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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卡里安

卡里安城靠着阿古安亚河而建,散布在山丘之间,岚看到它的第一眼是站在北方山丘之上,借着中午的阳光看的。尔里卡•;塔瓦林和他那五十个卡里安士兵仍然像是在看守他——走过位于给文的那条桥之后更显如此;越往南走,他们就越不自然——可是,洛欧和胡林似乎并不介意,所以,他也尽量不去理会。他打量着眼前的城市,跟他见过的其他大城市一样庞大。河里挤满臃肿的船只和宽阔的驳船,远处的河岸上散布着高高的谷仓,不过,高大的灰色城墙之后,卡里安城的建筑似乎是按照整齐的格子铺展开去的。那些城墙本身建成一个精确的方形,其中一边与河岸相平。在同样准确的模式之下,墙里高塔林立,高度达城墙的二十倍,然而,即使远在山上的岚也能看得出,每一座塔的塔顶都断裂成锯齿状。

把城市从河岸到河岸包裹起来的城墙之外,分布着拥挤的街道,往各个方向交叉奔走,街上人头涌动。岚想起胡林说过,这一带的名字叫做墙外区;过去,在每一个城门之外都有一个集市式的村子,可是随着时间的过去,它们渐渐发展得连成一片,成了一个街道、巷子丛生的大杂烩地区。

岚和其他人骑马走进泥土铺成的街道时,塔瓦林派了几个士兵到前面驱散群众,大喊大叫地催着他们的马匹前进,像是要把任何躲避动作不够快的人踩在蹄下一般。可人们最多只是往他们瞥了一眼就让开了,似乎这是每天都能遇到的事情。不过,岚发现自己在微笑。

墙外区这里,人们的衣服大多破破烂烂,不破的很少,不过,多数衣服都很鲜艳,而且,这个地方有一种充满生机的喧闹。小贩大声叫卖陶器,店主招呼行人去看看摆放在店前桌子上的货物。理发师、水果商、磨刀匠,男人们、女人们在人群中穿行,为你提供十几种服务、兜售上百种商品。熙攘之中,音乐从不止一座建筑里飘出;起初,岚以为那些屋子是旅店,不过,屋前的标志都画着演奏笛子或者竖琴、翻跟斗或者玩戏法的男人,而且,虽然屋子很大,却都没有窗户。墙外区这里的建筑不论建得有多高大,似乎都是用木头建的,而且许多看起来很新,只是做工很粗糙。岚看到有几座甚至高达几层,让他屏息;那些屋子在轻轻摇晃,可是匆忙进出的人们似乎没有注意到。

“乡巴佬,”塔瓦林喃喃说道,厌恶地目视前方,“看看他们,都被外来风俗腐化了。他们不应该在这里。”“那他们应该到哪里去?”岚问道。卡里安军官瞪了他一眼,用马刺踢了坐骑一下向前走去,用马鞭抽打着路人。

胡林碰了碰岚的手臂。“是艾尔战争,岚大人。”他看了看那些士兵,确保他们在偷听距离之外,“很多农夫都不敢回到他们位于世界之脊附近的农场去,全都涌到这个互相之间能足够靠近的地方。这就是为什么哥迪安要用这么多船从昂都和特尔运送粮食,把河挤满了。东边没有粮产,那里再也没有农场了。不过,大人,最好不要跟卡里安人提起这事。他们倾向于假装那场战争没有发生,或者至少是,他们打赢了。”虽然有塔瓦林的鞭子,他们还是被迫停在了一队挡住他们去路的奇怪队伍前。六个打着鼓跳舞的男人开路,后面是一列巨大木偶,每一个都比用长杆子操纵它们的男人高出半个身子。木偶里,有带着王冠的人偶,有男有女,穿着华丽的长袍,向人群鞠躬。还有各种奇异的野兽。一只长着翅膀的狮子。一只用两只后腿走路的双头山羊,从那两个头上的嘴巴里挂着的深红色彩带判断,显然都呼吸火焰。这只像半猫半鹰,另一只长着熊头人身,岚猜是只半兽人。队伍昂首阔步地前行,人们为它欢呼大笑。

“制造那个木偶的人肯定没见过半兽人,”胡林嘟哝,“头太大,身太瘦。大概那人也不相信它们的存在吧,大人,也不相信其他那些怪物。墙外区的人相信的怪物只有艾尔人。”“他们是不是在过节?”岚问道。除了这支游行队伍之外,他没有看到其他节日的迹象,不过,他觉得,游行肯定是有理由的。塔瓦林下令士兵继续前进。

“今天跟平常没什么两样,岚,”洛欧回答。巨灵走在他的大马旁边,包裹着毛毯的箱子仍然用带子捆在马鞍上,他吸引的目光跟那些木偶一样多,“恐怕哥迪安是在用这种娱乐来安抚民众。他给吟游诗人和音乐家奖励银币,称之为国王赠礼,要他们在墙外区表演,还每天在河边举行赛马。晚上也常常放烟火。”他的语气显得反感,“哈门长老说,哥迪安够丢脸的。”他眨眨眼,意识到自己刚刚说了些什么,赶紧四周看看那些士兵有没有听到。似乎没有士兵听到。

“焰火,”胡林点头说道,“我听说焰火匠人在这里设了一家行会,跟坦迟库那里那家一样。我上次来这里时,对焰火可不是太介意。”岚摇摇头。他见过的焰火从来没有盛大到要劳动焰火匠的地步,连一个都用不着。他听说,那些人只有为了给统治者表演才会离开坦迟库。这里真是个奇怪的地方。

在高大方正的城门拱道里,塔瓦林下令队伍停下,他在一个贴着城墙建在城里的低矮石屋前下了马。那屋子没有窗户,而是留了箭缝,屋门沉重,裹着铁皮。

“稍等,岚大人。”军官说道,把缰绳扔给一个士兵,走进屋内。

岚警惕地瞄了那些士兵一眼——他们排成两列,硬邦邦地坐在马背上——心想如果自己和洛欧、胡林尝试离开,他们会怎么反应——他利用这个空暇打量眼前的城市。

卡里安城跟墙外区的喧嚷混乱是鲜明的反差。铺设整齐的宽阔街道足以使街上行人看起来比实际人数要少,街道之间以准确的直角相交。跟特蒙森那里一样,山体被挖掘成一层层直线阶梯。封闭的轿子从容前行,有些还插着画有家族标志徽章的小旗子。大马车缓缓沿着街道向前滚动。人们穿着深色衣服,默默赶路,除了外套和衣服上的胸部偶然出现的彩色条纹之外,没有鲜艳色彩。条纹越多,穿着的人走路的姿态就越骄傲,甚至脸带微笑。阶梯上的建筑全是石砌,装饰都是直线花纹,棱角分明。街上没有小贩或者小商人,甚至连商店都似乎很收敛,只有小小的招牌,店外没有陈设。

这时,他可以更清楚地看到那些高塔了。围绕着塔身搭有竹竿捆成的脚手架,架上挤满工人,往上面堆砌更多石头,让塔身更高。

“卡里安的无尽塔,”洛欧哀伤地喃喃说道,“好吧,它们曾经高得无愧于这个名头。艾尔人攻陷卡里安城时,也就是你出生前后吧,这些高塔被放火焚烧、崩溃、倒塌。这些石匠里没有巨灵。巨灵不喜欢在这里工作——卡里安人想怎么建就怎么建,毫无美感——可上次我来的时候,这里是有巨灵的。”塔瓦林出来了,身后跟着另外一个军官和两个职员,其中一个职员抱着一本木皮大本子,另一个托着一个放有笔墨的盘子。军官的脑袋前方剃得塔瓦林一样,不过,脱发似乎比剃刀夺去了更多头发。两个军官都看看岚,又看看洛欧用带子毛毯藏起来的箱子,再看看岚。两个人都没有问毯子下面有什么。从特蒙森到这里的路上,塔瓦林常常看那箱子,也一次都没有问过。秃头男子还看了看岚的宝剑,抿了抿嘴唇。

塔瓦林说另一个军官的名字叫阿森•;三待,并且大声介绍说,“这位是来自昂都艾’索尔家族的岚大人和他的手下,胡林,以及一位来自尚台灵乡的巨灵洛欧。”抱着大本子的职员打开本子架在两只手臂上,三待工整地记下了他们的名字。

“大人,明天早上同一时间,您必须回到这间守城室,”三待把打磨的工作交给另一个职员,对岚说道,“把您下榻旅店的名字登记一下。”岚看了看卡里安死气沉沉的街道,又回头看看生机勃勃的墙外区。“你可以给我介绍一家在城外的好旅店吗?”他朝墙外区摆摆头。

胡林着急的“嘘”了一声,靠上前来。“岚大人,这不合适,”他耳语道,“如果您作为一个贵族却住在墙外区,他们会怀疑你有什么阴谋。”岚看得出,嗅探者说得对。三待的嘴大张着,塔瓦林的眉毛疑惑地跳得老高,都目不转睛地瞪着他。他很想告诉他们,自己不玩他们的大游戏,不过,他说得却是,“我们在城里住吧。我们现在可以走了吗?”“当然,岚大人。”三待鞠了一躬,“不过……旅店?”“我们找到之后会通知你的。”岚调转红的马头,然后停住。

丝琳的字条在他的口袋里沙沙响。“我要寻找一位卡里安女士,丝琳。她跟我年纪相仿,很美丽。但我不知道她是哪个家族的。”三待和塔瓦林交换了几个眼色,然后三待回答,“我会为您打听的,大人。也许,明天您来的时候,我可以有些消息告诉您。”岚点点头,带着洛欧和胡林走进城。虽然街上骑马的人不多,不过没多少人注意他们。就连洛欧也几乎无人理会。人们似乎接近于假装只管自己的事情。

“我打听丝琳的事,”岚问胡林,“他们会不会想歪了?”“谁能说得清卡里安人会怎么想呢,岚大人?他们似乎认为任何事情都跟Daes Daemar有关系。”岚耸耸肩。他觉得自己像是在被人监视者一般。他真想立刻找一件朴素的好外套穿上,停止这种假装别人的行为。

虽然胡林上次在卡里安的时候多数呆在墙外区,不过他知道城里的几家旅店。嗅探者带着他们走到一家名叫龙墙守护者的旅店,标志上画着一个头戴王冠的男人脚踩着另一个男人的胸膛,手中宝剑指着对方喉咙。被踩在地的男人长着一头红发。

马夫上前接过他们的马匹,在自以为没人看见的时候偷眼飞快地打量岚和洛欧。岚告诉自己,停止这种幻想吧;城里并非人人都玩那个游戏的。否则,他自己也是其中一个了。

大堂很整洁,桌子的摆放齐整得跟城市本身一样,只有几个客人。他们抬眼瞥了瞥新来的人,立刻就继续喝酒去了;不过,岚有一种感觉,他们仍然在偷看他、偷听他。虽然天气渐暖,但大壁炉里还是烧着一小簇炉火。

旅店老板是个油头油脸的胖男人,身上的深灰色外套胸前有一道绿色横纹。他第一眼看到他们时吃了一惊,岚也不觉得意外。洛欧一手揽着缠带子裹毛毯的箱子,弯腰走进门来,胡林则背着他们所有人的鞍囊和包袱,而他自己,一身红色外套跟桌子旁边那些人的阴沉颜色形成鲜明对比。

旅店老板看清岚的外套和宝剑后,油光闪闪的微笑回到脸上。他鞠了一躬,搓着光滑的双手。“请原谅,大人。我只是一时间以为您是——请原谅。我的头脑大不如前了。您需要房间是吗,大人?”他朝着洛欧鞠了一个较浅的鞠躬,“我名叫科维,大人。”他以为我是艾尔人,岚苦涩地想。他很想离开卡里安。可是,这是可能找回英塔的地方。而且,丝琳说过,她会在这里等他。

他们的房间花了好一会儿才准备好,科维带着过多的微笑和鞠躬解释说,这是因为必须给洛欧搬床。岚希望他们三个还是住在一个房间,可是,在老板震惊的眼神和胡林的坚持——“我们必须让这些卡里安人知道,我们跟他们一样明白事理”——双重夹攻之下,最后租了两个房间,其中一个给他自己住,两个房间之间有一扇门相通。

两个房间差不多,只是其中一间有两张床,包括给巨灵的特大码床,而另一间只有一张大床,宽度几乎跟另外那两张一样,而且四角都有大而方的床柱,几乎伸到天花板上。他房里的高背软垫椅子和脸盆架也是又大又方,靠在墙边的衣柜装饰着浓重刚强的雕刻,看上去像是要倒下来压住他一般。他的床边有一对窗户,面向两层楼下的街道。

旅店老板一走,岚立刻打开门让胡林和洛欧进来。“这地方对我来说简直是折磨,”他对他们说道,“人人看你的眼神都像是认为你在做什么坏事一样。我要回到墙外区,至少,我要去一个小时。那里的人至少会笑。你们两个,谁愿意第一个看守号角?”“我留下吧。”洛欧立刻说道,“我想看一会儿书。虽然我在这里见不到其他巨灵,但不等于这里没有从苏扶灵乡过来的石匠。那儿离这里不远。”“我还以为你想见见他们。”“啊……不想,岚。我上次遇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问了很多关于我为什么独自一人的问题。如果他们从尚台灵乡那里听说了我的事……呃,我想我就呆在这里休息一下,看看书好了。”岚摇摇头。他常常忘记洛欧是为了看世界而离家出走的。“你又怎样,胡林?墙外区有音乐,有欢笑的人群。我打赌,那里没有人玩Daes Daemar。”“我可不会这么肯定,大人。不论如何,谢谢您的邀请,不过我不去了。墙外区常有打斗——还有杀人事件——所以那里很臭,您知道我的意思。当然,我并不是说他们会骚扰一位大人;他们要是敢那样做,士兵会立刻阻止他们。不过,如果您不介意,我想去大堂喝杯酒。”“胡林,你不需要我批准你的行动。你知道的。”“遵命,大人。”嗅探者略略鞠了鞠身。

岚深吸了一口气。假如他们不能很快离开卡里安,胡林就会经常这样左鞠一躬,右鞠一躬,“遵命遵命”地说个不停。如果被马特和珀林看见,他们俩会拿来取笑他一辈子的。“我希望,英塔不要遇到什么延误。如果他不快点来,我们就得自己把号角带回法达拉了。”他从外套外摸了摸丝琳的字条,“我们必须那样做。洛欧,我会早点回来,让你也有时间逛逛城里。”“我宁愿不冒险了。”洛欧说。

胡林陪着岚走下楼梯。他们刚到达大堂,科维就走到岚跟前鞠躬,朝他递上一个托盘。盘子上放着三张封好的羊皮纸。岚取下羊皮纸,因为这似乎是旅店老板的目的。这些是上等羊皮纸,摸上去柔软平滑。很贵。

“这是什么?”他问道。

科维又鞠一躬。“大人,当然是邀请函了。来自三个贵族。”他鞠躬退下。“谁会给我发邀请函?”岚把它们在手里翻来翻去。桌旁的人没有一个抬头,不过,他仍然有一种他们在偷看的感觉。他不认识纸上的图章。没有一个是丝琳用过的新月和星星图案。“这里有谁会知道我?”“到了现在,人人都知道您了,岚大人,”胡林低声说道。他似乎也感觉到有人偷看,“城门的守卫对于有外地贵族进程的事不会保守秘密。至于马夫、旅店老板……人人都会说一些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话,大人。”岚沉着脸,走了两步把邀请函丢进了炉火。它们立刻就烧着了。“我不玩Daes Daemar,”他说道,声音大得足以让所有人听见。可就连科维都没有看他,“我跟你们的大游戏没有关系。我只是在这里等朋友的。”胡林捉住他的手臂。“求求您,岚大人,”他的轻语非常急切,“请不要再这样做。”“再?你真的以为我还会收到更多吗?”“我敢肯定。光明啊,您让我想起提瓦被一只在他耳边嗡嗡吵的大黄蜂烦得失去理智而踢翻黄蜂窝的行为。你刚刚很可能说服了这房间里的每一个人,你玩的是更深层次的游戏。在他们看来,如果您否认自己在玩,那么您的游戏一定深不可测。卡里安城里的每一个大人、女士都玩这种游戏的。”嗅探者瞥了瞥在火焰中焦黑蜷缩的邀请函,缩了缩脖子,“而且,您毫无疑问已经得罪了这三个家族。他们不是什么大家族,否则不会这么快就行动,可是,必竟还是贵族。大人,再有任何邀请函送来时,您必须回复它们。您可以拒绝他们——虽然他们会从您拒绝了哪些人、接受了哪些人之中得出他们自己的想法。当然了,如果您全部拒绝,或者全部接受——”“我决不会参与的,”岚平静地说道,“我们尽快离开卡里安。”他把拳头塞进外套口袋,摸到丝琳的字条已经弄皱了。他把它拉出来,在外套前襟上弄平整,“尽快。”他喃喃说道,把它放回口袋,“你去喝酒吧,胡林。”他气鼓鼓地走了出去,也不能肯定是在生自己的气,还是在生卡里安人和大游戏的气,还是在生丝琳无故消失的气,还是在生茉蕾的气。茉蕾是始作俑者,是她偷走了他所有的外套,换成了贵族的衣服。尽管现在他自称已经摆脱了她们,这个艾塞达依还是设法干涉了他的生活,甚至还不需要亲自在场。

他从刚才进城的同一道城门走了出去,因为那是他认识的路。一个站在守城室前的男人认出了他——他那身鲜艳的外套很显眼,他的身高在卡里安人之中也很突出——匆忙走了进屋,不过,岚没有注意到。墙外区的笑声和音乐吸引着他。

如果说他那件金丝刺绣红外套在城里格格不入,那么,在墙外区就十分和谐。在街上的摩肩接踵的人群之中,很多人都穿着跟城里人一样深色的衣服,但是,同样有很多人穿着红色、蓝色、绿色或者近似金色的衣服,色彩明亮得足以跟巧手族人相比——而且,女人甚至还穿着刺绣裙子和彩色丝巾或者披肩。多数衣服都破破烂烂,而且不大合身,似乎本来是给另外一个人所做的一般,不过,就算那些彩衣人有谁看到了他的漂亮外套,也没有一个会露出认为不妥当的神情。

有一次,他不得不停下让另一队巨型木偶通过。队中的鼓手敲着鼓点蹦蹦跳跳,一只长着獠牙的大脸半兽人和一个戴着王冠的男人打斗。几个散乱的回合之后,半兽人倒下了,观众大笑着欢呼。

岚咕哝了一声。它们可没有这么容易倒下。

他在其中一座巨大无窗的屋子门前停下脚步,往里张望。让他吃惊的是,里面似乎是一个巨大的房间,正中央开着天窗,排着一行行包厢,房间的一头是一个舞台。他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这样的屋子。包厢里、地板上挤满了人,在看舞台上的人表演:他经过其他屋子时也从门缝里瞧过,台上的人有变戏法的、奏音乐的、还有数目不等的翻跟斗的、甚至还见过一个吟游诗人,披着补丁斗篷,洪亮的声音高调讲述着大猎角传奇中的一个故事。

这让他想起了索姆•;墨立林,赶紧离开。想起索姆总是让他难过。索姆是他的朋友。一个为他而死的朋友。而我,却逃走了,留下他送死。

在另一座大屋子里,有一个穿着层层叠叠的白袍的女人,似乎在把东西从一个篮子里变到另一个篮子里,然后又从她的手里随着一阵轻烟消失。看她表演的观众大声地发出“噢”、“啊”的赞叹。

“两个铜币,好大人,”门口一个老鼠似的小个子男人说道,“两个铜币就可以进去看那个艾塞达依。”“我可不想看,”岚又瞥了瞥那个女人。她的手里冒出一只白鸽。艾塞达依?“不看。”他朝那老鼠男人略略一鞠躬,走开了。

他正在人群中穿行,心想接下来去看什么的时候,一个深沉的嗓音伴随着拨动竖琴的声音从一扇门后传了出来,那门上的标志是一个杂耍演员。

“……冰风从刹拉关口吹下来;寒意笼罩着那无名的坟墓。然而,每年的安息日,在那堆石头之中都会出现一支玫瑰,带着一滴水晶泪滴如同花瓣上的露水。那是邓丝宁白皙的手放下的,因为她仍然牢记着跟络格斯•;鹰眼的契约。”这把声音如同绳索般牵扯着岚。他推开屋门,里面正好响起掌声。

“两个铜币,好大人,”一个很可能是刚才那人的孪生兄弟的老鼠脸男人说道,“两个铜币就可以进去看——”岚掏出些硬币扔给那男人。他晕乎乎地向前走去,瞪着舞台上那个一手揽着竖琴、另一只手张开补丁斗篷像是要把所有声音收进去,连连鞠躬答谢听众掌声的男人。他个子很高,瘦长瘦长的,不年轻,一把长胡子跟他头上的头发一样白。当他直起腰,看见岚的时候,忽然睁大的锐利双眼是蓝色的。

“索姆。”岚的轻语淹没在人群的噪音中。

索姆•;墨立林凝视着岚的眼睛,轻轻朝舞台旁边的一扇小门点了点头。然后他继续鞠躬,微笑着愉快地接受鼓掌。

岚朝那扇门走去,穿过它。里面只是一个小小的过道,有三个台阶通往舞台。舞台的另一边,有一个杂耍演员在练习彩球,另外有六个杂技演员在做软体练习。

索姆出现在台阶上,一跛一跛的,右脚似乎不太灵活。他看了杂耍和杂技演员一眼,轻蔑地吹了吹胡子,然后转向岚。“他们就只想听大猎角传奇。你可能会以为,听说了黯河丹和萨达亚的新闻之后,他们有些人可能会想听卡拉安索轮回。好吧,也许没有人,我真想付钱叫他们听听我讲的其他故事。”他上下打量岚,“你看上去过得不错呀,小子。”他指着岚的衣领,扁扁嘴,“非常不错。”岚忍不住笑容。“我离开白桥镇时,还以为你死定了。茉蕾说你还活着,可我……光明啊,索姆,再次见到你真是太好了!我当时该回头帮你的。”“如果你回头,你就是更大的傻瓜,小子。那只黯者”——他看看四周;附近没有能听见的人,但他还是压低了声音——“对我没有兴趣。它只给我留下了这只僵硬的脚做为小礼物,就跑去追你和马特了。你们要是回头,就是送死。”他顿了顿,若有所思,“茉蕾说我还活着,是不是?那么,她跟你在一起吗?”岚摇摇头。令他惊讶的是,索姆显得有点失望。

“从某个方面来说,太糟了。她是个不错的女人,即使她是……”他没有说完这句话,“这么说来,她找的人是马特或者珀林了。我不会问是哪一个的。他们都是好孩子,我不想知道。”岚不安地挪了挪脚,索姆用一根干瘦的手指戳了他一下,把他吓了一跳,“我想知道的是,你还带着我的笛子竖琴吗?我要收回它们,小子。我现在的乐器给猪玩都嫌不合适。”“我带着,索姆。我答应你,我会拿来还给你的。我无法相信你还活着。我也无法相信你不在伊连。那里在召集大猎角行动。讲大猎角传奇讲得最好的人还有奖品。你当时很想去的呀。”索姆“哼”了一声。“白桥镇那事之后?我还不如去死算了。就算我能在那艘船开走之前赶到,杜门和他那班船员也会在伊连到处散布我被半兽人追赶的故事。如果杜门在砍断缆绳之前,他们见过那只黯者,或者听说过……大多数伊连人认为半兽人和黯者是故事而已,但是也有足够多的人知道一个男人会因为什么理由而被那些东西追杀,伊连不好呆了。”“索姆,我有太多话想跟你说了。”吟游诗人打断了他,“迟些吧,小子。”他的眼睛在过道和门口那个窄脸男人之间来回扫动,“如果我不上台再讲故事,他肯定会派出那个杂耍演员的,那群人会把过道拆了砸在你我头上。你到葡萄串去等我吧,那旅店就在沾改门外。我在那租了个房间。随便问个人都能告诉你地方。我大概再过一个小时左右就会回去。再讲一个故事这些人就会满意了的。”他开始往台阶上走去,挥着手,“还有,带上我的竖琴和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