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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长安之春(上)

【一】有“刺骨”的说法。指的就是长安冬天的寒冷。

刺骨——形容天气冰寒得有如针刺进骨头。

空海进入长安时,正是刺骨时期。

公元八。四年十二月二十一日。之后,又过了一个多月。

风中的长安,开始有春天的气息了。

长安二月多香尘,六街车马声辚辚。

家家楼上如花人,千枝万枝红艳新。

帘间笑语自相问,何人占得长安春?长安春色本无主,古来尽属红楼女。

如今无奈杏园人,骏马轻车拥将去。

——韦庄《长安春》长安的春天始于二月。

从朔北吹来的风和黄尘,夹带着春天来到。

二月——风中已经开始混杂着杏花味道。

空海和橘逸势,走在带着春天气息的风中。

刺骨的感觉没有了,只感觉春风和煦。

大街左右两旁并立的榆树、槐树和杨柳,都已冒出嫩芽,抽出淡淡的新绿。

路过的马车,所发出的辚辚声更添热闹。

高楼之上的蓝空,也显现出温柔的色彩。

走过大街,一踏进游廓的夹道——狭斜,人们的脚步也变得轻盈了。

僧侣装扮的空海,即使走在这称为“狭斜”的妓院、酒肆鳞次的街道,谁也不会停下来多看他一眼。

因为,街道上到处都是商人、官吏、僧侣、异国人。

像长安这般有各式各样种族生活在一起的城市,在当时的世界绝无仅有。

据说光是各国的使臣,平常就超过四千人。

长安的人口一百万人,其中有一万人是异国人,除了使臣之外,还有六干异国人生活在这个大城市。

首先,有倭国。还有,吐蕃。

西胡。

大食。

天竺。

另外,还有土耳其、维吾尔族、西域种族及少数民族,都聚集在这个城市。

这些人带来的,不仅是文物而已。也带来了宗教。

道教。

佛教。

密宗。

这些不必说,西胡的国教祆教——即拜火教、还有摩尼教也都传人长安。另外,景教——聂斯脱利派的基督教也东传而来。长安建有各教的寺院。

这里没有种族歧视,即使是异国人,只要考试成绩优异,一样可以任官,也有可能位居高职。事实上,确实有不少这样的异国人。

这些异族所带来的各种宗教,都受到政府的高度保护。

这些异族,有如散布华丽色彩般,混杂在熙来攘往的群众里。

身穿皮衣、脚履及膝皮革长靴的胡人昂首阔步,旁边的酒坊则传出胡乐来。

所谓“胡”,狭义指的是“波斯”,广义则泛指“西域诸国”。

一般而言,胡人包括西胡人、大食人、波斯人、土耳其人、维吾尔人在内。

胡女。

胡姬。

胡商。

胡麻。

胡乐。

胡旋舞。

都是西域人、西域食物及西域文化。

赤发碧眼——那样的种族,空海和逸势,都是第一次在这长安城看到的。

贵人和官吏之间,也流行着西域装扮。

脚履西域式长靴、穿着长下摆衣物,英姿焕发地骑着马的贵人可不少。

人们的交谈声、车马声、流泄的管弦曲乐、食物的味道——对空海二人而言,一切都是异国情趣。

杂沓、喧嚣、混沌……置身于此,不仅逸势,连空海的心也好像飘浮起来一般。

不过,置身于此种光景,空海的心思和逸势并不相同,他在此地观看宇宙。

空海知道,触目所见的一切、形形色色的一切,乍看之下好像各自不同,但以同样身在宇宙中的观点看来,则一切都是相同的。

所有的一切,和宇宙都是等距离。他如此认为。

若说自己和他人惟一的差异,就是自己很清楚,不仅他人、还有自己的肉体,都被宇宙原理的无穷力量所贯穿。

置身在喧嚣街头的空海,愈来愈清楚地感觉到宇宙原理的存在。

宇宙原理——按密宗的说法,就是“大日如来”。

——那大日如来,把自己的肉体层层包住。空海如此认为。

所见、所触、所嗅、所闻和所咀嚼——空海看透那些全是泡沫之一。

然而,虽说看透,空海并非以一种冷漠眼神来观照。

对于罕见的事物,依然率直地深受感动;不曾吃过的东西,立刻抓起来放进嘴里。每一样都是不同的味道。

虽说应该是相同的,然而,一旦以个人眼光看来,恐怕所有的一切又都不相同了。

应该相同,却说不相同,空海在自己内心看到这矛盾的视线。

真是不可思议。而这不可思议的紊乱,让空海感到很开心。

“真是有趣——”空海一边走,一边喃喃自语。

走在一旁的逸势听到后,问道。

“什么事有趣?空海。”“我的心啊!”空海边走边笑。

“喂!空海。难不成你又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吗?”“不是什么特别复杂的事。”“何事呢?”“看吧!”空海的视线扫过周围的杂沓后说道。

“看啦。又如何呢?”逸势看着空海。

“曼陀罗啦。”(译注:梵语,众生相之意。)空海低声说道。

“果真是复杂的事,不是吗?”“不,一点也不复杂。”“算啦。因为你说话风趣,我就听吧!不过,空海——”“何事?”“不要用言词来诓骗我喔。”“绝不打诳语。”空海露出微笑。

“总之,你说说看,说简单一点……”“好吧。”空海边走边仰头看了一下天空,再把视线转回到杂沓的地上。

“譬如说:我和你是两个不同的人。”“当然不同。”逸势道。

“倭人和汉人当然不同。儒生和和尚不同,还有,富人和穷人也不同。”“嗯。”“不过啊——”空海说着,指着前方。

前方是妓院的围墙,有一株白梅树枝由里往外伸到街道来。

“从那株花的距离看来,无论谁都一样。”“什么?!”逸势扬起声调。“果真是复杂的事啊!”“好吧,就说说那云好了。”空海说道。

“云?”“有云飘过那里。”空海仰头看。

“嗯。有啊!”逸势的视线,从方才空海所指的白梅树后方扫过。

白梅树正上方,有一朵云正悠悠然往东飘去。两人都闻到了梅花香。

“从那朵云的距离看来,在此的任何人不都是相同的吗?不因为是富人,离云就近,也不因为是穷人,离云就远,更不因为儒生或和尚就如何——”“嗯。”“众生皆平等。”“理所当然啊!”“不过,方才不是说和尚和儒生不同,富人和穷人不同吗?”“嗯。”“何故呢?”“不要突然这样问我,空海。”“说不同即不同。说相同即相同。此又何故呢?”“赴长安途中,在马车上也说过同样的话题。空海!你应该回答才是。我对这种复杂的问题感到很棘手。”“所谓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的称谓,都是人的分法。因为有‘人法’后,才区分出来的。”“是吗?”“和尚和儒生、富人和穷人皆相同,则是‘天法’。”“嗯。”“明白了吗?”“喔,明白了。”“问题就在这里,逸势啊!”“唔。”“就像和尚与儒生、我与你都相同般,那里的树、方才的梅花、狗和猫、蛇和鱼,也跟你我一样都是一样的。”“嗯……”“从天法看来,那些都是生命。”“嗯、嗯。”“更进一步说,在天法之内,我们和花、狗、树、蛇、鱼都是相同的。恐怕和地上的石头、天上的云等所有的一切也都相同。”“嗯、嗯、嗯。”“宇宙原理充斥在我、你、方才的梅花、走过的汉人和胡人、屋子、流泄的乐音、煮鱼的香味等之中。”“总之,那就是——”“所谓的曼陀罗。”“那曼陀罗是……”“我是说,这一切都很有趣。”“你一边走还一边在想这些复杂的问题吗?”“不复杂。”“实在受不了。”逸势如此说,却毫无不愉快的神情。

他用一种有趣的眼神,看着这个和自己从倭国而来的怪和尚。

空海所谓的“宇宙”这个名词,在那个时代早已存在了。无论是“宇”还是“宙”,都像是个巨大罩子,战国时代的《尸子》这本书中记载着:“上下四方日宇,古往今来日宙。”上下四方,指的是空间。所谓古往今来,是过去、现在、未来,指的是时间。

“宇宙”的现代说法,就是“时空”。古代中国比任何一个国家都更早就有这种概念。

“只要有你相伴,无论身在何处,感觉都是相同的。”逸势说道。

“何处呢?”“在倭国、在大唐都相同。”“是吗?”“不过,不管相同或不同,总之,他还是很想回国吧。”“指永忠和尚吗?”“正是。”逸势说。

空海和逸势,刚从西明寺出来。

二月九日——明日,藤原葛野麻吕等大使一行,将从长安出发返回日本。原本计划要更早出发,却因种种事情延迟至今。

所谓事情,指的是德宗皇帝的驾崩。

德宗驾崩于那年一月二十三日,即贞元二十一年正月癸巳。

享年六十四岁。三日之后,四十五岁的皇太子李诵即位。

然而,新皇帝早在即位前的去年九月就因中风病倒,手脚言语都不顺遂。

一行人抵达长安后,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拜谒式中,空海和逸势也都见到这对不幸的父子。

在拜谒式里,和空海等遣唐使同时抵达长安的南诏、吐蕃等大使也在同列之中。

当时,即可看出德宗身体饱受病魔摧残。

一起现身的皇太子,也处在没有侍从搀扶就举步维艰的状态,是日一言未发。

德宗皇帝,早晚会敌不过病魔吧——葛野麻吕不只讲过一次。

但他万万也没想到事情会发生在自己还处身大唐之时。

不过,事情却发生了。

如此一来,纵使是异邦大使,也不得不穿起丧服。葛野麻吕为哀悼德宗,素衣素冠在承天门持杖。空海也在行列之中。

从长安归国的出发日,因而延迟至二月十日。也就是明日。

遣唐使一行人一归国,留在大唐的空海和逸势,当然也不能一直住在作为大使宿舍的宣阳坊鸿胪馆。

大唐方面,替留学僧空海准备的落脚处,是延康坊的西明寺。

出发前一日的今天,空海和逸势把身边用品收拾好,雇人以马车驮到西明寺。

尚未决定去处的逸势,则暂时搬到空海住处。

空海们至今所在的宣阳坊,位于将长安一分为二的朱雀大街之东,即左街。西明寺所在的延康坊,则在西边,即右街。

距离约五公里多。

驮着物品的马车先行归去,空海和逸势则是步行回宣阳坊。

宇宙啦、曼陀罗啦,正是途中的话题。然后,逸势突然想起永忠。

永忠——三十年前,来到大唐的日本僧人。当时,并无遣唐使船。永忠是搭乘私人船只渡海而来。

遣唐使船,并非经常出使。

空海这次所乘的船,与上次遣唐使船已经间隔二十四、五年了。

三十年来,永忠以留学僧的身份居住在西明寺里。空海将住进去的,正是永忠这三十年来所居住的房间。

永忠明日将和藤原葛野麻吕一起返回日本。

稍早之前,永忠曾出面迎接空海和逸势,并将西明寺介绍一番。

逸势和永忠是第二次会面,空海则来西明寺拜访过永忠好几次了。

永忠已经将自己的物品都处置妥当,带着下一位屋主空海来到这空无一物的房间,注视着居住了三十年的地方……“好长的一段时间啊!三十年……”永忠感慨地说道。

三十年前,日本尚处于奈良朝,空海刚出生不久。

空海告诉永忠,现在的都城在平安京。

整个房间好像已经渗透着永忠的体味了。

“如今,这里的知心好友,比日本友人还要多。不过——”永忠话到一半而止,以充满眷恋的眼神再度环视房间。“——不过,我还是想回故乡。”“当然可以回去。到了今年夏天,你就可以踏上日本之土。”空海说此话时,永忠正强忍着眼泪。

“这三十年,我觉得自己浪费掉大半光阴。若是时光能倒回,我认为只要花一半的时间,十五年就能把这次要带回日本的东两,全部弄到手——”永忠话到一半又止,注视着空海。

“听说你是来求取密宗大法的吗?”“正是。”“若是密宗,首推青龙寺的惠果师父。”永忠说道。

“四处打听,都这么说。”“那当然是事实——”永忠好像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一般,紧盯着空海看。

“在这个国度里,与其不请自来,还不如被邀请才前往的好。求取密宗大法也是如此。拿着介绍函求见,能见到惠果师父尚属幸运;就算见到了,也得做个三年杂役吧。第三年后,或许有一句没一句开始学习诵经,如此到灌顶,恐怕得花上十到十五年的岁月吧!”“嗯。”“虽然,你预计二十年,但若是应邀前往惠果师父那儿,以你的资质,五到七年就可以完成了。”“不过,也有只花一年时间就完成的人。”“是吗?”“是一位名为‘最澄’的僧人。”“原来如此。听说这次有个僧人不来长安,直接前往天台山,好像就是他——”“正是。”“不过,只要一年,未免也太急躁吧!”“若把他当成是来采买经书的商人,一年也不算急躁。”“这样说未免苛刻。既然如此,你打算花几年?”“若说最澄是商人,我就是小偷吧!”“真是有趣!”“听说西明寺里,有和惠果师父所在的青龙寺交往极深的人士——‘,“哈哈哈,连这你也知道吗?八成是指志明和谈胜吧!今日应该在寺里,是否替你引见一下——”“不。时候未到。您只要传达说,有个从日本来的空海和尚,可能是来盗取密宗的。如此就够了。”“来盗取……果真要这样说吗?”“正是。”“另外,你是否听到惠果师父的一些传闻呢?”“何种传闻呢?”“惠果师父的身体状况似乎不佳。”“这事倒听说了,状况很坏吗?”“就算年内不会有变化,但可能撑不到方才所说的五年。”“一生穷极密宗的人,也不得不顺从天法啊!”“连释迦牟尼也难逃天法。”“是”“传密法予惠果师父的不空,还有传密法予不空的金刚智,如今也都不在这人世间了。”“我正是不空菩萨入寂之日出生的。”“当真?”“正是。”“不过,竟也如此——”“所指何事呢?”“穷极密法的人,终究难逃一死啊!”“如此让我安心不少。”“啊。”空海的回答颇出入意外,永忠发出不可思议的惊叹声。

“终究得一死——这事的确很严肃。正因为一死,才能成佛、成密。若想求取长生不死法,就该求诸玄道。不过,纵使尽得玄道,时候一到还是得死吧!”玄道——亦即神仙之道。

“商人得死,佛教徒得死,乞食者得死,密教徒得死,玄道之士得死,连帝王也得死……”空海竟然很开心地说道。

“都得一死!”“真是痛快啊!”顺着永忠的回答,空海若无其事说出此话。

“嗯。”“正因为如此,才有佛法、才有密法吧!”永忠目不转睛,盯着说出此话的空海看,再向空海说:“你真是不可思议的人!”永忠在和空海的交谈中,举止措词渐渐更加谦让了。

“和您一席话后,想到明日就要回日本去,真是可惜!很想继续留下来,和您天南地北地谈一谈。不过,终究不如归去。”永忠以惋惜的口吻,对空海说道。

“不如归去吗?”逸势边走边模仿当时永忠的口气自言自语。“二十年吗?我们——”逸势似乎想到自今以后得在这长安度过二十年的岁月。

“不需要二十年吧!”空海说。

“不。空海!就算如永忠和尚说的,你五年就可以求取密法,二十年还是得二十年。因为如此,我们才来到大唐。并非可以用自己的意志决定要待几年的。”“呵呵。”“就算五年可以回去,难道那么凑巧,刚好有遣唐使船从日本来吗?二十年后,是否还有遣唐使船尚且是个疑问。”“我知道。”空海像风般飘飘然走着,低声说:“已经播下了种子,或许不久就会萌出芽。”“什么?什么种子啊?”“期待萌芽吧!”“啐。”逸势像个小孩般踢着小石头。“方知老暗催——吗?”逸势不禁吟出那首不知不觉中感到自己开始老去的诗句。

“方才的诗吗?”空海问道。

所谓方才的诗,是永忠在谈完诸多事后,给他们看的一首诗。

“对了,西明寺是观赏牡丹的胜地——”空海对永忠说。

“确实是个好地方。”永忠回道。

西明寺的牡丹,比起长安其他的牡丹胜地绽放得晚。因此,这时期依然妩紫嫣红。

长安的许多文人雅士都来到此地,或吟诗、或作画。

“您也咏诗吗?”“不。还不到咏诗的程度。”“大家都说您的书法和诗文都很杰出。若有雅兴,我有件东西想给两位看看——”“什么呢?”“这是抄写自一位来访西明寺人士所吟的诗。”“请让我们拜读一下。”于是,永忠离开席间,取出诗文来,逸势方才所念的,就是那首诗中的一句。

“这是去年的作品。”空海和逸势,读起那首诗。

那首诗题为《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前年题名处,今日看花来。

一作芸香吏,三见牡丹开。

山l独花堪惜?方知老暗催。

何况寻花伴,东都去未回。

讵知红芳侧,春尽思悠哉。

题下,写着作者的名号:白乐天白乐天——这是表字。本名是“自居易”。

白乐天的诗集《白氏文集》传人日本后,成为平安时代上流社会人士必读的书,在公卿贵族之间相当受到重视。这是后话。

空海入唐当时,白乐天尚是一名默默无闻的秘书省小吏而已。

当然,此时的空海,也不知白乐天为何人。

白乐天以玄宗皇帝和杨贵妃的爱情故事,写下的长篇诗作《长恨歌》,也是之后的事。

“您抄写的吗?”空海问道。

“不。是方才提到的志明所抄写。他非常爱好此道。我刚刚向他借来的。”“白乐天是怎样的一个人呢?”“好像是志明的熟识。秘书省的官吏,我和他见过一次面,年龄大概和您相当吧!”正如永忠所言。那时,空海三十二岁。白乐天比空海大两岁,三十四岁。

“既然还年轻——”空海说道。

“您想说的是,为何‘方知老暗催’吗?”“正是。”空海答道。

确实是好诗。

去年,和一位叫元九(译注:即元稹)的友人一起来观赏牡丹。

今年却独自一人前来。现在,那位友人好像身在洛阳。看到发出芳香的盛开花朵,而想到了自身的老去。

那简直就是佛家的想法。

是佛家的想法,也是佛法的出发点。

就密宗而言,生、老、病、死等生命现象——这些生生流转的生命,正是巨大宇宙的活力和动力。

“很想再拜读他另外的诗。”空海坦率说道。

“若有兴趣,下回请志明引见一下。”“好。”“不过,有关先前那事。”永忠说。

“找到合适的人吗?”“是的。听说般若三藏可以教您。”“那真是太好了。”“那人真是再适当不过了。毕竟他是天竺人——”“听说他曾经在玄奘三藏也待过的烂陀寺学习佛法——”“正是。至于唐语,讲得和唐人没有两样。像您如此擅长唐语的人,和他沟通应该不会有什么不便。”永忠如此说道。

接着,又以日语交谈好一阵子之后,空海和逸势就辞别西明寺了。

“那样的诗,并非我所喜爱的。”逸势边走边说。

“那种太直接的诗,逸势不喜爱吧。”“嗯。”逸势答道。

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宣阳坊了。

“话又说回来,空海!谈完诗后,永忠和尚到底在说些什么啊?”“喔,你是指般若三藏可以教我的事吗——”“教什么?”“梵语啦。”空海说道。

“梵语?”梵语,亦即古代印度所使用的标准书写文字。

“嗯。”“为何要学梵语?”“我们读的佛典,都是以唐语书写的。不过,那些佛典,最初都不是以唐语书写的——”“嗯。”“之前,是以天竺语书写。那天竺语,就是梵语。”“嗯。”“若是懂梵语,无论佛法还是密宗,就可以明了到最细腻的微妙处。”“原来如此。”“再说,突然去求见惠果师父,纵使他当下就传授我密法,若不懂梵语,也是毫无用处。”“不过,你不是会写也会讲梵语吗?”“那是日本式的梵语。不适合用来盗取密法。想盗取密法,什么都不懂反而比较好。”“如此一来,不是要花费好多年工夫吗?”“不。不出几年。”空海满怀自信地说。

“对了,你刚刚说,从见面那日起,惠果师父就会教你密法?”“说是说了,但有可能第一次见面就传授密法吗?那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梵语啊……”“或许是绕远路,不过绕这条远路,也可能出乎意料是条快捷方式。”“方才,永忠也如此说过。”“与其不请自来,不如让人家来邀请——”“确实如此,问题是对方是否来邀请呢?”“大概很难吧。”“嗯,行不通!”“逸势!我没有说行不通。我是说很难。”“什么!?”空海对逸势露出微笑,又说:“结果如伺不得而知。正因为不知道,所以有趣。”“不过,空海啊——”逸势好像突然想起什么。

“什么事?”“虽然快到宣阳坊了,我们不要直接回去,想不想往平康坊走走呢……”“找女人吗?”空海问得很干脆。

平康坊,位于宣阳坊北邻,是妓院和酒坊栉比鳞次之区。寻欢作乐的地方。

有碧眼胡姬,当然也有对逸势而言是异邦人种的唐人妓女。

逸势频繁来此走动,好像已经有熟识的女人了。

每次来到这里处,逸势都会把个中细节说给空海听。

初次和碧眼胡姬会面时,逸势以充满兴奋的口吻,津津有味地向空海描述妓院调度、胡姬服饰、音乐曲调等等。

逸势问空海——是否见过“垆”呢?还向空海说明“垆”到底是何物。

当逸势向空海说明至今为止只在诗文中见过的“垆”时,与平素抱怨不想待在大唐二十年之久的逸势,判若两人。

垆——并非是“炉”,乃酒肆等所使用,有如台子之物。

以黑土堆起,作成炉形的坛,摆上酒菜,客人和胡姬迎面相对。

灯火,则是盘式的灯。

灯火下,女人风情万种地伸出白嫩的手,把酒斟入酒杯。

“真是美妙极啦。”逸势说道。

逸势每次外出时,总是紧跟着会说唐语的空海,惟独到那儿时,不是和其他人,就是独自前往。

因为空海是僧人,不方便邀请吧!反而,还以此事来取笑空海。

从那儿归来时,还故意跑到空海跟前,开心看着他说:“哎呀,我没当和尚,真是万幸!”空海只是微笑听着逸势说话。

而逸势,此次倒是很罕见地邀了空海。

因此,空海才会问“找女人吗?”“正是。找女人。”逸势答道。

他很希罕地露出有些下流的神情,嘴角泛起了一抹笑意。

“反正今晚大概有送别酒宴,酒宴开始前再回去就可以。从暮鼓鸣起开始,和女人缠绵过后,穿好衣服出来,也可以赶在宣阳坊的坊门关闭前回去……”所谓“暮鼓”,是夕阳西落时,京城门楼上所鸣起的大鼓。

暮鼓鸣毕,城门就关闭起来。

之后,击响街鼓六百槌——约莫四十五分钟,响毕,各坊坊门就关闭起来。坊门一关,就回不了自己的住处了。

一旦坊门关闭之后,走在大街上被金吾卫发现,就会以“犯夜”罪名鞭答二十下。夜晚可以在街上行走的,只限官员,或持有县、坊所发之特别通行证,也就是持有文牒的人。

相对于暮鼓,还有“晓鼓”。天刚破晓击响之时,各坊坊门便随之打开。

“这主意不错。”空海说。且说得很干脆。

“可以吗?”逸势问。

“可以也罢,不可以也罢。不都是你邀请的吗——”“咦,我是想看到你为难的模样才邀你的,真的不在意吗?”“可以去啊!”“不要后悔喔,空海。”“没什么好后诲。”空海淡然地说道。

“哦。”逸势嗤笑一声。“你的话是否在逞强?等一下试试看就知道了。”逸势真当一回事,接着又说:“若是如此,今日就作罢。既然要去,何必这般匆忙赶在今日?德宗皇上刚驾崩,妓院也暂时歇业。等葛野麻吕归国后,改日时间较为充裕再前往,不是更好吗——”“那也好。”“到时,宿一夜,如何?”“嗯。”空海毫不犹豫回答。

这种氛围,让逸势有些处于劣势,于是更进一步追问:“喂!空海。你该不会瞒着我,偷偷到妓院去吧?!”当时奈良佛界,所谓“不犯”——就是不可和女人有私情,这是僧侣的重要戒律之一。

若是公然打破此戒律,会被“破门”,二度再犯,就不准踏入宗派寺门。

至少,表面上也得遵守。

食欲。

性欲。

睡欲。

在人的所有欲望之中,性欲是此三大欲望之一。完全断绝对女人肉体之欲望,是当时佛教成立之戒律。(译注:现在有些宗派的日本和尚已无此戒律,可以娶妻生子。)尽管如此,空海却轻松地对邀约他一起去嫖妓的逸势说“那也好”。

无怪乎,逸势会认为空海是否已瞒着自己偷偷跑去嫖妓了。

“你说呢?”空海开心地看着逸势。

“为何突然想去呢?”逸势问道。

“因为逸势邀请我啊!”“为何至今都不去呢?”“因为你未曾邀请啊!”空海的答案简单明了。

“我知道了。”逸势答道。“在西明寺安顿后,立刻就去吧!”“嗯。”“到时,可别说只是戏言而已。不许逃哟!”“绝对不逃。”“很好。”逸势话刚说完,点点头又再加上一次:“很好。”一副洋洋得意的模样。突然,又换成严肃的神情。

“有一件事,能不能告诉我?空海——”“伺事?”“我很在意一件事,却至今故意不问你。”“何事?”“空海,你懂得女人的滋味吗?”逸势一说完,空海很开心地发出“咕咕”笑声。

“好好地回答!”“我认为那是好滋味。”“好滋味?”“嗯。好滋味。女人啊……”空海答道。

高高的天空,和杂沓的街道——空海昂起头来,两者都不看,茫茫的视线落在另外一方。

空海感觉到异国的喧嚣、吵杂,有如宇宙的音乐般,把自己的肉体整个包裹了起来。

那音乐,让空海完全地沉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