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天的更早些时候,两个羽人小孩正行走在登天道往厌火城的路上。他们衣裳褴褛,鞋子破了底,尘土满面,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这两人是从铁崖村长途跋涉而来的风行云和羽裳,他们的家园毁于蛮族人的刀和火。(故事见《九州·风起云落·风起兮》)羽妖陡崖本在厌火城的东面,但他们错过了两个岔口,又绕错了道,结果直转到了西门去。
登天道这时节正是最繁忙的时候,靠近厌火城的这段路上是车马拥挤人畜混杂。成串的骆驼队把堆积如山的货物放在背上挪动,扭角牛翻着愣愣的白眼拖动着不堪忍受的重负,肿了膝盖的骡子群低头慢动作般迈动着脚步,一路砸下两列斗大的汗珠。走在两边的则是些从地狱归来的人。
风行云拉着羽裳被这些可怕的队伍冲到了路旁,被他们踩松的石子就顺着路旁摇动的草叶滴溜溜地滚落到悬崖下。
在这样的一条路上,他们突然听到了一阵急骤的马蹄声,随着马蹄声而来的是一股骚动和飞扬而起的尘土。所有的人都拉紧了牲口的缰绳,惊愕地向后张望。
那帮子人出现了,他们低着头伏在马背上疯狂地全力奔跑着,长长的皮鞭甩得嘣嘣作响,抽在那些依旧傻愣在道中央的愚笨商贩和骡子的背上,如同一阵狂风卷开肮脏的水面上浮动的草叶,在这群拥挤不堪的畜生和大车队中硬生生地挤出一条路来。
风行云抓紧了羽裳的手,他从人缝中看到那些高高举起的胳膊,滑落在温暖空气里的汗珠;在刷拉拉闪过的马腿组成的晃动的森林中,他看见有一位身穿束腰短铠的女战士端坐在一匹黑鬃烈马上,红色的斗篷旗帜一样招展在风中,露出了下面阳光一样刺眼的金色铠甲。
她在少年面前一掠而过,在他懵懂的黑暗心灵中投射下了一张明珠一样光洁的脸庞。
羽裳捏了捏他的胳膊,他才猛醒过来,发现自己被包围在一大团尘土里。他们缩在尘土中咳嗽了好一阵子才缓过劲来,抬头却看到那一小队骑兵追上了一大队人数众多装饰华丽的车队。他们没有从车队旁边掠过,却纵马与那些护卫着车队的卫士的坐骑撞击在一起,踢起了大块的泥土。
“快走,我们去看看发生什么了。”风行云说,他拉着羽裳的手爬到了一座小丘顶上,那儿早挤满了一堆堆的贩夫走卒,他们都站在那儿看热闹。
那两队人马相互怒目而视,看得出他们早就认识。那帮子人先是互相吐口水,甩泥巴,大声叫骂,然后就扭打了起来。车队的人多,提着长棍围了上来,但那批后来的骑队中的人却剽悍得多,相互呼哨,直冲到人堆中,用长鞭和刀柄居高临下地猛力抽打,以少敌多,毫无惧色。
风行云站在小丘上,也看了一会儿打斗,却把目光溜到了那金色铠甲的女骑手身上。那女孩年纪尚小,却昂昂然有大将气度,不动声色地看着路旁的混战,红色斗篷的下摆在她腿边随风起舞。他为她脖子下面的青色花纹着迷……他就那么直愣愣地盯着她看,却没发现羽裳也在打量着他的侧脸。羽人女孩仿佛从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什么,她叹了口气,轻轻地放开他的手。
同那位女骑手一起过来的人中有三五骑卫护着她站在路侧,偶尔有三两个人扭打着撞到这边来,少女身边的大汉便出手将他们赶开。
一通群殴之后,眼看那大车队的一众兵丁吃了不少亏,车子也被抛翻了两辆,车上装着的酒壶啊、果品啊洒落了一地。一阵骚动中,那边厢却有个银盔黑甲的家伙骑着一匹瘦得摇摇晃晃的马使劲撞开人群,冲到前面来,骈指冲那金甲女孩喊道:“呀呀呸~~你们是哪路人马,竟敢横行官道,殴打官差,简直是反啦!”那家伙的头盔上高高竖着一根枪缨,看上去倒也威风得紧,此刻他捋了捋两撇小胡须,气壮如牛地叫喊着,座下那匹栗色瘦马的秃尾巴在阳光下轻快地跳动着。
这边厢一名护卫那女孩的大汉冷笑了一声道:“不巧得很,你是官我们也是官,我们之间谁反了还不一定呢。”“哇呀,”小四将军嚷道,“胆子果真不小哇,居然敢跟本将军抬杠……难不成还想和我决斗?”风行云看见那女孩肩背笔挺地坐在黑马上,斜了那小四将军一眼,道:“原来茶钥王的家将这么粗鄙,不懂规矩。”她高傲地抬起头,对小四说道:“听好了,我是南药城主云魂之虎云猛胜的女儿,云魂军车右上护军世袭从二品开国南药勋云裴蝉。想挑战我?先找人下战书吧,然后到青都台阁找尚书仆射报批,如果你够资格,我自然会亲手取你狗命——不懂规矩的家伙。”她的声音既富有野性又极悦耳,袅袅地散入拥挤着无数看客的登天道上。
小四难为情地搔了搔头,红了半边脸道:“啊哈,原来决斗还有这么多道手续——不好意思,我刚升级,还没搞太明白。打扰打扰。”他拉转马头,急匆匆地跑开了。风行云听到他一路上气急败坏地小声喊道:“管家管家,来人啊,给我配个秘书来,帮我写战书——”在周围的笑声中,风行云却突然起了一种不舒服的感觉,如同芒刺在背。他抬起头,发现天空中不知道什么时候布上了一层浓厚的雨云,在暗黑色的沉重云层之上,印池,那颗硕大的日常最不容易被看见的星星居然在灼灼地发着暗蓝色的光。
他还在那儿发愣,羽裳不动声色地扯了扯他的袖子,他惊愕地环顾四周,看到几名青袍人偷偷摸摸地在人群中行动,他们挤过人群,穿上前去,行动是那么地不引人注目,仿佛梭子鱼游动在青色的海水中。
他们在人群中围合成一个不规则的半圆形,低低地张开手臂,青色的长袍无风自动,上面绣着的绿色丝线仿佛水纹荡漾。有那么一瞬间,空气中的水气潮重得压迫起耳膜来。
风行云突然间明白了过来——他们的目标是那金甲女孩。不需要任何理由,他已经喊了出来:“小心!”羽裳没来及捂住他的嘴,于是拖了他一下,和他一起躲入人群中。
卫护在年轻上护军身遭的卫士最早回过头来,紧接着所有在打斗着的人都停住了手。马儿紧紧地夹着尾巴,四足定定地立在泥地上。人们在尘土中回过头来看向小丘。现在,再愚笨的人也能察觉到四周的空气中蕴涵着的重大威胁,空气里的每一点点水分仿佛都在以一种邪恶的频率振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