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运甚至都没给我们喘息的时间,在半夜里就猛扑了下来。我们被一阵吵闹声惊醒,发现白天里救了的那位蛮人满脸青紫,喘不上气,剧烈咳嗽,把身子咳得如同风中抖动的树叶。
“那病来了。”颜途说。
“全都退开。”向慕览喝道,大跨步上前。他从那蛮人的袋子里掏出小瓷瓶,烧上一壶热水,然后脱光了蛮子的衣服,照先前这人说的法子给他身上擦药,搓揉全身。他忙了整整一个晚上,早上的时候,蛮人似乎平静了一点,但胸口上却出现了黑斑,随即蔓延到胸口。
“我没事,我没事。”蛮人笑嘻嘻地说,却突然一阵剧烈咳嗽,面色变成青紫,血从鼻子里冒了出来。
他躺在地上,总是低声说:“我没事。”向慕览给他水他也不喝,到了中午的时候,他半抬起头看看我们,最后说了一声“我没事”,然后就死了。
“呸,”向慕览说,“上了这小子的当,这法儿不行。”随后就拼命用热水洗手。
“我们和他同走了大半天,用一个锅子吃了饭。”颜途冷静地指出。
颜途说得没错,我们每个人都吓掉了魂。
瘟疫如此可怕,而我们却与这人同行了一天一夜。
仓佝疯狂地跳起脚来,要不是自觉不是对手,他会朝向慕览扑去。他责备我们不该随便伸手救人,如今惹祸上身,真是百死难赎。
“我们快到冠云堡了啊,我们就快到了!”他哀号着说,“出了事我拿什么交给凛北王,我拿什么交给他?”我们这群野汉子全死光了,也不及他的郡主一根手指金贵。
“小心你的话。”颜途说。仓佝不予理会。
“小心你的话。”罗耷说。仓佝消停了一会儿。他比较怕罗耷,也许是因为他个子高,胡子浓,面相凶。
然后颜途把向慕览拖到一边去,拖到一株高大的红松背后,本来我们听不到他们的话,但他们的语气逐渐激烈起来,说话声越来越大。最后我们听到向慕览压着火气说:“行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转过身向我们这边走回来,但颜途却伸出一只手,固执地把他拦住了。
我们都倒吸一口凉气,等待我们的头儿向慕览爆发。但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时刻却向后拖延了。
颜途在说话,他的话毫不客气:“不对,你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弟兄们信任你,把命交到你手上,你就要为他们负责。”我是在负责。你以为我只是在乎自己吗?”向慕览愤怒地挥了挥钩子,铁钩仿佛要在幽暗的林下划出火星来。
“你不是吗?”颜途又向危险线迈进了一步。
“黑水的名誉……大家都缺钱……你不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吗?”向慕览奇怪地笑笑,伸出钩子似乎要拍拍颜途的肩膀。
“钱算个屁!”颜途猛拨开了向慕览伸过来的手,“我们该回头了,你心里想的只是把这姑娘送到冠云堡,别的什么都不管。那是你的事,我们不干了。”这是第一次有人公开置疑向慕览的权力。我们比向慕览更要震惊,个个目瞪口呆,而向慕览的脸黑得如同天上所有的乌云都聚集到了其上,他向后跳开一步,手抚剑柄,左手的钩子闪着寒光。
颜途则双手抱着肩膀,目光炯炯,朝向慕览回瞪过去。
向慕览的牙咬得紧紧的,刮得铁青的腮帮子向外鼓了出来。那是他发火的表现。曾有一名新来的佣兵不懂规矩,在他发火时上前说话,结果被向慕览一剑劈下半边耳朵。
我们都以为他会拔出剑来,和颜途一较生死——这是遇到挑战时,佣兵的唯一选择。我们看看向慕览,又看看颜途,不知道自己最终会帮谁。现在的佣兵营里,老向是我们的头儿,但颜途则是我们在黑水团中的生死兄弟,事实上的头目。
向慕览身上那件抖动的斗篷却突然平静了下来。他的嘴唇依旧抿得紧紧的如一条线,但身上的肌肉却全松弛了下来。
“这一票确实太危险,是我对不住大家。”他说。
连颜途都愣住了,一时转不过这个弯来。
向慕览缓缓地伸手入怀,掏出一张烙着花纹的白鹿皮。
“这是祥瑞钱庄的银票,可以兑换一千金铢,此刻柜面上也就这么多了,”他说,“你带弟兄们回去吧。把钱分了。”“那你……”颜途不知所措地接过白鹿皮,突然有点结巴。
“荣誉就交给我吧。”向慕览说这话的时候,挺直了腰。他灰色的眸子里毫无感情,惟见冷峻。颜途后退了一步。
一瞬间里,这个人又回复到我们所认识的向慕览的模样。这样的向慕览绝不动摇、绝不妥协,也绝不容情。我们知道自己再多说一句话,必然会面临可怕的局面。
他走过去拾起马缰,跳上马去,赶到郡主和吓得哑口无言的仓佝跟前,拉起他们的马缰,拖着他们继续向北而去。
颜途拿着那张银票发了半天愣,望着他向北的背影,然后狠狠地向地上吐了口唾液。
他转回头来瞪着我们,怒吼道:“看个屁,还不快跟上!”我们把死人留在了树下。他很快就会被乌鸦吃掉,而我们中会不会有人步他的后尘,按那个死人的说法,五日内就能见分晓。
罗鸿惆怅地说:“我希望自己走运点,能够最后一个倒下。”“最后一个倒下也是倒下。”颜途嘴里叼了根草枝,没好气地回答。
“那仍然算是走运。”“蛮子不是说了吗,碰了病人的,未必都会得病。”“那总会有人得病吧,谁和那个蛮子说的话最多?我们得算一算。阿吉就除外了。他反正从来也不说话。”阿吉由得罗鸿胡诌也不生气,依旧埋头吹他的笛子,他现在连在马背上嘴唇也不愿意离开那根笛子。
我们渐行渐高,天气越来越冷。
“这么冷的天,也许大家就不会得病了。”罗鸿垂头丧气地说。
“那不是好事吗?”“因为来不及生病,大家就已经冻死了。”我们走了一天、两天、三天、四天,队伍中没有现出任何人得病的征兆。
担当前卫的罗鸿或罗耷有时会带回一只兔子,或一连串雪鸡作为我们的晚餐。如果运气不好,那我们也只能饿肚子。
仓佝这时候更害怕起我们来。他根本就不要我们给他送的水和食物,每天蹲得离我们远远的自己弄,可怜他那么大个人,连火都不会烧,总把自己弄得灰头土脸的,连胡子也燎掉了一大丛。我们给他药草含在嘴里,他也扔了不要。
说起来真是造化弄人,一路上就他最小心,却是他终究先着了道儿。
那一天早上,仓佝自个儿去打水回来,我们发现他脸色苍白,眼睛里却冒着血红的鬼火,颧骨兀突而出,整个人的模样便如同死人一样。
“你怎么了?”我们问他说。
“我没事,我没事。”他嘶哑着嗓子喊着说,“你们都别过来,别靠过来。”他瞪着血红的眼睛挨个瞧我们,我被他看得心里直发毛。阿吉上前了一步想扶他,他猛地向后一闪,却因用力过大摔倒在地。他扔了水壶,扶了树站起来,一只手上提着把不知哪儿摸出来的刀子,使劲地瞄着我们。我一路上都没发觉他还有把刀子。
他开始说胡话:“你们都是强盗,”他疯狂地喊道,“你们想抢我的郡主,想抢我的珠宝,还有她,还有她。都是我的,你们谁也别想抢走。”“别靠近他,”向慕览冷冷地说,“他病了。”这句话好像彻底把他击垮了。他大叫一声,跳起身来,想扑到郡主身边去。
我们此刻如何能让他再近郡主的身。颜途一甩手,把剑柄朝前扔过去,重重地打在他的肩头上。他踉跄了一下,捂住肩膀向后退去,然后突然转头跑开。
他披散着头发,一边跑一边号叫,那声音凄厉得如同夜枭的号哭,一层层地旋上天空,撞击到低沉的彤云才又重新落下来。此后我们再也没看到过他。
“这是第一个。”乌鸦嘴罗鸿低声说。
颜途连那柄剑也不要了,我们收拾起东西,那女孩还望着仓佝跑走的方向发呆,颜途招手吩咐大家上去拖了她,上马便行。
说实话能摆脱仓佝那个小人,我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直到走出了半里多路,颜途突然醒悟过来:“那包金子呢?”金子自然是被仓佝随身挎在腰上带走了。
我们火边的倾谈顿时都成一缕青烟飘走。罗耷大怒道:“我去追他。”向慕览冷森森地说:“就算能赶上去,你敢去碰那些东西吗?”罗耷不服气地道:“可是没了酬金,我们大家不都是白跑了吗?到底还走不走?”我们一起看向那姑娘。她低着头默不做声,看上去更加孤苦伶仃了。她身体纤细,如果在展翅日的时候飞起来,那该是什么模样?她看上去也只十几岁模样,恐怕还没真正飞过呢。
“主顾没了,可是红货还在。我们还是得将她送到地方。”向慕览终于下了决心,“羽成容那家伙,也许愿意付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