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网 > 奇幻小说 > 九州·死者夜谈 >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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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前我们刚刚在羽人的军营里聚首时,只是一群毛头小子,那时候向慕览已经是风铁骑手下颇有声望的铁手游击将军了。而更早之前,他有些什么故事,我们还真不知道。

空气里仿佛有融化的雪片,凉丝丝的。树在越来越亮的天幕上投下碎碎的暗影,仿佛鬼魅的头发。

向慕览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声音大了点,他们显然听到了,文士的脸色刷的一下变得雪白,身子又禁不住地颤抖起来。他勉强笑着,说:“向团长,这个玩笑开大了吧?你可是拿了我金子的。”而女孩子在我们的目光里垂下头去,但我看得清楚,她眼睛里一丝害怕的神情都没有。

向慕览的左手既然是被女孩的父亲砍断,就该送她去官府,何必还要冒着危险送她去冠云堡呢?而他拿了定金,那就算有天大的恩怨,也不能损害我们的信誉。我们心里起疑,一个个转头看向那女孩。

我对她充满了好奇。这是个奇怪的女孩,她缺乏十四岁少女应该有的那些东西——恐惧,羞涩,或者别的少女该有的情感,代之的是另一样东西,只是我现在还看不出那是什么。

向慕览摇了摇手上的布告,一贯没有表情的脸上竟然浮出一抹难看的笑来,“三千金铢,哈哈,没多少人值这个价码。我年轻的时候被悬赏了二百铢——别这么看我,颜途,没有人生来就是军官。”他的话像一柄薄刀劈开我们转来转去的心思。我们着实吃惊不小,想象不到眼中这位将法理和信誉视为生命的团长曾是个强盗。

他挥了挥手,左手那柄铁钩凶猛地划过空气。

我是个土生土长的山林人。羽人不是应该生活在森林里的吗?至少在那些蛮人占据了它之前。没错,那时候在森林里的事情也不多,我年轻的时候带了帮兄弟在莽浮之林里打家劫舍,做着没本生意,晚上就睡在林中营地里,占着路熟,围剿的官兵找不到我们。不料人算不如天算,那一次我们做了笔好买卖,不但抢了几车美酒,还带走车上好几名女人,连夜逃到山里的营地,喝酒胡闹,玩了整宿。

等到早上醒来,只觉得自己头疼欲裂,营地四周更是人喊马嘶,狗叫个不停。我吃了一惊,想跳起来,却发现四肢动弹不得,原来早被捆了个结实,扔在地上。

我想开口喊人帮忙,进来的却是两名盔甲闪亮的皇家士兵。我被推到一片林间空地上,看到自己那些灰衣服的兄弟也都被捆着扔在那儿。

后来我才知道,青都羽王围猎至此,听说强盗猖獗,令随扈诸军参与剿灭。二王子翼在天年方弱冠,主动请缨,设下了这个小小陷阱,果然将我们一举擒获——他送上美酒,又让那几个妓女一路留下记号,将御林军引到我们的营地。

我被押到羽王面前,那时候心里还想,这辈子也算看见过皇家的风采,活得值了。武弓王胡子雪白,修剪得格外整齐,穿着金红格子相间的大袍,盾牌边上滚着金子色涡旋,当真是好大的气势。

安放羽王的神木椅的那块大石头,原本是我召集手下弟兄议事时坐的地方,别的土匪都没权力坐——但那时候我可没敢计较这一点。哈哈。

羽王看着我们被押上来,转头问身后:“你们说这些人要如何处置?”二王子翼在天神情高傲,他很漂亮,面色白皙,绿色披风下角绣着仙茏草盘曲的藤蔓,光看面容的话,他就像一朵花儿,但站在那儿又如同一柄出鞘的剑,让人害怕。他看也不看我们一眼,只皱了皱眉,就道:“全都处死。”但让我们这些目无法度的匪徒低下头去的,并不是二王子那柄锋利无匹的剑。二王子身边还有个年轻人,外表盔甲都不出众,但眼神透亮温和,仿佛一阵风吹到人心底,他站在那儿,比二王子偏后半步,身材也不比二王子高多少,但气势逼人。

他说:“父亲,杀了这些草寇能保得一时平安,但过不了半年,新的强盗又会来占据这些空了的营盘。只有百姓安居乐业,人人有田舍耕住,有暖衣饱食,才不会有人再当强盗。”羽王看上去很喜欢他的话,但还是威严地说:“国有法度才能立,若不杀这些人,怎么能维持法理尊严呢?”“父亲,如果您信得过我,就交给我来处置。”那少年说。那时候他真是年轻啊。

他父亲哈哈大笑,说:“好,这里就交给你了。”说罢即上马而去,二王子也跟在他后面,临行还回头看了那年轻人一眼。我跪在地上,也看不出他那一眼里的含义。

“就这样,”向慕览抚着自己左手剩下的钩子,慢慢道,“这少年喝令将我和另一名匪首的左手砍断,以惩首恶,余众各鞭五十,发放路费,责令回乡劳务。今后若再抓到,只凭鞭痕就可严惩。”他干笑了一声,“我逃得一命,虽然少了只手,多了个沉甸甸的铁钩,却对这少年人心怀感激。如果我还在当强盗,即便不被他们抓到,也没别的出路,一辈子都得混在这深山老林里,死了连个收骨头的人都没有。”他又说:“过了四年,莽浮山大战,风铁骑的骑兵被蛮军围困在莽浮林中,粮草断绝,是我占着路熟,从小路将他们带了出来,凭功封为游击副将。退伍后又用退伍金买了田地宅子,娶妻生子,如今衣食富足无忧,这一切都拜太子所赐啊。”我们悚然动容,说:“那年轻人,就是现在谋反的青都太子?”向慕览缓缓摇了摇头,“羽太子谋反,我是不相信的。仓佝在客栈里说他是太子的人,我就决心接这笔单子了。”颜途望着地下不说话,踌躇片刻,道:“这笔单子价钱倒是丰厚,救得了急,但被捅破就是灭门之罪,太危险了。”向慕览说:“这事情干系太大,太子虽然于我有恩,和你们却没有关系。所以,你们如果要退出,我不怪你们。但我已经接了定金,即便剩我一个人,也会将她送到地头。”颜途叹了口气,望望四下里兄弟们的脸,又叹了口气,问:“这女子和太子什么关系?”青都太子造反被诛,是上个月的事情。那女孩原来正是太子的女儿玉函郡主,被几名奴仆护卫着逃了出来。那名文士本是东宫心腹,名叫仓佝,欲图护送郡主逃往瀚州避祸,不料到了灭云关却被堵了回来,四面追捕甚急,于是又想转到冠云堡去。

凛北王羽成容为一方藩镇,势力颇大,与羽太子素有交往,曾有指腹为婚的玩笑。仓佝既是太子心腹,也知道一些过往,此刻病急投医,指望羽成容还能念婚约旧情,于是一路带郡主向东而行,不料路上突遇疫病爆发,奴仆逃散,只剩得他与郡主二人困在茶钥,这才有碰到向慕览一事。

“凛北王?”颜途听说后,不由嘿嘿地笑了出声,“谁不知道他儿子是个永远飞不起来的畸翅人。”“羽成容。”向慕览慢慢地说,腮帮子两边鼓起两团铁块来。他将赏格一收,闷声道:“现在别说是废翼,就算是个两脚齐断的瘫子,又能怎么样?唉,我担心的不是这个,而是羽成容这个人,嘿……”颜途直起腰来,“也好,我只希望这个羽成容出得起钱。”向慕览和颜途的谈论声虽然轻,但是夜晚寂静,只言片语还是飘得很远。我相信总有几句飘到了那姑娘……郡主的耳朵里。

她听而不闻。

她一看就没什么骑马的经验,跑了这大半天下来,估计大腿都磨破了。可她能忍,咬着牙一声苦也不叫。

乱世里这些贵人就会比平常苍头百姓活得还要艰难。

她的亲人朋友全都死了吧,仓佝是个忠仆还是个待价而沽的市侩呢?她此刻只能嫁给一个废翼才能活命,这算是她期待的呢,还是不期待的?有谁去问过她吗?柳吉是我们中被分派专门保护她的,向慕览命令他一步也不许离开那姑娘。

阿吉是个闷口葫芦,一入黑水团就与我呆在一起。他始终与我是最好的兄弟,我们甚至不用开口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他也不爱说话,没事的时候就沉默地站着发呆,如同一尊石像。我总担心他站得久了头发上会长出草来。

此刻他就按着剑站在那女孩背后,而女孩也在发呆,她就那么直挺挺地坐着一动也不动。先前让她下马就下,让她喝水就喝,仿佛我们谈论的话我们做的一切全都与她无关。可她长得真漂亮。她和阿吉站在一起,就如同一组映衬在发白天幕中的剪影。

我看着她那瓷瓶儿一样的侧脸,很想上去和她说几句话,安慰话儿或者随便别的什么,但毕竟又不敢。她再落魄也是个贵族,住在年木围绕的城堡上,高高地俯瞰其下忙碌的众生。

而我们是粗鲁的山林人、平民和双手沾满血的佣兵。

我被钉在地上,阿吉微微朝我转过头来,咧嘴一笑。我知道,在阿吉的眼里,我也是一尊石像吧。

向慕览挥了挥手,将大小罗和我们都招过去,他蹲下身,用铁钩在地上画了张图给我们看。

“我决心走凄凉道,”他说,“不是常走的那条,而是更偏北的那条歧路,我仔细思量,只有贴着疫区走,才能躲过关卡和游哨。”“路难走不是问题,但要特别小心巡逻队。”颜途指出。

“既然封城了,大概还是走漏了消息。巡逻队肯定都出了。”向头儿说。

我想到那几名逃散的奴仆,不由得点了点头。

“我没告诉他们要去冠云堡。”仓佝匆忙辩白。

“这种事情用不着你告诉。”向慕览口气如铁,那家伙只能低下头去。

“如果是茶钥的巡逻队,嘿嘿,都是老熟人了,总不至于……”颜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说。

“老颜。”“唔?”“你不能指望这个,”向慕览冲他摇了摇头,“我们晚上走,天亮就藏起来,能溜过去。”听他口气就和上小酒馆喝一杯酒一样轻松,但在大家上马后,他左手的铁钩在马鞍上不自觉地轻扣,不断发出嗒嗒的声响,他自己却一点也没察觉。

我们选择的路线紧贴南药边境,但如今谁也不知道瘟疫的传播范围多大,是不是已经出了南药地界。我们别无选择,只能冒险一试了。

又上路的时候,仓佝凑上前去,对向慕览嘀嘀咕咕地说了好几句什么,我听到“大赏、官爵”之类,猜想他是要加强一些筹码吧。

向慕览挥了挥铁钩,好像拂去耳边的一只马蝇。他按住马鞍,突然问:“太子就这么一个女儿吗?”仓佝听见这个问题,瘦弱的脸上突然现出一种怪异的神情来,又好像是愤怒,又好像是羞愧。他甩了甩袖子,道:“正统血脉自然就这一支。”向慕览点了点头,铁打一样的脸上也不流露出什么感情。风正从北面呼啸吹来,将大家的斗篷吹开,冰冷地灌入怀里,就仿佛劈面泼入一桶冰水。

阿吉催马往前走了几步,用他宽厚的身子挡在那女孩身前。对我们这些行路多的人来说,这天气还可以忍受,但过两天厉风起来时,就连我们也难捱马背上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