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网 > 奇幻小说 > 九州·死者夜谈 > 第五个故事 我们逃向南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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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中间没有人怕死。我熟悉和了解我的兄弟们,他们中任何一个人都经受过许多年战争的磨炼,在需要的时候,他们随时可以去死。但是今天的这个代价,一个女子的性命,成为我们所有人的价码,这值得吗?羽成容大步后退,厉声喝道:“把这里包围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出。在门口堆上柴火。”他跳上轿子,最后回过头来,用冰冷的目光看了我们一眼,“在证实你们未染瘟疫之前,任何人也不许离开。如果最后……证实是出了问题,你们将会被全部烧死!”轿子被流水般送上马车,八匹汗津津的马旋转马头,一半的银骷髅骑兵转身紧随,把飘扬的华丽银白色斗篷甩入我们眼角。而另一半骑兵则留了下来,用刀剑和盾牌将我们挤入小小的哨所中间。

向慕览招了招手,让人帮忙把郡主扶入同样是由大冰块堆砌起的哨所内。

我们眼看着她的面色从潮红转为蜡黄,然后变成青灰,眼圈则变成深棕色,这是肆虐南药的瘟疫无疑。她发着高烧,紧咬嘴唇,虽然神志清醒,却说不出一句话来。她的生命正在一点一点地离开年轻曼妙的躯体。谁能拯救她,谁能来拯救我们?我们退到房间外面。太阳还没有落山,它穿透半透明的廊盖,落在走廊的墙面上,蓝荧荧的冰在往下滴着水,仿佛在流泪。

哨所里一个冠云堡的兵丁也没有,他们早都吓得逃了出去。我们闩上大门后,这所哨所就暂时归我们所有了,但门口的一百名银骷髅骑兵正在下营帐,他们的帐篷环绕门口,形成了道半圆,如同老虎张开的口;哨所的另一侧倒是开了窗,但窗户下是直落冰河的悬崖。

我们无路可逃。

“死马当成活马医了。”向慕览说,从怀里掏出蛮子的那瓶子药,放在窗台上。我们一起注视那个荧光闪闪的瓶子。这药效用可疑,把它的主人给治死了,而郡主万金之体,谁敢去碰她?这事情要让凛北王知道了,只怕我们会死得更难看。

大家还都在犹豫。这时候,沉默寡言的阿吉却把笛子插在了后腰,大踏步走上前去,从桌子上抓了药瓶,便踏入了郡主房中。

我们都吓了一跳,想要拦他,却又不敢。向慕览叹了口长气,闭上双眼。

那一夜我们谁也没睡,守候在门外。

外面的天光是五颜六色的,一幅七彩的漂亮光幕在天空中飘浮舞动。四面都是冰重新冻结的噼啪声,仿佛冰雪之神在磨着利牙展示威严。脚下的冰瀑偶尔冻得裂开,发出长长的呻吟声,好像猛兽的哀鸣。灯光在冰块后面抖动,把阿吉低头垂首的影子投射得乱抖。不知哪里来的香气四溢,流淌得满院子都是。

颜途又轻轻地唱起了那首歌:抓住里个那是谁,就是那要命的二姑娘,白天听见野鹊叫,黑夜听见山水流。

拉住她的巧手手,亲了她的小口口,拉手手亲口口,一搭里朝前走。

这首歌我们已经听过了无数遍,唱过了无数遍,但这一夜守候在门外的人,听着门内传来的细微声响,不知道为什么个个面红耳赤,心潮起伏。

我们在外守了整整一夜。直到天色微明,阿吉才低头推开门走了出来。他一出来,便蹲在门槛上闷头吹起了笛子。

我一听那笛子的曲调,冰冷彻骨,仿佛极西之地那些冰雪巨人压抑的哭泣,心中一凉,就想,完了,郡主一定死了。

这时房里却传出一声呻吟,微弱但却平稳。

向慕览叹了口气,坐在了地上,“没危险了。”他说。

柳吉依然没有回答,只是拼命地吹着笛子。他吹啊吹,吹啊吹,吹得那根笛子仿佛红得要淌出血来。四面八方的风都应和着他,呼呼呼地响着,朝哨所中心挤压过来,仿佛要把我压垮。

“别吹了。”我睁着血红的眼睛喊。

他还是吹。

我怒吼一声,拔剑上前,将他的笛子一砍两段。断开的笛子掉落在地,乐曲戛然而止。

其他人愕然望向我们两人。

这么多日子来,压抑的愤怒和情绪全都旋风一样席卷而起,豁然爆发。

“已经好了,一切都好了。她已经好了,”我喊道,“你用不着哭丧着脸。”柳吉霍然起立。他是个敦实的大块头,但肌肉匀称,动作流畅敏捷,动起手来会是个可怕的对手,但我可不害怕。

不知道为什么,伙伴们不上来制止我们,反而隐退到周围的黑暗里。

黑暗的冰砌走廊上,仿佛就剩下了我们两个。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冷冷地说,“你休想。”柳吉静悄悄地说:“不,她没有好。她马上就要被送入冠云堡,体味到人生中最可怕的事情。你怎么能说她好了呢?”“这关你什么事?”我反驳说,“你不是在救人,是在杀人。接下来你要怎么办?准备用一生的时间逃跑?一辈子提防那些把鼻子乱探的人?杀掉那些找上门的赏金猎人?好吧,你愿意接受这些,可我不愿意。我不愿意,你听明白了么?你这个疯子。你听到了么,我不想再杀人了,我不想再动刀子了,我不想一夜一夜地醒来,面对那些被杀的人的眼睛!”“我想当个渔民,”我筋疲力尽地悄声说,“睡在自己的小船上,被起伏的潮汐带入梦里。一辈子。你明白吗?”“她也一样有这些梦想。”阿吉说。他可是个绝对的犟脾气,从来没有人能说服他什么。

“那样,我只好,杀了你。”我闷声闷气地说,提起长剑,将它对准阿吉的眉心。

柳吉一声不吭地抽出了腰间长剑,迎上前来。

这是一场星空下的死斗。长剑划破长空,互相撞击,迸射出一团团火星。身形交错而过,分开,再靠近,如同流水漫过卵石般光滑,如同排练已久的协调舞姿,我们前进,滑步,再后退。我仿佛在和自己的影子搏斗。没错,我们是多年的生死兄弟,对对方的攻击招数和伎俩都了如指掌。我攻不进他的圈子,他也无法占据上风。

柳吉的力量很大,每一次两把长剑撞击,碰撞的力道几乎让剑柄从我手心跳走。我右手渐渐发麻,于是双手交握剑柄,向前一轮急攻,畅快淋漓,但仿佛我发挥得越好,柳吉也随着变得更强。他以闪电般的速度对抗凶蛮力量,轻而易举地抵挡下我的所有攻击,随后也改成双手交握长剑,反击过来的剑影占据了四面八方,宛如飞雪纷落,无处不在。

“好好想一想吧。”他一边进攻一边喊道,“能拯救她的人不是我,是你。”“滚开。”我喊道,挡开他的剑,猛地翻身,拧腰转胯,借着旋转的劲将长剑甩了出去。剑刃在冰墙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线,冰屑飞溅,仿佛一捧钻石散入空中。他蓦地向后一闪,长剑划至他的咽喉,只差一张薄纸的距离。

“你不是在进攻我,你是在和自己搏斗。”他说,突然跃在空中,斗篷分向两侧,仿佛展翅日的飞翔。他一剑自上而下地猛击,剑刃切开空气,嘶嘶作响。

我奋力举剑上撩,却眼睁睁看着那一道剑光如同幻影一般,轻轻巧巧地穿过我的剑、头顶、颜面、舌头、下颏……直抵胸口。它冷如万年寒冰,最后如一只蜻蜓,静静地落在我心口之上。

“用你的心想。”柳吉说。他突然消失了,好像从未存在。空荡荡的走廊上惟余一片月光照耀,仿佛流水晃动。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手中剑因为用力过大,飞上半空插在走廊顶上,簌簌抖动。走廊、楹柱和台阶上我们相斗的那些剑痕宛然,但我身上却没有一点受伤的痕迹。

我蹬着栏杆,拔下走廊顶上的剑,跳下楼梯,在院子里翻腾来去,寻遍了每处阴影,“你在哪里,阿吉?”我呼喊着,却四处都找不到这个人。

在连接厨房的通道里站着一个人,黑色的斗篷把他笼罩在阴影里,好像一尊石像立在那儿。

“你阻止不了我,我要当渔民。”我说。

那个黑影转过身来,钢板一样的面容,在月色下苍白如冰。他不是柳吉,是向慕览。

“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他缓缓地说,语气沉重,让我不由得垂下手中的剑。

“崔虮子说我杀不了人了,这大概是真的吧。六年前我就杀不了人了,可是要在佣兵团里混下去,怎么能暴露出这一点呢。我只能用冷面冷心来拼命遮挡这一切。那时候我在风铁骑手下当游击,心里头却在惦记一个人:莽浮林中那个出卖我的女人。她本来就是茶钥的妓女,被二王子花了大钱收买去当我们的香饵,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次我逃得性命后,反而爱上了她。在换了正当职业后,我一直去她所在的勾栏找她,一个月总要去三五次。六年前蛮族人围了茶钥城——这件事你知道的吧?”我点了点头,“听说过。围了四个多月,最后诚意伯风行止赶到,才解了围。”向慕览嘿嘿一笑,牵动了脸上肌肉,“谁知道最终会解围呢。人人都以为茶钥守不住了,马上就要被破城了。我也是那么想的。”“蛮子破城还能有什么好事么,男的尽数杀光,女的掠为奴隶,茶钥准会变成一片白地。我心中挂念这个女人,带了自己的部下,拼死偷入重围,当夜又带上她向外冲突,想要将她从蛮子的围城里偷出来。”他久久不再继续,我只好问:“结果呢?”“结果,”他失去血色的嘴唇好像未熟的青色果实,“结果回莽浮林的路上,她中了流矢死了。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将她留在茶钥城里,也许就不会出事。那么我如此努力地行动,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我的努力还有没有意义呢?还是在星辰的眼里,我的努力只是蝼蚁的可笑挣扎?”他在阴影里显露出来的眼睛是袒露心迹的,毫无遮挡的。

“如果再来一次,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选择。不管我是将她留下,还是带她出来,也许,都不是错误的选择。”“但我们总要选择吧。”“遵循内心的声音吧,阿吉。”他说,伸出钩子拍了拍我的肩膀,转身就走。

我这才发现,其他的兄弟们都始终站在哨所的胸墙上看着我们。他们是一排沉默的黑影,把我和向慕览的话全都听在耳朵里。

“对了,罗耷的马鞍,我放在厨房了。”这是向慕览拔出剑,跳上胸墙时最后说的话。

我在心里头抚弄着向慕览最后的话、罗耷的马鞍,快步走入厨房。没错,罗耷的马鞍上,救那井中蛮子的一大圈绳子还挂在上面。

就是这样,我再没见过自己的弟兄们。接下去为了活命,我依旧要不停地杀人,想尽办法逃脱追杀,没过上一天安稳日子。但我对命运毫无怨言而且心存感激。我有了一位漂亮的妻子,我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或者说,几乎有了一个漂亮的女儿。

说到这里,他沉默了下去,好像柴火上那些喷出来的火星,黯淡在浓黑的雾色里。

火堆边的人等了很久,终于忍不住问:“后来呢,你找到阿吉了没有?他是怎么消失掉的?”“没有,”年轻武士说,“其实,我就是阿吉。”他在我们愕然的眼神里继续平静地述说:“从来就没有什么阿吉,他只是一个我想象出来的人物。说着我想说而不敢说的话,做着我想做而不敢做的事。我不知道他和我,哪一个更代表我自己。”篝火边的人继续小心翼翼地问:“那么,后来怎么样?你救了郡主,和她结了婚?她还好吗?”“死了。”武士说,往火里扔了一块木头。

“没过上几年好日子,我妻子难产死了。此刻我一无所有,失去了朋友和爱人。我也问过自己,在那一天,我这么做了,到底值得吗?”“但我还是选择了,”他张开熠熠发光的眼睛盯着大家,“我不后悔。”“啊,大家都讲述了自己的故事,这一夜就要过去了。可是尚且还差一个。”瞎子说,他伸出长笛敲了敲放在身边的盒子,盒子剧烈地摇晃起来,在瞎子的手离开它之后依然如此。良久,其中升腾起一股透明的蓝色烟雾,仿佛一个淡淡的人形飘荡在空中。

火旁的人都向后退缩了一下,那团淡淡的烟雾,就好像是传说中被食鬼术士囚禁的亡魂。他们往往会讲述一些格外离奇的故事和荒诞的预言,但最后又全都会被证明为真话。

“听听我的故事吧,”盒中人用一种暗淡而且沙哑的嗓音说道,“我是名杀手,我杀了很多人,死亡对我而言并不陌生。我为许多人工作,例如我曾替铁骨堠王追杀过叛臣,替一位国王当过奸细,有时候又是另一位王者的亲信,被派遣到另一个国家去,成为奸细的奸细。在这样来回反复的潜伏中,我几乎迷失掉了自己的身份。但所有我为之服务的国王并不清楚,我还有一个真正为之服务的隐秘组织。”烟雾组成的人形说起了另一个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