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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天上草原 八之己

都说人将死的时候,记忆就如同瀑布一样倾泻而下。

青罗的两眼之中尽是白雾迷茫,飘来荡去。他胸口的血喷向天空,然后再纷纷扬扬地落下,无穷无尽,就如同那一夜的雨水。

他仿佛听到冥冥中一个声音对他说:这就是你的命运。

那是露陌的声音。

那个黎明,在上岛之前,雷池那深黑色的水中央,只有他们两人坐在小船上。露陌提起竹篙,乌黑的水就顺着发黄的竹竿落下。她低垂着头,头发如水一样垂下,更衬托得白玉一样的脸庞如精灵一样美丽。

青罗鼓足勇气,对露陌说:“陪我去草原吧。”这六个字耗尽了他所有的勇气,让他如举巨大的磐石,连举了六下,才将它完整地吐露出来,不由得汗流满面。

露陌望着他的脸,显露出奇怪的表情。仿佛他刚才袒露出来的滚烫的话毫无价值,犹如一块瓦片。

“不。我不会和你走的,”她平静地说。

青罗惊异地咽了口口水,四下张望了一下,他也不知道自己想要看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爱我,在这里发生过的事,都是假的么?”“是因为还有他吧,是因为还有别人吧,所以你才不愿意跟我走?”他想起了天香阁里,那株柳树上模糊的脸,不由得脱口而出。

“不全是。”露陌咬着下唇说。

“就是。”青罗愤怒起来,大声叫了起来。他的眼睛变成了血红色,就如一匹狼。

“那棵树……刻的是我父亲……”露陌的声音低了下去,“羽鹤亭。”船轻轻地撞了一下,碰到了岸边。

“我不相信,我不知道……我不明白。”青罗忙乱起来,是他把这个精致的梦碰醒了吗,还是它原本就是如此。

露陌轻轻地笑了,她把手放到青罗的手背上,用安慰的口气说:“你会是他的敌人,而他是我的父亲……这两天我看到了你身上最美的东西,就像那天看到你时,背后燃烧的大火如你黑红色的斗篷。就把这最美的时刻留下,不是很好吗?”“我找了你很久……”“你来不是为了我。”她打断了他的话,“你从我身上看到的不过是自己想要的影子。可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露陌,我就是我。”“不。我不爱草原。你不爱城市。我继续唱我的歌,跳我的舞,你去做你的强盗。不要破坏它。好吗?”露陌要求说。

青罗低下了头,他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在这夜色里痛了起来。露陌的话让他彷徨无措。

来厌火前,他经历了无数的风云变幻,穿破无数的鞋,走了无数的路。最后,他找到的只不过是自己心里的梦吗?是啊。青罗想,露陌没有明说他就要死了,是因为他们互相都在对方的心里留下了一点印迹,它会比肉体更永恒。

奇怪的是,露陌并不是唯一出现在他心里的影子。还有那个小姑娘,那个爱穿淡绿衫子,刺了他一剑的小姑娘。她总是坚硬地,倔强地出现在青罗临死的回忆中。

他就这样带着新的梦想,带着希望死去了。

太阳滑过了天顶正中。厌火城仿佛变成了一座死城。它的城墙和四周的荒野上此刻拥有着超过二十万的人马和平民,却是一片寂静无声。

上十万匹各种驮兽垂下头颅,林中的猛兽抿起耳朵低伏在树阴下,老鼠和蛇深藏入洞底,连鸟儿也不敢放声鸣叫。它们都树起耳朵在等待着什么。

沙陀蛮没有攻城,他们也捕捉到了空气中蕴涵着的可怕讯息,勒着兵马向后退却了五十里。厌火人则在城墙上交头接耳,相互低语。谁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们都在等待。等待谜语揭示的一刻。

“大人,沙陀要拿这块石头作什么?”就连鬼脸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了。

“我猜得到一点,”羽鹤亭双手按在自己的膝盖上。自从与沙陀药叉见过面回来后,他就这样端坐在格天阁里,那个摆放十二尊武神雕像的平台上,俯瞰着厌火城的西面,一步也没挪开过。

“那你相信蛮子的信义?”“当然不,”羽鹤亭抖动了一下白眉,“但除非他想消灭所有的羽人,否则,在宁州他总是需要朋友的。”他反过来问鬼脸,“你猜沙陀派人赶到灭云关要多久?”鬼脸愣了一愣,答道:“顺着大道走的话,快马加鞭,到灭云关最快也要三天,可是如果沙陀的队伍里有羽人……有鹤雪术的羽人的话,只要一天就能到了。只是蛮子军中会有这样的羽人吗?”羽鹤亭冷笑了起来:“这世上什么样的人没有呢?”他脚下的大地被西面闪闪的群山阴影迅速吞没,接踵而来的一个夜晚既漫长又寒冷。

他们等了又等,没有人提一个睡字。黑夜就如同一头毛发茂盛的猛兽蹲伏在每个人头上,沉甸甸地压着他们。

在黑暗即将过去的时刻,突然,在越出视野之外的地方,一道夺目的红光喷薄而上,瞬间席卷过半个天幕。宁西所有树木和丘陵的影子历历可见,长长地拖在大地上。

在那片红光之中,乌云腾起如同伞盖,被映照得通红如血,它在空中翻卷而上,被可怕的风暴撕扯成巨大离奇的云之城堡。

过了良久,可怕的一声巨响才汹涌而至。站在高楼上的羽鹤亭觉得两耳间被猛击一计。可怕的轰鸣如同一阵暴风呼啸擦过人的耳朵,让许多持枪的士兵摔倒在地。这巨响连在两千五百里之外的青都也能听到。紧接着地面穿来一阵低沉的轰隆声,如同洪流滚过,盖过所有的声音,它越来越大、越来越近,震撼了整座大地。

几千里长的地面都在抖动,先是升起又落下,然后是左右摇摆,大地的波涛向各个方向翻卷而去,它向东越过维玉山脉、三寐平原和空旷的洄鲸湾,然后在浩淼的丘陵和森林地带渐次消沉;它向北翻过大风口,在堆积着亘古不化厚冰的冰原上凿出一连串深达上千丈的可怕裂缝;它向西猛烈地撞入高耸的彤云山和破裂的虎皮峪间,发出的咆哮让最勇烈的蛮族牧民们战抖不已;它向南越过勾弋山的尾翼,冲入潍海,激荡起墙一样的巨浪——羽鹤亭站在高高的格天阁上,能清晰地看到海面上不断形成一个又一个隆起,每一个有上百尺高,它们会向外奔腾,如同绵亘上千里宽度的一串同心圆的波纹,跨越海面和岛屿,低矮的陆地,直到几万里后才会停息下来。

地震和海啸之后,最终到达的是可怕的大风。

云和抛起的尘土就像一扇巨大的黑色屏风压了过来。在这片吞没厌火的旋风里,那块龙之息中躲藏的恶魔仿佛摆脱所有的束缚,展现出它所有的力量。乌云的旋风在头顶疾驶,蟒蛇一样的闪电在云层上编织着腾腾烈焰,炽热的水珠和冰雹大的石块组成的雨,噼里啪啦地砸在惊恐的人们周围。

虽然白昼已经到达,但是没有人看到太阳的升起,乌云和尘土遮蔽了天空,大地一片阴暗,如同黑夜。

终于世界陷入了一片沉寂。士兵和平民们惊慌失措地从泥泞中抬起头来,他们和房屋、树木、牲畜身上都蒙上了厚厚一层尘土。

此刻这些人还不清楚,这次爆炸将影响整个宁州、以及海那面的澜州北部接下来半年的天气。这个并未完全度过的夏天将会极其寒冷,霜冻将会落在北方,南方的大海则会结冰,远在海另一侧的澜州也将出现大片作物被冻死的灾祸。

“他们做到了。”羽鹤亭喃喃地说,他的手指深深地扣进了木栏杆里。

沙陀人炸开了灭云关口。宁州从此不再是一座封闭的大陆,它向瀚州彻底展开了胸怀。这座宁静的大陆政治和经济形势都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而他将要紧紧地把握住每一个变化。

“派到铁问舟那儿去的镇军还没有消息吗?”他问随侍在后的鬼脸,“还有,把鹿舞招来见我。接下来有许多事要做,我们需要人手。”余震还未完全消除的时候,可怕的警报声再一次响彻厌火城上空。

大地那黑沉沉的剪影上,亮起了一片浮动的亮光之海,如同天上的星辰落到了大地上。那是大股军队行进的火把。沙陀的军队卷土重来了。

“我知道我不会输,”羽鹤亭疲倦的面容上,两眼灼灼地放起光来,“沙陀得到了自己要的东西,现在该轮到我了。”他充满喜悦地张开双臂,拥揽着灰蒙蒙的空气中,依旧如银子般干净的上城。在这场历经了三十年的充满阴谋的惊心动魄的博弈中,他确实不能输。如果他输了,上城就完了,而下城——他厌恶地看着下城暗淡的片片灯火,那些扭曲的街道和肮脏的面容,它是附着在美丽皮肤上的一片癣疥。三十年来,他总是无法将它清洗干净,它是一片吞噬一切的可怕迷宫。

黑影刀和时大珩还没有来复命。他确实心存忧虑。铁问舟,哪怕是一个垂死的铁问舟也是危险的,所以灭云关口的打开,让他心中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只要与沙陀达成了协议,不论再出什么意外,他都已经牢牢扼住了命运的咽喉。

下城在沙陀蛮和厌火镇的联合大军面前,就如层层叠叠累起来的危卵。它将不堪一击。

“铁问舟就算有通天的伎俩,此刻也无能为力了吧,”他仰天长笑,朝着下城抖了抖袖子,轻蔑地说,“就让沙陀药叉替我把这乾坤世界打扫干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