“啊——”有位年约七十,白发白髯的老翁从屋内走出来,向大家打招呼。
那时大伙用餐完毕,正要各自回房休息。
“我听说您们当中,有一位天赋禀异的和尚……”老人环视大伙而后,如此问道。
通译话一说完,半数以上的人都把视线集中在角落那个男人身上。只有那男人,还在吃饭。
每个人都疲倦极了。
一整天,坐在马车里硬梆梆的椅子上摇摇晃晃。
从水路转成陆路的汴州算起,这已经是第六天了。
那是被车轮辗得凹凸不平的道路,屁股就这样碰来碰去。
当时的车轮是木制。当然没有弹簧。
地面上的震动,从臀部传到背脊,而震到头盖骨里去。这可不是在牛车上慢条斯理前进的一天,而是在马车疾飙如电的一天。
连假寐一下都不成,因为身体左摇右晃。
若稍稍打个盹,脑袋便立刻会撞到撑持车顶的支柱。
因此,一行人已经养成“一用完餐,立刻去睡”的习惯。
说到用餐,那也是异国风味。异国所产的食料,以异国方法烹饪、调理出的菜色。一切都和日本不一样。
疲惫的身体,很难适应异国的饮食风味。
能够吃掉一半的还算状况好,多数的人都剩下一大堆。
这一行人几乎都在拉肚子,个个都有拉肚子的经验。
只有一个人例外。那个例外的人,还在进食当中。
他,就是空海。
在这个他乡异国里,只有空海好像很能自得其乐。
对于至今几乎都在山岳修行及旅途中的空海而言,摇晃的马车、异国的食物,完全不成问题。
就像马匹般啃食。自己的碗盘空了,甚至还伸手到别人的碗盘上。现在,空海正在吃的,就是邻座橘逸势吃剩的食物。蔬菜、猪肉和木耳,用大量辣椒和好几种辛料的香汁去熬煮的菜肴。
好辣啊!除了空海外,所有人对于这种辛辣,连一口也吃不下去。
空海正在狼吞虎咽。
真是痛快的吃相。一样接一样的食物消失在空海的嘴里,落进了他的肚子。
所有人的视线,全部集中在那个空海的身上。
一行二十三人当中,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
虽然头发有些长了,也只有空海一人是僧侣装扮。
用不着特地询问,老人所说的“和尚”,谁都知道就是空海。
之所以特地询问,是对从日本而来的遣唐使一行人的礼貌性尊重。
“喂,好像是指你喔。”坐在旁边的橘逸势,以手肘碰了一下空海。
其实,就算不说,空海当然知道老人在说什么。
只是,老人会用“天赋禀异的和尚”称呼自己,倒是料想不到。
“就是今天在天津桥旁,一眼就看穿道士幻术的那位和尚。”老人说。
当老人刚说毕,空海抬起头。
“若是那样的话,就是我了。”空海一边咀嚼,一边以流利的唐语回答。
虽然一面吃着东西,但他态度爽朗,不会让人感觉不快。
“失礼了。我还以为已经用餐完毕了。”老人说。
“没关系。”空海以出色的唐语回道。
说得比通译的唐语还要流利。
“您真的是倭人吗?”老人问。
操着一口比唐人发音还正确的唐语,老人对这位日本留学僧,好似已经全然为之倾倒。
“留学僧空海。”空海报上名字后,老人也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空海。
“老朽孙岳梁。”“是这官栈的掌柜,有一事相求。”这些谈话,通译都翻译给众人听。
“不知何事?”空海问道。
“事情是这样的:从五天前起,客栈厨房出现异象。请您无论如何要帮忙——”这一行人的代表藤原葛野麻吕,事先已经拜见过这位客栈老掌柜。
最近,他经常卧病在床。当一行人抵达洛阳时,由于老人——孙岳梁卧病在床,葛野麻吕独自一人前往老人的病榻。
“我可以吗?”“当然可以。今日发生之事,我已略有耳闻。我相信不为幻术所惑的您,一一定会答应我所相求之事。”空海以试探的视线望向藤原葛野麻吕。
他以视线在询问葛野麻吕,是否可以接受老人的要求。
“能力所及,尽管协助他吧。”葛野麻吕以日语答道。
“若有我可以尽力之处——”空海说。
“在您旅途疲惫之时来打扰您,真是万分抱歉。首先请听我把话说完。”老人——孙岳梁环视大家一下后,注视着空海。
然后,开始说道。
“其实,这屋子旁边有一间厨房。奇怪的事情,就出现在那里。”最初出现,是在五天前的晚上。
晚餐后,这里的厨子,利用灶火烤栗子时。
从灶旁墙壁上的窗子,发出了一种奇怪的声音。
仔细一看,从那窗子,往屋内伸出一只手来。
满是皱纹,像是历经岁月的老人的手。
那只手的手掌往上,上下微微摇动。
“给我!给我!”怪手如此说。
厨子惊吓之余,发现那只手不但更往里面伸,也更靠近厨子。
“给我!给我!”怪手又说。
因此,厨子把烤好的栗子放进那手掌上,手迅速缩了回去,声音也没有了。
厨子松了口气,没想到翌日晚上……“又出现吗?”空海问。
“是的,又出现了!”老人回道。
第二天晚上,也是厨子利用余火在烤栗子时出现。
这个厨子很爱吃栗子,很喜欢在工作完了以后,自己烤栗子吃。
正当栗子陕烤好时,窗子那儿又有动静了。
抬头一看,和昨晚一样,从那里又伸进一只手来。
“给我!给我!”那手上下舞动着。
厨子将栗子放在那手掌上,满是皱纹的那只手,立刻消失在窗外的夜色中。
“如此,已经连续四天了。”老人说:“今天是第五天。”“今日那手已经出现了吗?”空海问道。
“还没呢。每次都是晚餐后,工作收拾好,厨子开始烤栗子时才出现——”“那么,可否请您吩咐厨子,今晚也依照平日作息吗?”“没问题……”“我要到现场,用自己的眼睛瞧瞧那奇怪的事情。至于该如何处置,那是后话。”听空海如此说,老人欠身行礼回道:“明白了。”又说:“那么,等这儿收拾好了,厨子准备妥当后,再请您移驾——”“如此说定。”“如此说定。”于是,老人谦恭地向一行人鞠躬行礼后,告辞回房去了。
经过通译转达,大伙也都明白事情原委了。
所有人都以充满好奇的神情,注视着空海。
“有法子吗?空海。”橘逸势掩不住兴奋的声音说道。
“如何?”藤原葛野麻吕也问空海。
“船到桥头自然直。”空海只露出微笑,爽朗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