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怎、怎么可能?”丹翁仿佛舌头不灵光,无法好好说出话来。
空海也是头一回见到丹翁这样。
“您不是死、死了——”“死了?”黄鹤用沙哑的声音回问。
“你何时见过我的尸体?又在何处见过我的尸体?”皮包骨模样的老人,露出数颗仅存的黄牙冷笑着。
“可是,您的年纪……”“我的年纪?”黄鹤的嘴唇往上吊,说:“年纪又怎样?超越岁月、时间和一切,才是方术之士。这是我的秘法。”黄鹤自怀中取出一根长针。
月光之下,长针发出朦钝的光亮。
“那,您是使用那个秘术?”“嗯。”黄鹤出声回答。
“那时,对玉环施行的秘术,我也用在自己身上。”“尸解法……”“没错。”黄鹤颔首。
昔日,黄鹤曾于杨玉环身上施行此法。
也就是是让人吞下尸解丹,在后脑勺扎针,极度延缓人体生理作用的秘术。
“只、只不过……”丹翁为之语塞了。
像是不知该如何问,而一时说不出话来。
“为什么您一人也可以办到?”空海代丹翁问道。
“你是……”黄鹤望向空海。
“吞下尸解丹、扎针,或许单独一人也能完成。不过,之后若想要醒转过来,则必须托人帮您拔针。”“你也知道尸解法?”“是的。”“尊姓大名?”“在下空海。”“我听大猴提起。来自倭国的僧人,原来就是你?”“是。”“是来自晁衡故国的男子?”“不空和尚圆寂那一年,我出生在倭国。”“哦。是不空吗?这名字听来很是令人怀念。”黄鹤缓缓地环顾四周。
此处是华清宫极其荒芜的庭院。
月光中,牡丹缭乱盛开。
宴会已准备完成,篝火正在燃烧。
围绕四周的,是~群奇形怪状的异物。
“我们曾群集此地。玄宗、玉环、晁衡、高力士、李白那家伙。
还有不空也……”黄鹤的眼睛来回逡巡,仿佛在舔舐着华清宫。
“每个、每个人虽然都居心叵测……”说到此,黄鹤哽咽难言。
“却很华丽。”“——”“很华丽,而且,大家都活着。”“——”“如今,谁也不在了……”黄鹤喃喃自语时,倒卧在地的自龙发出低沉的呻吟声。
“白龙……”丹翁走近说:“还活着。”他抱起了白龙的头。
“我不会杀他……”黄鹤喃喃自语般说道。
“我们累积了许多话还没说。在说完话之前……”丽香走近白龙身边,手按刺入白龙胸口的短剑,作势拔出。
“别拔!”黄鹤说。
“拔了,血流出来,死得更快。那把短剑可以止血……”黄鹤冷笑道。
白龙终于睁开了双眼。
“黄鹤师父所说没错。反正命已不保,抢救也无济于事。”白龙开口了。
仿如求救一般,丽香望向空海。
空海非摇头非点头地望着丽香,喃喃说道:“谨遵白龙大师所愿……”丹翁将白龙的头部搁在自己膝上。
“继续吧。”白龙气若游丝地说道。
空海再度望向黄鹤。
“刚才你说,曾听大猴说过。”空海问。
“没错。”黄鹤答道。
“这么说来,大猴是……”“我的仆人。”“什么?!”叫出声的,不只空海。
逸势、白乐天也同声惊呼。
“我啊,这五十年来,一直以尸解法沉睡……”黄鹤用干枯的声音解释。
“每十年醒来一次。这回是第五次醒来。”仿佛等待谁来问话,黄鹤环顾众人。
无人出声。
大家都在等待黄鹤继续说下去。
“我使弄人让自己醒来。靠着法术,操控那人。每过十年,他就会回到原地,从我沉睡的后脑拔出针来……”黄鹤缓缓落座,继续说道:“拿酒来……”玉莲递给黄鹤一个琉璃杯。
黄鹤用瘦削、枯枝般的手指,握住杯子。
玉莲斟上葡萄酒。
黄鹤把鼻子凑近,嗅闻葡萄酒的香气。
“真是香哪……”举杯凑至唇边,黄鹤仰头一饮而尽。
松皱的喉头,喉结二度上下。
黄鹤将酒杯搁在绒毯,放开了手指。
“那人平时不知已被我操控,十年一到,他自然会想起。想起来时,就会回到我这儿,拔出针……”“十年之间,万一那人死了呢?”空海问。
“那我大概会睡上一百年,干枯而死吧。若是那样,也就那样了。万一我暂眠的墓地崩坏倒塌,一样活不了。不过,我还是设法不让这样的事发生……”“你下了什么工夫呢?”“比方说,找个像大猴这样强壮的人来操控。暂居的墓地,也尽量挑选不会引入注目的地方。”“——”“比如说,此华清宫——”“这里吗?”“在骊山。”黄鹤仿佛微微笑了一下。
“玄宗那家伙在玉环醒来时,为了暂时安置她,在骊山中建造了秘密行宫。”“——”“隐密的行宫地底,盖有石砌的密室。知道这回事的人,早在五十年前便都不在了。我便将它当作是沉眠之所。”黄鹤再度拿起酒杯。
却没举杯饮用。
他手握酒杯,盯着深红色的酒看。
“这还需要些必备之物。”黄鹤说。
“必备之物?”“就是血。”“血?”“沉眠时间长达十年,就算身体涂上再厚的油脂,水分也会散失。为了补充水分,也不得不补充食物。”“——”“唤醒我的人,便成为我醒来时的供品。”“所以说——”“醒来之后,我当场便杀了他,然后吸食他的鲜血。”“什么?!”“大约生活一年之后,我会继续寻找下一位受操控者,再睡十年。就这样反复进行。”“但是,大猴呢?”空海问。
“你是说,我为何没吸大猴的血吗?”“嗯。”“因为另外有人先成了我的供品。”“子英?!”“没错。有个男人尾随大猴,于是我亲手杀了他,吸食他的血……”玉莲惧怕得脸孔扭曲,手上的葡萄酒瓶不自觉竟坠落地面。
瓶酒溢流,在绒毯上不断扩散着。
“话虽如此,当我听到大猴说,众人会集华清宫时,还是吓了一大跳。我内心暗忖,那一刻难道终于来临了?”“那一刻?”“我们再度集首的时候。”“——”“就是为了此刻,我才苟活至今。为了此刻,我决定不死,要超越时空。结果来到这儿,竟然发现,啊,白龙和丹龙也都在——”黄鹤没有继续喝酒,又将酒杯搁回绒毯上。
“玄宗是我杀的。”黄鹤说。
“玄宗的儿子肃宗,也是我杀的。”“那高力士呢?”追问的人是空海。
黄鹤望着空海的脸孔,问道:“你知道什么内情吗?”“我读过高力士大人寄给晁衡大人的信。”“喔——”黄鹤叫出声来。
“你读了?你读过那封信了吗?”“是的。”“难怪你知道。那家伙在朗州病倒时,写了那封信。”“此事也写在信中了。”“我没对他下手。我只在一旁看着他,直到他过世——”“送终之人有谁?”“仅有月光和我。”“——”“那权倾一时的高力士,竟是我这逆贼黄鹤为他送终的。”“喔……”“而且,谁也没想到,我竞双手紧握那本应恨之入骨的男人的手……”“——”“那家伙,临死前对我说……”黄鹤用沙哑、细小的声音说着。
谁也没有出声。
都在静待黄鹤下文。
“如幻似梦的……”说到此,黄鹤哽咽不能言。
泪水潸潸而下。
“如幻似梦的一生……”“——”“当时,我本也打算一死。不过,高力士的死,却让我决定活下来。”“为什么?”“喔,不空转世,当时在此华清宫对玄宗一吐为快的不空转世了。倭国沙门哪,你问我为了什么?”“是的。”“我是为了一睹自己的幻梦的结局。”“——"“我想知道,丹龙啊、白龙啊,那时你们究竟为什么——”黄鹤望向两人,继续说道:“究竟为什么要弃我而去?丹龙啊,难道你忘了,幼时被我拾回收养的抚育之恩?白龙啊,玉环到底变成怎样了?不问清楚这件事,我怎能甘心死去?我是那场梦想的最后幸存者。不问清此事,我怎么能死呢?我怎么能在还未目睹高力土的、玄宗的、安禄山的、杨国忠的、晁衡的,我们这一群人的幻梦结局时,就死去了呢——”“师父……”开口的是丹翁。
他早已泪流满面。
“您看!”丹翁用眼光朝旁边示意。
月光之中,一名老妇站立着。
老妇在月光中伸出手来,指尖缓缓穿过半空。
牡丹之花。
老妇看似在盘旋起舞。
纤细的声音不知唱着什么歌。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是李白的《清平调词》。
“什么……”黄鹤哽咽无声。
他凝视着那名老妇。
“难、难道、难道她是……”黄鹤挺起身子。
“是玉环。”丹翁说道。
【八】“我们两人,我和白龙一直爱慕着玉环小姐……”“什么?!”“正因为这样,当时,我们三人才从华清宫逃走了。”一边听着丹翁述说,黄鹤一边凝视在月光下起舞的杨玉环。
“当时,不空和尚为何而来,我们马上知道了。如果不空和尚全盘托出,我们的性命势将难保。我们当时如此判断。”“没想到——”“会抛弃师父逃走,全因为我们认为不能再让玉环小姐待在您身边了。玉环前半生,被您当作是道具操纵。她和寿王好不容易开始和睦相处时,因为您的算计,硬逼两人分手,好将玉环转投玄宗怀抱……”“——”“您大概不知道,当时玉环曾试图自杀——”“什么?”“她曾打算自尽。”丹翁说。
“是我们劝住她的……”白龙细声接话说道。
“就算嫁给玄宗之后,她的内心也没有一天得到过自由……”“——”“然后,安禄山之乱时,又遭逢那样凄惨的处境。”白龙边说边流泪。
“最后,玉环终于发疯了,发疯了……”白龙的声音不停颤抖。
“发疯之后,她的灵魂终于恢复自由。事已至此,难道您还打算拿玉环当做什么道具吗——”丹翁接下白龙的话,继续说道:“我们再也不能坐视玉环变成您的道具,所以才带着她,逃离了华清官。”“不过,丹龙啊,后来你又为何逃走呢?”白龙奄奄一息地问:“玉环爱慕的人是你,不是我。她喜欢你。你应该知道吧——”“——”丹翁没有回答。
只是痛苦地缓缓摇头。
“你不说,我也知道。是你把玉环让给我。你把杨玉环让给了我,结果,却让我跌入了痛苦的深渊——”“——”“当时,我便想死。你知道的吧。”“白龙……”“我始终明白,玉环对你情有独钟。所以,我一直想死在你手下。你却遁逃走避了。留下我和玉环……”白龙说到这里,猴脸老人——黄鹤出声了。
“且慢,丹龙、白龙……”黄鹤抬起一半的身子继续往上抬。
“你、你们现在说的是什么?你们究竟在说什么……”“您不都听到了吗?丹龙将玉环让给我,人跑了。所以,我和玉环一起踏上旅途……”“旅途?我不是在问这件事。我是说,你们两人,白龙啊,玉环和你,你们已结为夫妻了?”“当然……”白龙喃喃说道。
“发狂了似地与她结为夫妻了。即使每次共眠时,玉环都会呼唤丹龙的名字,我还是无法不与她结为夫妻。”“这、这——”黄鹤又跌坐在绒毯之上。
“你怎么、你怎么做出这种事……”黄鹤全身发抖。
“您是什么意思?”丹翁问。
“呵呵……”黄鹤低声笑了起来。
“呵呵呵、哈哈哈……”黄鹤的笑声之中,有一股令人寒毛直竖的可怕意味。
“原来如此,原来竟是这样……”呵呵……哈哈……喀喀……黄鹤笑个不停。
“这有什么可笑的呢?”白龙问。
“当然可笑,怎么能不笑——”“——”“哎,罢了,罢了。这都是命吧。”“什么?”“我黄鹤一生依靠操纵人心阴暗面而活。最后,竟是这样的结果……”“师父,您怎么了?”丹翁变成高跪的姿势。
“我不是说了,这是命!父亲剌死儿子也是命……”“父亲刺死儿子?”“啊,正是。”黄鹤手按腹部,望向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白龙。
“我说过了。我和蜀地杨玄琰之妻,生下一个女孩,那是玉环——”“一-”“此事我曾向高力士说过。不过,还有一件事,没告诉高力士,也没告诉你们。
不,我曾对高力士透露了一点——”“您是说,杨玄琰之妻生下玉环之后,又生下一个孩子那事?”丹翁问。
“没错……”黄鹤喃喃低语。
一阵令人不寒而栗的沉默。
沉默中,传出黄鹤的声音。
“白龙啊。你正是我的儿子。”“什……”“你正是继玉环之后,杨玄琰之妻为我所生的儿子。”“——一”“正因为如此,我才把胡国所有的秘法、秘术全都传授给了你。
也正因如此,你才会和我一样,有一对带着绿色的眼眸……”“杨、杨玉环,是我的,姐姐……”“是的。”此时——野兽般嚎叫的声音传来。
那是白龙口中怒泄而出的声音。
他的牙齿嘎嘎作响,嘴角冒着血沫,大声嚎哭。
白龙左右甩头。
血水、泪水纷飞四散。
随后,支起双膝双手,按住腹部,站了起来。
嚎哭无从抑制。
扭曲身子也不能稍减。
那股身不由己的情感,正猛烈磨压着白龙的内心和肉体。
“为什么、为什么你不说……”血沫四溅中,白龙问道。
“说出来,怕你会对她萌生手足之情吧。我暗想,如果你对她产生姐弟之情,我就不好使唤玉环了……”“可、可是,玉环是父亲、是父亲的女儿不是吗?”白龙努力挤出声音说。
他伸手握住短剑,用力将剑拔了出来。
鲜血进涌喷洒。
“正因为是亲生女儿,才会拿她来毁灭大唐王朝——”“您根本不是人!”“一点没错,我不是人!我是个为了吞食黑暗人心而活的妖物。
我是个连自己的黑暗之心都要吞食的非人……”“没想到、没想到……”抛掉短剑后,白龙依然站立着。他将右手插入腹部伤口。
插不进去。
他以左手手指插入,撕裂肌肉,唰一声地活生生扯开了伤口。
再以右手插人。
“好痛、好苦……”“好痛、好苦呐……”白龙依然挺立着。
右手从腹中拉出某物。
原来是他的肠子。
“比这种痛还要痛。比这种苦还要苦呐!”“白龙啊,你先走……”黄鹤温柔地说道。
“我随后就来……”黄鹤起身,走近白龙跟前。
“白龙啊。”黄鹤抱起白龙身子。
“若你要等,别忘了要在地狱等我。”黄鹤在白龙耳畔嗫嚅低语。
“知道了……”点头同意的白龙,嘴唇仿佛浮现一抹微笑。
“丽、丽香……”白龙说。
“你恢复自由了。虽然我抚育你,把你当仆人使唤,但从今以后,你就是自由之身了——”“白龙大师……”丽香说道。
白龙又望向空海。
“空、空海……”“是。”“承蒙您的款待……”“——”“真是一场盛宴……”说毕,白龙抬头仰望夜空。
眼睛直视天际。
月亮高高挂在天空。
不知白龙是否看到了那月亮?他仰天凝视,终于停止了呼吸,瘫卧在地。
“白龙大师……”丽香趋向前去。
呵呵……哈哈……喀。
喀。
喀。
黄鹤再度发出低沉笑声。
笑声很是干涩,听起来不像在笑。
杨玉环还继续在舞蹈。
此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知或不知呢?她在月光中抬起白净纤指,仿佛搅拌月光一般,摩娑着夜空。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杨玉环用细弱得有如即将消失的声音唱着歌。
李白的《清平调词》。
空海注视着杨玉环。
她的眼中闪现着泪光。
原来杨玉环一边哭一边起舞。
此时,空海心念一闪。
“贵妃殿下!”空海出声唤道。
空海开口之时,杨玉环已经行动了。
她踩踏着舞步,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欺近黄鹤身边。
碰!冲撞了上去。
“贵妃殿下!”空海起身时,杨玉环又从黄鹤身上离开了。
黄鹤胸前,冒现一截刀柄。
是刚才白龙抛掉的那把短刀。
【九】黄鹤站立在原地。
站立不动,视线则移向自己胸口冒出的那把短刀。
随后,黄鹤抬起头来,将目光投向杨玉环。
杨玉环的脸庞,即使在月光之下,也看得出苍白异常。
涂抹胭脂的红唇,微微抖动着。
“玉环,你……”黄鹤似乎想问她什么。
然而,却没说出来。
不用问,黄鹤似乎已经理解了一切。
“原来如此……”黄鹤低声自语。
然后,又低头注视插在胸口的短刀。
“的确应该如此,的确应该如此……”他微微颤动着下巴,点头说道:“恐怕也只能这样了。”黄鹤再度望向玉环。
“对不住啊……”黄鹤说道:“我把你当成自己的道具,还杀害了许多人。这也算是我的报应……”黄鹤上半身剧烈摇晃了一下。
玉莲正想奔过去扶他一把,“不必了。”黄鹤举起左手制止玉莲。
他望着贵妃。
“在马嵬驿,我真的想尽办法要救你。不过,还是无法如愿……”黄鹤咳了好几下。鲜血自唇角流出。
“原谅我……”黄鹤用沙哑的声音说。
他在哭。
黄鹤眼中流出晶莹的泪水,濡湿了眼眶四周的皱纹,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请原谅这个父亲……”那声音已微弱得几乎听不见了。
“真可怜,真是悲哀呐。最后,难道已经没有我能为你做的事了吗?”黄鹤上半身又剧烈摇晃起来。
他用枯瘦如柴的双脚尽力支撑着,仰头望着天边的月亮:“有,还有一件事……”黄鹤喃喃自语。
视线移至地上人间。
唇角微微上扬,黄鹤好像笑了。
“喔,皇上,你也来迎接我了吗……”黄鹤一凝望着虚空,一边说道:“啊,高力士大人,真是令人怀念呐。我马上就要到您那边……”黄鹤的双眼望向逸势。
“晁衡大人,我这一生虽然有如禽兽,不过,这样的一生,也很有趣……”然后,目光转到白乐天身上。
“李白大人也来到了吗?真是羡慕您啊。拥有如此绚烂的才华,尽情挥洒在人间,然后大醉走向阴间。您明明喝醉酒了,还想要伸手捞月,而自船上落水而死……”黄鹤低声笑道:“李白大人,您是故意的吧。那时,您早就写好适合醉仙之死的诗句了吧。那首诗的结尾,真的、真的太好了。”黄鹤的眼睛,又望向空海。
“这不是不空大师吗……”黄鹤嘴角汩汩流出鲜血。
他用既哭且笑、非常哀伤的眼神,望向空海。
“一场梦……”他以微弱的声音,如此喃喃自语。
“我的一生,实在像是一场幻梦……”黄鹤的头向后仰,又倒向前。
“这场梦,就以这种方式结束吧……”黄鹤双手握住自己胸口的刀柄,用力拔了出来。
插入短刀之处,喷出惊人的血量。
黄鹤望向杨玉环,“总不能让你背负弑父的罪名吧。”他以十分慈爱的眼神笑着说道。
紧握短刀的双手,将刀架在喉咙左侧,“再会了。”一刀刺入,再将刀刃往右拉。
拉完时,黄鹤也仰卧在地了。
叠躺在白龙身上,气绝身亡。
有人发出野兽般的呻吟。
是杨玉环。
她正在恸哭。
众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只有杨玉环的哭声回荡在静空之中。
结界之外,不停骚动的狗头牛尸等各种咒物,也早已停止动作。
四下寂静无声,只有杨玉环的恸哭声。
空海漫慢走近杨玉环身边,将手温柔地搁在她的肩上。
“您,其实早就清醒过来了,是吧?”“是的……”杨玉环一边哭泣一边点头。
“十二年前回到长安之后,我便醒过来了……”“您却依旧装出发疯的模样?”“因为发疯比较快乐……”杨玉环说。
这时——“死了……”有人在喃喃低语。
是橘逸势。
“都死了……”逸势步履蹒跚地往前跨步,站到空海眼前。
“空海啊……”逸势满脸悲戚地望着空海。
“难道你也无法帮忙?”他一把抓住空海的衣襟。
“难道不能让死去的人再度活过来——”空海无言地摇头。
“怎么会没办法……”逸势猛烈摇动空海的胸口。
“你让白龙活过来,让黄鹤活过来,让大猴活过来,子英活过来。空海,你总要想想,想想办法啊——”“我办不到。”空海回答。
“你说什么?你是个厉害无比的家伙,你不是无所不能的吗?你不要撒谎!”“逸势,很抱歉。此事我真的无能为力。”“佛法呢?你说的密法呢?”逸势高声大叫。
“为什么办不到?”“对不起,逸势。我无能为力。无论任何人,用任何方法,都不能让死者复活。”“笨蛋!”逸势叫道。
“空海先生——”玉莲望着空海。
空海以哀伤的眼神回望玉莲。
“玉莲姐……”空海垂头丧气地喃喃自语。
杨玉环一步、二步,走向黄鹤遗体,跪在一旁。
此时,杨玉环已停止哀嚎恸哭。
她搂住黄鹤及白龙的遗体,这时,又以压抑的声音哭了起来。
空海跪在杨玉环身旁,扶起她那瘦弱的弯背。
“请原谅我。我什么也帮不上忙……”空海只能搂住眼前这位瘦弱老迈的老妇身躯。
“我只是个无力的沙门……”空海也哭了。
“如果我没举行这场宴会,或许——”打断空海的话语一般,杨玉环猛摇头。
“不!”说毕,杨玉环扭动身子,再度摇头:“不、不!”杨玉环转身望着空海。
“这能恨谁呢?究竟能恨谁呢?”杨玉环说道:“假如没有这场宴会,假如大家没来到华清宫,我们往后……”说到这里,杨玉环几乎说不下去了。
“这世间,有什么可以恢复原状的?已经消逝了的东西,究竟有什么是可以重新来过的?正因为如此,正因为如此……”话语转为呜咽。
再也说不下去了。
过了一会儿,杨玉环的呜咽声慢慢沉寂下来。
她温柔地摆脱空海的胳臂,慢慢站起身子来。
抬头仰视月空。
再望向四周缭乱盛开的牡丹花。
天衣。
麟凤。
葛巾紫。
青龙卧池。
白玉宝。
红云香。
白、绿、紫、黄、红、黑,缤纷多彩的牡丹花,在月光下摇曳生姿。
“荔枝真是好吃。”杨玉环缓缓作揖致意。
“多么好的一场盛宴啊。”杨玉环的眼眸望向丹翁。
“既然还能再度目睹此一人间别离,我已了无遗憾了……”先前,黄鹤一直握着的短刀,此时到了杨玉环双手之上。
杨玉环动手了。
短刀利锋刺入喉咙之前的一瞬间——丹翁身影也动了。
丹翁的右手紧握住杨玉环手上的刀刃。
“且慢,玉环。”鲜血从刀刃上滑落,流到杨玉环的指尖。
“丹龙……”丹翁夺下短剑,跪了下来。
“玉环……”丹翁以颤抖声音呼唤道。
“这五十年来,我从未将您忘怀。”丹翁仰望杨玉环。
“拜托您。虽然我不知道我和您还能有多少时日,但请您千万,千万别……”说到这里,丹翁哽咽难言了。
他垂下头来。
泪水不断滴落在握住短刀的手上。
“请您千万,千万别……”丹翁再度抬起头来。
“此后,直到死亡之前,能否让我陪伴着您?”“——‘’“如今我已别无他求,只想陪在思慕之人的身边。”“丹龙——”仿佛崩溃了一般,杨玉环也跪了下来。
将脸埋人丹翁的胸怀。
两人低沉的呜咽声,传人众人耳里。
此时——“喂……”低沉的声音传来。
是男人的声音。
空海、逸势等人将视线移向发声的方向,只见咒物尸骸堆中,有个体型庞大的男子,正缓缓抬起上半身。
原来是大猴。
“这太过分了。”大猴徐徐站起身,拔出刺入喉咙的长针,抛到一旁。
“究竟是怎么回事啊?”他一边环视四周一边说道。
当他看到空海时,“空海先生——”大猴轻抚自己的喉咙,手上仅沾了些微血迹。
“原来你还活着?”逸势高兴地呼叫道。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大猴,说来话长。”空海回答,又说道:“不过,全都结束了。”【十】“空海啊……”开口说话的是丹翁。
“是。”空海望着将杨玉环抱在怀里,已经站起身来的丹翁。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丹翁低声说道。
难以计数的咒物尸骸堆积在结界四周。
包括子英的头颅。
白龙、黄鹤的遗体也在其中。
“你该不会还要收拾善后吧?”“恐怕没有时间了。”空海说。
逸势听在耳里,追问道:“时间?空海,你说什么没有时间了?”“此刻,或许赤已策马奔向长安途中了吧。”空海既不是对逸势,也不是对其他人说道。
“应该是吧。”“我们得赶快了。”空海说。
“嗯。”丹翁点点头。
“什么,空海,你说什么?”逸势又问。
“逃啊。”空海答道。
“逃走?!”“没错。”空海点了点头,接着说:“我们必须逃走,先躲上一阵子再说。”“什么?!”空海究竟在说什么,逸势完全搞不清楚。
不仅是逸势。
大猴自不待言,就连白乐天、玉莲也推测不出空海话中含意。
只有丹翁一人,一副完全了然在胸的模样。
“空海,此事由我包办。”丹翁自信满满地说:“要说藏身,我再擅长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