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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敦煌幻术师(下)

【九】啊——晁衡大人。

万万没想到,在临死的最后关头,我竟从黄鹤那儿听到这件事。

黄鹤对我所说的事,也让悄悄逼近的死亡跫音一时远离了。

“你想听吗?”黄鹤问道。

“你想听听至今深藏在我内心的秘密吗?”黄鹤眼中汩汩流下泪水。

“不,听吧,高力士,你听吧。以临死者的身份,听听我的告白——”黄鹤任凭泪流不止,紧紧凝视着我。

“本来我打算死也不告诉任何人。可是,不告诉任何人而死,那我的人生到底是什么呢?”当我听到这番话,啊,原来跟我想的一样。

啊,一样。

这个黄鹤也一样。

始终禁锢、隐藏在内心的事,就像我写信给晁衡大人一样,黄鹤也想娓娓说出。

即使述说的对象是我——那心情我感同身受。

听到黄鹤这句话,我对眼前这位恨不足惜的胡人,甚至滋生了一股爱怜。

“这是你对我说出这一番话的回礼。不,就当成是你听我说话的回礼,听我的告白……”“明白了……”我点了点头,说道:“黄鹤,我都明白了。我就听你说吧。趁我还有一口气时说出来吧。”于是,黄鹤说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十】胡人幻术师黄鹤的话。

我曾数度想夺取玄宗的性命。

我也不止一回潜入宫中,却都没机会杀死玄宗。

虽然身怀法术,但宫中戒备森严,即使潜入,也很难接近玄宗身边。如果我怀着必死决心,或许还可杀死他,但假如杀不成玄宗,却白白送上自己这条命,我一定死不瞑目。

就这样,我闷闷不乐地在长安待了一年半,然后——啊,高力士,你嘲笑我吧,我竟然渐渐涌现出爱惜自己性命的心情来了。

有时我暗想,即使杀不了玄宗,也应断然进行,但一想到刺杀失败,我或许会丢掉性命,那个决心便又变得迟钝起来。

人真是不可思议哪。

自己的想法——就连这种自己内心的想法,也无法随心所欲。

既憎恨玄宗,又怜惜自己性命,我既沉溺于美酒之中,又开始对留在长安感到不安。

大概在长安待了一年半,或将近两年吧。

然后,我告别了长安。

浪迹四方期间,我在蜀国与那女子相遇。

我与那女子初次相遇,是在蜀国市集。

第一次相见,我震惊不已。

因为她和命丧九泉——不,我亲手杀死的妻子一模一样。

我还记得一切。

她身上所穿的白衣。

脚上鞋履的颜色。

头上高高竖起的发髻。

抹红的容颜。

连她在市集所购买的东西,也还记得。

玉梳。

我看见她手指握着玉梳的模样。

也看见她用新买玉梳贴在发梢的模样。

她的唇形、鼻形,几乎令我以为是亡妻。酷似得让我错觉亡妻似乎又在人间复活了。

那女子应有胡人血统吧,她的眼眸颜色虽然和亡妻相异,瞳仁却也带点碧绿。

我跟踪了那位女子。

因而打听出女子的来历。

原来女子已有丈夫。

其夫名为杨玄琰,官拜蜀国司户。

晚上,我偷偷潜入女子房间,以幻术诱惑她,得到她的肉体。

本来打算得逞一次便够了,我却欲罢不能,一次成了两次,两次成了三次,屡次前往。

每逢夜晚,我便潜进房里,与她过夜。

不久,孩子生下来了。

是个女婴。

取名玉环。

这个杨玉环,就是我们所熟悉的杨贵妃。

成为母亲的女子,和作丈夫的杨玄琰,都没想到孩子是别人的骨肉。他们一直深信,女婴是自己的亲骨肉。

因为身为母亲的女子,对与我亲热之事甚至毫无印象。

有几度我佯装杨玄琰的模样与她交欢,就算她还记得,也会以为是自己的丈夫。

为什么我会知道,那出生的女婴是自己的骨肉呢?全因那双眼眸。

她眼眸颜色与我的极为神似。

而且,当时杨玄琰另有女人,很少跟自己的妻子行房。

所以,或许丈夫杨玄琰也曾隐约揣想,杨玉环不是自己的女儿吧。

不,他一定这样想过的。

总之,杨玄琰的妻子最后为我生下了两个孩子。

第二个是男孩。

生下那男孩,大约过了两年吧。

便发生了那件事。

那件事?高力士,别急。

夜很长。

且让我向你娓娓道来。

大约玉环四岁的时候吧。

某天晚上,我在没下好咒的情况下,和杨玄琰之妻交欢了。

或许因为生了两个孩子,我也就疏忽了。

就在缠绵悱恻之际,女子回过神来,惊觉我不是丈夫,大叫出声。

我逃跑了。

不,是正想逃。

我不知杀了多少人,但强行凌辱不肯就范的女人,实非我的作风。

当然我有时会下咒,迷奸自己喜欢的女人。

那就不用说明了吧。

让喜欢的女人看上自己,某种意义上也像是下咒。在此意义上,恋爱的法术,和我的法术道理一样。

这点,高力士你也该明白吧。

然而,就在我打算逃之天天时,杨玄琰提剑来到房里。

昏暗灯火中,杨玄琰看见了我。和我对望了一会儿。

当时,我也觉得很奇怪。

只要想逃,随时可闪走,我却和杨玄琰对看了片刻。

“原来是你!”杨玄琰问。

我没能马上听懂他话中含意。

听了下文,我才明白杨玄琰想说什么。

“原来你就是玉环的父亲?”杨玄琰又问。

大概一开始他就觉得事有蹊跷吧。否则,不会在那种场合说出那样的话。

当时,杨玄琰脸上浮现的痛苦表情,我至今难忘。

他不停地摇头,似乎很痛苦,倏地拔出剑来——可是,他的剑并非冲我而来。

杨玄琰挥剑的对象是自己的妻子。

还来不及叫出声时,玉环的母亲便已人头落地。

如果是向我砍来,我会躲开,接着便可能对杨玄琰下手,那,玉环的母亲或可免于一死。然而,事情并非如此。那把剑砍向玉环的母亲。

望着玉环母亲落地的人头,杨玄琰满脸难以形容的哀戚。

那神情,我终身难忘。

因为我也曾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尽管彼此情况不同。

随后,杨玄琰朝我砍杀。

这男人本领非同小可。

剑法十分熟练。

不过,若论射飞剑,我当然也有两手。连杀妻的事,我都干过呢。

我闪身躲避,随之掷射出短剑。

短剑直接刺中杨玄琰的咽喉。

即便如此,杨玄琰还三度向我挥砍。

当他打算第四度挥剑砍来时,终于吐血倒地而亡。

真是骇人的男人。

我僵立在原地,动弹不得好一会儿。

然而,说是好一会,其实时间极短暂。

这段期间,屋内骚动了起来,由于感觉有人即将赶到,我便跳窗逃走了。

当时不知出于何种因由,我抱着第二个孩子——我和女子所生的男孩逃跑了。

此后的事,高力士啊,你也都知道了。

杨玉环以下,杨玄琰的子女,均由叔父杨玄墩收养,当作自己的孩子抚育成人。

当然,谁也不知道,杨玄琰亲手杀了自己的妻子。

窃贼潜入房里,意图凌辱妻子时,杨玄琰赶到房内,想刺杀窃贼,却反遭其所杀——事情变成这样了。

即使如此,由于怕传出去有碍名声,据说对外宣称,两人分别病殁了。

杨玄墩之妻生有四名子女。

是一男三女。

对玉环来说,他们等于是堂兄姐。

兄长名为杨锯。

三位姐姐后来被称作韩国夫人、虢国夫人、秦国夫人。

玉环则依排行第五,被扶养成人。

总之,这是玉环投靠叔父杨玄墩的真相。

我也不是一直紧跟着玉环。

毕竟我也得谋生。

话虽如此,有时我会去杨玄墩那儿,见上玉环一面。

说是见她,当然不是上前自报姓名,而是从远处悄悄注视着她。

后来,我远走他方,多年没能再回到蜀地。

我去过长安数次,也到过洛阳。

接着,我回到蜀地——不,说回到蜀地,感觉怪怪的。对我来说,长安、洛阳、蜀地都一样,一如他乡。我并不曾在任何土地上生根。因这世间已没有让我落地生根的地方了。

只是女儿玉环凑巧在蜀地,所以我才随口用“回到”这种说法吧。

这事不重要。

总之,我十分期待回蜀地见玉环一面。

然而,待我回来之后,每次见到玉环时,总令我惊讶不已。

高力士,想必你也清楚,那就是杨玉环的绝世美貌。而且,每一回见、每一回再看,玉环便增添几分美艳。

我还担心杨玄墩那家伙,不知何时会对玉环下手呢。

当事人应不知情,但杨玄墩终究不是玉环叔父,玉环也非杨玄墩侄女。

就是从那时开始的。

我心中暗自思量一件事。

如果玄宗见到这样美艳的玉环,大概会想一亲芳泽吧。

玉环日复一目的美丽,我内心的念头也益发强烈。

有时,我会认为,这事不可能办到,但下一回时,却又认为并非不可能。经过多次内心如此的对话,我终于下定了决心。

于是,我改变眼眸的颜色,以道士身份亲近杨玄墩。

刚巧杨玄墩也信奉道教,对我而言正中下怀。

至于详情,且按下不表。

因你和我,都再也活不久了。

总之,我设法不但让自己可以自由出入杨玄墩宅邸,也让玉环进宫去了。

我野心勃勃,想让亲生骨肉玉环生下皇子,继承我的血脉,也成为大唐皇帝。

不过,再怎么说,我还是不想将女儿送给玄宗本人。

所以我将目标放在武惠妃之子寿王身上。依我的看法,总有一天,寿王会成为下一位皇帝。

然后,玉环会为寿王生子。

如此,我的孙儿,将会成为下一位大唐皇帝。世上还有这样的复仇吗?所以,我隐身背后操弄,向次相李林甫、黄门侍郎陈希烈等人鼓吹,让玉环成为寿王的婢女。

就这样,开元二十三年玉环奉召,成为寿王婢女,我也以道士身份,随玉环入住长安。

然而,要让寿王成为继位天子,有些人还很碍眼。

高力士,你也十分清楚。那些人就是赵丽妃与其子,也就是皇太子李瑛。李瑛的背后,则是科举出身的张九龄。张九龄希望李瑛继位成为天子。

然而,这些人由于意图谋叛而失势了。

李瑛被杀,张九龄则流放荆州。

唉,高力士,你觉得怎样?就像我亲手杀了妻子一样,玄宗那家伙也亲自下令,杀了亲生儿子李瑛。

什么?高力士。

我为什么流泪?怎么可能?我根本没在哭。

我是在笑啊。

毕竟,那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是我煽动他们暗藏的谋逆之心,同时让皇上疑心生暗鬼。

事情一如我所期望。

因为如此,我何必落泪呢?没人可阻挠我了。

我一厢情愿认为,寿王将顺理成章当上皇位继承人。

却没想到——你竟坏了我的好事。

高力士,你别怕。

我并不是说,因此要对你怎样。

如果我对你怎样了,今天就再没有人听我说话了。

当时,就是你坏了我的好事。

哎,当时你大概也很仓皇失措吧。

因为棘手的张九龄虽已除掉了,其后却有个李林甫在扩张势力。

一旦寿王登基,与武惠妃勾结的李林甫,力量便会强大起来。

谁知就在此时,武惠妃竟然死了。

死讯突如其来。

高力士,如何?关于此事,我虽然没仔细调查,但应该是你干的吧。是你杀了武惠妃的吧。

算了。

你不用回答也行。

我就认定是你干的好事。

好吧。

总之,武惠妃死后,你决意扶植忠王李玛为皇太子,而不是寿王。若非你向玄宗献计,另立李玛为新任王储,则皇太子便非寿王莫属了。

当时,我也陷入迷惘之中。

我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杀了李屿。

另一条则是杀了你,高力士。

然而,我并没选择这两条路。

两者皆非,我选择了第三条路。

那就是和高力士你携手合作。

当初为何做此决定,至今我还是不得其解。

高力士啊,人,真是不可思议的东西。

我如此憎恨玄宗,结果,却打算奉上亲生女儿玉环。让她投入那男人怀抱,彼此岁数还相差一大截。

我真是疯了。

野心、奢望令人疯狂。

一旦得知将到手的大位快飞了,任何人都会更加想拥有它。

不知不觉中,我竟忘了复仇,而费尽苦心在让我的孙子成为皇帝一事之上。但也可以说,那正是复仇。

寿王当不成皇帝了。

我认为,即使暗杀掉李屿,皇上也绝不会让对其感情已冷的寿王成为皇太子。

而要把女儿送给李屿,那又谈何容易。

虽说是皇太子,单凭那样的势力,也不可能从寿王身边夺走玉环。

既然如此,索性——当时我心里如此想。

啊,高力士呀,为何当时我脑海突然浮现那样可怕的念头?如果当时没有那样的念头,今天我也不会如此与你相对而坐了。

玉环也不会在马嵬驿遭遇那般下场吧。

可是,如今再怎样悔恨,也不能重新来过。

这个我十分明白。

虽说明白,但还是会如此想。

至今为止的人生,我不知想过了多少回。

啊,如今说这些也都没用了。

总之,不知何时起,我的复仇之心已被野心所取代。

我认为,只要能实现我的野心,就算把玉环嫁给皇上也无妨。

我决心这样做!那以后,我到底做了些什么,你应该都很清楚吧。

然后,事情就演变成如你所知的那般了。

只是,我也有意想不到的失算。

那就是,我的女儿玉环并未能替皇上生下孩子。

原因出在玉环无法生育。

当我逐渐知道玉环不能生育这件事之后,我比以往更加憎恨皇上了。

皇上每晚恣意搂抱玉环,可是,总有一天他会先一步撒手人寰。

玉环才过四十岁,皇上可能就已经死了。

那时,还有什么足以救赎玉环的呢?任何救赎都没有!到了那时候,要说有什么可以让她获得救赎的,就是流着皇室血脉的皇子。只要生下皇子,或许还有扭转的余地。没生下皇子的话,皇上一旦驾崩,玉环大概马上会遭继位的皇帝赐死吧。

高力士,这道理你应该也十分清楚。

所以,那时浮现在我脑海的,就是大唐王朝的毁灭。

既然不能得手,就让此王朝本身消失于人间吧。

我暗中思量,如同大唐毁灭我们高昌国一样,我也要摧毁大唐。

光杀死皇上不足以成事。

即使皇上死了,也会有其他皇子继位。

于是我开始撒下种籽。

在你高力士心中,撒下种籽。

然后,在杨国忠心中。

然后,在安禄山心中。

在宫里形形色色的人心中,撒下种籽、点上火苗,栽培化育。

高力士,你懂吗?即使撒下种籽、点上火苗,我再如何使力,也不能在无机可趁的地方煽风点火。

方才也说过,我所做的,只是在每个人内心中本已暗藏的东西上点火、培育而已。

呵呵。

结果变成怎样了?呵呵呵。

你变成怎样了?哈哈哈哈。

当今皇上变成怎样了?这些你再清楚不过了。

【十一】唉,晁衡大人,黄鹤的可怕告白就这样结束了。

说毕之后,黄鹤用濒死般的眼神,一直凝视着我。

接着,一段长长的沉默。

在房里,我和黄鹤默默对望。

如今,我已不再憎恨他了。

也对自己的性命毫无眷恋。只有一股深沉的哀伤,淹水般浸渍着我。

人,是多么愚蠢、多么可怜的生物啊。悲哀这东西,竟一视同仁地同时侵袭着黄鹤和我。

再也不能说,谁对或谁错了。任何人都错。任何人也都对。所谓人,就是这么回事吧。

想不到悠悠岁月如斯逝去。

手握权柄的皇上,会比天下人都来得幸福吗?时时刻刻穿戴华服丽饰,被众多婢女、宦官服侍的贵妃,她生前真的很幸福吗?幸或不幸,无法用身份高下或权力有无去揣度。

我们为了多少私心任性的事,而庸碌地活了过来呢?又把多少人逼入绝境了呢?啊,一切都是一样的。

此刻在我眼前的黄鹤,也是一样的。

黄鹤也为了无尽的憎恨哀伤,而虚度了一生。

为了愈合哀伤,结果所做出的行为,竟只带来了更大的哀伤。

我这样想的时候,不由得对眼前这位满布皱纹、干瘪如猴的老人,涌出一股压抑不住的爱怜。

仔细端详,说完这番话的黄鹤,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还老上许多。

站在我眼前的,不过是个寒酸的老人。

“玉环……”黄鹤喃喃说道:“你在石棺中醒来时,是如何难受、如何害怕啊?此时,我全明白了。把你挖掘出来时,攻击我们的妖物们,都是你的恐惧情绪因我所下的咒而变幻成形的。”我拼命睁开因眼翳而模糊了的双眼。

“黄鹤啊……”我呼唤着。

“黄鹤啊……”一遍遍呼唤他的名字,然后再也说不出其他的话来了。

我只是不停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黄鹤啊……”黄鹤用他黄浊的双眼凝望着我。

我的眼睛涌出温热的东西。

泪流满面。

“黄鹤啊……”我一边哭一边喊着他的名字。

“我的兄弟啊……”“——”“我真的爱你呀……”我如此喃喃自语。

一瞬间,黄鹤用惊讶的眼神望向我。

灯台烛火,在黄鹤皱纹深刻的脸上通红地摇曳。他的眼睛映照出火红微光。

“高力士啊……”黄鹤嗫嚅道。

那声音温柔得出人意表。

“你竟说我是你的兄弟?你竟说你爱我?”我看见黄鹤唇边闪现淡然的笑意。

黄鹤任由眼中垂下泪珠,直看着我。

“高力士啊……”“——”“高力士啊,高力士啊,我失去杀你的气力了……”“——"“即使不杀你,你这条命也不长了……”“应该是吧。”“恐怕无法撑到长安了……”“我知道。”“就此打住吧。”“也是。”“你就在此一死吧。”“嗯。”我坦然地点了点头,同意黄鹤的说法。

“人,总有一天会死在旅途中,这是命。”“——”“高力士,你放心吧。”“放心?”“我也快死了。你先走,等我来——”“等你来?”“我有一件事还没办好。”“还有一件事?”“我必须为自己所作所为善后。”“什么事?”“你最好不要知道。”一缕幽魂般,黄鹤缓缓起身。

他弯腰驼背向窗口走去。

“你去哪儿?”我在他身后追问。

“去我的葬身之地……”黄鹤嗫嚅说道。

“葬身之地?”“是呀,说到葬身之地,早注定在哪里了。葬身之地……”黄鹤手倚窗台,“高力士……”他背对着我,呼唤说道。

“什么事?”经我追问,黄鹤沉默了片刻。

“真是高兴……”低沉的嗓音传了过来。

我看见黄鹤的肩膀微微颤抖。

“黄鹤……”正当我呼唤他时,“后会有期。”刚听他说了这么一句,便看见他穿窗离去了。

“黄鹤。”我仓皇起身,步履蹒跚地赶至窗边。

我在心中呐喊——别走!黄鹤,别走!不要丢下我一个人。

我身边再也没有任何人了。

贵妃、皇上都……从窗口向外望去,只见黑暗的夜色中,一轮西斜明月,微弱映照在庭院草地之上。

看不到任何人影。

很长一阵子,我定睛凝视黑暗中的夜色,宛如探看自己内一l深处。

真是高兴——黄鹤临走前,留下了这句话。

晁衡大人。

黄鹤所说的高兴,究竟是什么呢?是两人今晚的长谈?不。

我知道答案。

黄鹤所说的,是我们彼此共度的这段时光。

我十分明白。

那过往的日子。

绚烂不已的岁月。

黑暗中,依稀可见那场宴会的盛况。

李白作诗,皇上谱曲,李龟年歌唱,贵妃起舞的那场宴会。

晁衡大人,你也参加了那场宴会。

连当时的乐音,似乎都还回响在我耳际。

那段梦幻的过往。

安禄山之乱时,远走蜀地避难的事。

在马嵬驿途中所发生的事。

华清池的前尘往事。

如今,一切都已成为一场空梦。

晁衡大人。

人,是何等愚昧的生物啊。

出于此愚昧的因由,人又是何等令人爱怜的生物啊。

“黄鹤……”我也对着黑暗喃喃自语。

“真是高兴啊……”此话随风消融于黑暗之中,随即消逝在夜的彼方,一如往昔的日子。

晁衡大人——这是我最后想对您说的话。

两三天内,我将走上黄泉之路。

而您也无法回到倭国,成为必须在此大唐终结一生的人了。

我则是思念着遥远的长安,却在这偏僻的朗州,不得不结束罪恶一生的人。

如今我所担心的是,在华清池失去踪影的贵妃。

她还在人世吗?她和白龙、丹龙,还在大唐某处一起生活着吗?黄鹤临走所留下的话,是否与此有关呢?人毕竟无法在得知所有挂意的答案之后,才踏上黄泉之路。

一如黄鹤所言,不论何时撒手,终归都是在某事的旅途中死去的吧。

人都是怀抱着种种担心、遗憾,而突然于某日、在某事的旅途中结束生命的吧。

何况你是远自倭国而来、羁旅于此的异国之人。

你该会多么怀念故国山河啊。

说来,我是来自遥远岭南之人。

幼时即被去根,为岭南讨击使李千里所买下,献给则天武后。

此后,我成为宦官高延福的养子,改姓高。

能够出人头地,至今我仍不敢想象,而深入牵连大唐王国的秘密,更是当时的我所始料未及的。

灯火已愈来愈微弱。

一如烛残灯枯,我这条命也快要走到尽头。

该是搁笔终卷的时刻了。

晁衡大人,此信交付到您手中时,我恐怕早已不在人世。

我想,或许您也可能收不到这封信,祈愿敬祷,此信能顺利交到您手中。

此致晁衡大人宝应元年四月高力士谨志于朗州【十二】关于高力士之死,《旧唐书》曾如是记载:宝应元年四月,会赦归,至朗州,遇流人言京国事,始知上皇厌代。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

所谓“厌代”,是指天子驾崩。

高力士享年七十九岁。

流放巫州期间,曾残留以下诗作:两京作芹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不同,气味终不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