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不空三藏的话。
我生在天竺北地,父亲出身婆罗门,母亲为康居人。
幼年时,我便随同母亲来到大唐。
穿越诸多大漠国度,几经涉水过海,来到唐土时,我已十岁了。
我和母亲曾在敦煌停留三个月余,第一次与黄鹤相遇,便是在彼时彼地。
如您所知,敦煌地处大唐、胡国交界,胡人比长安还多。
走至市街,胡国地毯、壶罐、衣裳等物品,一应俱全。
我乃天竺人氏,相对于胡人买卖,唐人、唐国风土民情的珍奇,更能吸引我的目光。有关细节,在此无须赘述。
敦煌市街,不仅充斥商品,许多艺人也聚集在此,靠街头卖艺维生。
吐火的。
吞剑的。
表演幻术的。
跳舞的。
耍猴戏讨赏的。
弹唱五弦月琴的。
胡唐杂处、人群聚集的敦煌市街,正是这些艺人的赚钱场所。
这些卖艺人之中,有两名胡人。
一位是看似三十岁不到的男子,另一位则是二十来岁的姑娘。
我独自逛市街时,遇见了他们两人。
市街某处人山人海,我颇纳闷。好奇之余,穿进人群,钻至前头,便瞅见他们两人。
两人背对一棵槐树,站在众人面前。
我一眼便看出,他们是胡人。
眼眸的颜色。
皮肤的颜色。
鼻梁的高挺。
无一不是胡人的特征。两人身穿胡服,脚履长靴。
为何我对此记忆犹新?说来有因,两人所表演的技艺真是太厉害了。
一开始,男子先说了一段开场白,姑娘配合动作,背贴槐树而立。
然后,男子自怀中拔出数把短剑。
总共三把。
男子脸带微笑,以漂亮的技法,掷射出了短剑。
刹那间,围观群众一阵惊呼哀叫。
那把短剑,离开男子的手,惊险地插入女子左脸颊旁。
随后掷出的一把,则插入女子右脸颊旁。两次掷射,几乎就是紧逼脸颊。
准头若有差错,必将刺中姑娘头部。
从事这类表演时,艺人多半面带微笑,却徒具形式,几乎都非常生硬。
这对男女则不然。两人脸上所浮现的,是无法形容的笑容,是对自己此刻所作所为乐不可支的那种笑容。
两把短剑如此这般夹住脸颊两侧时,女子挪动右手,也从怀中掏出一颗梨来。
此时,在场之人内心无不暗想,会把梨放在头上吧。
继续掷出短剑、射中姑娘头顶上的梨——这是再精彩不过的场面了。
然而,姑娘并没有把梨顶在头上。
谁都没想到,她竟然将梨衔在嘴里。
口中衔梨的姑娘面对观众,前方站着手持短剑的男子。
男子手握短剑,摆好架式。总之,他打算朝姑娘衔着的那颗梨,掷出短剑。
到底怎么一回事?左右也就罢了,万一短剑稍微偏上或偏下,肯定刺穿姑娘的脸或脖颈。
由于方才已见识过男子的本事,所以即使稍有偏失,也不致于暴掷到女子的颜面吧。
令人害怕的是,就算男子身手利落地射中梨,短剑大概也会穿透梨身而刺人姑娘的咽喉深处。
男子掷出短剑时,现场观众一片哀叫,至今历历在耳。
短剑飞掷出去时,速度之快,风啸可闻。然而,短剑却不像挥动的手一样急起直落。
与其说是直朝前方,还不如说短剑宛如画出弧线般飙飞,然后由斜上方插入女子所衔住的梨子。
此刻,观众一片惊呼,或拍手叫好或掷出赏钱,引起莫大的骚动。
我也看得目瞪口呆。
不仅如此,女子从口中取下那颗梨示众,短剑剑锋仅略略突出梨身,丝毫也没伤到姑娘的嘴。
姑娘拔出梨中剑,回掷给男子。
男子凌空握住剑刃,随后举起手来,再度摆出架式。
观众将视线移至两人身上,等着看他们还要使出什么把戏。却没料到姑娘接着要做的事,更令众人瞠目结舌。
姑娘将梨子端举紧贴自己额头之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一来,即使男子如方才般施力得当射中梨子,却也无法避免伤及女子。
因为就算不深,剑锋也已穿梨而过,此时,在梨后端的已非嘴洞,剑锋恐会刺入姑娘额头,视状况,不仅是皮肉之伤,也可能就此命丧九泉。
旁观者叫嚷的骚动一下子沉寂了下来,转趋沉静。
仿佛等待中的这一刻到来了,男子挥手掷出短剑。
这回,男子已不像方才刻意快速挥动手臂。
仅在掷出短剑时,稍微撅起嘴唇发出:“咻——”一声轻微的呼气声。
短剑再次漂亮地刺入梨身。
由于已见识过男子不凡的胆量,短剑能否射中梨子,旁观者早已不再关心。
他们所唯一担心——或说内心某处所期待的是,剑锋到底会不会穿梨而出呢?有几秒钟的时间,姑娘纹丝不动。
她屏住气息,表情木然。
不久,姑娘唇边浮现一抹微笑。
姑娘拿开额头被短剑刺中的梨子示众,众人顿时爆出了叫好声。
剑锋利落而漂亮地刺进梨身。
不用说,比起方才,欢呼声更多,掷出的赏钱也更多了。
不过,我也看出了一件事。
大家似乎并未察觉,我却看出来了。
以梨子承受凌空飞来的短剑时,姑娘稍微动了手脚。比方说,口中所衔的梨子在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的瞬间,姑娘略微把脸向上仰了一下。
如此一来,更加可以让观众以为梨是笔直承受弧线落下的短剑。
而以额头之梨承受短剑的那一刹那,她的头部连同上半身也向后晃了一下,以舒缓短剑刺入的冲击。
但,这些都是枝微末节。
若非男子技艺不凡,哪里能够完成这样漂亮的表演呢?此后,我又见过这对胡人男女好几次,却从某时起,便再也看不到他们的踪影了。
我以为他们已移往他处了。因为就算再有人气,在同一地方长期玩弄同一套把戏,早晚也会让人看腻的。
日后我才知道,事情并非如此,原来两人仍然停留在敦煌。只是,更令我担心的事发生了。
年轻的大唐天子——开元皇帝早已决定,将即将驾临此敦煌之地。
【二】此年乃开元二年(七一四年)——年轻的皇上以二十九岁之龄成为大唐帝国皇帝,此时正届满周年。
皇上登基之时,曾下令画师在干佛洞某石窟作画,如今已大功告成。
为了一睹画作风采,皇上决定亲自到敦煌一趟。
据说,此画作精妙绝伦,深获好评,我也童心大发,亟想一睹为快。但未经皇上御览前,朝廷是不会让我们看到真迹的。
皇上一到,我便也可以看到画了。
正如预期,后来我也真见到了那些画作,果然名不虚传,实在了不起。
这些画作取材自《法华经》、《观无量寿经》等佛典,其中《法华经》的画作,将色彩鲜艳的碧绿颜料,巧妙运用在壁面之上。
远方层峰相连的山峦、缭乱盛开的花朵。美丽树木、城壁围绕的都城。
这些描绘,大概也正反映了想将此帝国据为己有的开元皇帝的内心想法吧。
《观无量寿经》画作正中央,端坐的正是阿弥陀如来。
净土上的宫殿,典雅得无可比拟,是一座诸神围绕的净土园,四周配置有观音菩萨、势至菩萨、飞天、舞乐天、迦陵频迦(译注:迦陵频迦,鸟名,另译“好声”,或“和雅”。)等。
此外,也有绘制得比人身更高大的大势至菩萨身姿。
经典中如此记载:“以智能光普照一切,令离三途,得无上力,是故号此菩萨名大势至。”大势至菩萨头垂长带,顶戴宝冠,穿僧祗支,裹长裾,双臂及膝披挂天衣。胸前垂缀璎珞,相貌端正而丰满。(译注:僧祗支,僧尼五衣之一。佛上身内衣,从左肩穿至腰下,一种覆肩掩腋衣。)在千佛洞无以数计的佛画之中,这些画可说是屈指可数的佳作。
净土的阿弥陀如来——皇上也曾将一己身影与此佛作过比较,此事现在想来,当也毋庸置疑了。
且说,再见到那名男子和姑娘,是开元皇帝仍在敦煌的时候。
那是我出门到街尾市场,购买醍醐(酸奶)的归途。
先前提过的那棵大槐树下,牛车上满载瓜果的男子们,正在纳凉、躲避日照。
共有四名男子。
切剖瓜果,正在大快朵颐之中。
虽说距离成熟季节尚早,那些瓜果却个个硕大香甜,香味几乎都可飘传到我鼻尖。
吃食瓜果的男子面前,有一人正对着他们说话。那人面貌似曾相识。
正是向姑娘掷出短剑的那名男子。不过,男子单独一人,身旁不见姑娘的身影。
我有些挂意,便停下了脚步。
说来,是因为短剑男子面容憔悴、削瘦的缘故。
“拜托!能不能分我一颗瓜?”短剑男子不时弯腰行礼,哀求吃瓜的男人们。
“没钱可不行。”男人们说道。
“钱的话……”短剑男子从怀中掏出一点钱,拿给男人们看。
“不够。”“这一点钱,不能卖。”“这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呢。”“你死心吧。”男人们的回答很冷淡。
“我妻子染病,一直卧病在床。这段日子,积蓄也花光了,她已经整整两天没吃东西。”当时我暗忖,他说的妻子,应该就是衔梨的女人吧。
“今天早上,她说想吃瓜,我才来市场寻觅。只是季节没到,店家都没卖。就要放弃时,看到了各位。”“生病怪可怜的,不过你妻子病倒,可不是我们害的哪。”“好歹施舍我一个吧。”“不行。这是皇上爱吃的瓜,种瓜人特意赶在这时候让它结果。
不仅大费周章,事先还都数好了数量呢。”“那你们正在吃的这个呢?”经此一问,男人们忽然露出畏怯的神情。
“一开始就说好了,我们是特准吃瓜的。告诉你,现在没多余的了。”说毕,男人从嘴中吐出瓜籽。
短剑男子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那,吐出的瓜籽,可以给我吗?”“喔。瓜籽的话,你要多少尽管捡——”“不,我不用太多。一、两粒就……”短剑男子拾起一、两粒落在地面上的瓜籽,接着,伸手取来附近的半截棍棒,在地面刨挖出了一个小洞。
短剑男子将捡取的瓜籽放入洞里,再覆盖泥土。
男人们兴味盎然地注视着,到底短剑男子想干什么?受到他们的目光吸引,有一、两个行人停步,随后围观的人愈来愈多。
短剑男子取下腰间垂挂的皮水袋,打开袋口,斜倾着。
袋内的水溢涌出来,浇灌在覆盖瓜籽的泥土上。
“冒出芽来、冒出芽来……”短剑男子低声喃喃念道。
冷不防——濡湿变黑的泥土之中,一个小小的、青翠的东西探出头来了。
“看,出来哕,长出新芽哕。”的确是新芽。
连看热闹的人也都知道。
“喔。”“长出来哕。”“是新芽。”围观看热闹的人们,如此这般起哄着。
一边吃瓜一边观看短剑男子行动的男人们,也叫出声来。
“真的哩。”“冒芽了。”“长高、长高……”男人朝地面下令,那新芽果真愈长愈高了。
“看吧,长高了。”新芽随着男人声音愈长愈高,还沿地面攀爬,叶子也繁茂起来。
“看,开花了。”如男人所言,瓜叶之间开出花朵来。
“怎么会……”“嗯。”围观看热闹的人群里,赞叹声此起彼落。
然后,花朵凋落——“结瓜、结瓜、结出瓜来。”男子一出声,方才开花处,马上膨胀出果实。
“变大、变大。”随着男子的声音,果实愈变愈大。
“看吧,结出瓜来了。”繁叶中间竟然垂挂着累累新瓜。
“喔。”“真是漂亮的瓜啊。”看热闹的人不禁发出了惊叹。
“接下来——”男子拔出腰间短剑,砍下一颗瓜。
“我的份,这样就够了——”语毕,男人环视看热闹的群众,又说:“不嫌弃的话,一人一个,如何?”“一人一个,是要卖吗?”“不,不用钱。我请大家吃瓜。”围观人潮,马上涌向男人处。
“大家别慌张,数量绝对够吃。”男子手持短剑,不停从藤蔓切下瓜来,递给围拢的看热闹群众。
递出最后一颗瓜后,男人拾起脚下的那颗瓜。
“感激不尽!”他恭敬地朝运瓜男人们行礼致意说道。
目瞪口呆的男人们,竟无一人回话。
短剑男子再度行了个礼,说:“那,告辞了。”随即转身扬长而去。
我没上前拿瓜,自始至终旁观着,包括随后所引起的骚动。
“瓜不见了!”运瓜男人之一大声喊叫。
“什么?!”“你说什么?!”树阴下纳凉的男人们,一个个抬起头来。
“看,瓜全都不见了。”最先叫出声的男人,伸手指向货车。
仔细一看,方才满载的瓜果,竟然一个不剩,消失得无影无踪。
“发生什么事了?”“怎么全不见了?”“那可是献给皇上的贡瓜啊。”吵嚷不休中,有一人突然回过神来,叫道:“是那家伙。”“那个男的?”“就是刚才跟我们要瓜的男子。他施展幻术,把我们的瓜全送给看热闹的人了。”那男人说得一点没错。
老实说,中途开始,那短剑男子到底做了什么,我全看得一清二楚。
让我感觉奇怪的是,当男子说“看,开花了”时,看来花真的开了。
我不禁暗想,怪哉,怎会发生这种事?然后,我便察觉到了。
那就是,每当观众看到冒新芽或攀藤时,短剑男子必定抢先说出此事。
当他说:冒芽了——就看似真在冒芽;当他说:攀藤吧——就看似真在攀藤;当他说:开花了——就真的看似开花了。
当时,我猜想,那短剑男子是透过言语,对看热闹的众人下了某种咒吧。
于是,我闭上了双眼、几度调匀呼吸、心澄气静后睁眼再看,瓜果藤蔓并未茂密成长,不过是男子脚下湿土上,刚刚掉落的一把状似某处摘来的绿色杂草罢了。
开始送瓜时,男子也不过就是伸手拿取车上的瓜,再一次一个递交出去而已。
这一举动,看热闹的观众却以为,瓜是从藤蔓切下再送出来的呢。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人可以趁隙钻进人心,做出如此的事。
【三】且说——四天之后,我再次见到那名短剑男子。
那时,我和母亲同行,出门走访干佛洞,去看新画作。
因皇上已看过,我们才终于有机会目睹那些新画。
大约是清晨出门,中午时抵达的吧。
干佛洞前,有一道河流穿过。
从河这边望过去,干佛洞景观尽入眼帘。岩崖凿有众多洞穴,洞穴之间贯穿着通路,还架有梯子,只要想看,任何石窟都进得去。
由于数量过多,哪个石窟内有什么画,当时的我自然无从得知。
我只是惊奇地眺望着石窟美景,渡河走到干佛洞前方广场时,此处已挤满了人。
前来参拜的信众或居住在此的僧人们,虽然也现身其中,最引人侧目的,却是一群披戴甲胄、威风凛凛的士兵,以及穿着锦衣华服的人们。
只有那些我从未见过、在京城宫廷走动的贵人,才会这样打扮。
然而,眼前只见人墙围立,里面到底在干什么?外人不得而知。
仗着还是孩子,我撇下母亲,径自钻进人堆之中。
尽管遭人恶意踢打,或大声斥责,我依然不减好奇。
终于,我钻进了人墙最里面。
在那儿,我目睹了一幕场景。
士兵包围着一名青年及女子。这两人我似曾相识。
是短剑男子和他的妻子。
两人面前,皇上坐在粘贴金箔的华椅之上。
皇帝身后及两旁簇拥着许多贵人,他们和皇上一起注视着那对男女。
士兵当中,有个全副武装、雄壮威武的人询问短剑男子:“果然就是你偷了贡瓜?”“因为我妻子生病,想吃瓜。”短剑男子回道。
“我只拿了一个,其余的全给大家——”男子说到这里,身穿华丽甲胄的男人想要确认般地说:“是你偷的吧。”“可是,我——”“偷就说偷,到底怎么回事?!”“是我拿了。”“托你的福,皇上吃不到瓜了。这可是欺君大罪啊。”“——’’“听说,你施展了不可思议的幻术。”“——‘’“听说,你在地上播种,马上就能长出瓜来。在这儿,也可以办得到吗?”“办不到。”“什么?”“要有瓜籽。没有瓜籽,便办不到。”“就算是瓜籽,总归都是妖术。没有瓜籽,不也应该办得到吗?”“不。即使是妖术或幻术,没瓜籽就办不了事。”“——”这回,士兵也沉默了。
贵人中有一人,从旁插嘴。
“你这胡人哪。”贵人称那短剑男子是胡人。
“听说你不光是精于幻术,掷剑也很拿手。”“——"“你能表演掷剑,射中搁在那女人头上的梨子?”“是。”“能在这里表演吗?”“——”“皇上有旨,要看你的表现来定罪或赦免。”“——”短剑男子不作声。
只是睁大眼睛注视皇上。
“再这样下去,你一定会被砍头。不过,这次是为了庆贺干佛洞画作完成,皇上才驾临此地。皇上说,不想平白无故流血,加上你的妻子也有病在身。虽说如此,却也不能平白放走犯下滔天大罪的你——”“——”“如何?让大家见识你掷剑的功夫吧。”士兵说道。
短剑男子望着皇上,似乎在询问,贵人所言当真?不久——皇上默默地朝男子点了点头。
就这样,那件事便发生了。
【四】如同初见时一般,男子逐次掷剑射穿备妥的梨子。
首先,用手上拿。
再来,顶在头上。
再来,衔在嘴里。
再来,举在前额。
这些都和上回一样。
不同的是,接下来的那一次。
短剑射穿第四颗梨子时,聚集的人潮早已沸腾,刚开始是叹息般的低声欢呼。
欢呼夹杂着两种情绪,一是所期待的意外并未发生;一是因为没发生,反倒松了一口气。真正欢呼声响起,是原本最后的那一次。
当观众欢呼声安静下来时——映入我眼中的,是皇上和身旁贵人在交谈着某事。
谈话终了,如同先前,玄宗又倚靠在椅子上。
仿佛等待此刻来临,一直与玄宗交谈的贵人向前跨出一大步,“皇上说,你们的技艺真是了不起,不过,这应该只是平常所表演的——”贵人如此说道。
“光是一般的把戏,无法赦罪。因此,皇上又说——”皇上到底又说了什么,围聚的众人,为了听清楚下文,全都竖起了耳朵。
“皇上说,现在你再射一次梨给他看……至于射梨的方式,皇上吩咐,要与方才不同。”贵人接着说明与刚才不一样的射梨方式。
首先,他伸手指向附近一棵大柳树:“让女人站在那柳树前,背部和后脑勺,必须紧紧贴在柳树上,还得用布绑紧,头部不许离开树干。额头的梨,也同样用布绑紧,不能让它离开前额……”贵人这样说着。
“就用这方式,像刚才一样,用短剑射给大家看吧。”贵人一边说明,一边望着胡人男子。
“懂了吗?你只有一次机会。射中了,就可以赦免;射不中,两人当场处死。”说毕,贵人望向皇上。
皇上迎着他的目光,满足般地点了点头。
贵人此时所说的,无疑正是皇上本人的想法。
换句话说,皇上和我一样,也发现胡人掷剑射梨的微妙招数了。
让女人后脑勺紧贴树干,并且固定不动,是为了不让她施展此一微妙动作。
如前所述,此一把戏是由两方组成,一是男人的本领,另一则是女人面迎短剑时的调整动作。彻底阻绝其一之后,两人还能顺利进行吗?当然,单以短剑射梨,对胡人男子来说,那是轻而易举的。
然而,问题不在能否射中,而在于他投掷出手时的力道。.“如何?”即使再问,答案也只有一个。
那就是“做!”不用说,男子点头同意后,围观人墙又是一阵欢呼。然而,欢呼声中,似乎又掺杂着期待目睹令人不安和恐怖的东西。
所以——士兵先将女人绑在树干,固定住她的头部。
再用布条将梨子紧系于其前额,避免掉落。
一切准备就绪,男子站到女人面前。
一看就知道,前所未有过的紧张,此刻正布满胡人幻术师的全身。
男子的脸孔顿时失去血色,表情整个凝重了起来。
他不停地舐拭干燥的嘴唇,摆出掷剑架式又放下,晃动肩膀调整呼吸。
由男子的模样可知,掷剑穿梨的把戏,女人的协助非常重要。
或者说,我感觉女人比男子显得镇定。
“放心,一定行!”女人出声鼓励,男子却显得迷茫。
男子的迷茫不安,仿佛也依附到了女人身上。不久,女人表情明显起了动摇。
这种不安与紧张似乎也转移到旁观的一方,我的手心因为渗出汗水而濡湿了。
不久——男子觉悟了般地吐了一口大气,一边深呼吸一边握住短剑,全神以待。
男子双眼上吊,额头汗珠浮流,宛如鬼相。
“喝!”锐不可挡的气势中,短剑自男人手上掷出。
此刻,我不由得吞下呼叫声。
因为男子掷剑的速度,比先前稍微快了一些。
看热闹的众人,在下一秒时,爆发出了吼叫声。
短剑射入梨身之际,女人头部颓然前倾,梨子与额头之间汩汩涌现红色液体,而后自女人鼻端滴落地面。
士兵们慌忙趋前,解开女人额头的布条,梨子却未掉落下来。
原来,短剑贯穿梨身,已剌入女子额头。
女人瞪大眼睛而死。
男子并没有走近女人身边,始终呆立原处。
不久,他蹒跚步向女人,曲膝抱起尸体。
“啊,这……”男子喃喃低语。
“啊,这、这到底……”先是啜泣,继之转为野兽般放声痛哭。
怀抱着女人,男子抬头望向皇帝,“不过是几颗瓜而已,竟然这样……”那声音极其骇人,让旁听者不由得感到一股寒气。
“我们高昌国,昔日为唐所灭……”男子喃喃自语。
声音宛如泥水煮沸一般。
“如今,又杀了我的妻子……”男子转动望向皇上的脸孔,仰视天空。
满布哀痛的脸,似乎微微一笑。
男子露出悲哀的微笑在哭泣着。
此前用来将女人绑缚在树干的绳索,掉落在男子身旁。
男人放下尸体,让她仰卧地面,拾起眼前的绳索,再度凝视玄宗。
“刚刚各位所看到的是射梨的技艺。一不留神,杀了爱妻,这都是我的错。”男子哭着说道。
“既然如此,就让我升天,请求天帝赐还妻子性命,重回人间吧。”男子边说边将绳索卷成一圈,放在落地的两膝之前。
男子低声念咒,绳端瞬间像蛇头一般,从盘绕的绳圈中扬抬起来。
他继续念着,绳索滑溜地往上升去。
“喔!”围观人群不知将会发生何事地发出惊呼。
绳索继续往天际上升。
伸展出去的绳索,早超出原来长度,残留在地面的,却看不出有任何减少。
最后,上升的绳索彼端终于消失在天际。
“那,此刻我就升天吧。”男子起身,任由泪流满面,伸手抓住绳索。
他以双手握住绳索,并以脚缠夹,开始攀爬。
男子的身体,很快上升到手够不着的高度,未几又升至屋顶高度,最后攀到比干佛洞崖壁更高之处。
然而,绳索仍继续向上伸展,男子也丝毫没有停止下来的打算。
男子身影变成豆粒般渺小,不久,便穿入飘浮天空的云端,和绳索一起消失了。
士兵和贵人们终于回过神来,首度察觉发生了什么怪事。
原来不知不觉之中,看热闹的众人和我,均已中了胡人幻术师的幻术。
激动的哭喊声,突然自天而降:“啊,若是我自己一人,随时都可逃走,只因爱妻被你们当作人质,才无法……”确实是那胡人的声音。
“皇上,我恨你!”令人凝血般骇人的声音,自天际传来:“有生之年,我一定与你作祟!”听到那声音,士兵们拔剑在手,团团护卫住皇上。
士兵们似乎认为,胡人其实并未升天,而是躲在某处,正想对皇帝不利。
然而,千真万确地,绳索迎向半空,宛如木棍般竖立着,声音自上流泻而下:“皇上,从今天起,你最好每晚都想到我,想得颤抖难眠。我恨你!千万别忘了……”这个声音传来时,“呀!”一名士兵朝绳索砍去,绳索却没断,只是弯曲了。
不过,仿佛以此挥剑为暗号,绳索又滑溜溜地从天上掉落下来。
待绳索全部落地后,仔细一看,那绝非可以升天的长度,只是原来长短而已。
除了浮云,空无一物的晴空,远远传来低沉的痛哭声。随后,哭声也停了下来。
地面只剩胡人妻子的尸体,以仰卧的姿势,张大眼睛望着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