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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随风潜入夜(下)

卫队长转身,和瑟洛一起去了吧台那边。

法尔和伊尔互相使着眼色。法尔用一只手比划了一个大胸脯,指了指门帘那边,接着又用他的拇指指了指自己。伊尔迟疑地眨眨眼,指了指厕所,又指了指自己。

法尔点点头,伊尔站起身来准备去放水。如果今晚真要弄点事情出来,他得让自己全身放松才比较好。

哈桑塔没有巫师团之前也是这样吗?伊尔穿过醉酒的人群,走进洗手间,一边解手,一边想像自己的祖父还坐在鹿角王座上,而这间酒吧又会像什么模样。所有的贵族都像今天的这两人那么残忍吗?那他们又如何谈得上比自己和法尔更高贵呢?虽然他和法尔只不过是夜里偷东西的小贼。

在诸神面前,谁更纯洁一些呢,残忍的巫师、华丽的贵族、还是无名的窃贼?神会选择哪一个呢?前两个拥有更多的权利,但只顾着满足自己病态的欲望;而贼,至少他对自己所作的事情供认不讳。当然,这个问题可不合适用来向牧师们告解,那么做只是自找麻烦。

厕所里的怪味阵阵袭进伊尔的鼻子,他还是早点回去为妙,免得法尔一时冲动,做出什么不计后果的事来。万一哈桑塔所有在外边的兵士都发现了他们的身份,可就没什么好混的了。

当他回到长椅旁边的时候,法尔正坐在门帘旁边,而且还用眼神示意他赶快坐下。伊尔坐了下来,发现法尔正在仔细观察周围人的行动。他也开始做同样的事。

两位朋友肩并肩地坐着,垂着头看着地面。黑暗中,喘息和呻吟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这时,法尔站起身,举起了酒杯,喝了一口,大声赞这酒着实好味。同时,他手里捏着一枚小石子,准确地弹进油灯,弄熄了灯芯。

两人立刻闪进门帘背后,伊尔仿佛一条吐着芯子的毒蛇,一把从身后捂住了花花公子的嘴,另一只手卡住他的脖子,想把他弄昏过去。

法尔的手也捂住了珊迪丝的嘴。她本来拼命挣扎,想要尖叫。但很快,她认出了身后的人是谁,也就不再动作。伊尔看见她细长的手指不再乱抓,而是轻轻抚摸着身后人的肩膀。接着,他身下的贵族猛地挣扎起来。

坚士卜身上涂满了香料和润滑油,非常难抓住。虽然他不曾像伊尔一样经历过残酷的战斗,但他显然比伊尔重很多,愤怒也增大了他使出的力量。他把伊尔拖到地上,想咬伊尔的手指。

伊尔空出一只手,从背后抽出匕首,捏在手里,用匕首柄猛敲在坚士卜的下巴上。坚士卜脑袋一歪,昏了过去,倒在床上。伊尔满意地到门边上看了看,没有人留心突然熄灭的灯,也没有听到这里发出的细微声响。人们正在畅饮。法尔正在地上捡着金币,那是欧桑撕开珊迪丝衣服时掉出来的。伊尔没管这些,却伸手准备摘下珊迪丝耳朵上戴的有些与众不同的耳环。

珊迪丝从法尔手里挣开一点,贴着伊尔的耳朵,尖声说,”诸神啊,你!”伊尔用手指合在她嘴唇上,悄声说,“这是为了你好。我保证我会还给你的,我保证。”他取下它握在手里,掀开门帘,不慌不忙地穿过了房间。正如他希望的那样,卫队长和瑟洛正并肩坐在吧台边。

卫队长言语无味地说着,“你得知道,作为法师的子嗣,得为人民作出表率来,得让人民感到,法师也是人们中的一员,而不是孤立的。如果这个王国很强大,那么……”伊尔插进两人之间,打断了他的话。伊尔给他们看耳环,轻声说,”阁下,万分抱歉打断你们的对话。但我来,是为了传递一个爱的信息,方才欧桑阁下带走的那位女士要我来的。欧桑阁下的表现令她非常失望。方才她为您的口才而感动,希望能更深一步的,认识您,了解您。”瑟洛看了看伊尔,突然笑了。卫队长摇摇头,转着眼睛走开。年轻贵族看着人群那边的门帘,伊尔点点头,为他开路。瑟洛跟着他去了。

二人来到门帘边上,伊尔弯了弯腰,为他掀开门帘一角,瑟洛往里看了看。

屋里灯光昏暗。床脚下摆着一堆衣服,床上一个女人赤裸着身子,只有一面轻纱遮住她的面孔,但没有遮住她的媚笑。她将双手揽在脑后,玩弄着自己长长的卷发,“过来啊,我的主。”瑟洛的笑容多了几分得意,踱步走了进去。两人才进了屋,门帘一合上,伊尔就抓着匕首柄狠狠地砸在花花公子头上。瑟洛仿佛一滩泥一样倒在了地上。

法尔从珊迪丝腿边的被单下钻出来,和伊尔相视一笑。

两人立刻工作起来。戒指上也许有附着魔法,他们没敢拿。珊迪丝分了那些金币,藏进衣服里,开心地给了他俩每人一个热情的吻。她如同伊尔想象地那般美丽,也许改天,他能有机会分享她的美丽。

他们迅速剥光了塞理安的衣物,用床单把他和坚士卜捆在一起。等别人发现他们的时候,这两人不知会窘迫成什么样呢。

“魅影”装成昏迷的样子,两人架着她的胳膊,埋着头走出了酒吧,来到巷道口的厕所边上。

法尔警惕地看着四周,伊尔手里握着匕首,静静看了看,确定一切平安,又把刀收了起来。三人不发一言,径直朝北边的老汉尼拔家而去。

汉尼拔是个头发灰白的老面包师,一个人住在他铺子的后面。哈桑塔的女人都不怎么喜欢他,因为他满脸皱纹,踩着木头假肢,说话口吻刻薄,而且天生吝啬。大多数时间里,他总是把自己的隔夜面包扔给那些在街上浪荡的小孩子们。

这天晚上,从他家里传出轰隆大作的鼾声,在老远的路上都听得清。

“我们去哪儿?”珊迪丝对她得到的意外之财虽然很是满意,可是她的声音里还是流露出了不信任。她多多少少听说过一些关于两位小贼的”事迹”。

“我们必须把你藏起来,免得那些疯狗醒来之后,派他们的保镖找你要你没给他们的东西。”法尔贴着她的耳朵说。

“嗯,我明白,但是藏在哪里?”魅影用手环着法尔的脖子,问道。法尔用手指了指那扇传来鼾声的窗户。

珊迪丝眼睛瞪得大大的,“你疯了吗?”她突然怒气冲冲地说,“要是你们觉得我……”法尔猛地抱住她,用手紧紧捂住她的嘴唇。她挣扎了一阵,发出几声不满的抗议。渐渐的,她停止扭动,变得安静下来,她昏了过去。法尔松开她,把她推进伊尔明斯特怀里,然后响亮地说,“就是这儿。”他转过身,从面包师的垃圾箱里撑起一条木棱。

而伊尔看着他手里抱着的女孩,她是如此柔软而美丽。很快她就会醒来,要是她知道自己被叫作“魅影”,她一定会很生气的。他环顾四周,谨慎地找了个地方放下她。

“这将是汉尼拔的幸运之夜,”法尔微笑着说,拉动了手里的木棱。百叶窗顿时向上掀开,整条街道里都洋溢着重重的鼾声。法尔指了指伊尔和珊迪丝,又指了指窗户。

“肯定是的,”伊尔心里对她说,把珊迪丝背了起来,她的体香冲进他的鼻孔,他吸了一口气,又补充了一句,“他会比我幸运的,我保证。”他小心翼翼地翻进窗户,法尔从后面托起珊迪丝的腿,免得她弄出什么声响来。他们穿过了空空的地板,来到汉尼拔床前。这时,她动弹了两下。

他们掀开床上的被子,轻轻地把她放在沉睡的面包师身旁。尔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捂着嘴忍笑。老面包师竟然穿着一身女式性感睡衣,纯丝质地的衣服下摆衬着一双多毛的腿。

伊尔咬着唇,肩膀无声地晃动着,翻出了窗。法尔尽量克制着自己的笑声,轻轻摸了摸床上两具无意识的身体。他像只猫一样翻身出了窗户,而伊尔已经在窗外等着他了。

两个小偷跳到街上,哈哈大笑。他们推到垃圾箱,让上面的东西掉了下来,发出巨大的声音,盖过了老人的鼾声。随后,两人飞似的跑到了街道转角。

两人跑了很久,停下来换气。法尔说,”嘿!干得真不错。可惜我还没来得及喝完酒杯里的酒呢。”伊尔嘿嘿一笑,把珊迪丝的耳环递给他。法尔低头看看,说,“很好,整晚的辛苦工作总算有了回报。”伊尔笑得更开心了,又把三条沉甸甸的金链子递到法尔另一只手中。”他应该把这些链子弄短一点,都快垂到他肚子上啦。”法尔笑得前仰后合。

他看见不远处有个招牌,指给伊尔看,“我们进去喝一杯吧。”“什么?”伊尔的蓝灰色眼睛跳动着危险的光,“你还想再干一票?”是夜之后,月亮升起在厄苏尕高高的塔尖上,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升起,又落下。如是三次。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都在传说两个小偷的事迹,还有巫师团“和蔼可亲”的后代们。两人的保镖整天都在哈桑塔城里最偏僻的酒馆和饭店里搜寻一个黑发挺鼻年轻人和他伶牙俐齿朋友的踪迹。

伊尔和法尔决定在一切归于平静之前先休息休息。除非又有哪个贼朋友不顾一切地掠夺了那两个纨绔子弟,他们的保镖有了新的目标。不然的话,他俩还是少出动为妙。

两个朋友的新藏身之处就是厄苏尕的守望塔之下。不过呆在守卫下面晒太阳的滋味还是不太好受的。两人只能闲谈,睡觉,遥望城市另一角的墓地。那里地下埋的都是有钱人,墓碑前种着小树,枝叶伸展,郁郁葱葱。也有历经数代的坟墓,很久无人清扫,就只剩了断壁残垣。

再伟大的名字最后也都会被埋在那里,无非是一抔黄土,一块记载着他们伟大事迹的墓碑。事迹和荣耀,都有可能是谎言;金钱和富贵,也都只是过眼云烟。伊尔躺在地上想,对于尸骨来说,哪里有什么好坏之分呢。

太阳西下,阴影从墓地那边一直扫过整个城市。两人看了许久,法尔抓了抓身上,突然说,“我正在想,”伊尔殷勤地点着头,“你的想法通常都是一件坏事的前兆。”“哈!哈。”法尔回答,“我只是想说,我正在纵酒狂欢中思考人生的道理。”“哦?可有思考出什么头绪?”伊尔伸展开身体,摆了个更舒服的姿势。

法尔用受伤的眼光”哀怨”地看了看他,又喝了一大口酒,发出心满意足的叹息声。他擦了擦嘴角,“你还记得布妲尔拉当时是如何热情邀请我的么?”伊尔笑了笑,“当然。她开了个非常‘便宜’的价格。”法尔点点头,“她们的收入可真不错。我想,何不趁着她们在外面拉客,或是睡觉的时候,从她们那里弄点零花钱呢?”“噢,不,”伊尔摇头,“这个计划我不参加。要做你自己去。”法尔看了看他,“好,那就当我没说过。可你得告诉我为什么。”伊尔正色道,“我是不会偷那些辛辛苦苦挣钱的穷人。他们的钱本来只够买面包的,省下的几个还得向富人交税。”“这是你的原则?”法尔仰头干光了酒囊。

“多多少少我有一些吧。你知道的。”伊尔摇了摇酒囊,又把它递给了法尔。法尔一把接过,高兴地一饮而尽,“我只知道,你想杀光阿森兰特的巫师。”伊尔点点头,“是,我想杀光了他们。我曾经发过誓,我一定会完成它。”他远远地望着前面的河流,一路蜿蜒而下,流向港湾,那里,正有一艘驳船驶入河口,“可是有时候,我忍不住会想,我的生活应该还有些别的内容吧。”“每天晚上吃饱喝足,”法尔说,“不用担心有兵士来抓我,不用东躲西藏。”“就是这样吗?”伊尔问,”生活就只是这样吗?没有些别的什么吗?”“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法尔嗤笑着对他的朋友说,“费伦大陆上到处都是牧师,世界有他们关心就足够了。我只需要填饱我卑微的肚子,只有它不会用那些大道理欺骗我。”他喝完了最后一滴酒,敞开皮带,躺倒在地上。

伊尔达皱起眉头看着他,“那你该信奉什么神呢?”法尔耸耸肩,摊开手说,“一个人总得去寻找最适合他的东西,和他做事的方法。只有傻瓜才会无条件服从他人的指示。我的意思是,他不能逮着离他最近的牧师就顶礼膜拜,别人说啥他就信啥。人不能这样。”伊尔蓝灰色的眼睛里锁定了法尔,他觉得很是有趣,“那你觉得,牧师是做什么用的?”法尔又耸耸肩,“唱唱圣歌,大喊大叫,杀死异教徒。”伊尔沉默了片刻,用严肃的声音再问,“那信仰又是什么用的?”法尔动作夸张地摆了摆手,做了一个疯狂的样子,好像是想说,“谁知道”。可伊尔严肃的表情抑制住他的嚣张,他静下来,慢慢地回答:”人们总是愿意相信有个地方比现实世界好,有些东西比现实生活要强。他们愿意参与到这种幻想中去,这样他们会觉得自己比别人更好、更强、更聪明。这就是为什么人们会参加小团体,找个对象去追随的原因。”伊尔达问,“所以你觉得,在黑夜里走到外面去互相残杀,就是为了证明他们比对方强吗?”法尔笑笑,”正是如此。”他望着远方河边驶进码头的驳船,“如果以后,我们将一起面对死亡,我提前知道你的这些想法,对我来说非常好。我知道你情愿去当小贩、搬运工,甚至小听差,也不愿做小偷。可谁不是这样呢?”伊尔苦涩地说,“也许会有疯狂的头脑想要寻找刺激。”法尔大笑,“求你让我喘口气,再想这些深奥的问题吧。”伊尔静想了一会,“我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我只想偷那些贪婪无度为富不仁的商人,还有巫师。”“你那么憎恨他们么?”伊尔说,“我蔑视那些藏在法术背后对人民无情掠夺的人。既然神教会他们读、教会他们写、教会他们超凡的法力,他们应该用这神迹去帮助所有人,而不是高高在上地统治剥削别人。”法尔柔声道,“如果你是孛醪佴,诸神在上,你除了服从巫师,还能怎么办呢?”伊尔摇头,“国王也许是被愚弄了,但也许并不是这样。他从不向他的子民表明他真正的用心,那么我们又怎能知道国王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你还记得,你有一回说过,你的父母是被一名驾龙的巫师给杀死的。”法尔问。

伊尔吃惊地看着他,“我说过这话吗?”“当时你喝醉的时候。我们才认识不久,我想弄明白我能否信任你,所以我是故意让你喝醉的。那天你说了许许多多‘匪帮’和‘杀死巫师’,你不停地说。”伊尔望着墓地那边已经破败的墓拱,“每个人心底都有困扰。”他转过头看着他的朋友,“你又是为了什么?”法尔说,“为了刺激。如果我的生活里没有了冒险,我活不下去。”伊尔点点头,暗中记下了他的话。

他回忆起很久前的一天,他才赶到哈桑塔,对周围的一切都感到陌生和不适应。天气昏暗,阴雨连绵数日,街道上满是积雪和泥泞。伊尔沿着小巷往前走,却发现巷口堵着几个眼神锐利的持刀壮汉。一个转着皮护甲的光头巨人手里拿着棍子,站在他们前头,挨个儿搜索着路人。

伊尔慌忙往后退却,右手暗暗握了握雄狮之剑,盘算着在这陌生的地方,能不能打得过他们。

他站在一个角落,拿出了剑,前方那些人还是慢慢向他走过来,举起了棍子,准是想一下打落伊尔的剑。但他还来不及行动,一个镇定的声音在他前面响起来。

“嗜都,如果我是你,我就不会这么做。他已经是霍莱恩的‘货’了,难道你没看见他身上打了记号吗?还是你没发现他脑袋晕头转向的?我猜你知道,霍莱恩对那些多手多脚的人从来不会客气。”光头男人抬起头,露出一张丑陋的脸,”谁说我们要那么做来着?”说话的是个瘦削的年轻人,蹲在窗沿边上,手里拿着十字弩,威胁似地前后晃着。“光头,你已经那么做了。安瑟尔已经溜去报告了,因为他想起自己还欠你一大笔旧债,所以才让我留下来劝你,千万别找错了人。你还记得尤达说过的话吗?如果你再犯下不幸的错误,他一定做了你。我可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呢。”光头男人恨恨地看着他,冲自己的人挥挥手,向后退去。

等旁人都散去,伊尔抬头看着那年轻人,“谢谢你的帮忙,先生,我欠了你一命。”“我的名字叫法尔,可不是什么先生。”他向伊尔解释说,奴隶、流浪汉,或者别的什么不幸的人,不巧给巫师团当了魔法试验品,弄得意识不清、脑筋不灵的,就叫做“货”。才流落到这里的伊尔显得有点笨头笨脑,确实有些像才被魔法洗过脑子,“所以我拿这个借口吓唬他们呢。”“谢谢你,”伊尔有点挖苦地回答,”可是我还是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我告诉他们,你是这里最有势力的法师的私人财产,而嗜都的主人还不足以跟他抗衡,所以现在还不敢公开跟他作对。嗜都必须严格服从他主人的命令。”法尔挪到雪堆旁,又补充说,“你不想把剑先放下吗?我知道这附近有个暖和的地方,咱们能喝点热汤,烤点土豆吃吃。……当然,要是你有钱的话。”“没问题,”伊尔说,“只要你告诉我能到哪里找个过夜的地方,再跟我讲讲这城里有些什么行事的规矩。”年轻人从窗沿上纵身一跃而下,笑着回答伊尔,“当然,我会告诉你的。你想知道,而我又愿意说,这很好;你看上去需要个朋友,我最近又恰好孤身一人……你觉得这主意如何呢?”伊尔笑说,“看看吧。”那天他知道了许多事情。虽然,并不包括法尔从哪里来。这快活的小偷仿佛从小就生长在哈桑塔,他对这城市无比熟悉。两人很合得来,打那天以后,在暖洋洋的春天和炽热的夏日里,他们合作无间,偷的金币和宝石恐怕比两人加起来还重得多。

伊尔望着远方的墓场,思索着,在这个阴霾遍布的城市里,巫师团的种种行径,夏天的暑气即将散去,他吸了一口气,看着他朋友的脸,“我记得,你不止一次说过,你知道我是从赫尔登来的。”法尔点点头,“我确定你的口音是东部乡村的。有一年冬天,尤达才来到这里,想要加入巫师团,为了给别人留下深刻印象,他到处宣扬自己能驾龙。于是大法师霍莱恩就对他说,如果你这么能干,就带着你的龙,到赫尔登去杀掉一个人,还有他的妻子。于是尤达就去了,把那个地方弄了个底儿朝天,烧得精光,连田里跑的狗都没留下一条。”伊尔缓缓地重复着,“尤达,尤达。”法尔看见他的朋友手指握紧,指关节捏得发白,整个人都在颤抖。“噢,朋友,我明白你的感受。”伊尔转向他的目光里闪着铁蓝色的火焰,但声音却及其冷酷而镇定,“噢,你怎么会知道的?”“因为巫师团杀了我的母亲。”法尔冷冷地说。

伊尔看着他,眼里的火焰熄灭了,“那你的父亲呢?”法尔耸了耸肩,“哈,他倒是过得挺好的。”伊尔用眼神无声地问他为什么,法尔的笑容里带着悲伤,“事实上,他现在也许就在前面的那些高塔之上。如果命运神现在看我们不顺眼,说不定,他会用魔法偷听到我正在念叨他的名字。”伊尔抬头看着高高的塔楼,“他会从那边用法术攻击我们吗?”法尔摇头,“谁知道巫师会干些什么。不过我想不会,要不哈桑塔的人会全都逃光的。再说,我知道的魔法师,从不会对正面遭受的侮辱显露怒气,他们都在暗中使法术。”“那你就尽管说,”伊尔故意地套着他的话,“他说不定还会从那楼里下来呢。”“等我杀了他之后,”法尔缓缓地回答,“等我拿石头堵住他的嘴巴,一根根折断他的手指,让他再也无法施法,我决不会让他死得很快。等我这么做了以后,我会告诉你的。”“那他到底是谁呢?”法尔咧开嘴,阴郁地笑了,“大法师霍莱恩,阿森兰特的皇家大法师。”他摇摇头,”我是个私生子,我母亲曾是个大美人。可等霍莱恩知道她生下了我,就毫不留情地杀了她。”“那你怎么还能活着呢?”法尔没留心伊尔的神色有异,“他的手下的确杀死了一个婴孩,但他们杀错了人,那是个替死鬼。我母亲的好朋友把我掉了包,那个朋友是个‘夜之女’。”伊尔扬起了眉毛,“那你怎么还忍心去偷那些女人的钱?”法尔耸耸肩,“为了几个金币,有个女人就把我的继母给掐死了。我一直没找到凶手是谁,但我现在非常确定她是‘少妇热吻’里的一个,就在……”他学着圣人传道的样子,声音洪亮而充满嘲讽地说道,“……那日里,两个法师的后裔,向全哈桑塔显示了他们对世人的爱。”伊尔平静地说,“噢,诸神啊。法尔,我曾常常觉得自己在可怜,你……”法尔道,”哦,汝能否保持安静?吾人不可博取廉价之同情,伊尔达?法师杀手。”他冠冕堂皇的样子,逗得伊尔噗哧一声笑了,“那我们现在该做点什么?”法尔抖了抖双腿,“休息时间结束了,现在该回到我们的战场了。你说不能偷穷人和‘夜之女’,可整个哈桑塔地区最多的就是他们。巫师和贵族,我们暂时也不能对他们下手了,现在正是紧张时期,等着我们的肯定是陷阱和刺刀。那就只剩两个地方可以当目标了——神庙和……”“神庙?”伊尔赶紧摇摇头,“我可不想跟神明作对。我可不希望自己的下半生在诸神的诅咒中度日。”法尔说,“我也是这么想。那么我们只剩一个目标了:富商。”他赶在伊尔提到“辛苦工作的人”之前,抢着说,“我是说那些放高利贷的,家里有密室藏宝的,贱买贵卖的人。你注意到那些在这河边停靠的驳船了吗?还有卸货的仓库?哼哼,我们一定得搞清楚他们的工作流程,等我们老得没法动弹了,手指也不再灵巧了,我们可以象他们那样,买进卖出,生活无忧。——你觉得他们的密室大多会在什么地方?”伊尔沉吟了一番,“应该是在那些最明显但又最不引人注意的地方,一个深藏不露的地方。”法尔补充道,“就像盗贼的地盘一样。”“的确如此,”伊尔满怀期待地说,“那将会是我们的战场。你觉得如何?我们该如何动手?”“今晚,”法尔说,“有个家伙欠我一笔人情债。我会请他帮我一个忙,让我有机会出席一场晚宴。那家伙是那里调酒的。我会混进去,如果猜得不错,很多商人会聚在那里,讨论他们秘密的交易和勾当。我会偷偷地听,偷偷地记下来。”他突然皱起眉头,“只有一个问题。我没法把你也弄进去。那些人戒备森严,到处都是守卫。”伊尔说,“没关系,我到其他的地方逛逛好了。这个无聊的晚上,你可有什么好地方介绍我去?”法尔慢慢点点头,“倒是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可非常危险。那房子我留心四年了,里面住着三个商人,他们挥霍无度,可是却从来没看见他们亲自动一个指头挣钱。也许,他们也是那些秘密投机商的成员。你悄悄地藏在那里,小心别被人看见。看看哪里有门,哪里是入口,哪些房间很重要,最好,在他们吃饭的时候,偷听他们的谈话……”伊尔点头说,“很好,告诉我那个地方。我们在第二天早晨会合。不过别对他们的谈话抱太大希望,人们吃饭时大多只是聊聊吟游诗人唱的传奇故事。”法尔说,“嗯,你只需要潜进去,看看有什么值得留心的地方。最后静悄悄地离开,别轻举妄动。我可不希望我的搭档变成死去的英雄,再说,值得信赖的朋友也很难碰上。”他们离开屋檐,沿着先前爬上来的大树往下爬。伊尔开玩笑地问,“你难道更喜欢偷生的胆小鬼不成?”法尔打断了他,“我可是说认真的。伊尔,我从来没在谁身上发现所谓的勇敢和诚实。只除了一个人,而且我还在他身上发现了过人的坚韧和敏捷……他只有一个地方让我感到不快。”“是什么?”伊尔撇了撇嘴。

“你可真不够可爱。”两人此时已经跳下大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法尔又说,”现在我只看见眼前有一个危机。在巫师团来了之后,哈桑塔开始变得越来越富裕。匪帮和盗窃集团也都看中了这里。等他们在此地扎下根,为了活下去,你和我恐怕都得加入一个团伙。要不就是我们自己纠集一个。如果我们真的要打劫这些幕后投资人,我想,我们会需要更多的人手。”“所以你担心……?”“背叛。”他们走进一条满是垃圾的小巷,老鼠在地上钻来钻去,而”背叛”这个词让两人同时停下了脚步。隔了一会,伊尔说,“法尔,你知道,我一直觉得你是个可爱的朋友。”“比你自己还可爱?”“你是一个诚实又可信的朋友,我们的友谊比我们一起偷来的珠宝金币要贵重得多。”“说得真动听。——我突然想起一件憾事来,”法尔严肃地说,“你说,珊迪斯和老汉尼拔醒来之后会是个什么情形呢?”两人笑得几乎抽了筋,他们走出巷子,伊尔好不容易才控制住自己的笑意,说了一句完整的话,“我注意到,关于他们的会面,哈桑塔几乎还没有流言出现呢。”“实在是天大的遗憾。”法尔回答道。

两人互相搭着肩膀,大跨步地走在街上,仿佛整个哈桑塔马上就会在他们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