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马上送别。
空海和橘逸势,依照大唐习俗,折下杨柳枝卷起来,赠别远行者。
长安之东,灞桥边,是送别者和远行者互道珍重之处。
出长安后,送别者和远行者,各自骑马来到此处。
此时,大家已知道最澄等所搭乘的第二遣唐船,平安抵达大唐了。
众人在春野上、春风中骑马来到此地,皆默默不语。
至今只见一片黄土的野外,已经开始萌发出绿色嫩芽。
甘草和蘩蒌之类,在这遥远的异国之野,似乎也是最早萌生绿芽的。
早春的气息充满道路。
空海不时策马靠近永忠所乘的马车旁,短暂交谈。
“已是春天了。”空海骑着马和沉默不语的逸势并行,如此嘟囔一句。
行至浐水,渡过浐桥,终于来到灞桥。
众人都是同甘共苦的旅伴。出发前无不抱着“可能会死在海上”的觉悟,才向异国出发。
四船出发,二船沉没于海。
大家饱尝艰辛,方得生来目的地的异国,今日却要离别了。
昨夜,虽然道尽千言万语,每个人的心中却似乎还有话尚未说完。
然而,却也不知还要诉说些什么。说得出来的,尽是些不断重复的短句。
“一路顺风!”“平安无事!”如此的短句当中,真是百感交集。对归去者而言,赌命的船旅正等在前方。那可不是保证一定平安返抵日本的归程。
临别依依,藤原葛野麻吕靠近空海的马匹,低声说道:“空海!此次多亏你的才能,帮了不少忙。”又加一句:“千万活着归来啊!”不待空海回答,葛野麻吕已经转过身子。
临别之际,所有人几乎都是泪流满面。
葛野麻吕背对着空海,是不愿让他看到自己落泪。
只有逸势和空海,并未落泪。爱说话的逸势,今日也是静默无语。
一行人就此出发。
走过灞桥上的马蹄声、车声渐渐远去。走过灞桥,往东前去,道途连绵不断。
那道路到底有多远呢?送别者的空海和逸势了然于心。因为他们也是经由那道路而来的。
路途虽远,路的尽头又是什么呢?两人也知道。
比起长安的华丽,此地像是穷乡僻壤,但尽头彼方正是日本的京城。
那是故乡。
一行人渐行渐远,最后连声音也听不到了。
空海和逸势的前方,绿色的灞水悠悠地流着。
对岸的杨柳树,刚冒出的新芽,笼罩在朦胧的绿意中。
此时,更让人感觉春天已经来了。
一行人的踪影,终于消失在原野那一方时,直盯着那儿看的逸势喃喃自语:“那庸官,终于走了吗……”话到一半,逸势的肩膀开始抽动,眼睛流出泪水,哽咽的喉咙啜泣了起来。
只有空海未曾流下眼泪。
空海把马停在逸势后方,默默望着天边,等他哭个够。
——到处,皆是曼陀罗啊!空海的眼神,好似如此诉说着。
【三】碰到那汉子,是在归途。
空海和逸势,慢条斯理地策马缓行。
“空海!”骑在马上的逸势,叫了一声。
“何事?”空海直视着前方答道。
“我啊,舒畅多了!”逸势的神情,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派轻松舒畅,完全看不出方才呜咽的模样。
好似甩掉什么包袱一般。
“不过,空海!你这人啊,实在太奇妙了。”逸势的口吻,好似有何不满般。
“什么地方奇妙?”空海依旧注视着前方答道。
走过浐水,已经可以看到对面的长乐坡。
坡道左右,并列着好几家可以拂去旅人风尘的茶亭。
“你为何不哭呢?”逸势问。
“为何呢?”空海事不关己地回答。
“是你的事。不要像在说别人的事一般。”“说的也是。”“正是这说法!这说法,就像是别人的事一般。”“真是伤脑筋。”“呆子!伤脑筋的人是我才对。”“逸势干嘛伤脑筋?”“因为被你看到了。”“看到什么?”“不要问,空海。我很懊恼啊!”“因为被看到流泪而懊恼吗?”“这件事,不要再说了。”“先说出来的,不是逸势吗?”被空海如此一说,逸势为之语塞。
“空海!总而言之,我舒畅多了。”逸势说道。
“嗯。”“很舒畅——这件事,很重要喔。”“嗯。”空海漠不关心地回答。
空海在马上放眼望向远方,一直注视远方。他仿佛在呼吸着天地之间广阔之气。
两人如此走到长乐坡之时。
“喂……”突然听到有人在喊叫。
不过,空海和逸势刚开始都不认为是在叫自己。
继续前进时,那声音又叫起来:“喂……”是个很粗野的男人声音。
空海和逸势把马停下来。一看,有个汉子坐在道路右方大岩石上。
“喔……”看到那汉子,空海忍不住叫出来。
那是个令人着迷、高大魁梧的汉子。
大汉子屁股底下的岩石相当巨大,汉子的体重看似和岩石不相上下,或许还更重些。
满脸胡须。蓬乱的头发,看不出到底是发、还是髯。
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满是油垢和尘埃。
不知是否听到空海的惊叹声?大汉子厚厚的嘴唇露出微笑。出人意表的洁白牙齿,从唇间露了出来。
身上所穿的衣物,褴褛不堪,不知何时洗过,根本看不出原本的颜色。倒是那口白牙,非常显眼。年龄约莫与空海相近,或许更年轻些。
“有何贵干呢?”空海说道。
“有钱吗?”汉子坐在岩石上问道。
“有啊!,.空海漫不经心地回答。
“喂!那样说,好吗——?”逸势人在马上如此警告空海。
盗匪——逸势只差没说出口而已,空海却已完全明白逸势所要传达的意思。
“如此人来人往之处,不致有盗匪出没吧!”空海断然回答。
这些谈话,当然传到汉子耳朵里。
不过,空海和逸势是以日语交谈。汉子不可能明白其意。
那汉子,依旧微笑。不是带有恶意的笑。格外给人一种亲切的感觉。
尽管不修边幅,光是走过他面前就可闻到恶臭,若是重新装扮,洗洗澡,换套好衣服,只怕走到妓院,女人们都不肯放他走呢。
“有多少?”汉子问道。
“相当多。”“当真?”“当然不假。”空海的回答原本就是事实。毕竟是带着二十年的生活费来的。
不仅如此。因为不只是要取得密法而已,经典及佛具也必须带一些回去。
经典,还得靠抄经。抄经,总不能自己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抄,那就太浪费宝贵的时间。雇人来抄经,才是最上策。因此也得花钱。
那金额,不会是区区之数。这些,空海都是有备而来的。
“雇我吧!”汉子对空海说。
“雇你?”空海反问。
“对,雇我。”汉子坦率地回答。
“空海——”逸势做出“不要理他,走吧”的表情。
不过,空海依然从马背俯视那汉子。
“我坐在这里,喊住好多来往的人,却没人搭理我——”“为何要受雇呢?”空海问道。
“那还用问?当然是没钱啊!”汉子说道。
“原来如此。”空海不禁笑了出来。
“你不是唐人吧?”“看得出来?”“啊!唐语说得如此好,真令人惊讶!我看不出来。只是方才听你和同伴谈话,那不是唐语——”汉子伸出粗壮食指,在鼻子下方搔痒。那鼻子笔直又高挺。
“你也不是唐人?”“半对半错。”“哦!怎么回事?”“我出生在天竺。父母双方,一方是天竺人,一方是唐人——”“那么,你会说天竺话?”空海问道。
汉子的嘴里,霎时,叽哩咕噜说出另一种语言。语毕,又露出洁白的牙齿。
“原来如此。不过,雇不雇你,还要看你到底会做什么。”空海道。
“令人惊讶!你为何懂天竺话呢?”“只懂一点点。”逸势从马上用手指戳一下空海肩膀问:“那汉子,说些什么呢?”逸势不知不觉中已对那汉子产生兴趣。他也不是全无唐语素养就来到此地的。
最近,已渐渐习惯唐音,在和妓女交谈中,只要不是很艰涩的会话,总也可以听得懂、说得出来。
因此,最初空海和汉子的谈话内容,他还听得懂。但那汉子开始说天竺话时,就不知两人谈些什么。
“他说,他能说天竺话,听过他说的天竺话后,希望我下决定雇不雇他——”空海说道。
空海又转向那汉子。
“会讲天竺话是很好。不过,你到底需要多少钱?”“多少都行。由你决定就可以,只有两个条件。首先,一定得让我吃饱,人家吃剩的食物也无所谓。我食量很大,一看也知道——”“另一个呢?”“我要在长安找人。”“找人?”“闲暇时,我想去找个人……”“找谁?”“我也不知道。原本应该知道才对,半个月前,遭到强盗——”“强盗?”“我睡觉时,有个家伙摸我怀里。惊醒后,和他们打了起来。打倒一个时,被另一个拿着圆木棍,从我后脑打下去。”“是吗?”“两人都被我抓起来,交给衙役了。不过,后脑被如此一敲,到底要找谁,却想不起来——”“为何要找人呢?”“这也忘了。既然会忘记,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很奇怪却一直惦记着。”“只是找人,当然没问题。不过,更重要的是告诉我,你能够做什么呢?”“这个……”汉子以粗壮的手指伸到乱蓬蓬的头发里,把头皮抓得咯吱咯吱响。
接着嘟囔一句:“我啊,很壮!”“看来确实是很壮,到底有多壮呢?”“我曾有一次,赤手空拳打死一只老虎。”“赤手空拳?”“曾有两次,用棍子打死老虎。虽然不是什么愉快的事——”“不过,空口说白话,小孩也会啊!”“说的也是。”好吧——那汉子喃喃自语,立刻站起来。一站立起来,更可以清楚地看到他的身体有多高大。
骑在马上的空海,说话时的视线和他几乎是等高。
“看吧!”汉子一说完话,就站在方才坐的那块巨大岩石前。他毫不犹豫地蹲了下去,用双手环抱起那块巨岩。汉子全身的体积,和那块巨岩的重量似乎不相上下。
霎时,汉子全身充满力量。肩膀和手腕的肌肉,像肉瘤般隆起。
“喝!”汉子从喉咙发出短短的一声。
瞬间,一动也不动。然而,不动也只是那瞬间而已,那块巨岩突然动起来了。
感觉像看到奇迹。
“唔!”那块巨岩,被举到汉子腹部。
“就是这样。”汉子说话时,腹部“咕噜咕噜”作响。突然一个踉跄,“咚”一声,巨岩发出响声落在地上。然后.汉子整个人瘫坐在那里。
“不要紧吗?”汉子对空海露出微笑。
“若是平时,我可以举得比头还高,现在肚子委实太饿了——”汉子说话时,腹部还在发出响声。
“要不要雇用我呢?”汉子问道。
那汉子好像已经动不了,盘腿坐在地上,抬头对着空海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