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罗在那之后的几天,日子很平静。
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麦德大人他们不想再追究艾尔玛大人,现在每天忙着观测周围森林的生态环境,在城里巡查,为每天举行的“节日”做准备。
自从艾尔玛大人来到这片森林以后,他告诉了我许多有关“节日”的事情。一年四季都会举行不同的节日,事实上这些节日都大同小异。“外面”是一个分为几个“国家’的共同体,各个“国家”或土地都在举行着各种节日。
在这个刚要下雪的季节里,艾尔玛大人开始活跃起来了。
他扮成克拉普斯(注:圣诞老人的助手克拉普斯Krampus,专门惩罚一年中做了坏事的孩子。)的模样吓唬村里的人,第二年又扮成迎神鬼(注:迎神节,日本的一种民俗活动)的模样吓唬人。秋天有个“万圣节”,我也被要求打扮成奇怪的模样,穿着那身衣服走来走去。不知为什么,艾尔玛大人给了我一块点心。我想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节日。艾尔玛大人也穿着奇怪的衣服去村子里转悠,以吓唬别人来取乐。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村子里的人们都渐渐对他敬而远之了。
除此之外,快到夏至的时候,在紧挨着森林的地方,我们还会将带叶的树枝编在一起,做成绿色花环。据说这是为了祈求太阳能够永放光辉。但是——在太阳升得最高的那一天,我们将花环挂起时,村民们却看着花环吵闹着,说这是恶魔的仪式。这种情景艾尔玛大人也是知道的。
院子里养的鸡下了蛋。吃掉之后将蛋壳好好保管,涂上好看的颜色,春天的时候拿出来当装饰品。这是在颂扬某人的复活。准确地说,从一周前就得戒荤,鸡蛋必须涂成红色。可是当艾尔玛讲解完这个风俗之后,却笑着说道“因为不是信徒,所以不用这样恪守的。喜欢外国节日的形式的只有日本人。”虽说我们用五颜六色的鸡蛋和装饰品来装点城堡——但是村民们只是从远处窥视着那些鸡蛋,认为那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仪式。我甚至听到有人说用小鸡当供品,进行诅咒。但是,我当然没有勇气来否定这种说法,只能认同。
然后就是每年都要举行的“圣诞节”。听说圣诞老人真的会来,给人们送来幸福。当我同艾尔玛大人,“全世界的人都会得到幸福吗?”,他笑着这样回答,“仅凭一晚上肯定是送不完的吧”。我也认为那是不可能的。可是艾尔玛大人却又说,“所以,就由我来代替了。”就这样,他每年都会送我礼物。
这些礼物有的是他用纸做的装饰品,有的是他亲手做的菜,有的是用木头做的工艺品。当我得到这些礼物时,与其说是高兴,倒不如说是觉得很内疚。为什么他对我这么好呢?每当我问他这个问题时,他总会淡淡地回答:“很简单啊,因为你是这个村子里唯一不笑的人。”我听他这样一说,就越来越觉得内疚。我也知道这样是不行的,可是我就是无法从心底笑出来。每当我强颜欢笑的时候,艾尔玛大人就会摇着头说,“你这样勉强是不好的,你总是这样装笑的话,等你真正想笑的时候,你的笑脸都是歪的。”在这之中,今年的圣诞节——艾尔玛大人显得比平时忙得多。他瞒着那些人,准备装点城堡的装饰品,还放爆竹来庆祝,忙得不亦乐乎。
当我不知道干什么好的时候,艾尔玛大人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笑呵呵地对我说:“今年的礼物是那四个人。”正当我不得其解时,艾尔玛突然止住了笑声,微笑着——“好好和他们相处,也许这些家伙能使你从内心发笑。”之后的日子很平静,我仍是笑不出来,但是现在的我却和以往有些不同。这一点我自己也有所感觉。那四个人来了——我曾经是有点记恨他们的,但是现在这种感觉越来越淡了,因为我开始有了“希望”。
快到‘新年”了,大家开始庆祝新一年的到来。去年按照东方的风俗,艾尔玛大人从商人那里购买了大量的叫做”爆竹”的东西。爆竹声响彻整片森林。当然,这也加深了和村民们的矛盾。艾尔玛大人好像确实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他仍像往常一样笑嘻嘻的,好像还挺高兴的样子。
今天则是东洋风,将七种草放在一起煮,然后当作食物来吃。艾尔玛大人和茜璐比大人开始为此做烧水的准备。尼罗大人只是睡觉,偶尔起来就和马厩里的三匹马玩一会儿,切斯大人每天都在读书房里剩下的书。麦德大人经常会来我这里嘘寒问暖一番,可悲哀的是我连自己的事情都记不得了。我只能时断时续地说出残留在记忆里的一点事情,但是麦德大人却很认真地听我说,虽然尽是些笨拙的话语,但他依然不断向我表示感谢。
我虽然很想帮大家的忙,但是对于过去的事情,我差不多都记不起来了。唯一能记起来的就是我被村民们虐待的日子。满脑子都是这些,这种记忆一直延续到现在。
艾尔玛大人来了之后,接着麦德大人他们来了之后,这些都铭刻在了我每天的记忆中。
啊啊,对了。这就是所谓的“快乐“吧。
虽然我也想笑,但是我很担心这个村子。
到了这个时候,村里的人几乎很少外出。
佛鲁特来到城堡之后,我不知道村里的人会怎么想。没人告诉我,不过,即使他们在计划着什么,在这样的大雪天里,也会很难实现的。
——2月。
到了2月。
到了艾尔玛大人所说的“2月”。
森林“外面”的商人们就会来了。
当商人因为下雪都回去了的时候,应该就会有新的“生贽”了。
今年该轮到我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事隔5年我就又有了归属感。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情。
对了,那个时候我就笑吧。微笑着,像艾尔玛大人和茜璐比大人那样。我这样突然一笑,艾尔玛大人一定很惊讶,然后,一定也会对我笑的。
怎么办呢,现在必须得练习笑。
不让艾尔玛发现,偷偷的,偷偷的——然后,时间流逝——====2月——古城在天气非常晴朗的一天——那个商人来了。
“那个”出现在这个和外界文明隔绝的村子,足以让人们感到他们不是生活在过去,而是生活在21世纪的现代。
“这是……”太阳升到黄道顶点的时候,麦德他们被巨大的响声吓了一跳,匆忙来到城堡的正门前查看。随后,他们看见了那个东西——贝司形状的、巨大的雪上运输车。
“怎么回事?”看着眼前停着的这个巨大的车体,切斯和茜璐比的第一想法就是确认一下驾驶座,但是车窗玻璃经过特殊加工,与政治家们乘坐的车一样,向外反射着黑光。从前挡风玻璃隐约可以看到车内的样子——不过看到坐在里面的那个人,切斯顿时有种不祥的预感。
坐在里面的的确是人类,整个脸部都被黑色面罩遮挡住了,头上还戴了一顶军用头盔。眼睛上则戴着一个类似防风镜的东西,看不到眼神——他的脸猛地转向这面,感觉好像正在审视着自己似的。
“呀,吓着了吧?是不是有点儿怀念外面的世界了?”正当麦德他们观察卡车的时候,后边传来了熟悉的俏皮话。
“他就是‘商人’……但是,他是不会从驾驶席上下来的。”麦德还在犹豫要不要问点什么的时候,艾尔玛已经朝着驾驶席的方向大声喊叫,他一边向后面的同伴们伸手示意,一边说——“你明白了吗?拉着我回去吧!”“哎……”还没等切斯说出口,卡车的引擎就开始轰隆作响,盖过了切斯的声音。车轮后扬起了阵阵雪沫,沿着积雪的山路驶去。森林里的小路只比车身宽一点,如果对面再来一辆车,根本无法错开,也许本来就确信自已不会与别的车相遇吧。
“那么,我想一个小时以后还会再来的。”艾尔玛只扔下这句话,就抛下了还在发愣的四个人,自己回城堡了。
留在那里的,只有还在纳闷的麦德的身影和——雪地上大大的车轮印,这些车轮印证明了刚才大家所看到的并不是梦。
====村里来了商人。
村民们都聚集在货车周围,用收获的农作物和冬天里做的工艺品换取油和布等各种各样的物品。但是,商人从来都不下车,大家都按照载货台上写的标准自己进行交换。其中可能也有偷着拿走东西的人,可是商人仍然雷打不动地坐在驾驶座上。
茜璐比小姐告诉我那不是货车,好像是叫“汽车”,大概和麦德大人开的那个是一样的结构,当然,这个看上去更厚重,更有力量。
不过,我并不讨厌这种交换物品的情景。至少从远处看,大家没有向我投来蔑视的目光,所有人的表情都充满了生气。
原本,我的感觉只是“不讨厌”罢了,而现在却可以说是喜欢上了。
当然,村里人心底里还是觉得“商人”挺可怕的。因为“商人”是从“外面”来的,他们代表了自己想否定的东西。但是“商人”和“外人”还不太一样,因为他不会干涉这里的生活。村民们出生的时候,大人们就对商人一直采取“无视”的态度,孩子们自然也会受到这种态度的影响。
他们原本对我也是这样的,但是自从戴兹当了村长以后,村子里的这种风气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戴兹不知为何总把我视为眼中钉,村里的人好像也受到了他的影响——还是算了吧。因为那段时期实在是太长了,所以我把自己的记忆埋在了混沌深处。只要一想起那段日子,我眼前显现的一点光芒就会被莫名的黑暗笼罩。
啊啊,虽然只有一点点,但是我能感觉得到那光芒在一点一点变亮。
可能是因为艾尔玛大人,茜璐比小姐和佛鲁特大人他们的缘故吧,我在黑暗中再次看到了光芒——我以前说过,“佛鲁特大人既不歧视我,也不帮助我”,我现在想更正一下,佛鲁特大人他帮助过我。不掺杂蔑视地和我打招呼,很真诚地待我。对我来说,这已经足够了。也许事实上并非如此,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是因为眼前出现了希望吗?也许是错觉吧,我觉得天空比任何时候都要蓝。
我正在看村里人的时候,后面有人和我打招呼,是艾尔玛大人的声音。
我一边看着买卖东西的场面,一边看着艾尔玛大人的脸。他依旧是那张面带微笑的脸庞。
“菲璐,今天商人回去的时候,我和麦德想让他把我们带到‘外面’去——准确地说,是带到你出生的地方去。”“哎?”“如果你也想去的话——我是想告诉你关于你的一些事实。可能这些事实会令你受不了,但也许会真相大白。所以,还是你自己来做决定吧。”我无法拒绝。
说实话,我也有一点不安。当我知道了全部事实之后,我现在的人生会不会被打乱。这片森林,这个保护我的容器会不会因此而被打破。
但是,如果是现在,如果是现在的话,我想我可以接受一切。
而且我总觉得我必须禁得起这个考验——只有这样我才能真正学会笑。
“我去。”迄今为止,我从来没有这么干脆过。
“我也想——知道我是一个怎样的人。”城堡里的我说着这句话的同时,村里的我一下子看见了戴兹大人的身影。
他正在发出轰鸣声的卡车一侧凝视着我。
是不是在我还没发觉的时候,自己又做了什么?想起被打时的疼痛,我不禁缩了一下身子——戴兹大人什么都没说就走了。
然后,我的心里突然产生一种莫名的不安。
戴兹大人的表现在我心理结下了疙瘩,现在我只想专心听艾尔玛大人说话,于是强迫自己把这件事压在心底。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是戴兹大人当上村长以后第一次——冲我笑。
可是那种笑容和艾尔玛大人的完全不同,就像是毫无意义的————温度极低的,可以将人冰冻的冷冷的笑。
====午后森林的路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坐在载货台上摇晃的感觉了。”“就像是要被卖掉的小牛吗?”卡车型的雪上运输车后部——也就是载货台上,麦德、艾尔玛和菲璐(其中一人)摇晃着前进。卡车一边推开路上的雪一边前进,晃动时发出的重低音好像能波及到人的身体里似的。
菲璐刚才的兴奋劲也没了,可能是累了,枕着村民们换给商人的小麦袋睡着了。
“可是,麦德——”“怎么了?”艾尔玛突然以极其郑重的口吻说道。麦德打了一个大大的哈欠,从困意中清醒过来。
“为什么尼罗要带着假面具呢?”“……现在才……”“不,所以啦!最初那一天非常混杂,最终错过了问的机会!后来再问,你看,就不一样了。而且,那家伙不用说就证明了他想隐瞒什么。如果我问他了以后,他只说‘你这家伙真分不清状况’的话倒还好,就怕尼罗真的生气。”“确实,尼罗一生起气来就难办了。”麦德脑子里浮现出带着面具的那个男人,苦笑着表示同意。
“他的面具——听说是保险。”“保险?”“我们的右手放在他头上的时候——如果头上有东西盖着也许就会没事。也就是说,如果手掌和头之间有什么障碍物的话,就可以防止被‘吃掉’了。”“啊,原来是这样啊……挺多虑的啊,那家伙。”——什么嘛,这和切斯说的不一样啊。
艾尔玛刚想到这里,麦德笑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
“不,尼罗不是不相信我们,他说的是——”【假设我和你在外面露宿,做梦时梦到你正在大把抓着好吃的甜瓜在吃,假设存梦中你吃的那个甜瓜就是我的脑袋,也许我在没醒来之前就已经去了另外一个世界了,我可能就被你吃掉了,但是我是绝对不允许这样的死法的。】“哈哈,什么啊?这还不是多虑的表现!”艾尔玛哈哈大笑,看着他,麦德脸上依旧露着微笑,说道:“虽然他这么说,但我想事实不是这样的。”“嗯?”“尼罗他——在这300年里,一直转战于世界各个战场,而且总是在激战区的最前线。”“……”“不知道他为什么去那里,他在那里都看到了什么——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才带着面具,当然,这些只不过是猜测而已——”麦德以一种像是察觉出什么的表情述说着老朋友的故事。艾尔玛看着他这样的表情,放心地笑了。
“麦德,你肯定是遇到好人了。”“为什么突然这样说。”“不,因为你的笑容比300年前爽朗了许多。”艾尔玛突然说出这样奇怪的话,让麦德苦笑不已。
“能看出来吗?”“啊啊,如果切斯能够再坦诚一些,也许也能那样笑了。”艾尔玛想起在城堡屋顶上的对话和少年略带悲伤的表情,小声说道。
“?切斯怎么了?”“不,我自言自语呢。”艾尔玛突然停止了交谈,随后又补充了一句。
“话说回来,‘恶魔’还好吗?已经成为你的朋友了吧?”“——”麦德一时之间不知如何作答,只是一直盯着露出淘气笑容的艾尔玛。
“很惊讶吗?”“为什么说这个?”“那个家伙以前有很多事情。”看到一向很冷静的麦德这样吃惊,艾尔玛从心底里感到高兴,载货台上传出了他的阵阵笑声。
麦德很是不解,他知道即使问他,他也不会轻易说出来的,所以就没再继续追问下去。
“啊,我突然想起来了,你们当中有谁还在研究炼金术?”“——切斯前不久还在用,我已经洗手不干了,茜璐比和尼多也一样。因为已经达到了‘永生不死’这个终极目标,再继续做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了,如果消息确切的话——休伊有可能还在研究。”听到老朋友的名字,艾尔玛有些怀念似的仰望着天空。
“啊啊,对了,是啊。就算不是炼金术,那个家伙至少也在搞别的什么实验吧。”“他想利用不死的力量来谋划颠覆国家呢。”“啊——真想见见他们啊,田九郎、拜古和维克多。”看着略带哀愁的艾尔玛的笑脸,麦德也不由得想起了老朋友们。
“那我们去见他们不就行了,离开这个村子。”“啊啊,我们去吧。我需要你的帮助,麦德。”“?那是怎么回事啊——哎?”麦德话音未落,卡车突然急速减速。在缓慢行驶的卡车前方,传来了像是金属摩擦的声音。从载货台上看不见前方的情况,可能是打开了什么门的声音。几秒过后,卡车又开始渐渐加速,周围逐渐被黑暗笼罩起来。
“……是隧道吗?”“已经到了。”卡车很快穿过隧道,阳光照进了货台。麦德在货台上一直看着两边的景色——这种光景比预想的要萧条得多。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卡车就再次急速减速,停了下来。
“没想到这么快就到了城市吧,真是遗憾啊。”他们到达的地方,像是一个什么研究所。
艾尔玛还在哈哈大笑,麦德顾不得他,匆忙从货台上探出头来查看周围的情况。
他们身在一个大大的仓库中——这个仓库就像是为了隐藏隧道而建造的。好像是要建造什么军舰,地上堆满了卸下的货物。仓库里可以看见一些人影,一身警卫打扮,腰间佩着枪,很明显和在森林里见到的那些人有天壤之别。
看到水泥地面和警卫人员的身影,麦德觉得仿佛到了另外一个世界。就在十分钟前,他还觉得自已正迷茫在森林里面的那个魔幻世界里,可是一转眼就来到了21世纪这个现实的世界。麦德顿时有一种强烈的文化冲击感,有些不好意思地苦笑了一下。
一个警卫发现了麦德,手放在腰间向这边走来。他没有和同伴们打任何暗语,从这点来看,不是接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之类的人。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呢?”麦德好像对这种事情已经习以为常了,用极其冷静的口吻问道。
“没关系,他不会马上朝我们开枪的。”艾尔玛在货台上稳如泰山一般,摸着熟睡的菲璐的脸微笑着。
“所以,你还是给我准备好刀吧。”“知道了。”麦德耐心等着那个看似警卫的人的行动。可是几秒过后,传来了车前方开门的声音。警卫将视线转移到了车门那里——之后像是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又走了回去。
警卫离开后,传来了一个低沉的沉闷声音,听上去好像已经筋疲力尽了。
“你——是艾尔玛的朋友吧。”麦德朝着声音的方向看去,只见一个高高的老人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刚摘下来的眼镜和口罩,怎么看都像是开这辆车的人。
老人的视线转向货台的里面——看到了笑着抬起手的艾尔玛和躺在旁边睡觉的少女。看到菲璐熟睡的脸庞,老人的表情很复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向麦德自报了姓名,但是——听到老人的名字后,麦德立刻沉下脸来。
“我是比鲁特·奎兹。这片森林的责任人,但是户籍上用的是别的名字。”====感觉到周围一片嘈杂,和艾尔玛大人同行的我睁开了眼睛。
本来不该是睡觉的时间,不知是因为过于兴奋太累了,还是因为卡车的摇晃,我睡得非常熟。
我在货台里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景色。
我还能清楚地记得这里。这是我死的时候经常来的地方。
啊啊,奎兹大人站在麦德大人的前面。不知道这是多少年后的再次相见。那是将我杀死,又让我复活的人。除此之外,不告诉我任何事情,我也不想多问。不过,从现在的情形看,我们也许能谈得更多。
今天心情特别好,因为艾尔玛大人和麦德丈人都和我在一起。
可是——为什么麦德大人一副严肃的表情呢?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的表情。
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了?我的心里掠过一丝不安。
啊啊,现在我倒是知道了——艾尔玛大人‘不笑’的原因。
如果麦德大人是那样的一副表情的话,连我都会觉得不安。
请笑一下,麦德大人,请笑一下——====“那个人是塞拉德爷爷的后代。虽然我不认识他。”艾尔玛一边在仓库中走着,一边淡淡地说道。
“长得很像吧?我第一次悄悄潜入卡车来到这儿的时候,可真是吓了一跳。我被警卫们群殴的时候也是吓了一大跳呢。”“……”麦德一向是把艾尔玛的俏皮话当耳边风的,这次也不例外,只是一脸奇怪地跟在老人的后面。
可是艾尔玛一点都不畏惧,比刚才说得更起劲了。
“别总板着那张恐怖的脸啊,麦德。这位爷爷……也许我们比他岁数还大呢。啊,总之这个人已经和塞拉德没有任何关系了,按照父母的意愿,将自己的一生贡献给了这份自己也不喜欢的事业,他是一个令人饮佩的人啊!”“事业?”麦德的口气,是平常所没有的严肃。
“……是将什么都不懂的人隔离在森林里吗?”“冷静点。会吓着菲璐的。”看到躲在艾尔玛后面的菲璐一副害怕的表情,麦德也忽然意识到了这一点。
“……对不起。”“不用道歉。如果你觉得愧疚的话,就像平常那样对她笑,这样菲璐就会安心的。”艾尔玛微笑着拍拍少女的后背,麦德也恢复了平静,勉强挤出了一点笑容。
似乎是为了回应他,自称比鲁特的老人开了口。
“……是谁在说话呢?”比鲁特·奎兹。是那个曾经和麦德一起得到了不死之身,在船上“吃掉”许多同伴的男人——塞拉德·奎兹的后代。
他的祖父不但是塞拉德·奎兹的后代,而且还是他的得力助手。
塞拉德不只满足于不死的肉体,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还着手制造何蒙库鲁兹。
何蒙库鲁兹,在瓶子里培育的小人,掌握了宇宙中的一切知识,不过只能生长在瓶子里。
塞拉德发现了“被吃掉”的知识中提到了何蒙库鲁兹,于是为了掌握“全部的知识”,进一步展开了研究。可是,无论他有多么充足的时间,靠他一个人进行研究的话,效率都是不高的,所以他就要求后代和有才能的弟子彼此都进行着各自的研究。
关于自己的“不死”研究绝对不能交给炼金术师去做,于是他便启用了不懂酒的调制和炼金术的药剂师,就连自己的后代也不许参与其中。
比鲁特的祖父就是在这样一个疑心很重的人的手下工作的。那个时候,他按照塞拉德提供的理论,成功制造出一种何蒙库鲁兹。以不死的塞拉德的细胞为催化剂,这个何蒙库鲁兹也具备了不死的属性,不过——这和关键的“全部的知识”仍然相差甚远。
“在那之后又造了好几个……塞拉德爷爷最后造出了爱妮思和爱丽丝这两个女性何蒙库鲁兹。之所以说是最后——是因为在那不久,他就音信全无了。”“我的祖父原来在美国继续进行研究——但是最后,他回到了那里的奎兹家族。我的祖父用塞拉德的关系网和奎兹家族遗留下来的财产,搬到了这片土地上开始独自研究。”“之后——为了某个计划,他舍去了全部财产,来到森林里研发。这就是何蒙库鲁兹的试验。”他们为了达到完全的何蒙库鲁兹和不死,开始了研究。
为此制造的何蒙库鲁兹有两种——都是以一种叫做“废品”的溶液为基础制成的。
它不能达到完全的不死——不能阻止老化,是一种不彻底的不死药。
不过,他们从自己所造的何蒙库鲁兹中得到了启发。这种依靠药物的不死是——细胞里融合了和自己不同的“东西”——按照魔术上的说法,就是让持续再生的细胞“依附”在人体上,然后便可以永生不死。赛拉德就是这样理解的,所以不断地进行研究。但是,关于异世界——他却不知道那到底是多元宇宙,还是完全不同的要素。因为和“恶魔”有关,所以那个世界也许是魔界,这种离奇的说法也不得不信。
可是——知道了那些以后,何蒙库鲁兹的研究却进行不下去了,因为塞拉德不知去向了。不死之身的根基,“不在这里而是在某个地方”。他们只能让“知性体”的意识附着在多个肉体上而已。
研究的结果是,他们完成了两种不完全的何蒙库鲁兹。
一种是男性体,能和人一样发育成长。另一种是女性体,不能发育且寿命很短。在研究的最后阶段,虽然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老化,可这只是表面现象而已。这么做的代价则是寿命缩短了——为了弥补这个缺点,要常常重新“启动”五体。
“也就是菲璐。”艾尔玛以非常幽默的口气,像猜谜一样讲述着。
比鲁特走到一扇门前,开始向入口处的电子锁里输入密码。在等待开门的这段时间,艾尔玛继续淡淡地说明着自己的推论。
“身体一旦‘老化’——即使外表上看不出来什么,体力也会明显下降。当菲璐快要死的时候,她就会来到这个研究所。这里能够预测到大概死亡的日子。”麦德看了菲璐一眼,想得到她的确认,但是她面无表情,只是稍微点了点头。
艾尔玛轻轻地抚摸着她的头,又打开了话匣子。
“玩过电子游戏吗?用那个做比喻的话,一人有两个控制器,也就是一人身分两角。如果一方死了,还可以操纵另一方来继续游戏。举个例子,地铁的入口虽然分散在地上,可是在地下却是彼此相连的,从地上看到的入口就是这个孩子的肉体,地下——也就是在异世界里,和这个孩子的意识是紧密连在一起的。”艾尔玛刚说完,四人眼前的门轰隆一下打开了。接着,映入麦德他们眼帘的是——“……这种东西,我以为只有在电影或者漫画里才会看到。”麦德的眼前摆着几个可以装进一个人的巨大水槽。他注意到大部分都是空的——不过在几个里面装有溶液的水槽中,飘浮着块状的东西。
“这是……”那是像小孩子形状的东西。身体蜷缩着,仿佛母体中的胎儿。
从肚脐延伸出来的肉管,一直伸到水槽的下方——和一个红黑色的泥状物相连。
仔细观察着那个东西的形状——虽然已经猜到了是什么东西,但麦德脸上仍然浮现出了担心的神情。
水槽中飘浮着的少女的脸,和菲璐非常相像。
“这和克隆不一样,所以不会造出相同的脸。可能是把人的细胞当作催化剂的原因,所以才造出了如此相像的姐妹来的。不过,将死去的身体放在这个水槽中进行特殊处理——就变成了残留在底部的肉块。用一个形容人类不太合适的词,就是回收再利用。”艾尔玛说到这里后,比鲁特拿出了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这就是——作为连接她们的‘意识’的催化剂‘水’。”“……看上去就是普通的水而已啊。”“把我们的身体搞成这样的,不也是普通的酒而已吗?虽然是‘废品’,但是用它却能造出来,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说的也是。”等到麦德他们的对话告一个段落,比鲁特开口了。
“让空的肉体吸收这些水分,即使是一滴,附着上就完成了。也就是说,这里储存着她们的记忆和经验。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水可以说是她们的‘本体’。”“本体?就是说这个‘水’也有意识?”对于麦德的疑问,艾尔玛从旁边插了一句。可能是因为自己也忍不住想说些什么了,他的眼神也比往常显得精神了许多。
“水当然没有意识。因为没有用来思考的大脑,用来感知的神经,也没有肉、嘴、耳朵和眼睛,就像刚才用游戏来打比方,水就是‘备用救命’的。向肉体注入信息之后才能运作,才具备了感知和思考的能力。如果有和人类一样的大脑,就可以和人类一样思考了。”麦德稍微沉默了一会以考虑刚才看到的意味着什么。看着正在思考的麦德,艾尔玛好像猜透了他在想什么,说道:“或许在我们看来,那是个聪明的智慧体,因为可以同时自如的使用五个大脑或者更多。如果摆脱了我们的制约,恢复她们本来的面貌,又会变得怎样呢?是会呈现出和我们完全不同的思考形态呢——还是根本就没有什么智力,只是靠着虫子般的系统生存。为了生存,她们要记住人类的语言,说人类的语言。虽然也有这种可能——”说到这里,艾尔玛拍了拍一直在后面沉默着的菲璐的肩膀。她好像不能完全领会他们的谈话,有时候会歪着头思考,可能是以游戏做比喻比较令人难以理解吧。对于对游戏一窍不通的她来说,是没办法理解这些内容的。
艾尔玛冲着她微笑了一下,又对麦德继续说道:“但是,我不这么认为——不,应该说是怎么样都无所谓。不管这个孩子在‘另一方’是一个怎样的存在,这个孩子还是这个孩子。虽然生长有些怪异,但她是个会思考的善良的孩子。你说对不对,麦德?”对于这个问题,麦德也看了看菲璐的眼睛,然后笑了一下。
“我也有同感。”麦德观察了一会水槽,然后以非常严肃的表情问比鲁特。
“那么……你让我看这个,是想让我干什么?”比鲁特回答道:“很简单,爷爷已经命不多日。当然,这只是我们的看法。总之,爷爷死了,实验就会结束。因为没有人来继承,所以爷爷也想把实验快点结束。那样的话,趁着混乱把村里的人放了就行了,不过——在那之前,我想至少要把菲璐救出来。”紧接着,比鲁特以非常内疚的口吻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我一直很不安。祖父和父亲毫无顾忌地投身到这样可怕的研究,我并不是说菲璐令人感到恐怖。制造两组何蒙库鲁兹是为了‘所有的知识’。改变肉体让其永远存活的话,就可以储备经验和知识,以便接近真正意义上的何蒙库鲁兹。以此为基础,进而创造出真正的何蒙库鲁兹。为此,我的祖父和父亲利用丰富的资产和先祖——塞拉德在政府内部的关系,开始了恐怖实验。”仿佛在忏悔自己犯下的罪过,比鲁特的身体开始发抖。
“我们借了很多钱,‘买了’很多人,其中还包括刚出生的婴儿,然后强制他们住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除了利用金钱以外,还使用了其他更为直接的办法……我当时没在现场,这个村子诞生的时候我还不懂事呢。”麦德一直静静地听着老人长时间的告白。当他停下来后,便以沉重的口气问道:“……为什么要建造这样一个村子……”“那是模拟实验。”看着麦德暗淡的表情,艾尔玛以淡泊的口吻回答道。
“他们还不能把自己制造的何蒙库鲁兹投放到世界中去,他们要使其具备一定的知识,学会与人交往,还要研究他们的成长过程。”“就为了这些?不用特意建造一个村子吧……也不用买卖人口啊。”“也许有些不安,也许想自己独占,在研究的过程中如果不涉及到‘不死药’,事情就不会是这样的了。和不死扯上关系的人都是疯子。简单的说,这位爷爷的祖父和父亲不想泄露关于不死药的任何事情,也就是说,他们不想让和这项研究有关的人走到外面。”艾尔玛自嘲似的笑了笑,比鲁特一副沉痛似的表情,再次开始了独白。
“我—直在想这件事应该有个了结了,——可是我非常害怕。现在祖父和父亲都死了,他们的罪孽要我一个人来偿还了,5年前……艾尔玛藏在我的卡车里跟我来以前……询问他村子情况以前,我没想到菲璐她们在村里竟遭到如此的待遇!寿命即将终结时来到了这里,我却设有发现。如果我问的话,她可能会告诉我的,可是我连这点都没做到。我对自己做过的事情深感内疚,所以故意避开这个孩子……现在我说什么都于事无补了。至少,至少我想让这个孩子得到幸福……至少我想补偿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