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罗骑在木傀儡脖子上,只觉得耳边风响,街道两边的屋子呼呼地退走。
虽然沟沟坎坎密集,但颠簸得并不厉害。青罗发觉木之戊那古怪的背部,其实正是个舒服的鞍座,垂着腿坐下,与骑骆驼并没有什么区别。他抱紧了相貌凶恶的傀儡头部,手心摩挲着木之戊的肩膀,赫然发现它其实并不全是木头雕刻成的。木之戊的表面瘿瘤丛生,粗糙无比,宛如一层厚厚的甲,其下的肌肉筋骨却层次分明,随着它的奔跑还微微颤动。
他看得分明,木之戊其实是一只半生物半非生物的混杂体。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将风?他嘀咕道,可是将风离开了主人就无法行动,但这些木头傀儡在莫铜醉倒的时候不但举动自如而且机敏异常。青罗只得猜测莫铜在木头机关中融合了将风的技巧,所以即能操纵自若,又能自主行动。即便在精通木工的河络族中,这套技巧也算是神乎其神了。
青罗低头看着木之戊,六个木人看似一模一样,其实各自不同。木之戊是其中既非最聪明的,也非最强壮的。如果你仔细看,它刻画模糊的脸上,仿佛带着微微的笑意呢。
只见它机械地迈开大步,或跑或跳,动作僵硬可笑。可是谁知道它有没有情感呢?它们面对如林的刀戟时会不会恐惧生死呢?他们穿街越巷,一路向北,青罗开始担心要如何越过城墙,待他奔到城门处,却发现城门是打开的。
有一些兵丁忙乱地抬着一些拒马,摆了三四道,挡在路当中,他们盔甲闪亮,兵器精良,确然是厌火的羽人镇军不假。
这些忙碌的家伙们听到木傀儡的脚步,纷纷回过头来。
木之戊驮着主人和青罗低头疾冲。
一名羽人校尉最先明白过来,干净利索地抽出刀,跳到路当中,凶狠地喝道:“不许出城!”眼看就要撞上拒马的一瞬间,莫铜像驱赶马匹一样大喝了一声“驾!”,木头人迈开长腿,从那名校尉的头顶一跳而过。它也不和这些守门的镇军们纠缠,三跳两跳,蹦过拒马桩,一道烟地穿过门洞,绝尘而去。
而那羽人校尉兀自伸着手挡在路中,张大了口发呆。他迷迷糊糊抹过头去问自己的手下:“我觉得好像有个什么东西从我头上跳过去了,你们看到了吗?”青罗明白鬼脸已经出城了,心中更是焦急。北门外是一片平展展的荒凉旷野,却布满被雨水冲刷成的沟壑。大路也被经年的车辙压成了深沟,两旁的都是高高的土坎,稍远一点儿,有些不太高的小山坡,同样也是寸草不生的贫瘠之地。四处都是不太陡的斜坡,高低各不相等,一眼望去,宛如一大片一起一伏的胸膛。更遥远的地方,则是小片白桦林锯齿般的林稍。鹿门塬和龙首塬的淡影,如同一左一右,两员阴沉着脸的将军,扼守着北上的要害。沙陀蛮大军组成的那片燥热骚动的金属海洋,就列阵其下。
微风轻轻吹起,若有若无,突然一阵子又迎面扑在脸上,仿佛要猛烈起来的样子,突然又消失隐去了。地上的蹄印繁复庞杂,并不只鬼脸一骑,但青罗顾不得那许多了,只是一股劲地想要追上去。至于怎么抢回石头,他也没怎么考虑过。
他们跑了一程,干燥的尘土飞起来盖满面容。放眼远望,大约可看见五里方圆的红色沙砾地。虽然四周隐藏着千军万马,这五里地内却是阒然无人。
青罗跳下傀儡的背,看了看地上的蹄印,抬头焦急地说:“走远了,追不上怎么办?”莫铜一声不吭,从容不迫地招手呼唤青罗上去。木傀儡不再顺大路奔跑,而是跳上了一条小路,那条狭窄的小路蜿蜒在原野之上,突而隐没在洼地里,突而出现在小山坡上。木之戊连蹦带跨,跳过沟壑,如同顽童投掷的小石块。
他们朝着两座土塬的影子笔直地奔过去,很快看到了远远的有一股尘烟贴在地面浮动。
“往那边跑,能拦在他们前面。”莫铜指点着一排连绵起伏的小斜坡。木之戊如同听话的猎狗,飞奔而去。他们转过了一个陡坡,果然又跳到了大路上,木之戊转过身来,立定脚步。他们一起望着眼前那团越来越厚的尘土。
青罗跳下木头傀儡的肩膀,莫铜伸手敲了敲木之戊的背,那上面突然弹起一把暗黑色的刀柄,莫铜将它从木之戊的脊梁上抽出,扔给青罗。那把长刀青光霍霍,一抽出来就晃得青罗闭了一下眼。
“这把刀,送给你。”老河络简短地说。他滑下木之戊的背,突然左右望了望,嗅了嗅空气,也不做任何说明,就说:“你在这等着,我有事先走一步。”青罗所认识的河络中,再没见过这样即机灵又狡猾,让人捉摸不透的家伙,但青罗依然相信这老家伙,由着他耸动着瘦削的肩膀,飞快地消失在密布的沟壑里。
他转过身来,将长刀用力插在地上。和孤零零的木之戊肩并肩而站。
空旷的大路中央,只有他们两人站着,太阳已经移近天顶,他们的影子只剩下小小的一点。云朵像风帆那样平整而细长,零散地飘浮着,逐渐消融在远处。
“好啊,就剩下你和我了。”青罗拍着木之戊宽厚的肩膀说。它的肩膀又厚又宽,像所有身躯高大的人那样,微微有些佝偻。这个始终不动声色的木头人,突然垂下头来看了青罗一眼,雕刻模糊的面貌呆滞依旧,胸膛里却发出了轰隆隆的声音。
青罗没想到它还会出声,吓了一跳,过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木之戊是在说话:“苍兕苍兕!”“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青罗抱歉地一笑,露出一口白牙。他将手按在老河络送的长刀柄上,忍不住又回头对木之戊说:“不过,你知道吗?我很高兴有你在身边。”木之戊显然不喜欢废话,它盯着青罗看了两眼,又咕哝了一句,随后转过头盯着大路上那团逐渐逼近的尘烟,那时候,尘烟正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风吹开,隐藏其中的军队终于现出狰狞的面容。
青罗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还是吃了一惊。他看到的不是一小队仪礼性的骑兵,而是一千名列阵整齐的庐人卫方阵。旌旗闪亮,盔甲招摇,他们缓缓前行,如同一只巨大的、覆盖鳞甲、拥有无数手足的爬虫。
在这支庞大的队伍中心,有一辆四顶都装束着高高的白旄的马车,深黑色的车身上描着金边,被四匹高大健硕的白马拉着,白马的头顶上,也插着高高的天鹅羽毛。
难怪城门是打开着的,青罗暗想,这是羽大人的行驾啊!他们必然要等他回城了才会关门。
骑在当头的白旄仪仗骑,看着路当中站着的这位年青人,愕然地勒住马,问:“你要干什么?”他们口吻与其说是威吓,不如说更像是好奇。难道这小子一个人,就想拦截堂堂羽族八镇之一、厌火城城主羽鹤亭的脚步?白旄仪仗骑耐心地等待回答,同时抬眼望向四周,看是不是还有埋伏。
青罗的眼睛被对面那大片的金属铠甲上发射的耀眼光亮刺疼,不得不眯起来。他什么也看不清楚。
“石头,”青罗说,拼命地装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同时指望身后的大块头傀儡能给他的话增加一些分量,“把石头交出来就放你们走。”那名庐人卫的铁甲骑兵嘿嘿一笑,不想再搭理他,左手在马上横过挂着白旄的仪仗长矛,右手去腰里掏刀子。
青罗在刺目的阳光下突然看到一张艳丽的面具。那是张被蓝色和靛青色颜料涂抹过的、闪动着金属光泽的脸,上面雕刻着可怕的狰狞花纹。
鬼脸轻轻地按住了那名武士,用的力气并不大,但那名庐人卫立刻僵在马背上,仿佛冻住了般一动也不动。
鬼脸的铁脸上没有丝毫表情。这与对面站着的不动声色的木之戊倒是极其般配。
“好大的胆子!”鬼脸问,“知道车子里的是什么吗?”青罗咬着牙说:“正因为知道车子里的是什么,所以不能让你交给沙陀。”鬼脸在面具后面不出声地笑了起来,他轻轻地问:“你,凭,什,么,做到这一点呢?”他这么说的时候,向后面挥了挥手,身后千名庐人卫组成的方阵就如一堵没有表情的黑墙,砂石打在他们的盔甲上和脸上,但他们一动不动,只是沉默地扶着兵器,望着青罗。
这一幕如此熟悉。青罗在心里苦笑着想,三天前,我只是来厌火城游玩的……那时候我要面对五十人,现在……我一定是疯了。
“你一定疯了。”鬼脸冷冷地说,他不再废话,朝后微一摆头,道:“杀了他。”他身后的铁甲武士如同破堤的黑色洪水,汹涌上前。
青罗伸手朝怀里摸去。按照部落的习俗,在注定要死去的血战之前,他们都要把自己的魂玉含到嘴里,但这次青罗伸手却摸了个空,脖子上的绳子空荡荡地悬在那里,什么也没有。他有点无奈地放下手来,却发现鬼脸的身子也有些僵硬了。
青罗顺着他的眼光扭头向西面看去,只见尘土如同烟柱直升上半天,烟尘之下,杀出了一彪人马。
那一彪人马来势汹汹,为首一名武士披着金光灿灿的铠甲,拖着长长的赤色斗篷,就如同一面火红的旗帜,冲入阵中,长刀起处,两名当头的庐人卫倒撞下马。
老河络莫铜抱紧了一匹青鬃马的脖子,紧随在她身后,两手舞动,也不知使的什么花招,近身的庐人卫也纷纷倒地。
其后上百名卫士更是如一群猛虎直冲入阵中,正是云裴蝉带到厌火来的一彪云魂镇精锐。他们一边飞马一边放箭,以密集的弓箭为先导,射出一个缺口,随即冲入缺口,自左而右,横向里穿阵而过,一路将措手不及的庐人卫砍下马去。
云裴蝉越阵而过,再转身拨转马头,她骄傲地仰着头,冷笑着道:“庐人卫名声在外,却毕竟是些卑贱的弃民,怎能是我们对手,给我掉头再冲。”但庐人卫已经开始展现他们的经验和力量了。外面一排的侧卫不顾自己的惨重伤亡,纷纷转身,解下盾牌,树起钢铁屏障,盾牌后则伸出长长的句兵,锐利的尖刺朝向敌人,犹如一团带甲胄的刺猬。他们这密集的盾牌阵一旦树起,云裴蝉的羽族镇军就只能是绕着方阵飞快地打转,再也冲突不入了。
木之戊闷不吭声地扑了上去。他挥动长臂,团团而转,如同一架可怕的风车,横着冲入庐人卫阵中。庐人卫的那些长兵碰到他的铁胳膊就如草茅般折断,厚重的盾牌则如薄羊皮般被撞瘪,盾牌后的人则被这一撞撞得晕死过去,再从马背上飞出。
鬼脸跃下马背,青罗看到他高瘦的身影在人马硝烟中一纵一现,贴着木之戊的路线扑过去,随即一道凌厉的白练划过天空。
火星四迸中,青罗看到刀枪不入的木之戊竟然也后退了一步,套在手腕上的厚重双铁钩,居然被这一刀斫断了钩尖。
出刀的人正是鬼脸。他手上的动作迅疾如电,快得看不清他的刀影,木之戊依旧是不紧不慢地舞动双钩,它那笨拙的动作抵挡不住鬼脸的快刀,身上瞬间就被砍了十七八刀。鬼脸的身躯又瘦又高,让人不明白他的力量从何而来。他仿佛漫不经心地随手一挥,每一刀都能深深斩入木之戊的身体里。木之戊的庞大身体上本来早已猬集了无数箭矢和断折的枪头,此时顷刻间就又留下了许多道极深的砍痕,从伤口里一点一点地飞溅出淡绿色的液汁来。
但这笨拙臃肿的木巨人一步也不后退,只是凭借庞大的身躯和蛮力,不挡不避,招招进攻,一步步向前逼去,将鬼脸和成排的庐人卫一步步逼开。
青罗咬起牙,独自一人朝马车奔去。
那辆车的御者也是身手不凡,左手一抖,那几匹马长嘶一声,人立而起。御者身在高处,右手持短戟呼地一声刺下。
青罗低头一滚,贴着戟锋钻入车底,反手一刀,如削豆腐,他也吃了一惊,没想到那把刀锋利如斯。
车轴“啪”的一声断了,车子侧倾过来,右轮几乎完全被压在车子下面,御者飞出几丈开外,车毂则带着沉默的绝望,升向天空。
青罗一刻也不浪费,攀上车厢,撩起车帘——车子里是空的,羽鹤亭并不在这儿,只有那枚寄存无数人希望、微微发光的皮囊躺在空空的坐垫上。
青罗伸手捞起那个皮囊。
突然听到一个清脆悦耳声音在他身后说:“把它放下。”青罗的身子僵住了。
那是鹿舞的声音。
那个小小的姑娘,他回忆起第一次碰到她时的情景。那时候她穿着一身淡绿衫子,坐在井栏上,睁着一双又干净又透彻的大眼睛,就好像阳光下的一朵小花一样纯洁、漂亮。
“把它放下。”鹿舞再说。声音如同锋利的刀刃一样冰凉锐利。她一身黑衣,骑在一匹黄马上,明明白白地站在鬼脸和那些庐人卫的身边。
风从他空荡荡的胸膛里穿过,掠过青罗和鹿舞之间的一丈红土,随后消失在丘陵后面。
“你为什么要帮他们?”青罗痛苦地问,“他们能给你什么?”“你为什么要帮他们?”鹿舞痛苦地问,“你是沙陀的人,却阻止我们将石头交给他们吗?”“没错,我是沙陀的使者。”青罗承认了。
他一手扶着长刀,另一手揣着石头,语气急促地说:“我是沙陀蛮的人,虽然一直说自己是草原来的,其实出生在宁州的森林里。我在这里长大,在这里变成了强盗,我们有五万年轻人从没见过草原是什么样的。可是又有谁能忘得了草原呢。
那是我们的根啊。每天每个人都在讨论草原,老人们谈论它,年轻人憧憬它,但草原远在灭云关的那一边,被羽人阻断了归路,离我们比天空还要遥远。那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梦想。
“可是到了今天,我才明白,宁州也是我们的故乡啊。”他放慢了语速,缓缓地说:“我们在在这片土地上长大的,不能让它毁灭在我们的手里。”青罗怀着星流石,放眼四望,他看见云魂军已经陷入庐人卫的重围,正在被长兵器一个一个地勾下马去,砍为肉泥;他看见云裴蝉如同一只孤独的金鸟,左右冲突,却也杀不出一条路来;他看见老河络满面尘灰地趴在马背上;这些宁州人,还在自相残杀着。
青罗朝着他们愤怒地喊:“星流石落到了沙陀的手里,就会让宁州毁灭,你们难道不明白吗?”“这我管不着。”鬼脸冷冷地回答,他一刀斜斩,悠长的哨声长长地划过天空,庞大笨拙的木头人一个踉跄,半跪在了地上。它的小腿关节受了重伤,已经转运不灵了,但木之戊不退不让,拖着伤腿跌跌撞撞地扑上,如同笨重的老牛在追赶黄鹂鸟儿。
“无所谓,一切都无所谓。他们反正要死的,就像我也终究要死去一样。”鬼脸嘿嘿笑着说,轻巧地往后一跳,闪过了木之戊左手铁钩凶悍的一击,长刀一展,托的一声又在木傀儡的脖颈上深深地砍了一刀。木之戊的头部已经歪歪扭扭,摇摇晃晃的,但就是不倒下。它的绿眼闪着光,一瘸一拐地拖着残腿上前又是一钩。它不懂得害怕,不懂得恐惧,只要还能动弹,就不会停止战斗。
鬼脸皱了皱眉,对鹿舞低声说:“我挡住这木头家伙,你快杀了他,把东西抢回来——”鹿舞望了望青罗,绝望地央求说:“把石头留下,你快走吧。”青罗叹了口气:“还是你快走吧。”鬼脸听不出喜怒地低喝:“听着,时间已经不多了。快杀了他!”鹿舞猛一咬牙,踢了一脚座下的黄马,朝青罗笔直地冲了过来。她在马上掣出山王,喊道:“举刀!如果这是你想要的,那就让我们打吧。”鹿舞的马神骏非凡,他们两人瞬息间交错而过。身遭的风沙和千军万马的咆哮在那一刻同时都远去了,寥阔的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身影。
鹿舞拨转过马头,她的眼睛亮闪闪的,闪着让人看不透的光芒。
青罗慢慢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胸口,敞开的衣襟处,古铜色的健硕胸肌上,一道伤口正往外喷涌玛瑙一样的鲜红泉水,带着悠长而华丽的哨声。
刚刚从他胸口抽出去的短剑仿佛一块光斑,正跳跃着离他远去。
青罗挣扎着回过头看了一眼,在他身后尸横遍野,躺卧着两百具人和马的尸体。在模糊的肉体之间,拥塞着断裂的刀以及碎裂的金属甲片。那些僵硬的马腿挣扎着伸向天空。
他已经做了许多,但离成功却越来越遥远了。
我不能死,他挣扎着想,我还要把它抢回来,抢回来。
鹿舞垂下了手里的山王,轻轻地说:“对不起。我必须拿到这块石头。”力量正从他胸前的伤口中迅速飘散远去。他摸着胸口的伤口想,也许我打不过他们了。我再也冲不过去了。这个想法头一次突入他的脑中。特别是,我怎么能冲她举起刀呢。
他已经无力扭转脖子,可他知道身后那座城市还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如果他输了,那么他所认识的那座厌火城就将毁灭。他是个外乡人,只不过踏入了那座城市三天,却要肩负起拯救它的责任。城里的人,他刚交上的朋友,他刚结下的仇敌,所有的人,全都得死。他的胸口在燃烧。血喷出的速度正在减缓,如同一条滚烫的河流开始顺着胸膛往下流淌。世界变得苍白,且旋转起来。
我不能死。他呻吟着说,于是坚持着抓住刀子,想要站起来。他知道自己背负着身后那座城池所有的最后一点希望。
我不能死。
对面的鬼脸正看过来,眼中闪着阴冷的光。他刷的一声抖动长刀,一股锐利的尖啸声如巨大的磨盘压榨而来。
这尖啸声已是最后的稻草,足够让密密麻麻,无穷无尽,令人发疯的沙砾迎面扑来。他翻身倒下,摔在沙地上,朦胧中看见了鹿舞跳下马,跪下来扶住他低垂下去的头颅。
青罗看着她的脸,想说话又不知该说什么,于是又笑了一笑。血沫从他的嘴里流了出来,味道又酸又甜,就像昨天夜里吃的那颗青梅。
鹿舞抱着他的头,豆大的泪珠从她的大眼眶里掉了下来,仿佛落了很久,才落到青罗的脸上。她大声说:“我和你说过很多次了,不要相信别人,你就是不听。”她抓住他的领子,使劲想把他拉起来:“爬起来再和我打,和我打呀。你这个笨蛋。”青罗觉得身上冰凉,拼命地想抓住什么,可是抓不住。他想叫她不要哭,但眼皮上仿佛悬系着整座大山。太阳快速变小,缩成极小又极锐利的一个白点。
“你就是不听,你就是不听。”鹿舞抹着眼泪问,“你为什么要相信我。”“这就是我的掌纹阐述的命运吗?”他想起了露陌那古怪的神色,在最后的死亡降临之前,他挣扎着用满是血的手去摸索自己的胸膛。在他脖子上可见一条断了的黑色细索,上面曾经挂着的坠子已经不见了。如果没有玉,他们的死是不完整的。
可也就是这时候,他才突然明白过来,鹿舞还是不想杀他的,她抢走了我的魂玉,就是不许我死。
这就够了。他轻轻地笑了。
他撒开手,雍容大度地躺着,显露出一副无拘无束、对死亡也毫不在乎的模样,他的嘴角朝上翘着,那是一种对未来尚有希望的笑。
死亡降临到他头上。
云裴蝉像一道红色的闪电,驱赶着坐骑朝马车这边跑来,没有庐人卫可以阻止她愤怒的劈砍,但斜刺里一道白光飞来,云裴蝉大声呼喝,猛拉马缰,她座下的马四蹄伸得直直的,向上猛跳而起。白光贴着它的腿弯刷的一声掠过。
云裴蝉落在地上,心中怦怦而跳,那一刀几乎将她的坐骑两条前腿削断。她拉转马头,看见对面站着鬼脸,正好整以暇地拂拭了一下手中的刀。
在他身后,木之戊的头已经滴溜溜地滚在一边,眼中的绿光熄灭,但它的身躯还努力着要向鬼脸爬来,一伸手抓住了鬼脸的脚踝,这才寂然不动了。
鬼脸有点惊异地向下看了看,似乎一时不知道怎么摆脱木之戊的残骸。
“好吧,你去,你替我去,”鬼脸一边拦在云裴蝉前面,一边用低沉的嗓音催促鹿舞说,“正午已到了。”鹿舞跪了下来,从青罗怀里掏出了星流石,她轻轻抚了抚他的脸,同时把一个什么东西塞进他的嘴里。那东西冰凉如水。
那是我的魂玉吗?我终于要死在这儿了,青罗想,无数的记忆旋风般飞速滑过他的脑海。那是他一生的经历。他不知道是该为它们骄傲还是悲伤。
青罗垂下头,死了。
云裴蝉再次愤怒地叫喊起来,但她连续的挥劈也穿不过站在原地不动的鬼脸刀幕,反而连人带马被他逼退了两步。
风终于刮了起来。沙尘卷上了半天高,遮蔽住了所有的天空。
列兵在鹿门塬和龙首塬的沙陀蛮也似乎看出这边的蹊跷,调动两支大军正朝这边迎来。
而鹿舞身怀龙之息,跨上她那匹神骏的黄膘马,朝沙陀蛮们来的方向迎去,再也追赶不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