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音端坐半空,微一皱眉,也不知从哪儿发现了破绽,突然喊道:“等等,你不是无形。”他的话音未落,无形的身影已经如飞鸟一样腾空而起,那串铃铛在半空中发出细碎的声响。
人在半空,无形已经从左右袖子里交叉抽出两把细长的刀。乌木的刀柄长如小臂,而刀刃如两泓水中的新月。
藏音猛一回头,张开双目,湛蓝色的光如火舌从他眼中射出,数十根琴弦同时从他宽大的袖子里飞出,如弓弦般绷直,交织着没入无形的胸口、肩膀和手腕。无形低低地哼了一声,那小小的身影凝固在半空,就好像粘在网中的虫子。
无形交叉的双手捏着长刀的刀柄,隐藏在宽大的袖子里,袖子却被数根绷紧的琴弦穿过,钉在屋顶上。那两柄细长的刀刃已经刺入藏音腹部半分,却再也前进不了一厘。
但就这么分心一刻的时间,对剑完来说已经够了。
庞大身躯的黑武士反手抽出了背上的青柄金刚剑。长剑出鞘,没有凌厉的光华,却有鼓荡的大风充盈在梁楹间。
藏音的眉浮出一丝恐慌的神情,他张嘴大喊了一声:“伏师!”较量伊始,剑完心中就始终忌惮那个站在门后文风不动的驼背农民。即便在与藏音决斗、生死系与一线之中时,他也带着自己意识不到的忌惮,将三分精力放在身后防备那个叫“伏师”的术者。
藏音这一喊让剑完心中一紧,虽然手中劈出一剑毫不容情,却稍一扭头,急看驼背农民。那个老农民却依然站在门后的老地方,如同一具生了根的干瘪木雕,任四周兔起鹘落时光飞逝,都与他无关。
金刚剑一出,如同奔腾的大风,在客栈里卷起寒彻骨头的洪水,从一头扫到另一头。但这把剑本身又是锋利无比的戒律,他横空而出,切断流水和大风的轨迹和通道,破除一切贪嗔痴慢疑,破除一切思惑使缠。
数十根琴弦一起绷断,它们飞散在空中,无数微笑的闪光像微尘,伴随无数细小的乐声,四散落入潮湿的空气里。
而无形的细弯刀一闪而没,扎入藏音的腹部。
藏音大叫一声,身子挂在弦上向后悠去。无形向后一个空翻,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手中双刀已经脱手,依然没在藏音的肚子里。
无形落地时脚步不稳,一个趔趄几乎歪倒,细细的血丝从他衣服和袖子上微小的破孔四下里流出,与此同时,仿佛有一层雾气萦绕在他的面容和身体前,他的面容不引人注目地发生着改变。突兀的鼻子缩小了,凸嘴唇变成花瓣一样的形状,狼一样的下颏缩短回去,他的面容变成了有着丰美嘴唇和甜美脸庞的女子模样,与最初戴着斗笠来到店里的那位紫衣少女有几分相似,但又不全是那位姑娘。她看上去更成熟,更自信,更无畏于周遭的纷乱,更充满英气,又更多了几分疲惫之色。
正是鬼颜。
这又是密罗幻术吗?“呸,原来这人不是瞎子。”鬼颜说。
他们一起看着半空中的琴师藏音。那些绷断的细长琴丝如同星辰在天空上划出的道道弧线,好像难以躲避的厄运乱糟糟地缠绕在他身遭。两柄乌木的刀柄交叉着突兀在他的腹部,仿佛野牛头顶的犄角。
他依然挂在梁下,吊钟一样摇来摆去,只是不再出声,湛蓝的眼睛里的光慢慢地暗淡下去。他喷出了一口血,不看身前站着的两名敌人,却将模糊的目光转向门背后自己的同伴,疲惫地问:“是你的骄傲让你不肯动手吗?”门后立着的那名沉默的农民依然遮蔽着身后的棺材,他慢慢抬起头来,两片破嘴唇也不翕动,用肚腹轰隆隆地说道:“不是。”伏师说:“我只是看破了星镜上那些你没有说的东西而已。”藏音瘦削的脸上一片苍白,他仰起头来哈哈大笑,暗红色的血随着他的笑声从伤口中不断涌出,“你看破了什么?你又能懂得什么?”他轻蔑地笑着说。但所有的人却都从他的话里听到了一丝惊慌。
伏师冷冷地看着藏音,他的面容如同石磨一样无情又平静:“真可惜,作为星算师,你是无法算出自己的命运的。你不知道最后一个人是谁,不过很显然啦,不是你。”藏音挣扎着想从混乱的琴弦中解脱出来,他双手朝下摸去,要将插在腹部的那两把细弯刀拔出。他曲着瘦长的手指,抓住刀刃,缓缓地向外抽,但鬼颜那细长的刀刃上却带着钩齿,每一抽动,就将伤口拉得更大,藏音的身体也随着抽搐一下。
藏音肚子上的伤口越来越大,肠子从他下腹的缝隙里流了出来,垂挂在半空中,仿佛一串红色的绳子。
藏音依旧不肯放弃努力,但他的手在刀把上打着滑,痛苦让他满头是汗,嘴角冒出一串串紫中带红的泡沫。他愤恨地瞪着那驼背农民,张开沾满鲜血的手掌,指着伏师,挣扎着道:“你等着,那最后一个人,一定是我……”他的手指依然高举在空中,神态却突然僵硬如石头。
“已经死啦。”半跪在地上的鬼颜叹了口气,低声说。
剑完掂了掂手里的剑。他的眉头皱成一个深川,“最后一个人?”他低声地问,“最后一个人是什么意思?”这时驼背农民如同落入水潭的野山羊那样抖了抖身子,从他的肚腹深处发出一阵令人胆寒的笑声。这名死神的使者从黑暗深处活了过来,死亡的气息随着他的抖动,从这个腰挎腿脚僵直的男人身上弥漫而出,充满整个客栈。
他乜斜着眼,压根不看站着的两人,只是冷冷地哼道:“你们都是天驱?”顿了顿,又道,“很好,非常好。”他的话语仿佛是从遥远地底下传出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磨牙的声音,让人浑身不自在。
剑完活动活动了双手,他的右手已经被烧成乌黑,他的左手也布满冰霜僵硬如铁,但他浑若不觉,指着伏师的鼻子道:“伏师,你的伙伴都死光啦,顽抗没有用了,不如自己了断了吧。”他扬手一招,那把锋利无比的金刚剑轰鸣了一声,跳起来落在自己身前。加上他刚才脱手插在地上的剑,此刻有三把出鞘的剑,品字形地插在棕黑色的地板上。
鬼颜也一招手,插在藏音身上的那两把弯月刀划了两道弧线飞了回来,洒下两蓬血雨。原来那两把刀的乌木剑柄上还有两条细细的链子,系在鬼颜的手腕上。她双手甩动,双刀就劈开藏音的腹部,飞燕盘旋般回到她手中。
她与剑完站在一起,两道眉毛剑一样斜挑向上,道:“剑完大人,这个人厉害,小心他的星辰术。”后门上一响,这时候又有人从后门里踉跄而入,扶住门柱看他们。原来却是店主白澜。
鬼颜皱了皱眉毛:“不是让你不要下来的吗?”白澜恍若不闻,只是吸着气,东看看,西看看,嘀咕着说:“这客栈,被你们折腾成了什么模样啊?”他四处张望,居然在废墟里寻到一把完整的椅子。他将它拖到墙角放好,解下腰间的围裙,将椅面拂拭干净,这才坐了下来,苦着脸对怒气冲冲的鬼颜说:“我放不开这店呀。”“知道回来送死,那很好。”伏师低沉地呵呵一笑,又翻起无光的眼白,直直地望着鬼颜。鬼颜看着他那双混浊无光、好像白瓷球一样的双眼,忍不住倒退了一步。
伏师问:“这么说,是你偷偷布下了密罗术,杀了陆狼又杀了无形?很好很好,那么,现在,你们就一起上,来杀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