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行云将手上的小白猫往外面高高一扔,没来得及看它落向何方,那三头脱出牢笼的噬人豹已经各选方位,朝他扑了上来。
风行云闻到一股强烈的野兽骚味,就空中直窜了下来,巨大的风仿佛要把他压在地板上动弹不得。豹坑里瞬间被野兽的咆哮,翻滚和撕咬的声音所填满,热乎乎的血喷溅了出去,在空中哧哧地散开成弥漫的血雾,遮蔽了他的视野。他咬牙闭目,等待最后的痛楚来临的那一刻。有一会儿工夫,他认为自己已经死了,但耳边传来豹子的啸声激荡豹坑四壁,始终不休。
那咆哮声里是愤怒、更多的则是恐惧和痛苦。
在这些咆哮里,还掺杂着一种吁吁的呼气声。风行云不由得睁开双眼,只见坑内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只毛色如黄金缎子般闪闪发光的猛虎,体形比三只豹子加起来还要大,腰背上都是斑斓的花纹,只有肚腹上的毛如雪片般洁白。只是这么一会儿工夫,两只豹子已经肚破肠裂,被撕扯成一堆零散的毛皮和血肉的混合物。
猛虎瞪着剩下的那只噬人豹,从嗓子眼里发出轻蔑的呼噜,也就是风行云听到的吁吁声。
这只从天而降的救星,它的毛色和斑纹都是如此地夺目,只有那只有点塌的鼻子,可以让风行云认出就是屋梁上出现的那只大黄猫。没错,阿黄不是猫,而是只罕见的魇虎,这种猛兽一生的大部分时候都在昏睡,把它们的凶猛习性和可怕力量收藏起来,它们的精神力量和形体都只有部分能表现出来,让它们看上去只是只可爱温存的小动物。比如猫。鹿舞养了阿黄好多年了,也很少看到它真正苏醒的时刻。
总是要到最迫不得已的时刻,魇兽才会苏醒,展露它可怕的獠牙和凶猛的力量。
阿黄轻轻地打了个哈欠,那是真正的血盆大口,长长的獠牙如钢刀。它猛烈地甩了甩头,一阵突然爆发的尖啸如飓风般扎进人的耳膜,它卷成一团旋风,然后带着可怕的压力冲上天空,滚雷一样闷闷地飘荡向四面八方。最后剩下的那只豹子掉头逃回铁栅栏后的通道,连头也不敢回一下。
“搞什么啊?”坑上面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轻轻地问了一声。
魇虎阿黄再次咆哮了一声,一纵身就轻巧地跃上了一丈多高的坑壁。
上面一片宁静,随后突然传来可怕的疯狂逃窜声。风行云听到三四个人从门口那挤了出去,然后在院子里摔成一团,还有人从窗户跳了出去,头却响亮地撞在街道上。有人扯着嗓子喊管家,有人喊卫兵。
黄色大虎那轻捷的脚步一会儿出现在这边,一会儿出现在另一边,如同风一样轻巧,它玩游戏一般呼哧呼哧地追了他们一会,只听得人的脚步声四散逃开,渺不可闻。
风行云独自坐在豹坑的地上,望着光滑的坑壁,想着要怎么爬上去,突然腾的一声,那头大如牛犊的猛兽又回来了。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身后,风行云看着它狰狞的花脸,露出唇边的獠牙,还有下巴上粘糊糊的血迹,未免有点害怕,但是它像头大猫般呼噜呼噜地叫着,伸出一条长长地红舌头,舔了舔风行云的脸,弄得他痒痒的,忍不住笑了出声。
大猫回过身去,点头示意他跳上它的背。风行云翻身而上,随即腾云驾雾般飞上了地面。
只见府兵营地已经柱墙倾颓,面目全非,四面的地上还滚了一些人,正是那些将他抓到这儿来的茶钥家兵丁。阿黄骄傲地抬着头,对这些在地上呻吟着滚来滚去的家伙一眼也不看。其实这些家伙都是自己慌乱中乱跑,摔断了胳膊和腿,阿黄才没有胃口真的去咬这些人呢。
从墙角边跑过来那只小白猫,亲热地拱了拱它的下巴。阿黄和它亲昵了一阵,转头再看了风行云一眼,风行云觉得它仿佛作了个鬼脸,这才带着小白猫窜出大门,顺着街道跑走了。
风行云逃出后,又困又累,在僻静处找了个门洞,缩起来就睡了。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也不知过了多久,他才一骨碌从梦里跳起来,喊了一声:“羽裳。”墙角上红光灿烂,他掉转过头看,发现背后是冲天的火光。上城着火了。
他愣愣地发了一会儿呆,想道:哎呀,羽裳好像是在那边呢。
就在这时,突然背后有个什么东西猛烈地撞了上来,几乎将他撞倒在地。撞上来的东西随即伸出双手将他环抱住。
“我终于找到你了。”羽裳说,冲到他怀里哭了起来。
“干吗要哭?”风行云扶着她的肩膀问。
羽裳抬起头,又扑哧哧地笑出声来。“这是我最后一次哭。”她捏紧拳头发誓说。
风行云惊讶地朝她眼睛望去,发现这个小姑娘的眼睛里,多出了许多东西。那是种不论碰到什么样的情形,也压不倒的坚韧。
她笑嘻嘻地说:“她们告诉我,在这座城市里,你能找到任何要找的人。果然是这样啊。”他对她的眼睛看了又看,然后也咧开嘴笑了。
“走,我们去海边。”风行云说。他闻着海水的味道,拉着羽裳的手朝下城码头边走去。
整个上城,正在燃烧成一个巨大的打铁炉。
府邸四周的围墙上,还有绝望的羽人箭手和庐人卫在做殊死的抵抗,那已经是他们最后的防线了。
那些铠甲闪亮的羽人镇军们拼命地放箭,哪怕是死亡就要来临,剩下的弓箭是他们手上永不放弃的骄傲。他们拉弓瞄准,近到可以看清扑上来的野蛮人脸上的胡须,才一箭将其射倒,随即被扑上来的其他蛮子砍倒。
庐人卫本来还能撑得住很长一段时间,但他们开始发现冲近身边的蛮人,身上的纹饰、兵器、图腾甚至叫嚷的语言都不再相同。
他们绝望地叹着气,知道城门已经打开了,更多的蛮人正在冲入城内,最后的希望也已灭绝,于是他们散落开来,离开最后坚守的岗位,不再为保护异族主人,而是为了自己的荣誉而战,长长的马戟打弯了,就抽出身上的短铁戟继续厮杀,直到流尽最后一滴血,这些精悍的庐人卫,也没有一个人投降。
青罗驾着他的骆驼踏过火红色的街道。
他觉得自己肌肉紧绷,血液如同在燃烧,在皮肤下的脉络中滚来滚去,连全身毛发都在腾腾地冒着热气。
仅仅在三天之前,他出现在厌火的时候,还是个被人轻视的无害的外乡人。此刻他却如同可怕的神灵,挟带着死亡和毁灭的气息席卷而过。那些华丽起伏的楼房,那些光洁整齐的街道,那些精致风雅的门楼,都在灰骆驼的巨蹄下震颤和呻吟。
火光把他的影子投射向前,如同一只巨大的蝙蝠在街道上飞舞,满城百姓都在这影子前慌乱地逃跑。
狼那罗的黑马追了上来,他的马胸前挂着十来颗血肉模糊的首级,在火光下不停跳跃,露着白森森的牙齿,仿佛还想要张嘴撕咬。
他飞骑追赶一名羽人女孩,如同苍鹰追赶乳兔。青罗紧跟其后。
那女孩衣着华贵,在黑漆漆的街道上奔跑时,能看到一双白色的赤裸光脚在宽大的裙裾下闪亮。她显然是权贵人家的女子,娇嫩的脚大概从没碰触过石头,即便上城的石板路雕琢得光滑,依然留下了她脚上的点点血迹。
凶猛的蛮人狼那罗在马鞍上侧过身子,如同拿住一支轻盈的羽毛一样毫不费力地将她抓起,横按在马背的狼皮鞍子上。她在被抓住的一瞬间,还晃动手臂想要抵抗,但被按在如针毡般的狼皮上,闻到狼那罗身上可怕的血腥味,突然失去了反抗的勇气和力量,于是放声大哭,眼泪随风飞洒。青罗觉得自己滚烫的胳膊上也迸到了几星水花。
狼那罗咧开被蓬乱的黑胡须遮盖住的大嘴哈哈大笑,冲青罗喊道:“少主,不好意思,这姑娘是我的了。”青罗长长地呼了一口气,拨转骆驼,看到手下兵丁已经把奔逃的几十名羽人追赶到一处街道尽头。那群羽人里有老有少。站在最前面的是位头发胡子都白了的老羽人,穿着的白袍边上绣着金线,虽然在亡命之中,也看得出往日里那副骄傲的模样。此刻他横伸着双手,护着身后两名孙儿辈份的少年,昂着瘦骨支棱的头颅,愤怒地瞪着眼前十来名满身杀气的蛮人。
青罗心中不忍,驱赶骆驼横过自己手下面前,想让他们住手。
他命令还没来得及发出,那老人却怒骂道:“强盗蛮子。”从腰带上抽出柄匕首刺了过来。
青罗促不及防,膝盖上被刺中一刀。灰骆驼往上一跳,转了半个圈子,已经将老人撞倒。它那巨大的蹄子踩在老人的胸口上,发出了可怕的咔嚓声。狼那罗大怒,纵马冲入人堆,狼牙棍左右横摆,早将那两名幼小的羽人头盖骨砸得粉碎,鲜血喷涌而起,溅了青罗一脸都是。
青罗手下的蛮人发出狂热的嘶吼,提刀随后涌上。
青罗眼睁睁看着那几十名羽人杀死在地,几次想要大声喝止,心里头却知道救不了这些羽人,救不了全城的人,也救不了这座城市。他看了看自己手里提着的刀,那把老河络莫铜送他的刀刀头上还在往下滴血呢。
“杀吧,杀吧。”青罗狂吼起来,他抹了把脸,那些血热烘烘的顺脸颊流下,让他的面目变得狰狞难辨。他知道城市所代表的窈窕、温宛、精致如好女子的气质将就此全都烟消云散,即便能重生,也全都与他无关了。
青罗纵着灰骆驼,在火焰升腾如血的长街上踏过。羽人的城市和街道在他的践踏下咯咯颤抖,如直面着死亡与毁灭。
不知道跑了多少路,杀了多少人,青罗发现自己剩下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上城街道上,那把锋利无比的长刀如今布满缺口,如同一把锉刀。
他所在的地势很高,可以看到整个烟火笼罩的上城。
有个人取笑他说:“这就是你想看到的厌火吗?”青罗愣愣地转过头来,不知道谁的血正从他下巴上滑落。
他看到鹿舞正骑在一堵烧剩的矮墙上笑嘻嘻地望着自己。
青罗抬起手肘抹了把脸,他觉得自己身上燃烧的大火正在熄灭,他清醒了过来,望了望四面的大火,放松了手里的刀子,愣愣地说:“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吧,”鹿舞从墙头上窜下来,“对啦,你胸口还痛吗?活过来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你不喜欢天上的草原吗?你看到仙女了吗?哇,这匹灰骆驼好大啊,它是白果皮的爸爸吧?我开始相信那个傻故事了——喂,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她就那么直愣愣地站在断垣残壁,满目仓痍的上城街头上,对着青罗喊出了自己的心里话。
青罗红了脸,幸亏被血糊住了,鹿舞没有发现。
他说:“你还小呢。”“恩,我确实还小。不过我会长大的。到时候我一定会去找你,”鹿舞嬉皮笑脸地点着头说,“你的剑我不会还给你的,也许再过许多年,它会帮我找到你哦。”沙陀青罗忍不住咧嘴一笑。“好啊,我等着。”“对了,我也送你一样礼物。”鹿舞笑嘻嘻地说,“刺你一剑总是我不对,请你吃东西好不好?”她从背后腰上扯下一只油纸包裹,扔了过来,青罗打开来,看见纸里裹了只肥烤鸭,金灿灿的皮看上去烤得很香,他被那香味刺激得打了个喷嚏。
“这可是厌火下城的特产,不吃上一次,不算来过厌火,”鹿舞眉飞色舞地说。她打了个榧子,突然拉长了声音喊道,“我身无形,我身无形。”她响亮地喊着,一纵身跃过烧断的矮墙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