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是黑水团佣兵,那些冷血杀人魔王中的一员。二十四年在维玉森林的那场夜袭中,我和五十人一个接一个地摸入巨斧悬崖上蛮人的营地。锋利的刀子从蛮人后脖子捅进去的时候,那些围火而坐的北方人尚且没有发觉,甚至还在抱怨着森林里的潮气和炎热。我们烧掉了他们的粮草,回来了十二人。
二十六年我们袭击了蛮人回瀚州的船队,那次我们中了埋伏,但仍然将被蛮族人掠劫走的王族财宝夺了回来。他们原准备将它们运回悖都展示,然后把其中的黄金熔铸成草原汗王的金椅子。
二十七年我们靠两百根长矛死守风声峡三十天。等到风铁骑的援军到来时,我们剩下六十人,但峡谷还在手里,而蛮人至少在周围倒下了一千人骑。
黑水团冷酷无情,纵然面对死亡也绝不后退,这为它赢得了宁州第一勇士团的名声。
我还可以告诉你过去的许多辉煌战绩,但这没用,生活正悄悄地从我们身边溜走,从我们抓住剑柄满是老茧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掩埋兄弟糊满鲜血的手中溜走,从我们数着为数不多银毫的手中溜走。
蛮羽大战整整打了六年,武弓二十四年到三十年,蛮人最终退走了,可是羽人也未见赢了这场战争。
月亮山麓东侧基本全毁了,村庄烧成白地,城池化为瓦砾,羽人引以为傲的森林成了流兵的老巢,世界一团混乱,是的,失败是双方面的——而对我们来说,这也不算件坏事,如果这个世界依旧青春洋溢,奇妙万分,那我们才不适应它呢。
仗打完了,佣兵团就被遣散了,豁出性命挣到的钱只能维持一小阵,后来我听到消息,原黑水团几位伙伴加入了茶钥城一家规模较小的佣兵营,为来往客商做路护,他们的团长与我在战争中也有过一面之缘,于是我也加入了进去。
那时候蛮人败退的军队回不了瀚州,许多北方人散入勾弋山的森林当起了强盗,路面上不太平。佣兵营的生意起先还能维持,团长向慕览也有心重建黑水团的威名。只是好景不长,没半年先是青都羽太子造反,搞得人心惶惶,随后又突然爆发了瘟疫,来势凶恶,转眼在勾弋山东麓蔓延开来。道路阻隔,行人断绝,生活一下变得艰难起来。
据说瘟疫是可恶的蛮子留下的。他们大军中先有人得了病,于是把病死的人扔进水源地里,将病毒四散传播开来。据说当年厌火城的围城战,他们还将病死者绑在投石器上投入城内。蛮子,或者蛮人,无论过去有多么可恶,这一恶行都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仇恨,人人欲见而杀之。
那时节,瘟疫最重的地方是南药东部一带,沿勾弋山麓维玉林一线特别严重。我们所在的茶钥还好,但也传闻有人从南药过来后突然就咳嗽发烧,转眼带倒了周围一群人,只是谣言纷纷,谁也没亲眼见过。
茶钥城人心惶惶,起初只要听说有人自东北边来,守城兵便拦住了不让进城,最后凡是外乡人就都不让进城。我们先是开始恨蛮人,然后就开始恨外乡人。过了没几天,原本滞留在城里的外乡人,只要无人做保,常会被人打死扔在街头。
道路很快彻底断绝了。茶钥虽然是宁州登天道上来回的要冲,我们也是这附近最出名的勇士团,却也照样接不到活干。
向慕览要考虑营里数十弟兄吃饭的问题,债主又三天两头上门,不由愁眉不展。
向慕览行伍出身,早先在风铁骑的部队中担当骑兵军官,虽然为人凶恶死板,不招人喜欢,对待手下人却是极公正,大家对他很服气。他左手手腕齐根而断,装了只铁钩子。我们跟了他很久,也不知道那只手是怎么断的。他脾气不好,自然也没人敢问他。
那一天向慕览带了几名弟兄上酒馆喝两杯消愁,没想到却喝出笔雪中送炭的生意来。
我们在酒馆里碰到一个文士,看上去落魄潦倒,却从包里掏出了大锭的金子,要我们护送他和一位女子去冠云堡。冠云堡,远在宁州北部,这一路下来价钱可不菲,而这主顾似乎毫不在意佣金的事。
“这条路可不平静,”向慕览说,面无表情地喝了口酒,“你们多少人,多少车仗行李?”“没有行李马匹,就我们二人。”文士说,指了指角落里坐着的一名女子。
我至今还记得在酒馆里初次见到那女子的情形。她身形柔弱,低着头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的长凳上,对身遭的一切仿佛全不放在心上,模样就如同白瓷做成的娃娃般让人心生怜惜。她的衣裙水一般长长地拖在光滑冰冷的木地板上,虽然破了,那料子却是难得一见的质地,从腰间的衣服皱褶处垂挂下一件凤鸟形玉佩,看上去贵重非凡。
向慕览的眼睛一向如老鹰般锐利,我猜想他也注意到了。
“我们前往冠云堡投奔亲戚,不巧途中碰到了瘟疫,仆从都逃散了,可路还得走。听说你们是这儿最好的路护……”那文士把包裹一抖,只见金光耀眼,里头竟然滚出一堆金子珠宝来。
他骄傲地点了点头,指着这堆宝物说:“条件只有三个:不要问我们是谁,不要问我们是干什么的,不要问我们去找谁。只要送我们到目的地,这些金子珠宝,就全都是你们的。”我这辈子也没见过那么多金子,还有镶嵌大粒宝石的首饰、明珠、祖母绿,不由倒抽了一口凉气。这些东西怕是够买下茶钥城一整条街道了。要重建黑水团,这就是机会了。
向慕览的手却稳稳的,将一满杯酒端到嘴边一口喝掉。
他平静得不能再平静地说:“如果这样,我们不能接这活儿。”那文士先是惊愕,然后是生气,连胡子都竖起来了。大概没有人会如此倨傲地面对这堆财宝。看他的模样,似乎想要破口骂出声来,又拼命忍住了,一卷包袱,带了那姑娘就想离开。
向慕览还是蹲在凳子上,他的剑却哐啷一声跳了起来,插在了桌面上,尾端忽忽颤动。我们旁边站着的几名佣兵也没闲着,一面墙似的堵在了门口。
文士的眼珠子几乎从眶里掉了出来,向后一蹦,跳到了桌子后面,指着向慕览,胡子乱抖,可就是说不出话来,半天才憋出一句:“怎么,光天化日……你要抢劫吗?”向慕览抹了抹下巴,说:“你不隐瞒我们任何情况,我就带你去北边——这是为了对我的手下负责,我们不能担当自己担不起的风险。况且,这也为了对你们负责。”他转头看了看那位立在一旁的女子——她对身边的刀光剑影毫不在意,仿佛此刻身在千里之外。向慕览的脸上历来都没有任何表情,此刻却微微点了点头,似乎赞许那女子的胆色。
他又转头对那文士说:“你真要出门,我也不拦你,但你们是外乡人,包裹又沉重,在这座城里只怕不能活着走到两条街外。”那文士看上去无半点行路经验,只道是有钱什么事都能办成,此刻被向慕览一言点醒,看着我们让出的大门,哪里还敢走出去。他脸色阴晴不定,想了半天,最后只得无奈地垂下头去。
他俯在向慕览耳边嘀嘀咕咕,良久方完,也不知道说了什么,只见向慕览面色越来越黑,就如铁板一般。
最后向慕览拍了拍袖子,站了起来,面如铁板,不带表情地走到桌子上摊开的包袱面前,伸手拣起一枚小小金羽铢,揣入腰带。
那文士如遇大赦,喜笑颜开。
我们知道,这就算收了主顾的定金了。按道上规矩,这笔生意我们佣兵团就算接下来了,此后不论如何险恶,豁出多少性命,也要完成。信誉就是佣兵的性命,丢了信誉,佣兵营就可以解散了。
向慕览低声吩咐副手颜途说:“收拾东西,人不要多,叫上几个懂事干练的,今晚就启程。”颜途也低声问:“走哪条路?”“穿维玉森林,然后老鸹山。”颜途脸色一变,仿佛没听清楚般追问:“走凄凉道?那可是贴着疫区边上过。”“去准备吧!”向慕览寒着脸挥了挥铁钩。他的话出口就是命令,不会重复,也不容任何人反对。
颜途弯腰点头,带我们匆匆回营备了马和干粮,还有其他路上需要的物资,然后回酒馆接了向慕览和两名主顾。颜途带上了柳吉、罗耷和罗鸿兄弟俩,再加上我。我们五人都是原先黑水团的兄弟,十年血战里一刀一枪换来生死之交。颜途选了我们,看中的就是老兄弟忠实可靠。除了一人一匹坐骑,颜途还另外备了两匹驮马,我们等到天擦黑就出发了。
时近入冬,晚上朔云蔽月,寒风已起,我们一行人都罩上跑长途用的羊毛大斗篷,文士和那少女也不例外,戴上大兜帽后,低着头跟在队伍里,根本看不出谁是谁来。
风从兜帽的边缘窜入脖颈,马背轻柔地起伏,仿佛慢动作奔跑,手上摸着黄铜的剑柄,同伴的身影在身边起起落落。我们才不管要去干什么,只要目标清晰,团结有力,我们知道自己该怎么去做,这一切就足够让人愉悦的了。生活在我们四周突然变得坚实起来。
城门口的老李见到我们的行伍有些惊讶:“老向,这大半夜的又要出镖啊?”向慕览含糊回答了一句,打马冲出城门,我们紧随在后,一道烟出了城门,摸黑走了有半刻钟,猛然听到一声响箭,从背后城门楼里笔直飞上天空。大家伙儿脸色一变,知道这是茶钥城封城的信号。
向慕览也不说话,低头黑脸,在马鞍上扶着剑柄,往前直奔。我们跑了二十多里地,再回头已经看不到茶钥的灯火,看马儿已经大汗淋漓,支撑不住了,不得不停下来歇歇马。
路边正好有个饮马水井,我低头摇水井轱辘,一抬头看见井边的歪脖子树上贴了张什么纸头,黑糊糊的也看不清楚,刚打开火褶子想照个亮,向慕览从旁边一步跨过来,把我刚点起来的火绒捏灭了。
他站在树前,一翻手腕,长剑出鞘,霍霍有声,在树上划了几道,那张纸哧的一声掉落下来,被向慕览一把接住,折了几折,收入怀里。
我提着水桶站到一边,不敢多话,饮完马继续赶路。只是大伙儿心里头都藏着一团谜,越跑越是烦闷,只觉得周天的黑暗浓稠得像糨糊一样,缠绕得人行动缓慢,连思维都迷糊起来。
到了天明,大家停下来打尖吃早点。颜途终于忍不住了,趁着上前递水壶给向慕览的空当,问:“封城的号箭是怎么回事?难道是冲着这俩红货来的?”向慕览沉默了一会儿,说:“都是自己兄弟,我不能隐瞒你们。大伙儿自己来看吧。”他从怀里掏出那张纸给大家看,原来是张布告。太阳还没出来,但东方天际的亮光已经足够我们看清上面的字了:缉拿反犯一人,有执来报者,赏三千金铢,帛万匹,报其下落者减半,知情不报者同罪。
青都羽银武弓王翼武德四十四年月十一赏格的上面还用墨笔画了张小小脸儿,不是我们护送的那姑娘却是谁?颜途沉吟起来,“向头儿,你打算……”“我打算送他们去冠云堡。”向慕览面无表情地说。
颜途苦笑了一声,拿着水壶的手抖了抖,“为什么要趟这趟浑水?”“十二年前,就是这女孩的父亲在莽浮林将我左手砍断,”向慕览嘿嘿地笑了起来,“我时刻铭记在心,今天就是报答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