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黑暗中扑来,一个跟着一个,无穷无尽。
挥劈,砍杀,将长剑劈到他们狼一样的长脸上,我们也像狼一样嚎叫。湿漉漉的东西溅到脸上,海水一样咸。流到地上的血越来越多,我们在血里游泳,看不到一丝光亮,只有敌人晶晶亮的目光浮在海面上。一名骑在巨大黑马上的骑士朝我猛冲过来,我大声嚎叫,奋力砍出手里的剑,喀嚓一声响,它断在敌人的骨头里。更多的黑影手持长剑涌了上来……我从梦中醒来,放开抓得紧紧的剑柄,背上已经被汗浸湿了。帐篷外面静悄悄的,今天没有蛮人摸哨,也没有夜袭。我们很安全。
我拉开一条缝,探了个头出去,期望看到那些被我杀掉的人的目光,他们通常透过冻得邦邦硬的星星望下来,平和,遥远,宁静。看不到这些目光我就睡不着。
冰冷的风灌到脖子上,雨点劈里啪啦地砸在额头上,像是又光又滑的铁豆子。
我侧转头去,遇到隔壁帐篷底下阿吉探过来的目光。他也没睡着,递过来一个理解的笑。我们每个人都是相同的。
道路偏僻,逐渐向北延伸,已逐渐靠近疫区边缘,一路上一队商旅或行人都没遇到,但大家还是忐忑不安。
这两天我们夜行晓宿。以往我们总会在路过的村庄里打尖、补充食物和水,但如今向慕览总是让我们趁夜半静悄悄地穿过村子。那些村子也是古怪,整村整村的寂然无声,连声狗叫都没有。
颜途说,多半是老百姓害怕瘟疫蔓延,带着少得可怜的家当和牲畜跑走了。
到了白天,我们就睡在野外,将营地藏在树木和草丛下,轮番放哨,绝不与任何活物接触。
向慕览照例不和我们坐在一起,他要么去查查哨,要么坐下来磨剑,他要是走过来,我们就都不敢谈话了,双方都很尴尬。反正他有做不完的事,而仓佝带着郡主,更是坐得离我们远远的,极怕我们这些粗鲁汉子冒犯了他的金枝玉叶。
柳吉有一管笛子,闲了的时候本来爱吹一吹,但此刻担心被人发现,只能收起笛子,围着点起的一堆小火听大家闲聊吹牛。
“没点出息。”罗鸿训斥着弟弟,自己则抱着双膝慢吞吞地说,“我早就想好了,如果有了钱,就做个小本生意呗。”罗鸿一入冬就有些忧郁。他的独苗儿子胎里带来的病,天气一冷就会加重。他继续说:“其实这钱不拿到手里,我就不踏实,也许路上碰到巡逻队呢,也许凛北王不在家,也许主顾不给钱跑单了……”“你拨这么多算盘,怎么不担心生意赔本呢?”颜途笑嘻嘻地往火里扔了抱枯草,火苗窜了起来,但还是很微弱。我们围在一边烤火多半是种心理需求。佣兵们烧这种火技巧高超,挖出的烟道又斜又长,几乎看不到烟柱。
罗鸿严肃地说:“这次拿到的钱不少,可以多赔上几年……”“这才叫没出息呢。你们就爱筹划来筹划去,有钱还怕花不出去?”罗耷不屑地看着大家,“要我说啊,半年内全都花完,大家还聚在一起当佣兵,岂不快活。”“颜头儿,那你呢?不如把小翠赎出来吧,找个展翅日,和她一起飞,总不能老去天香院,那还得排队……”虽然同样是首领,颜途和向慕览就完全不同,他待人亲切,喜欢说笑,弟兄们都和他亲近得很,也可以随便乱开玩笑。
颜途哈哈一笑,脸上的皱纹全皱了起来,“你们这班孙子,懂个屁,天香院的床不是比较软吗?”他摸着自己的膝盖,突然间变严肃了一点,“我已经老啦,就算还想接着干,腿也不行了。不瞒你们说,我现在想的就是平安回家,喝上一壶老婆烫的好酒。钱不钱的,根本就无所谓。”我看着他的皱纹,竟然也有点伤感。他是我们当中年纪最大的,像他这么老的佣兵确实很少见了。他更应该晒晒太阳,抱抱孙子,有闲钱的时候上天香院睡上一觉。
“来真的啊,那我也筹划筹划。我也不乱花钱啦……”罗耷看看大家,突然也一本正经起来。我们很少见他如此表态,不由肃然起敬。
他说:“……拿了酬金,我先找个地方赌上三天三夜,赢了钱就去做大生意……”我们哈哈大笑,他哥哥将他轻轻一脚,踢了个屁股墩儿。
筹划?是啊,其实谁能不做点筹划呢?赌博也是筹划,做小本生意也是筹划。
至于我,我想拿到钱,在海边买条小船。也许我会当个渔民,身上充斥鱼腥味和汗臭,我会学会下钩子和补渔网,我会把长剑换成短刀,用它来破开鱼的肚子,最好是盲鳝鱼,盲鳝没有眼睛。
我愿下半辈子再也不动手上这把长剑了。这就是我的筹划。那样我就不用夜夜醒来,等天上的星星了,从而睡个好觉。
突然有人问:“柳吉,你怎么打算?”“啊,”柳吉憨憨地从火堆旁抬起头来,慌乱地说,“我……我没什么打算。”大家起哄说:“面色红红的,在想女人吧,有了钱就娶个媳妇呗,别学颜头儿那没出息的样……”“我没想……”一只脚伸出踏灭了原本就微弱的火堆。我们抬头就看到向慕览像铁面具般的脸,“还胡闹,都给我睡觉去。”他伸出根指头朝我点了点,“你,换哨去。”第三天行到夜中,前面拐入一个小岔口便是七眼泉客栈。老板我们认识,是个可靠人家,向慕览决定提早在此打尖。想到终于能享用到热水和酒,睡上热炕头,我们都很开心,大家催马向前,已看到客栈那尖尖的屋顶。
马蹄声响应该已经传了过去,却不见老板胖三出来迎客。我们斜眼瞥见路边躺了两条死狗,其中一条黑狗头上一撮白毛,我知道那是胖三的猎犬,不由得心里咯噔了一声。难道胖三也带着伙计跑路了?四下里静无声息。想着那个胖乎乎总藏有好酒的掌柜,我们有点沮丧,心想今儿是没人款待了。
风四下里乱转,辨认不出方向。踏上客栈前的小路的时候,天空仿佛紧了一紧,一些小白点从暗黑的空中飘落了下来。一片白点晃悠悠地正落在我的手套上,我看着它在那儿融化成水。
柳吉呼出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下雪了。”今年的雪,来得可真有点早啊。
颜途行在前头,突然一拉马缰,道:“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