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领第三次从墙上摘下一把兵刃给我看,这次却是一把长枪,铁锈沉沉,鲁钝不堪。我将它横执在手,抖了抖杆子,试了试软硬,敲了敲枪头,听了听它的质音,道:“虽然没有徽记,我却认识它。它是青石城西郊外一位老河络铸造的铁槊,可惜没有处理完。你可以用青阳魂泡它,不出七年,铅华尽去,沉如乌木,纹理极其漂亮。”“但不知可堪何用?”“执之无锋,也只是漂亮而已。”“如此说来,此槊无用了。”我沉吟着道:“也不能这么说。若是有兴致,可在秋高之日,带着长弓,乘着轻舟,到湖沼中去射雁,看天高气爽,万芦齐动,来了兴致时便可横握大槊,吟诗作赋,挥洒自如,困倦了便卧在船上对影小酌,志得意满,熏熏而归,也是一番妙事。”那巾头首领见我对这些兵刃一一点评,或贬或褒,知道遇到个识货的行家,眉宇却越发沉重起来,他右手负在背后,左手撑在柱上,似是不堪重负,那圆柱却咯咯咯地响了三声,转动半圈,一堵厚实的墙挪了开来,墙内一道石砌的小楼梯一直盘旋向下。
我一生铸剑,对机关不甚明了,但也知道这密室内的东西必然极其机密。
巾头儿首领带着我下到了密室中,却见室内空空荡荡,只在中心放着一只黄心柏木钉成的箱子,尘土厚积,木头外包着铁皮铜钉,看上去沉重无比,密密麻麻地上着数十把锁。他举手拂拭去那些尘土,手指微微颤抖,仿佛那些尘土重如一座大山。我惊讶地发现此时他用的却是右手。
“先生大识,”他说,“我要让你帮我看看这样东西。”他一把一把地打开那个大木头箱子上的锁,把它们丢弃在尘土中,随后抛开盖子,让到一边。
盖子抛开的一瞬间,铜合页凄厉地尖叫了一声,与此同时,我像被刺了一下,什么东西从心里头一下泻了出去,我预感到马上就要触碰到游历生涯中最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与我此生都息息相关的命运。苏行总是说,机会对于每一名河络都是均等的,它出现在每一个人的生涯里,但是否能抓住它,我却没有丝毫的把握。
密室中密不透风,我却可以听到窗外一只仓鹄一声接一声地啼叫,声音悲怆,充满欲望。我遏止住自己的激动,向箱中看去:箱底有一块长条形铁块,沉甸甸地躺在黄色缎子上。
首领在密室里走来走去,看上去焦躁无比。他开口说话的时候,仿佛一整座山压在他的眉毛上:“有一年夏天——已经记不清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没有这么老,喜欢打猎,有一次和家人追踪一只中箭的獐子,直追到一处深潭之前,獐子不见了,却有一条瀑布从一块龙牙形的绝壁上直挂下来,滑溜溜的绝壁上全是蜡红色的条条斑痕,就仿佛斑斑血痕一般。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的石头,正在惊叹,晴朗的天瞬时间就乌云压顶,雷电交加,裂章在天空正中显现,赤红如血,抬起头来的时候,正看见一道电光击中绝壁顶端,红光冲上天际,我仿佛看到一条龙影直崩落到深潭里,连忙叫人下水打捞。”首领指着箱子说:“我捞上来的,就是这块铁,天生却有把剑的雏形。我把它在此屋中藏了多年,每过一年我便在箱上加一把锁。”我探手入箱中,双手拿起那块铁,入手冰凉彻骨,极其沉重。它确实很久没有动过了。我吹了一口气,尘土雪崩一样从铁条上滚落在地;我用衣袖拂拭了几下,那铁现出墨黑如夜的底子来,其上密密麻麻的乱纹,如星河流动不息;我再从腰带上抽出试金刀,在铁块上轻轻一划,咆哮之声登时冲天而起,在室内回转盘绕,屋顶上的瓦片啪啪振动,呼应而鸣。窗外仓鹄的号叫声贯满我的耳朵,犹如大鼓擂动。我只觉得全身血液冲上头顶,眼前一黑,几乎掼倒在地。
清醒过来后,我双手颤动,把它放回箱中,嘴里却尝到一股血腥味,原来满嘴牙齿尽都松动了,头上更有一道血柱慢慢地流了下来。
首领扶柱而立,神情肃然,说:“三个月来,它在匣中不停啸叫。我想,再也藏不住它了,它也到了出山之时——我要用它铸一把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