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音悬挂在空中,长琴横搭在膝盖上。双手一起,只是几个音符弹跳而出,剑完就觉得心脏一窒,呼吸和意识都似乎被可怕的重量压倒。
从藏音的弦下流出的音律夹着刺骨的凉意,既遥远又疏离,如同一直守候在此的宿命。
“死瞎子,不怕你捣鬼!”黑骑士怒声喝道,双手一错,冰火双剑随着他的怒气盘绕而起,就要冲上前去。
他冷笑着双腿盘坐,以哀伤抵抗愤怒,以散发出死亡气息的音律如洪水一样从高处倾泻而下,去对抗剑完那无坚不摧的双剑。
如果精心细听,会发现藏音弹奏的不是曲子,而是一些模糊的单一的泛音,但它们具备天然的和谐,能将人的心灵带入到它的漩涡中心,跟着它转动。
剑完急挥双剑,让它们在空中撞击,发出难听的撞击声。
他跺着脚让自己愤怒起来,就如同一座热气腾腾的火山,难以自控地吼叫。他的嘴唇呼吸着愤恨,他的舌头如同火焰,他的气息如同漫流的洪水。多少次了,他的愤怒总是能帮助他无惧无畏,奋勇直前,将一切涤荡一空。
但无形的音律如越来越密集的蚕丝,一点一点地缠绕上来,将他四肢身体团团捆缚。
黑骑士不由心生恐惧,他从琴声中听到了灵魂的哭泣,听到了欢乐和呻吟——对应的愁、思、哀、怨、苦、乐,但他不知道这个无形的束缚来源于什么。如果说陆狼的钩藤是有形的蚕茧,那么藏音的琴声则是另一种丝网,隐含着喜、怒、哀、惧、爱、恶、欲等等情绪,只是这些丝绒全都是无形无质的,无法劈砍,也无法摧毁。
他越来越害怕,这是岁正星辰的力量啊。
青色的岁正,其直径略小于太阳,因此勤于稼穑的农人早就观察到了它的存在。他们发现当它照耀在天空的时候万物生长,当它隐没于地平线下则万物萧条。农夫们按照它的运行来安排作物的栽种和收割。它围绕大地的运行周期被称为年。人们谈论自己的年龄时习惯用自己经过了多少个岁正的运行周期来计算,因此年龄的计算单位被称为岁。
岁正从地平线上升起落下的方位是变化不定的,在某些年份它可能从东北方升起,另一些年份则从西南方升起。在大地上,岁正升起的那个方向,春天来得最早。星象学家们可以通过上一年岁正以及其他星辰的运行,推算出下一年这位神祇从何处升起。
岁正代表平衡、循环往复的变化。它是规律之星,也是音律之辰。
剑完不由得慢下了脚步,他这一停下,就连双手也动弹不得,只有脖颈还能稍稍转动。
当他无意中低下头时,却有可怕的发现。
破屋顶上漏下的雨水正积在地上,如同明镜,清清楚楚地显示出自己面上的愤怒之色在慢慢消退。
剑完大惊失色。鼓足劲要重新提起长剑,却只是让小拇指动了一动。
随着琴声里合着的歌唱,他原本倾注全身的怒气正从下腹一点一点地泻走。
藏音盘腿横膝,双颊鼓起,两道眉毛仿佛变得又细又长,鼻子向前突兀而出如同鸟喙,这是妙音鸟相。
激荡在客栈里的音仿佛不是他亲手弹拨出来的。风才是它的演奏者,就连鸦巢客栈也成了庞大的乐器本身,空荡荡的店堂是它的共鸣箱,而空洞的窗户则是它的音孔,来去无踪的风从屋顶的破洞灌入,合着琴上发出的音律抖动。
藏音吊挂在半空中,虽然看似纹丝不动,其实却在乐音中滑翔,飞快地摇晃,急促地震动。他全身都在上下抖动,就如同风中树梢上起伏的鸟窝。
音律缠绕住愤怒的剑士,像是拥护着他,又像是威胁他,使他心中忽喜忽悲,杂乱不堪。
风拂过树梢的呼呼声、流水越过石头的骨碌声、火在木头上跳跃的劈啪声、动物的愤怒吼叫声、鸟儿喜悦的歌声,还有人声——宇宙中的一切音声,都是振动所发出的声音。这些振动一旦集中起来,伴随声空不二和无声法身的回响,透过琴弦的鼓鸣,和着黑色的大地暗的呼吸韵律,与天空中所有星辰的和弦浑然交合。宇宙的一切声音都变成了藏音的咒音。
这样的力量,是任何人都无法抗衡的。
剑完发觉一只手上越来越滚烫,另一只手上则冰凉刺骨,渐渐拿捏不住。他不由得大惊失色。他手上那两支魂印兵器,全凭借来自郁非星辰的一腔愤怒来掌控,如今愤怒渐消,剑魂的力量一旦控制不住反噬过来,他就会被左手剑上的火焰烧成焦炭,被右手剑上的寒气冻成冰柱。
剑完大惊之下,想要脱手放剑,但此刻竟然连一根指头也不听使唤了。
藏音悬在空中,嘴角微翘,此刻他甚至不需要动手,仅是魂印兵器反噬的力量就足够将剑完杀死。
剑完几次努力,想要松手放剑,却难以付诸于行。琴上吐出的音律就如同蜘蛛突出万千细丝,密集地缠绕上身,让他连抬一抬小拇指都极其艰难。
他转手拼命想要拔肩后的第三支剑,那支青色剑柄的金刚剑又薄又坚韧,不是钢铁所铸,乃是由铁线河金刚石锻造而成。
铁线河的金刚石是九州上最坚硬的物体,河络通常用它来制造不超过半尺长的雕刻小刀,用以完成对一些极坚硬物质比如玉的碾磨和雕刻,如此长的进攻武器,则极其罕见。据说只有火山河络中的一支才有才有秘法能将它制成宝剑,不但不能被破坏,而且能破坏一切。
此剑自性本净本定,不为烦恼所染,而能破除一切烦恼。他只要能拔出那把金刚剑,就有希望破除藏音的魔咒。只是这日常极轻易的动作如今却困难之极,他仿佛置身深水之下,在洪水逆流中去抬自己的胳膊,他的手指头只能一点一点地接近自己的肩后。
他的努力也让梁下摆动的藏音全身抖动。将藏音悬在梁上的两根琴弦摆动的越来越大,将木梁拉的咯咯作响。这是一场看不见交锋的较量,这两人之间的空气,如今绷紧得仿佛一根琴弦,而且绷得越来越紧。琴弦绷断的一瞬间,必定就是分出胜负的一瞬。
楼梯下的后门吱呀一声响,有人走了进来。
那人背对破损的门口,好整以暇地抹了抹湿漉漉的头发。他抬起头来时,枯死的钩藤缝隙里漏进来的一束光正打在他脸上。众人看得分明,进来的人有一头卷曲的黑发,如狗一样长的脸,嘴角边依稀露出一颗金牙,正是强盗头子混世虎。
他满身是泥水,身上还有血迹,模样虽然狼狈,但神气从容,气度闲散,一扫先前草寇贼人的猥琐形象。
他抬头望着梁上挂着的藏音,似乎和那瞎子早就相识,哑着嗓子哈哈一笑道:“藏音大人,好厉害的一招天音缠丝啊。”他再转头望向剑完,剑完只觉得眼前一花,仿佛一朵重瓣的金蔷薇花从他闪亮的金牙上幻化而出。无形举起手,将一小串铃铛举在手里摇了摇,那串铃铛正是鬼颜原来系在袖子上的。
他说:“看走眼了吧,剑完?你的同伙鬼颜已经被我杀了。通往幻象森林的钥匙在我手里。你们天驱,已经输了。”他最后转头望了一眼门后木头人一样呆立着的伏师,咧着嘴呵呵一笑:“伏师大人不屑于以多打少,才让你在这里捣乱了这么久,我无形可就是一卑鄙小人,从来不讲什么江湖规矩。接招吧,剑完!”他话音未落,已是身形变动,两眼露出凶光,就要朝剑完背后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