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开挖贵妃“遗体”的时机,迟迟未至。
就在行幸蜀地途中,玄宗皇帝让位给皇太子。
玄宗皇帝第三皇子李亨,即位为肃宗皇帝,玄宗则成了太上皇。
肃宗于西北灵武登基后,集结胡人、回纥等长城外各族援兵,于隔年收复长安、洛阳。
逆贼首脑安禄山,则在肃宗挥师收复失土之前,遭自己的儿子安庆绪暗杀。
安禄山一生的起落,宛如一场梦幻泡影。
据说,攻克长安之时,安禄山已视眼茫茫,失明在即。安禄山身体被多种病魔所侵,使他}生格狂暴,无人能应付。
传言他得了疽病,或许身体已有部分开始腐烂。
安禄山欲立年轻的段夫人所生的安庆恩为太子,为另一儿子安庆绪怀恨刺杀。
肃宗皇帝比预期中更早夺回国都,据说,原因出于安禄山上述之事。
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是在长安陷落后的隔年,也就是至德二年。
太上皇朝思暮想,一心挂念着贵妃。
原本,太上皇有意立刻开挖墓地,将贵妃搭救出来。然而,当初我们的计划,已因若干事由而发生变化了。
变化之一,是玄宗皇帝退位为太上皇,由太子李亨登基为肃宗皇帝。
当然,肃宗皇帝并不知情,下葬在那石棺中的贵妃,依然还活着。
若我们将一息尚存的贵妃挖掘出土,肃宗皇帝必然不快。
长安好不容易才恢复治安,倘若贵妃复生,大唐势必又将陷入动乱。
陈玄礼不可能安分守己。
另一变化,是安禄山之子安庆绪仍然活着。
诚如大兄所知,安庆绪暗杀生父安禄山,过了三年,即遭安禄山副手史思明所杀,不过,玄宗太上皇返回长安之时,他尚在人世。
万一担心贵妃报复,陈玄礼再次叛变,谁又晓得,大唐帝国将会陷入何种处境?总之,当时正是国事纷扰、帝国前途未卜的时期。
比起玄宗太上皇,此刻肃宗皇帝拥有更大的权力,我们无法违逆皇上,擅自挖掘贵妃出土。
如果肃宗皇帝知晓此事,想必会说,让贵妃就长逝于地下吧。
惟一的方法是避人耳目,暗中挖出贵妃,然后,不动声色地让我带回倭国去。
然而,此事真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吗?随着时间消逝,挖墓之事也愈来愈困难了。
贵妃墓地常年有人看守,即使能够暗中挖出,也绝难拭去挖掘的痕迹。守墓人一旦发现盗挖痕迹,一定会大感诧异,而挖出石棺确认吧。
彼时,倘若石棺中不见贵妃遗体,守墓人马上会发现盗墓之事。
到时候,首先要被怀疑的,就是玄宗太上皇。
若不谨慎行事,世人将会得知玄宗太上皇在幕后指使。
若想不为人知地秘密挖掘、运送出土的贵妃石棺,无论如何,都需藉助高力士之力。不过,与马嵬驿之时相比,高力士现在的心情也好像到有所转变。
高力士似乎反对挖出贵妃,让她回魂苏醒。
黄鹤虽禀告太上皇,无论高力士作何想,也可挖出贵妃石棺。
然而,玄宗太上皇却一副心意已决地说:“不能瞒着高力士秘密进行这事!”再说,也还得准备远渡倭国的船只。
某晚,我被召唤入宫,秘密来到太上皇宅邸。
我到达的时候,马嵬驿众脸孔已聚集此处。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以及我,安倍仲麻吕。
支开闲杂人等后,我们火速展开谈话。
“挖出贵妃的时机应该到了——”玄宗太上皇满脸皱纹地说。
亲眼看见灯火摇曳映照下的太上皇面庞,又听到他的声音,我猛然察觉,太上皇已经失去昔日打造大唐盛世时的脸孔了。
站在我面前的,只是个被自己心事所困扰的老人。
“到底什么时候挖坟?今晚想跟大家商量。”太上皇说道。
“黄鹤,明晚行不行——”“如果太上皇下令的话——”说毕,黄鹤行了个礼。
“嗯,既然这样的话——”太上皇回应。
“干万不可操之过急——”不待太上皇说完,高力士开口抢话。
“你是说,还太早?”“是的。”高力士深深一鞠躬说,“现在还不是时候。”高力士嗫嚅地向太上皇说明前面我所说过的理由。
“既然还太早,那,什么时候?你说,什么时候才好呢?”“我没法说。”“没法说?”“没法说是什么时候,奴才只知道,现在还不是挖坟时机。请太上皇切勿急躁。”高力士说毕,太上皇又将视线移到我身上。
“晁衡,你觉得如何?有什么看法呢?”“恕臣——”我点点头后,继续说,“臣深切体会太上皇心情,不过,高力士所言,微臣确有同感。”“到底要听谁的?”玄宗太上皇提高音量,心怀怨气地睥睨了我一眼。
“暗中挖出贵妃,先将她秘密藏匿某处,然后不为人知地带到倭国。如果有这样的方法,现在就可以将贵妃搭救出来。”我说。
“有这样的方法吗?!”太上皇叫了一声,双手抱头,继续说:“如果有方法,快说出来。我一刻也等不及了,朕要把贵妃从地下挖出来。一想到贵妃这样被埋在地下,朕就要发疯——”“这个方法,微臣现在无法说得清楚,不过,倒是有几种可能——”“你是说,有方法?”“是的……”我深深低头致意,再点点头。
“什么方法?!”“恕臣直言前先确认一件事,不知可否请问太上皇?”“快说——”“顺利挖出贵妃后,太上皇作何打算一”我下定决心,开口问道。
“如何打算?”“贵妃生还后,太上皇打算和她一如往常过日子吗?”“——”“太上皇会否改变心意,想暗中藏匿贵妃,期待一次又一次的重逢?或是按照原计划,由臣护送贵妃到倭国去——”“——”“即使和贵妃私下重逢,总有一天,也会败露行迹。到时候,太上皇有伺打算?是否已有觉悟了呢?总之,贵妃挖出后该怎么办?太上皇非拿定主意不可。如果打算藏匿贵妃,就必须做好万全准备。
要带到倭国的话,也一样。”“——”“微臣绝非要太上皇如何做,而是请您想清楚、下决心怎么做。
不管何时开挖,都必须在万全准备后进行。”“唉……”太上皇深深叹了口气后,说道:“先说说你的意见,朕听后再决定——”我心中已有觉悟,口中涌溢的口水咽了又咽,然后对太上皇说:“臣以为,正因打算秘密进行这事,才会让事情变得如此复杂。”“你是说——”“此事不如以公开仪式,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此话怎讲?”“首先,由太上皇下旨,命令皇上迁移贵妃陵墓——”“什么——”“原本就因偶发的叛变,马嵬驿才成为贵妃墓地。墓穴也是临时凑合而成。如能以移葬为由,另建一座与贵妃身份相称的堂皇墓地,再将遗体移走,外界就没有批评的理由——”“唔——”“移葬时,可从石棺中移出贵妃遗体,再以其他适当尸骸顶替就可以了。”“——”“大家觉得怎样?”“这有个问题。到底何时、如何移换遗体——”“首先,挖出装有贵妃遗体的石棺时,先不要打开,原封不动移至就近的帐篷之中——”“然后呢?”“帐篷那儿,闲人不得接近——”“用什么理由支开旁人呢?”“就说太上皇要亲自凭吊贵妃遗体。不想让旁人目睹已腐烂的贵妃遗体。”“唔唔。”“然后,高力士、黄鹤等少数在场之人,打开石棺、更换遗体,再移葬到其他地方就行了。”“晤唔,唔唔——”太上皇的声音明显透露出兴奋之情。
“新的墓地该设在哪里呢?”“骊山华清宫旁应该很合适吧——”“好办法!”太上皇欣喜赞许道。
基于上述这番谈话,表面移葬墓地,实则搭救贵妃的行动,就此决定了。
【十二】干元元年(译注:公元七五八年),牡丹盛开时节。
贵妃墓地四周,牡丹花缭乱盛开,殷红的红玉、纯白的白玉、紫云、彩风等各色名种牡丹,垂坠得细枝都弯曲了,五颜六色的花瓣正迎风摇曳着。
玄宗太上皇垂坐在树阴下设置的御椅之上,高力士、黄鹤、白龙、丹龙加上我,并列左右两侧。
另有三十余名士兵、宦官、随从等,也在现场。
贵妃埋葬此处,悠悠已近二载。
墓地早有四名持锹男子,等待太上皇下旨开挖。
玄宗太上皇帝起身,正要开口。
“啊,不,请等一下——”出声阻止的,是道士黄鹤。
太上皇满脸惊讶问道:“怎么了?”“等一下,等一下。”黄鹤说完,跨步向前,站在墓地上,若有所思地斜睨脚下泥土。
过了一会儿,禀告玄宗太上皇说:“此次挖掘贵妃石棺的任务,请交给在下和白龙、丹龙吧。”这句话完全不在当天计划之中。
原定计划是,下令数名士兵挖出石棺,送至迎面搭设的帐篷中,我们随即进入帐篷,以早经备妥的女尸顶替,再将贵妃秘密运回宫中。
然而,为何又——既是黄鹤,他岂有忘掉计划之理,但既然是他特意提请亲自开挖,想必有某种理由吧。
玄宗太上皇似乎也抱持相同想法,说:“可以,你们三个挖吧!”老道士黄鹤、白龙、丹龙取代四名男子,接手铁锹。
“开始!”随同太上皇一声令下,黄鹤率先挥锹,朝土中挖了下去。
冷不防——我看到数条黑蛇,自土中倏地抬起镰刀形的蛇头,缠绕在往下挖去的锹刃和锹把之上。这景象,难道会是我看花了眼吗?当黄鹤以锹刃尖端刨土,倒出一铲泥土时,黑蛇早已失去踪影了。
随后,白龙、丹龙也陆续下锹。
方才那幕,竟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三人默默地挖土。
然而,千真万确地,我明明看见黑蛇缠绕在锹把上,绝非错觉。
怎么可能——或许方才我所见之事,黄鹤事前早已察觉。
所以才会自动请缨,要求担任挖掘工作?当然,这事无法当场问个明白。
三个男人一语不发地继续挖土。
不久,白龙的锹刃碰触到土中某个坚硬物体,传出“喀哒”声音。
此时,玄宗太上皇一副坐立难安模样,他自御椅起身,跨步走近正在挖掘的洞穴旁边。
“喔……”里面果然有具石棺。
松挖开四周的泥土后,石棺露出全部面貌。
约合十人之力,一起将那石棺抬起,移至帐篷中。
【十三】闲杂人等已被隔离。如同两年前那天。
曾经聚集于马嵬驿房舍的众脸孔,又全员到齐于帐篷之中。
虽说贵妃人在石棺之中,也算是在现场。
“黄鹤道士——”我情不自禁叫唤了一声。
其他士兵、侍从均已远离,四周环绕、背对着这顶帐篷。
只要小声说话,便不必担心遭人窃听。
“你才下锹,我就看见数条黑蛇从土里窜出,缠绕在锹刃和锹把上——”“原来如此,你全看见了——”黄鹤回应。
“喔,真有此事,我也看见有只手从土里冒出,握住锹把——”玄宗太上皇附和说道。
“果然——”“果然?”“所以我们才接替挖掘工作。”“什么?”“若让士兵开挖,大概第一铲下土,他们就会吓得落荒而逃了。”“这——”“以贵妃墓地为中心,此处地气已乱。如果就那样开挖,我判断会出事,所以才接手。果然,这么做是对的……”“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这个——”黄鹤说毕,望向一旁搁置的石棺。
依黄鹤所说,墓地泥土,已有异形之气寄宿其中,下锹入地那一刹那,异气便缠住那把锹。那股妖气,依所见者不同,有人看见手,有人则看到黑蛇出现——挖掘之际,无论黄鹤或白龙、丹龙,都看到土中冒L山种种不祥之物。
“贵妃到底怎样了?”玄宗太上皇脸上益发显现不安神色。
“白龙,丹龙——”黄鹤简短呼唤,两人从帐篷缝隙中朝四周探看,随即回到原地。
“应该没问题。”两人向黄鹤报告。
“那就打开棺盖——”黄鹤、白龙、丹龙三人,缓缓地将棺盖移开。
棺中情景,徐缓暴露出来。
太上皇看似有点胆怯,本欲闭上双眼,旋即豁出去一般探出身子,自缓缓移开的缝隙中察看棺内状况。
我们几乎也同时望向那石棺。
“喔——”玄宗太上皇吞下叫声。
石棺之内——贵妃躺在石棺之内。
贵妃确确实实躺在石棺之内。
可是,该如何形容她的变化啊。
青丝已成满头白发,原本白皙丰润的肌肤,变成了茶褐色,皱缩得干巴巴的,有如枯纸一般。
而且,身形削瘦得无以名状。
她的头——脸颊凹陷得可以明显看出头盖骨形状,肌肤干瘪,宛如一张薄纸,贴在骷髅之上。
双眼,睁得圆滚滚,正仰望着众人,不知是生是死——无论如何,那都是一张无可言喻的凄惨的脸——整张脸因恐怖而歪斜扭曲,嘴唇上翻,露出牙齿。
不知是否为贵妃所出,石棺中甚至弥漫一股干涸的屎尿恶臭。
众人双眼宛如僵冻了,好一阵子视线都无法离开贵妃的容貌。
“喔……”“喔……”玄宗太上皇发出嘶哑声音,低声叫唤着。
“贵妃,贵妃啊,怎么会——”语毕,玄宗皇帝即别过脸。
“这到底——”黄鹤也一脸难以置信的表情,俯视贵妃身影。
贵妃双手,正好托在胸前。
望见贵妃双手指头时,我几乎当场作呕。
因为贵妃指尖上,没有一只有完整的指甲。
指尖沾满了血迹。
裂开的指甲往上翻转,粘附在指尖之上。
沾满血迹的指尖——血迹虽已干涸,指尖形状却已非本来模样。
双手的食指,甚至削肉露骨。
正好.棺盖被挪移一旁,搁在石棺旁的地面上,棺盖内侧朝上。
望见棺盖内面时,我几欲再度作呕。
因其表面,竟然有数不清的血痕。
也有看似部分指甲或干枯的指肉,与血渍一起粘在该处。
我已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贵妃曾在石棺中苏醒过来。
醒来时,她马上明白自己置身何种处境。
贵妃惊恐尖叫,想方设法,企图从这地下石棺脱身,而用她那细长指尖,拼命抓挠石棺表面吧。
“到底怎么回事——”黄鹤一脸茫然,喃喃自语。
“贵妃还活着。”说出这句话的,到底是丹龙还是白龙?众人大吃一惊,俯视棺内动静。
“手指——”丹龙又说。
众人视线转移贵妃胸前那双手,果不其然,贵妃左手食指指尖微微抖动了一下。
“喔……”令人难以置信地,贵妃竟然一息尚存。
与此同时,贵妃的双眼也动了起来。
似乎是在探索某物,贵妃双眼左右移动,环视众人般,悠悠地转动了起来。
“喔,玉环,玉环呀,你可知道、可知道是朕啊——”玄宗太上皇伸手抓住贵妃之手,贵妃脸上表情却无任何变化。
贵妃依然龇牙咧嘴,惟有一双眼睛转来转去。
看不出来,那对眼睛认出了谁的脸孔。
太上皇握着贵妃的手,喃喃自语:“停!全部停下来……”接着又说道:“把贵妃从这儿抬出来。让她出来,马上回宫……”“不用建造新坟什么的了。就把这石棺原地重埋。别让任何人再挖出来——”太上皇继续喃喃说道,“你们向外说,太上皇一看见贵妃遗骸,已失去移葬的意欲。
贵妃之墓就是此处。让它保持原状——”帐篷内备有数个箱子,装盛此次仪式所要用的种种法器、座台等。自石棺移出的贵妃玉体,便藏匿在其中一个箱子内。
石棺再度上盖,埋葬于原地。
石棺回埋之际,黄鹤施行种种法术,避免石棺再度被挖掘出来。
此后,直到抵达京城,玄宗太上皇都如行尸走肉。
他已毫无气力,再也说不出任何话来。
高力士及道士黄鹤,也都绷着脸,一语不发。
长安归途上,两人在马上几乎未再出声。
对黄鹤来说,自信满满的尸解术为何会失灵?他一直在思索这个答案吧。
返京之后,待玄宗太上皇恢复元气,等待在黄鹤眼前的,会是怎样的旨令——黄鹤心中大概也在担忧这点。
而我也不停在思索着,护卫贵妃至倭国的任务,已经飘向迢迢远方了。
【十四】两个月后,众人再度聚首于玄宗太上皇处。
地点是在骊山华清宫。
事前已经安排,不让旁人接近,惟有我们一行人得以来到此处。
当然,众人为何群聚此地,知情者惟有我们数人。黄鹤以马车秘密载运贵妃至此,其他人也一概不知。
此处是建造于池畔的独立屋舍。
为避免外界窥见,所有窗子全已关闭,我们轻声地向玄宗太上皇请安。
屋外树林一片绿意,传来阵阵婉转鸟鸣,玄宗脸上却灰黯如死人一般。
玄宗太上皇。
高力士。
黄鹤。
白龙。
丹龙。
我。
失去灵魂一般的杨贵妃,也坐在玄宗太上皇御椅旁所准备的螺钿木椅之上。
此时,贵妃虽已非刚出土时的可怕模样,体态已接近原形,但昔日丰润白皙的肌肤却已不复见。
肌肤干巴粗糙,花白发丝也没能恢复原状。
贵妃看来老了将近十岁,更甚的是,贵妃的心似已远离她的躯体,不知飘向何方。
双眸茫然眺望着遥远彼方,身上披挂着一如往昔的华美衣裳,看来反而令人心痛。
有人打招呼,贵妃偶尔也会小声致意。然而几乎所有时间,她均静默不发一语。
贵妃被搭救出来时所发出的恶臭——石棺中臭气冲天的屎尿味,让我毕生难忘。
那状况,任何知道她往昔美丽身影、举止的人,都无法正视。
贵妃身上香味四溢,却怎么也难消除印象中残留的恶臭,反而更令人想起当时不堪嗅闻的恶臭。
“怎样——”玄宗太上皇有气无力、自顾自地说道。
高力士望向黄鹤,示意太上皇问话的对象是黄鹤。
“是——”黄鹤俯首致意说道:“以贵妃情形看来.她的心情终于平稳下来.不讨.魂魄却还没回到体内——”“那时,你是对我怎么说?你不是说没问题,事情会顺利进行吗……”玄宗太上皇以怨恨眼神,斜睨着黄鹤说:“难道无法找回贵妃的魂魄——”“太上皇陛下……”黄鹤以低沉嗓音唤了一声,深深一鞠躬说:“回答这话之前,臣有一事禀告,不知可否说出——”“什么?!”“务必让臣一说。”“可以,说吧。”“是。臣对贵妃所施行的尸解术——”“怎么了?”“臣下之意,是有人破坏了我的法术。”“什么?”“尸解术以那样的方式失败,是很罕见的——”“怎么说呢?”“即使失败,也不会中途醒过来,顶多一睡不醒而死——”“你是说,有人坏了这事?”玄宗太上皇倏地瞪大眼睛紧盯着黄鹤看。
“太上皇所言正是。”黄鹤眼珠向上翻,视线停留在太上皇身上,垂头回答,“不是尸解丹被调包,就是扎在贵妃身上的针,不知被谁松动了——”“喔——”“尸解丹被调包,现场没人可办得到。简单说,惟一能做的,就--是把我扎的针给松动了。”“是谁,到底是谁做了这样的事——”太上皇声音陡然放大。
“当时若有人动了手脚,应该就是今日在场的某人。即使那时之后,回去挖掘,调整扎针深浅,那也应该是我们之中的某人,或是某人将此秘密外泄给了旁人。因为,除了我们之外,这世上再没有其他人知道这件事——”太上皇不安地瞄了我们每人一眼。
然而,那份不安随即被愤怒所取代,太上皇激动地叫喊:“是谁,是谁干的?!”这事当然不是我做的,但太上皇视线停留在我脸上那片刻,我还是吓得魂飞魄散。
“太上皇请息怒……”说话的是高力士。
不愧是高力士,即使这种场合,声音依然气定神闲。
“千万别操之过急。要断定是谁并不容易。”“什么?”“首先,关于此事,诚如黄鹤所言,其一是,失败的可能性还是很大的——”“嗯。”“其次是,黄鹤知道自己法术失败,却为隐瞒真相,或许说了谎言。”高力士说毕,黄鹤立即反击道:“是吗?大人是说,在下为了隐瞒失败而撒谎吗?”“我不是这样说。我只是说,或许有那样的可能——”“为何我听起来,像是说我撒谎呢?”“有关这点,不是你先怀疑我们这些人的吗?诚如所言,当时在现场可以调整贵妃扎针深浅的,正是我们全体。可是,太上皇绝无可能这么做,出主意的您及白龙、丹龙也不可能,如此推想当是人之常情——”“——‘‘“如此一来,矛头就指向在下或晁衡大人了,你认为是我们其中一人干的。当然,我想在场的各位都知道,当时,是我建议玄宗把贵妃交给陈玄礼,那么,第一个涉嫌的应该就是我了吧。”“嗯……”玄宗望向高力士,喉咙深处将话咽了回去。
坚硬如石般的沉默,笼罩着现场。
不知贵妃是否明白自己已成为大家的话题,她依然沉静凝视远方,双唇紧闭。
此时——屋外传来男人声音。
“太上皇,启禀太上皇。”是在门外护卫、禁止他人进入的一名士兵。
“什么事?”“是。外面有位自称青龙寺不空大师求见——”士兵自房间外面回答道。
“什么?不空?”“他说,务必得见太上皇一面,而且有要事禀告,希望获准谒见。”“什么事?”“我问过了,但不空大师坚持当面禀告太上皇——”“我现在很忙,叫他回去。”“是!”士兵脚步声渐行渐远。
“可是,不空为何知道此地——”太上皇喃喃自语般说。
“太上皇虽然微服出宫,事前却没嘱咐不得泄漏行程,像不空大师这样道行高超的人,自己应可得知此事吧。”玄宗发出“嗯”一声的同时,屋外又传来士兵的脚步声。
“不空大师说,无论如何都要见太上皇一面。如果太上皇不愿意见他,就要我传话,倘若大家正在谈论尸解仙一事的话,请务必让他加入——”玄宗吃惊不已,对我们看了一眼。
既然提到尸解仙,表示不空知道我们在此谈论什么事。
当然,传话的士兵尚不知道贵妃之事,所以不空和尚故意不说出贵妃名字,仅拐弯抹角地说出“尸解仙”三个字,目的在于不想让这名士兵知情吧。
这么说来——“不空知道此事了——”玄宗情不自禁出声说。
“啊?”外头传来士兵不知所措的声音。
高力士随即说道:“既然他这样坚持,就见他吧。”玄宗望向黄鹤,黄鹤立刻点头致意。
“好,好吧。领他到这儿来。”“是。”士兵脚步声又走远了。不一会儿,外面传来某人缓步前来的动静。
不久,脚步声停在门外。
“不空大师已带到。”士兵说。
“太上皇,久违了。不空向您请安——”门外传来我也耳熟的柔和声音。
“进来!”玄宗太上皇说毕,有人缓缓推开门扉,一身僧服的不空和尚走了进来。
不空和尚身旁,还有个约十三、四岁的沙弥,正抬起一张伶俐脸孔,安静地站在门口。
不空身后门扉关上后,士兵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久未问安。”不空静静地行了个礼。
【十五】大兄。
你人在长安时,不是曾与不空和尚见过一两次面吗?大兄来到长安,和我成为莫逆之交,我记得是在天宝元年的事了。
翌年春天,宫中盛宴。那日,你在御前挥笔立就填写《清平调词》,交由李龟年吟唱,贵妃起舞,盛宴情景至今历历在目。
回想起来,正是那时埋下了你和高力士失和之因,而那日宴席,不空和尚应该也列席在座吧。
彼时,我已四十三岁,你也同庚。不空正值三十九,比我们都年轻。
贵妃二十五岁。玄宗皇帝五十九岁。高力士六十岁。
对不空来说,那一年,是他首次行脚天竺之年。我想,在他即将出发数天前,他出席了那日的盛宴。
日后,不空再度行脚天竺,返回唐土后,便一直居住在青龙寺。
安史之乱那时,他也寸步不离长安,始终在青龙寺修行。
我想,当时他已有五十四岁了。
不空和尚到底有何要事,要来此处谒见玄宗太上皇呢?不,应该说,为何他知道玄宗太上皇人在此处呢?稍事寒暄后,不空和尚对着一旁的沙弥说:“你到外面等一会儿。”那个沙弥恭敬地行了个礼,走至外面。
不空和尚再度环视众人后,望向太上皇身旁的空椅子。
此时,贵妃已由丹龙与白龙搀扶,带到其他房间。
房内剩下的,只有我和玄宗太上皇、黄鹤,加上高力士四人。
“不空,你有什么事?”太上皇开口。
“是。”不空点了点头,在原地跪下。
黄鹤从旁瞪视着不空。那时,我初次目睹闪烁着那般可怖眼神的黄鹤。
迄今为止,黄鹤算是那种内心究竟想些什么,根本无人能猜测出来的人,他是个喜怒完全不形于色的人。
虽说他唇角偶尔也会浮现微笑,但那微笑,也无法让人理解黄鹤真正在想些什么。
这样的黄鹤,此时,双眼正充满着让人一目了然的憎恶。
不空和尚不是完全察觉不到黄鹤如此眼神,但他只是沉稳安静地仰望太上皇,说:“太上皇,请下旨众人回避……”“让众人回避?”“是。”“你要说的话,这些人听不得吗?”“正是。”“在场全是我信任的人。你就直言吧——”“请下旨众人回避……”说毕,不空和尚深深一鞠躬,旧话重说。
太上皇终于忍不住愠气,脸上流露不悦神色。
“太上皇,贫僧今日禀告之事,希望只有太上皇知道。听完我禀告之后,若太上皇犹然怒气难消,贫僧这条贱命,任凭处置——”不空和尚说毕,玄宗太上皇求救般望向黄鹤。
黄鹤依旧盯着不空和尚,说:“不空大师,你今天是冒死而来的?”“没错。”不空毫不犹豫地回应。
不空和尚看来亳不畏怯。
不知是否被此神情所迫,太上皇说道:“也好。不空啊,既然如此,我姑且听你一说。如果你的话不讨我欢心,马上赐你死罪,明白吗——”“是,谨遵所言。”“就给你半刻钟吧——”不空和尚再度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
结果——走出房外的是我们。
房内只剩玄宗与不空和尚。黄鹤、高力士加上我,三人暂退到房外。
两人在房内,到底正谈着什么?带着不安心情,我们在其他房间内等待。
我们三人几乎没有交谈,只是偶尔叹息或面面相觑,等待太上皇和不空和尚谈话结束。
约定半刻钟已过,约莫又经过了半刻钟——有人进房报告,谈话已结束。
大家连忙起身,折回原来房间。
玄宗太上皇沉着一张脸,坐在椅子上。
一副刚刚才结束谈话的模样,不空伫立太上皇面前。
即使我们鱼贯而入,玄宗太上皇似未察觉一般,只是定定地望向上空某一点。
“太上皇,刚才都说了些什么呢?”高力士轻声问玄宗太上皇。
“完了——”玄宗太上皇用微弱得无法听见的声音,喃喃自语。
“太上皇指的是什么?”“我说完了。已经完了,一切全都——”“护送贵妃到倭国这件事,您有什么打算?”“根本没什么打算!”玄宗太上皇声音突然大了起来。
那巨大的音量,仿佛自腹部底层用力挤出。
“贵妃已变成那副模样,还能为她做什么?贵妃她,贵妃她——”太上皇站了起来,浑身直打哆嗦。
是愤怒?是憎恨?这两种感情,似乎同时袭击太上皇龙体,他胀红着满是皱纹的脸孔,高声呐喊道:“呀,贵妃,贵妃——”喊毕,仿如病倒一般,整个身子又跌坐回椅子上。
黄鹤见状,悄悄走至藏匿贵妃的房间,查看情况。
冷不防——“不见了!”黄鹤高声惊叫,“贵妃不见了!白龙跟丹龙也不见了。
三人全都失踪了!”黄鹤两眼炯炯地奔回到房内。
“忘了吧——”玄宗太上皇说,“大家都忘掉此事。什么都没发生。任何事都没发生过。贵妃已死在马嵬驿。后来的事全是一场梦——”那声音是何等悲痛哀绝。
然后,正如太上皇所说,事情就那样搁置了,以上是我全部的见闻。
不久,有人发现守卫华清宫的两名士兵死了。
难道是贵妃或白龙、丹龙自华清宫逃走时杀害的吗?从此之后,三人杳无踪影。
不仅如此,不知何时,连黄鹤也自华清宫消失身影了。
此后四年——肃宗改年号为宝应元年(译注:公元七六二年),我又自镇南之地返回长安来。
然而,不多时,我又将离开长安,到更偏远的安南赴任。
如此,或许我再也不能活着回到长安了吧。
我已觉悟,安南将是我终老之地。
话虽如此,我心里挂念着的,始终是贵妃的事。
我想,不空和尚应该完全知情吧。不过,再如何追问,他应该也不会说出任何内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至今我依然不得而知。
或许,我应该如此想,曾经令我死心的归国之梦,因此事让我又梦见了一次,其实是件幸福的事。
总而言之,在我老死之前,我亟欲吐露此事,所以提笔写了这封信。
我并非想让特定某人读这封信。我只是想记载下来而已。因为只是想记载下来,所以才以倭国语言撰写。
虽说收信人是太白大兄,这件事却和大兄无甚瓜葛,如果您读到了这封信,大兄啊,就请您当作这是晁衡过度思念倭国所作的一场春梦,笑纳下来吧。
此外,若是其他人读到这封信,如上所述,均与太自大兄无关,因是梦话,所有责任都在晁衡身上,尚请明鉴。
能涉入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件,真是我的侥幸。
如今返回日本确已无望,我谨以倭语写下此信,聊表遗憾之情。
宝庆元年倭国使者安倍仲麻吕记于长安如此这般,空海终于读完了这封漫长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