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铜看着院外英姿飒爽的女将军,不由得叹了口气:“没想到,云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云裴蝉也是嘴角一翘,笑着说:“司空大人,果然在这里找到了你。”莫铜摸了摸没剩几根头发的秃头,咧了咧嘴:“这个名字听着真不习惯,你还是照小时候的习惯,叫我莫老叔吧。”“叔叔就叔叔。”云裴蝉说,一撩披风,身轻如燕地跳下马来。四个伴当跟随着她下马,却不进院子,就在外面拉着马。云裴蝉独自进来,看了看满院狼藉,还有那几个站在树下还仰望着天空发呆的木头傀儡,不禁莞尔:“莫叔叔还在玩这些木头东西吗?我还记得小时候莫叔叔给我做的小车呢。”莫铜难为情地搔了搔头,提溜起地上摔碎的鸡笼子扔到角落里:“人老了,手艺也不精了,搞得乱七八糟的。”云裴蝉一身闪亮铠甲,外罩一件火红的斗篷,看着矫健敏捷,眉宇间却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忧虑。她从腰带上解下一把短匕首,交到老河络手里说:“这是我爹爹送来给你的东西,他说你见了这东西,自然知道他要你做什么。”话虽这么说,她顿了顿,还是补充道:“我父亲,要你来拯救我们的城市。”老河络低头抚摩着那柄短刀光滑的刀鞘。那刀鞘看上去颜色暗淡,灰蒙蒙的毫不起眼,拔出刀刃来却看见上面水汽朦胧,在空气中只停了一会儿,就仿佛有水要从上面滴下来一般。
老河络慢悠悠地回忆说:“这把刀,是我三十年前送给你父亲的。那时候你父亲还可没领到世袭爵位,我们一起在东陆游荡,作了不少傻事和疯狂事。后来他当了城主,一切就都变了……”“我可不要听你们以前的故事,”云裴蝉说:“大部队不好进城,人马都在西门外一家客栈等着。莫叔叔,你带上那东西,这就跟我们一起走吧。”老河络也不生气,呵呵地笑着:“你从小就性子急,做什么事都着急得很,喝水时总是被烫得吱吱乱叫,一生气又把碗给砸了……”“莫叔叔!”云裴蝉跺了跺脚。
“别着急,要走也没那么快,都进屋子坐吧。”老河络虽然面带笑容,口气却坚决,没有反驳的余地。
云裴蝉虽然性子急,却也了解这个矮小河络的脾气,无奈只得对手下说:“你们几个,把马拴下,都进来吧。”老河络一边领他们往屋子里走,一边抱歉说:“不好意思,也没好东西招待你们,连水都没有。”不知道老河络是怎么控制的,院子里原先风雷密布,但如今他们六个人穿过空场,却是波澜不起。
“客气什么,我这带了好酒来,莫叔叔一定会喜欢的。”云裴蝉说,让手下解开腰带上的大牛皮囊来。
莫铜猛地抽了抽鼻子,喜出望外地道:“啊,这是最好的黑菰酒啊!”云裴蝉进了屋子,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发觉除了那张大床和一张矮桌子,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不由得愣了愣。老河络连忙搬出几张蒲团,拍去上面的灰尘,让大家盘腿坐下。羽人等级森严,讲究礼仪,四名护卫都不肯坐,只是背着手站在云裴蝉后面。老河络又找出许多粗瓷碗来,分给大家,四人依旧不接。
那酒倒在碗里,色泽暗黑,随着一圈圈的涟漪荡起,香气扑面而来。
莫铜猴急难耐,顾不上礼仪,抢先端起来喝了一大口,碗里的酒几乎下去了一半。
“哎呀,”他眯着眼慢慢地回味说,“越州南的黑菰酒,亏你们还能搞得到。多少年没喝了,我几乎把味道都给忘了呢。”云裴蝉端起粗瓷碗,喝了一口,放下来时看见碗沿上几个破口,不由得皱了皱眉,将碗放下。她说:“莫叔叔,你们在一起好好的,在南药也过得很开心啊,为什么要躲到这个鬼地方来?”老河络莫铜又是一大口,然后满足地叹着气说:“躲藏了这么多年,还不是为了这块石头。”“多年前,我离开南药的时候,对你父亲曾有承诺——死也要保护好这块星流石,南药有难的时候,如果他派人把这把匕首送还给我,那么我会带着石头再回去——这是以铸造之神的名义作出的承诺,”老河络脸色凝重地说,“可是,这次我要失约了。”“哦?”云裴蝉瞬了瞬大眼睛,她身后的几名护卫也是脸色一变。
云裴蝉问:“为什么?是石头不在了么?”莫铜咕咚咕咚地大口吞着酒,含含糊糊地回答:“怎么会呢,就在那边的红盒子里嘛。”云裴蝉的嘴角不易察觉地牵动了一下。
她看了看那盒子,然后回头说:“沙陀蛮已经汇集起四万人马扫荡宁西。我一路上过来,看到许多村庄都成了废墟,许多人被绑在树上活活烧死。这是些罗圈腿的杀人不眨眼的蛮子,他们把抓到的羽人放在火上烤,割他们的舌头,斩他们的手指,剜他们的眼睛……这是最危急的时刻了,莫叔叔,南药危急啊。”莫铜低着头又叹了口气:“沙陀蛮凶恶险诈,这个我早知道。”“茶钥同为羽人镇,不但不阻拦沙陀蛮,还暗地里和他们勾搭。”“这个我也知道。”云裴蝉竖起黑黑的眉头,大声说:“莫叔叔,我们真的需要这块石头来对抗沙陀。”老河络喝干了一碗,毫不客气,又给自己添满一碗。他满面红光地微微眯上眼,闻着黑菰酒飘散的香气说:“你不是你父亲派来的。”云裴蝉“啊”了一声,满脸通红。她惊讶地看着这个貌不惊人的老家伙:“你怎么知道?”“你不知道那块星流石里蕴藏着什么样的力量,可你父亲知道。”莫铜抬起眼皮看了看这个年轻、充满火气和阳光气息的女孩。
“我知道!”云裴蝉大声说,“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唤烈火,用火焰席卷田野,将成堆的骑兵烧死;我知道可以用它呼唤大雨,让平地吸满水变成松软的沼泽,将沙陀的骑兵陷入其中……只要有对应的术士,就可以唤醒它的力量;我知道有了它,就可以救南药。”“你知道,”老河络用带上了点醉意的朦胧眼睛看着她,“什么是星流石吗?“我当然知道,”云裴蝉不服气地翘着下巴说,“星流石,是落到地上的星辰碎片。”“对,它们也叫冰玦。我们九州上所有力量的源泉都来源于星辰。六大种族的传说各不相同,但都一致承认是荒墟大战中,散落大地四周的星辰碎片给了九州生命和勃勃生机。所有那些生命,所有那些人羽夸络、鱼鸟虫兽、花草树木……都在体内埋藏着细小如微尘的星辰碎片,所以它们才可以飞翔、游泳、爬行、跑跳、咆哮、争斗和繁衍后代。不同的种族和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星辰力量。”云裴蝉点了点头。她是羽人,天然要去感受明月的力量。属于明月的夜晚,羽人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耳朵后面仿佛有根琴弦在跳动,当这根琴弦弹奏出羽人们心神领会的华彩乐章时,她们就能展翅飞上天空了。只有极少数的纯黑翼羽人,会感受到影月更强大然而妖邪的力量。
所有的种族都害怕谷玄,那颗看不见的死亡之星。但对羽人来说,行经在天空中,最可怕的天体是缠绕在明月之旁的影月。影月的力量强大起来的时候,明月受到抑制,而那些黑翼羽人却能拥有可怕的感应力,足够去迷乱、灾祸、蛊惑整个宁州。历史上席卷宁州、拥有可怕的火和血的灾祸,无不与影月力量的增强有关。
影月就是宁州的死敌。
“嗬!”云裴蝉生气地嚷道,“你说的这些,和龙之息有关系吗?”老河络郑重地说:“这颗石头,就是来自于影月的碎片。”房间里沉默了片刻。外面的天空已经暗了下来,黑沉沉地压在每个人眉头上。
“哪里有这么可怕的?”云裴蝉的眼睛亮闪闪的,如同猛兽,越是在黑处就越锐利。她左手攥住腰间的刀鞘,右手突然在左手虎口上猛地一拍,鞘里的刀猛然一声呼啸,跳出来半尺多,又钪锒一声落了回去。
“刀子没有好坏之分,只是看它掌握在谁的手里。这石头也是一样——当年你和我父亲不是用它以两百人对抗过三千名蛮人骑兵吗?”老河络脸上的肉抽动了一下,似乎想起了当年的情形。
“那一次我们确实是赢了,”他说,紧抓住酒碗,“但那两百人当中,有一百多人没看到胜利的一幕,他们都扭曲着身子倒在大火烧过的田野上,骨骼和血肉混在一起,仿佛破碎的面口袋。他们既不是被蛮族人杀死的,也不是被自己呼唤出的大火烧死的……”莫铜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可怕的光,他缓缓地说:“他们是溢出而死。”“不是只有魅会溢出吗?”云裴蝉迟疑了片刻,才问道。
老河络摇了摇头:“人的溢出才叫可怕。肉体束缚不住灵力了,它们从身体的每一个毛孔里向外喷涌而出。龙之息的力量太大了,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琢磨,可始终没琢磨明白它的力量有多大,那不是我所能知晓的。南药城也将束缚不住它的灵力,它也无法消化石头的力量,所以我才把它带走的啊。”云裴蝉知道,在河络的眼里,所有人造的物体,不论是兵器、建筑、还是城市,都有自己的生命,而有生命的物体,也都会死亡。城市的溢出,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情形呢?“不要迷信石头的力量,这是一碗毒酒,”老河络说着,将自己碗里的酒一仰而尽,“它救不了南药,只会让它死得更痛苦。不要去碰它,不要试着去感应它,那实在是太危险了。”“你说了这么多,都是讲它怎么怎么恐怖,可你却一个人藏了它这么多年。”云裴蝉垂下头,散去火气,突然换了付轻松温柔的语调说起话来,“我才不信呢。你已经丢了它。莫叔叔,这石头,你早就把它丢了是吧?”她身后站着的卫士听到她的话,心里头都突地一跳,耳朵根子发热。月亮虽然还未升起,但屋里却仿佛铺满明月的光华。他们知道她用了明月魅惑术,虽然术法粗浅,连他们都看得出端倪,那老河络却恍若不觉,他已经喝得两颊发烫,就像个烧热的铜酒壶。
“你肯定是怕了它,把它早丢了吧。”云裴蝉继续说,她的话音甜蜜如栀子花香,袅袅散开。
老河络像小孩一样做了个鬼脸,跳了起来。他迷迷瞪瞪地原地转了两个圈,才步履蹒跚地走到床前,在那根细线前的空气中比画了几下。他们仿佛看到一阵金子色的波纹在四周的空气里荡漾开来,莫铜一定是在解开一个符咒。他轻轻地解下红盒子,将它拿了过来,在矮桌上放下。
“这就是龙之息。”莫铜昂起头,骄傲地说。
其余五个人都不说话,屏住呼吸看他手上的东西。
那是一块晶莹如玉的舌形透明物件,大如牛心,说是石头,更像是一块不化的寒冰,上面刻着“龙之息”三个古字。莫铜的手指按在上面的时候,他们居然看到按压处有光纹一圈圈地向外荡漾,如同水的波纹。
“这么大的星流石,再也没人见过。从来没有,”老河络重复着说,“从来没有。”他把沉重的盒盖咔哒一声合上,连盒子放在酒碗边。
“我不能再喝了。”他咕哝着说,又端起碗来喝了几口。
云裴蝉劝他说:“莫叔叔,你又不太能喝,就少喝点吧。”“这话怎么说的,”莫铜最怕人家说他不会喝酒,瞪起红眼珠子,又抢了只碗,给自己满上了。现在他一手一只碗,左边喝一口,右边喝一口。“我才不会醉呢。好多年没喝过正宗的黑菰酒了。再说,看到了你,我也高兴……”老河络口齿不清地道,“天色已暗,你可以自己出去看看,明月的影子里,铜色是不是越来越红了?影月正在接近最靠近大地的轨道啊。别去动它。这是一碗毒酒……”老河络嘀咕着说,他眼中云裴蝉的笑越来越模糊,舌头大了起来,他甚至听不到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怎么回事?”他迷糊地想,这死丫头,酒里有问题。
可是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已经太迟了。老河络拼命挣扎着想再说点什么,他嘟囔着:“星辰有自己的意识吗?如果有,它们岂非和常人一样有喜乐哀怒七情六欲?如果没有,它们又怎么影响世间的运转,怎么去影响地上那些人不可捉摸的命运呢?……”不对,他使劲地摇了摇头,这不是他要说的话,小丫头要偷走石头,而他还有很重要的话没有说。“十五年前,十五年前……”他嘿嘿地笑着,竖起一根食指说,话音未落,突然头一歪,趴在地上,一会儿鼾声大作,那根指头却依旧竖着。
云裴蝉微微一笑:“酒里掺了这么多青阳魂,这老酒鬼,能抗得住这么几碗,也算不容易了。莫司空也就这毛病了,酒量明明不行,却还就是喜欢喝。”“郡主,我们怎么办?”身后一名护卫问。那人腮边一圈花白的胡子,显是已经跟随了她很久了。
“当然是把星流石带走。”云裴蝉说。
她弯腰伸手去拿那块龙之息。
“嘘,别动。”那名花白胡子的护卫突然轻轻地说。
云裴蝉愣了愣,只觉得耳边微微发凉。不知道什么时候,盒子旁边的桌子上,多了一只长满毛的八脚黑蜘蛛,摆动着三角形的头,恶狠狠地用几十个复眼瞪着他们。
“这是一只毒跳蛛。”护卫慢腾腾地说,仿佛害怕声音会惊醒它。这种蜘蛛的毒,要比五步蛇还要强上几倍,而它出现得突然,距离云裴蝉伸出去的裸露手臂只有半尺来远,蜘蛛的头向后昂着,八只脚爪压得紧紧的,随时都会扑上来。
护卫慢慢地抽出了随身带的长剑,那黑蜘蛛机敏异常,感觉到动静,猛弹起来三四分高,在空中张口向云裴蝉手上噬去。云裴蝉向后一躲,她的亲卫手腕一抖,毒蛛干净利落地分成两半,每边四条腿,飘落在地。
“这鬼东西,莫非是藏在盒子里的?”他们嘀咕着说。
云裴蝉快手快脚地将那石头拿起,用一块皮子裹了,揣在怀里。她看了看醉倒在桌子上的莫铜,还有扔在一旁的空盒子,心中一动,从旁边地上拣起一块碎砖,在上面刻了“云氏”二字,塞进盒子,然后又将红盒子重新挂回那根细线,让它在那儿晃悠。
“让他知道,是我带走了石头。”她说,“等杀退了沙陀,我再带这块石头来向他赔罪。我们快走。”她伸手去推屋门,一道若有若无的白光悄无声息地在门外闪了一下,心急的云裴蝉没有注意到。他们一拥而出,站在屋前的走廊上,惊讶地发现——外面哪里还有院子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