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众人怡悦地举杯畅饮。
酒杯内映照着月光,众人宛如饮下月光般地喝着酒。
美酒来自胡国。
是葡萄酒。
“哎,这回让我来弹琴吧。”丹翁心血来潮,伸手取来月琴,轻挑慢捻地弹了起来。
他所拨动的琴弦,在月光下流泻出异国旋律,那是空海和逸势均不曾聆听过的妙音。
弹奏终了,又斟满酒杯,一饮而尽。过了一会,又伸手取琴。
有时,逸势吹笙应和。
或者白乐天弹奏琵琶,为月琴助阵。
“今晚真是醉人哪。”丹翁将月琴搁在绒毯上,说道。
“是的。”空海颔首同意。
丹翁握住酒杯的手,向点头的空海伸去。
“空海,来,喝酒吧——”“是。”空海兴冲冲地伸手取酒,斟满丹翁的空杯。
仿佛极其甘美一般,丹翁举杯细细啜饮。
“你也喝一杯。”丹翁手拿酒瓶迎向空海,这回换空海接受斟酒。
酒,果然香醇甘美。
“这主意真好。”丹翁开口。
“我没料到,又能在华清官如此举杯畅饮。”声音里充满了感慨。
丹翁的眼眸在游移巡动,像是寻觅让他怀念的东西。
盛宴。
穿着华丽服饰的宫女。
熙熙攘攘的人群。
过往的荣华繁景,已不再映人眼帘。
昔日在此走动的身影,也不复见了。
如今只剩——“我一个人了……”丹翁用苍老衰弱的声音,自言自语般说着。
像是要聆听已完全消融在大气之中的音乐一般,丹翁闭上了双眼。
“丹翁大师……”出声叫唤的是逸势。
“什么事?”“督鲁治咒师会来吗?”“喔——”丹翁睁开双眼。
“你是说,白龙吗?”丹翁动了动嘴唇。
“你刚刚说什么?”逸势问道。
“你是说,白龙吗?”“啊——”“换句话说——”“督鲁治咒师就是白龙。”“什么?”“白龙这名字,你该听过吧。”“是的。”“过去拜师黄鹤门下的我们,就是丹龙和白龙。”“我听过。”“白龙是督鲁治咒师,丹龙,就是丹翁我。”“啊!”逸势惊呼出声。
“空海……”丹翁对空海说。
“是。”“你看到长汤内那些东西了吧?”“看到了。”空海点点头。
“我也看到了。”数量庞大的无头狗尸——还有蛇、虫的尸骸。
“那,你应该明白吧?”“——”“来不来都不是问题。因为督鲁治咒师——白龙现在人就在华清宫。”“是。”空海点点头。
“不过,没想到会是华清官——”“——”“连我也没察觉到。不过,仔细想想便可明白。除了华清宫,别无他处了。可是,空海啊,来自倭国的你,居然也会想到这里。”“不。”空海摇头。
“最先察觉此事的,并非我,而是乐天先生。”白乐天摇摇手,不同意空海的话。
“不,我什么也没察觉到。别说察觉了,此事攸关大唐王朝的秘密,我想都没想过。我只是——”说毕,白乐天闭上嘴。咬了咬嘴唇,又开口:“我只是想,如果来这儿,或许能获得作诗灵感。察觉此事的,应该是空海先生——”“不,要是没听到乐天先生提起华清宫的话,我也不会想到。”空海响应。
丹翁饶富兴味地望向白乐天,问道:“作诗?”“是的。”“你打算要写什么呢?”白乐天又咬了咬嘴唇,缄默了片刻。
过一会儿,他继续解释:“我想写玄宗和贵妃两人的故事——”“是吗?”丹翁一边点头,一边问:“那,来到这儿,能得到什么灵感呢?’’“玄宗和贵妃两人,到底怀抱何种心情,在这儿共度时光等等的事——”“——”“我在想,两人到底过得幸不幸福?”“那,来到这儿之后,你明白此事了吗?”“不!”抬起头,白乐天高声响应。
“不……”这次,变成微弱的自语了。
“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该如何把两人的故事写成诗,我什么都不明白。”白乐天睁大眼睛瞪视着丹翁。
“丹翁大师。”白乐天郑重其事地说道。
“什么事?”“请您告诉我。贵妃在华清宫过得幸福吗?您应该知道的。他们两人在这儿过得幸福吗?他们在华清宫是如何共度的?”白乐天这样发问时,一瞬间,丹翁似乎痛苦地皱起眉来。
“啊,白乐天大人。你问的是关于人心的问题。”“——一”“而且,你问的不是我的心,而是别人的心。”“——一”“大体上,所谓人心,即使是自己的心,也无以名状。不能仅用一根绳索去绑缚。你的提问,我根本回答不出来。”“诚如您所说,”白乐天回道,“诚如您所说,我也必须靠自己编造的语言咒力来完成——”白乐天说到这里,事情发生了。
“那是?”最先开口的,是一直默默聆听的玉莲。
有笛声传来。
笛音极其微弱。
不,不仅是笛音。
还有笙、琵琶、编钟。
数种音乐随风自某处飘来。
那音乐愈来愈近。
徐徐向前。
不过,虽然感觉音乐愈来愈近,音量却未明显变大。
音量未曾变大,音乐倒是一点点地鲜明了起来。
“喔,空海,你看——”逸势伸手高声指道。
逸势手指的方向——面向水池的左侧篝火之下,有某个物体在移动。
那是人。
不单是人。
且是矮小的人。
不仅仅是一、两个人。
无数的小人,踩着篝火底下的地面,朝此处走来。
小人的身高大约三、四寸。
身穿红或蓝、白或紫衣裳的小宫女们,有的弹奏乐器,有的起舞,向空海等人走来。
一人。
两人。
三人。
四人……数都数不清。
二十人。
数十名宫女,衣裾飘飘闪动,一边舞蹈一边奏乐,渐渐走近。
【五】“这是什么?发生了什么事?”逸势半起身问道。
“终于来了。”说话的是丹翁。
丹翁悠然自得地,将右手的酒杯送到嘴里。
“是的。”空海漫应了一声,也是一副不慌不忙的样子。
“空海,是谁来了?”逸势问。
“是白龙大师。”“什么?!”你一言我一语的时候,起舞的宫女数量继续增加。
有人拿笙。
一边弹琵琶,一边用两条后腿直立行走的,是蟾蜍。
同样地,用两条腿直立行走的老鼠,一边敲打类似钟的东西,一边在起舞的宫女之间穿梭来往。
不知何时,起舞的小宫女四周,已被蟾蜍群团团围住。
然而,不知为何,他们却没走进篝火围绕的内圈。
“喂、喂,空海——”“放心。他们不能越篝火一步。”“当真?”“是的。因我已划下结界。若是活人或生物或许还可以,但因咒而生成的东两,无法进入这个结界之内。”(译注:密教于修法时,为了防止魔障侵入,划出一定之地区,以保护道场与修行者,称为结界。)“可、可是,你不是说白龙来了吗?”“我说过。”“那他在哪里呢?那些舞蹈的小宫女,不会就是白龙吧?”“嗯。”“白龙到底在哪里?”“快来了。”包围空海等人的小舞娘们,益发热闹起舞。仿佛应和喧闹的舞蹈,音乐也愈来愈高亢嘈杂了。
红衣宫女,伸出白净小手,朝半空中翩翩舞动。
蓝衣宫女,跨步连续跺踏地面。
月琴响起。
琵琶响起。
笙响起。
“啊,好热闹呀。”由于空海和丹翁两人,看不出半点慌乱的样子,玉莲也恢复镇定,唇边浮现一抹笑意。
“这等事竟在我眼前发生——”白乐天说。
不久,宫女、乐师们开始左右分列。面对水池方向的人墙散了开来,宫女、乐师们利落地分立左右两边。
乐音停歇。
宫女们也不再舞蹈。
全班人马就地坐下。
“原来如此。”兴味盎然的丹翁,左手轻抚下颚。
“空海,什么要开始了?”“继续看,你就明白了。”空海说。
沉静之中,只剩篝火发出爆裂的声音。
倏地,笙音响起。
仅此一道的笙音,飞升至月光天际。
音色听来哀怨悲戚。
冷不防——人墙之中,窜出一只猫来。
是只黑猫。
用两只脚走路。
“空、空海,那只猫——”逸势低声叫道。
黑猫用绿光闪烁的眸子盯视空海等人,同时亮出锐利齿牙,吼叫出声来。
仿佛是打了个信号,那老鼠又现身了。
自右前方穿出的老鼠,走到无人的空地中央,面对空海一行人恭敬地行了个礼。
头上顶着一只金色皇冠般的东西。
乐音忽地改变。
笙音停歇,另有声音响起。
那是月琴声。
月琴细微地弹奏起来。
然后,像是为了与月琴合奏,左侧又跑出来一只蟾蜍。
这只蟾蜍不仅用两条腿走路,身上还披着或许是宫女们转送给它的红衣。
有如引领那只蟾蜍一般,巨大如鼠的一只蟋蟀,搀扶蟾蜍的手,走在前头。
此蟋蟀腰部缠着看似白绢的布匹,仿佛人的模样,用两条脚直立行走。
蟋蟀将蟾蜍带到老鼠面前,恭敬地行了个礼,即退至后方。
正中央只剩老鼠和蟾蜍。
老鼠握着蟾蜍的手。
笙音再度响起,与月琴合奏。
仿佛笙音代表老鼠,琴声则是蟾蜍。
不知不觉之中,黑猫已消失了踪影。
“原来如此。”空海点点头。
“什么原来如此?”逸势向空海低声道。
“这是一出戏。”“一出戏?”“老鼠、蟾蜍、蟋蟀在合演某个故事。”“故事?”“是的。”“什么故事?”“嘘——”逸势追问时,空海对逸势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要出声。
头戴皇冠的老鼠,和身穿红衣的蟾蜍,相偎相依地开始拥舞。
过了一会儿,老鼠将蟾蜍的红衣撩起,自后方抱住腰,臀部开始前后摇摆。
老鼠和蟾蜍正在交合。
蟾蜍仿佛因痛苦而扭动身子,一边抽动一边发出感官的叫声。
两者接二连三改变动作。
“这是——”叫出声的是白乐天。
“玄宗皇帝和贵妃娘娘?”白乐天膝行靠近说。
“什么?”逸势问。
“那只老鼠是玄宗皇帝,那只蟾蜍则是贵妃娘娘。”“什、什么?”“然后,那只蟋蟀是高力士大人——”白乐天答道。
“当真?”“没错。”回答的是空海。
“现在,我们眼前上演的,就是玄宗和贵妃的故事。”“怎、怎么可能——”“是真的。”“这——”“逸势啊,华清宫确实最适合演出这个故事,不是吗?”将空荡之地当作舞台,老鼠、蟾蜍、蟋蟀各司其职,扮演玄宗、贵妃、高力士的角色。
最先登场的情节,该是两人初次邂逅吧。那,场所就在华清宫。
场景接连改变着。
这回,是玄宗要高力士想办法,劝解执拗不依的贵妃。
不久——玄宗和贵妃——老鼠和蟾蜍手牵手,随后,仿佛突然受到什么惊吓,两人仰望天空某处。
似乎是在诠释安史之乱发生了。
遭人追赶般,两人逃离长安。
最后,终于——玄宗自贵妃身边离开,来到高力士这边,继之,他凑近高力士耳畔低语。
过了一会,扮演高力士的蟋蟀走了出来。
他来到扮演贵妃的蟾蜍面前,解开缠绕在腰际的白布,握在手上。
贵妃不停往后退。
高力士往前追赶。
终于追上贵妃。
扮演高力士的蟋蟀,将手握的自布,小心谨慎地缠绕在贵妃脖子上。随后手握白布两端,用力拉扯。
贵妃倒卧在地。
方才一直奏鸣的音乐,戛然而止。
至此为止,始终安静席地而坐的宫女们起身,以袖口掩面,开始哭泣。
接着,该是秘密挖出贵妃,带她来到华清宫的场景,故事到此便没继续发展下去。
因为,突然有阵笑声自天而降。
非常好笑似的,嘎啦嘎啦的嗤笑声,自天际响起。
那笑声,不知何时又变成说话声。
“终于来了。”声音听似兴高采烈。
“终于来了,终于来了!”像是高兴得无法抑制的声音。
声音从天而降。
“丹龙啊,空海啊,你们终于来了!”接着——突然有个东西从天空飘落了下来。
是一条绳索。
而且,掉落的只是绳索一端,另一端还停留在上空。
仰头观看,只见绳索伸向遥远天际,完全看不见彼端。
绳索半途便已消失在夜空之中,只能看见月光中垂降地面的绳索。
“现在就来。”天空又传来了声音。
“喂、喂……”逸势用手顶碰空海后背,“空海,是人哪——”仰头看得脖子发酸的逸势说。
“嗯。”空海也看见了那个身影。
遥远的夜空中,隐约可见一个孤伶伶的细小人影。
定睛凝视,那个人影正缓漫地往下降落。
某人沿着绳索,正打算自天际降落到地面上来。
那的确是人。
沿着绳索垂降的那个人,终于抵达地面。
此处,正是方才老鼠、蟾蜍、蟋蟀,演出玄宗、贵妃、高力士的场所。
原先的小宫女、舞娘的身影,均已消失不见。
老鼠、蟾蜍、蟋蟀也不知去向了。
刚才那么多的身影,再也找不到了。
音乐不再响起。
只有三个人站在此处。
一位身躯瘦小的黑衣老人。
他的脖子宛如鹤鸟般细瘦。
老人左右各有一名女子。
一位是年轻女子。
另一位是身穿华丽薄绢的老妇。
黑暗中,那只黑猫再度现身,然后,在三人脚下止步。
“在下白龙。”老人开口说道。
【六】自称白龙的老人,以黄光闪烁的眼眸注视着丹翁。
老妇的视线,并未刻意看向谁。
她的眼眸望向浩瀚的夜空。
年轻女子握着老妇左手。
眼见那名年轻女子——“丽香姐……”玉莲嗫嚅低唤了一声。
被称为丽香的女子,与玉莲视线相对后,嘴唇拉出弧线,浮现出微笑。
丽香,雅风楼——胡玉楼的艺妓。
空海第一次到胡玉楼时,曾因玉莲右手臂麻痹、无法动弹,而帮她医治。
空海为玉莲驱除附在手臂上的饿虫邪气。
胡玉楼的人传言,下咒施放饿虫的,似乎就是丽香。
当时销声匿迹的丽香,如今却在此出现。
“玉莲姐、白居易先生,久违了。”丽香用沉稳的声音说道。
“原来偶尔出现在自龙——督鲁治咒师身边的女子,就是这位丽香?”逸势用露出如此话语的脸孔,望向空海,但并未作声。
某晚,在西明寺牡丹盛开的庭院起舞的,就是这位老妇,同时现身的则是丽香。
“丹龙,好久不见。”老人开口。
“白龙,久违五十年了吧——”丹翁点点头。
“好,就叫我白龙。这名字比较适合我们。”“嗯。”点头称是的丹翁,方才到现在,视线始终注视着白龙身旁的老妇。
仿佛紧紧贴住,丹翁的视线不曾移开那位老妇。
老妇个子娇小。
脸颊和露出衣袖外的手臂,均已布满皱纹。
不论脸颊或手臂的肌肤,全都长满了斑点。
年龄似已八十出头。
她的身子干瘪,全身包裹在衣裳之中,隐而不见。
老妇长发俱已花白。
白发盘梳在头顶,以红布绑缚,然后插上发簪。
那是珍珠镶缀的银发簪。
嘴唇和两颊,不知是否擦过胭脂,微微泛出红晕。
自脸颊至脖子,不知是否擦过粉,格外白净。
老妇大概不是自己抹粉、擦胭脂的,当是自龙或一旁的丽香为她装扮的吧。
为了今晚,刻意装扮——然而,老妇嘴唇半开半阖,隐约可见黄浊的牙齿。而且,还可发现缺了数颗。
老妇仅是神情呆滞地望向四周。
含水带露的牡丹花,盛开在月光之下。
遍地牡丹不可胜数。
老妇看似心荡神驰,迷茫地眺望着眼前景致。
丹翁只管凝望着那名老妇。
强烈的情感,仿佛正从丹翁内心涌溢。他却拼命想压抑下来。
丹翁的喉结,激烈地上下跳动。
“丹龙,认出来了吗?”白龙问。
“坐在这里的贵人,你认出这是谁了吗?”丹翁的嘴唇数度开阖,却出不了声,终于又闭上了嘴唇。
他的双眼,落下了两行泪水。
“她是贵妃娘娘。”白龙说。
喔——空海一旁的逸势失声低呼。
杨玉环——横亘六十年以上的悠悠岁月,与玄宗皇帝在此华清宫邂逅的女性的名字。
杨贵妃。
“没想到……”白乐天嘶哑地叫出声来。
“今晚是宴会——”白龙说:“快准备宴会吧。”白龙挺起胸膛,把脸拾得高高的。
“贵妃娘娘大驾光临。快准备音乐、美酒——”“请进来。”空海开口。
白龙自结界外跨了进来。
他单膝下跪在波斯绒毯上,恭敬行了个礼。
丽香借势手挽老妇——杨玉环,跨步向前。
仿佛经过丽香催促,杨玉环抬起脚步。
两人静谧无声地走进结界之中。
结界外,只剩下那只黑猫。
空海自席间起身,说:“这儿请。”随后,让位给贵妃。
坐北面南的场所——那是天子之席。
杨玉环坐在中央,丽香和白龙分坐两旁。
“拿酒来——”白龙开口。
丽香将手托住贵妃之手,让她能够握住玉杯。
玉莲为玉杯斟上胡国的——葡萄酒。
由丽香托着手,贵妃缓慢地举杯送到嘴边。
贵妃的红唇,触碰酒杯边缘。
她抬起下颚,仰饮胡酒。
白龙手握酒杯。
丹龙手握酒杯。
白乐天手握酒杯。
空海手握酒杯。
橘逸势手握酒杯。
各自酒杯都斟满了酒。
贵妃的酒杯也再度斟满了酒。
丽香、玉莲同样手持满斟的酒杯。
众人随意举杯送到嘴里啜饮。
“丹龙,终于和你相遇了——”放下空杯,白龙说道。接着又说:“空海,我要向你致谢——”“不。”空海摇头:“没这道理要向我致谢。”“不,若非有你,我们相遇的那一瞬间,或许会立刻厮杀起来。”白龙感慨万干地解释着。
“厮杀?”“没错。”“——”“在场的丹龙,应该听得懂我现在所说的意思。”仿佛同意这句话,“嗯。”丹翁响应了一声。随后将空杯搁在绒毯上。
“今晚,为了毁灭,我们才在此聚首。”丹翁说。
“丹龙,原来你还活着——”“白龙,你不也一样。”“我们都活太久了。”“嗯。”“是时候了。”“没错。”丹翁点点头。
白龙望向空海,说:“今晚,你该不是第一次与贵妃相见吧。”“是的。”空海点了点头,随手搁下酒杯。
“某晚,我们曾在西明寺碰过面。”“想来如此。”“月光下,贵妃于庭院翩翩起舞……”空海说道。
空海还未说毕,贵妃缓缓站了起来。
她双手捧食某物,正在吃着。
是空海准备的荔枝。
贵妃脸颊,汩汩流下泪水来。
她边哭边吃荔枝。
随后,举头仰望明月,跨出两三步,伸出手指拨弄一口编钟。
清彻的钟声回荡在月光之中。
杨玉环环顾四周,说了一声:“牡丹……”旋及缓缓步出座席中央。
“喔,贵妃娘娘要起舞吗?”白龙开口。接着又说:“丹龙,你要注意看。快抬起头来。我们的贵妃,今晚又要在华清宫起舞了。”贵妃站立着。
“喔。在此华清宫,玄宗皇上也来了。这儿,高力士大人也来了。那边,倭国的晁衡大人也来了——”白龙眼中挂着串串泪水。
他声音颤抖地叫道:“来。大家快吹笙弹琴。琵琶准备好了吗?钟槌拿定了没——”玉莲将月琴抱在怀中。
手上捧笙的,是橘逸势。
空海手拿琵琶。
白乐天握着笛子。
丽香手持钟槌,站在编钟之前。
“对了,该奏什么曲调呢?”白龙喃喃说道。
“喔。我差点忘了。李白大人不也在这儿吗?既然如此,那就来个《清平调词》吧。李龟年大人,你负责吟唱。今天晚上,我们贵妃娘娘,将在华清宫再度起舞——”月光下,白龙举起皱纹满布的手。
乐音在夜气中响起。
然后——杨玉环——贵妃在月光下缓缓起舞。
【七】玉莲弹月琴。
橘逸势吹笙。
空海弹琵琶。
白乐天吹笛。
丽香敲叩编钟。
乐音在夜气中奏鸣。
宛如轻轻抚弄那乐音,杨贵妃的纤指也在夜气中舞弄了起来。
乐音和月光,水乳交融。
看上去,像是彩色斑斓、幽光微闪的龙群,伴随在贵妃四周。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吟唱者是丹翁。
李白所作的词。
时间是六十二年前,天宝二年(七四三年)。
地点在长安兴庆宫。
此宫位于禁城之南,并列着龙堂、长庆殿、沉香亭、花萼想辉楼、勤政务本楼等壮丽建筑。
该是在沉香亭吧。
时当春日——沉香亭牡丹盛开。
宴会在此盛大举行。
那天的宴会,是为了芳华二十五的杨玉环——贵妃而举行。
当天,餐桌满是山珍海味。
几乎被乐音所淹没的宴席上,宫廷主要人物齐聚一堂。
玄宗皇帝。
杨贵妃。
高力士。
晁衡,也就是倭国的安倍仲麻吕。
李龟年。
然后,李白也在场。
连青龙寺即将出发至天竺的不空也露脸了。
贵妃三姐妹。
杨国忠。
黄鹤。
丹龙。
白龙。
宴会进入高潮之际,宫廷乐师中最负盛名的歌者李龟年,压轴登场。
彼时——玄宗起身,这样说道:“坐赏名花贵妃,旧词焉能用乎。”意指,娇艳牡丹、美丽的贵妃当前,怎能继续吟唱旧词呢——“传李白。”于是传来了李白。
“依清平调,你当场填词吧。”所谓“清平调”,是唐代所作的新兴俗乐曲调。
曲调现成。玄宗命李白,配合此调,就地填词。
当时,李白已经喝醉了。
醉眼朦胧。
靠近玄宗御前时,他已无法脱靴。
“谁——谁来帮我脱靴?”李白如此说,望向高力士,“高力士大人,那就麻烦你了。”李白向高力士恭敬地行了个礼,以半带戏谑口吻及动作说道。
正因为他醉了,也正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李白,才敢提出这样的要求。
没喝醉而敢在宫中如此撒野,那可会身首异处。
对此,高力±若是勃然生怒:“无理的家伙!”举座一定很扫兴。
他也会被说成是不识风趣之人。
“喔。这是醉仙驾临。”于是高力士主动向前,帮李白脱下靴来。
此时,李白拿起笔,在众目睽睽之下,沙沙振笔疾书,一气呵成的词句,正是这一首。
呼应此一新词,杨贵妃也即兴起舞。
而今,在这华清宫牡丹庭院,一切都重现了。
此刻,八十高龄的贵妃,在空海、逸势面前翩翩起舞。
不知是感动还是兴奋,逸势满脸通红。
关于此一宴会种种,远在日本国时,逸势便曾耳闻。
此情此景,如今重现眼前——而且配合贵妃曼妙舞姿的,竟是自己所吹奏的笙音。
逸势和空海对看一眼。
空海啊,予愿足矣,死而无憾——逸势的眼神如此说道。
橘逸势流着泪继续吹笙。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槛露华浓。
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
一如空海之前所评价,此歌词乃是才情之作。
惟有才情存在。
只有耀眼生辉的词句,淙淙流动而已。
词句中,大概没有所谓的深刻思想,甚至没有任何感动。
只是存在着基于才情所编织而成的词句。
而,杨玉环也正以此翩翩起舞。
一枝红艳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断肠。
借问汉宫谁得似,可怜飞燕倚新妆。
写此歌词的李白,因脱靴事件而为高力士怀恨在心。
也因为此一歌词,李白遭高力士自长安赶走。
词中的“飞燕”,指的是汉成帝爱妃,后来成为皇后的赵飞燕。
她擅长歌舞,因美貌闻名。
歌词中,李白将贵妃比拟为飞燕。
日后,高力士便在此文句上寻隙挑拨。
飞燕后来虽然成了皇后,却因出身歌女,行为放荡,最后被废。
将贵妃比喻为飞燕,岂非暗示贵妃低贱呢?高力士如此指责。
分明是有意找麻烦。若非李白要高力士当众为他脱靴,歌词也就不会出事。
然则,高力士对此却耿耿于怀。
名花倾国两相欢,长得君王带笑看。
解释春风无限恨,沉香亭北倚栏干。
代替李龟年吟唱这首歌的丹翁,眼中潸潸落下两行泪水。
宛如消融在夜气之中,乐音沉寂了下来,一切复归于平静。
贵妃也停止了动作。
没人发出任何声音。
静谧之中,仅有火焰燃烧的毕剥声响起。
贵妃看似恋恋不舍。
明明想多舞几回,音乐却戛然而止。
她凝视着夜阑苍穹,仿佛在寻觅那飘然逝去的乐音。
“都已过去六十二年了……”白龙喃喃自语般说道。
却无一人响应。
沉默之中,白龙的语音又再响起。
“六十二年光阴——当真就这样消逝了吗?”依然无人响应。
“大家都到哪儿去了?”“——”“丹龙啊,只剩我们和贵妃还活在人世。”“——”“皱纹满布,老态龙钟,只剩我们还活着。”啊——白龙望向四周的牡丹,说:“花色依然,一如往昔——”“——”“然而——”说到这里,白龙哽住了。
他再也说不出任何一句话。
“梦幻一场——”丹翁说。
“一切都是梦幻啊。”“梦幻?”“——”“你是说,那一切都是梦幻?沉香亭之宴,安禄山之乱,马嵬驿事件,连华清宫之事,一切都是幻梦?”“我们都是已经结束了的梦幻中的亡魂。”。
“——”“话说回来——”丹翁静静开口,语气很是温柔:“那以后的事,可否说来听听?”“那以后的事?”“我们为此梦幻收拾残局之前,白龙,你告诉我吧。”听到丹翁此话,白龙呵呵干笑:“好吧。”白龙轻轻点头。
“就算你不咐吩,我也打算这么做。就算没人来到这儿,我也打算说出来。”白龙以指尖按着眼睛,看了丹翁一眼,又望向空海等人。
“我把你们当作是玄宗。你们既是高力士,也是李白、晁衡或不空,以及死去的众人……”没人发出任何声响。
“我就在这个亡者曾经聚集的场所,述说那以后所发生的事吧——”于是,白龙便以苍凉的声音,慢慢说出事情的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