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楼中的人完全不知道外面发生的事情,这栋诡异的楼把内外分隔开来,声音全然不能穿透它的墙壁。黑暗中,彭黎和玛央铎的搏斗还在继续,所幸的是玛央铎和在黑沼遇见的巫民不同,大约也无法在黑暗里视物,所以彭黎没有落在下风。
两个人谨慎地保持戒备,在漆黑的环境里捕捉对手的一丝一毫呼吸,当他们确认了对方的位置,便闪电一样扑上去。弯刀和钩刀左右挥舞,刃口崩缺,火星坠落在空中熄灭。两人一旦错开,失去了对方的位置,便再度退回。竹桥的细微颤动都可能暴露自己的位置,两个人退开的时候,脚步便忽的变作猫一般的轻巧。
下面的伙计只能仰头观望,背心的冷汗湿透了衣衫。竹桥上的苏青和祁烈也无法动作,苏青拉了祁烈一把,把他扯上竹桥,祁烈蹲在那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苏青手里扣了三支箭,蹲在竹桥的一侧,他的弓上有伤痕,不能用了,可是他还可以用“无弓箭”,他的手劲极强,空手投掷羽箭在十几步内足以命中敌人眉心。可他不敢投,他无法分辨祁烈和玛央铎的位置。
他犹豫间,彭黎和玛央铎再次算准了彼此的方位扑了过去。这场决斗明摆着要倒下一人,不死不休,可玛央铎占了武器的优势,彭黎的钩刀太长,在竹桥上施展不开。
“老祁,怎么办?”苏青问。
祁烈没有回答,像是被吓傻了。苏青不能再等下去了,他猛地起身,要往彭黎和玛央铎那边逼近。
黑暗里响起了慢悠悠的巴掌声,来自竹桥的尽头。苏青一愣,意识到那是蛊母在拍掌。他停下脚步犹疑不定。他不惧玛央铎,可是盅母这个女人却超出他的想象,他见识过蛊的可怕。
钩刀和弯刀再次相撞,这一次火花明亮,仿佛电闪横空,短暂的照亮了周围。苏青的眼睛犀利如鹰,在那一瞬间看见蛊母端坐在竹桥的尽头,缓缓地拍着自己的膝盖。
下面的伙计们更诧异,随着蛊母的拍打,他们觉得地面开始震动。屋顶上的拍掌是绝无可能震动地面的,地下腾起淡淡的烟尘,像是地震,又像是什么东西要从泥土里跳出来。
那东西终于挣脱了土地的束缚跳了起来!那不是一个东西,而是数十条古老枯朽的蛇骨,这些发黄发黑的骨摹跳跃在空中,扭曲着,像是被蛊母唤醒了。伙计们在极度的惊恐中甚至发不出声音来,那些蛇骨上泛起了隐隐的磷光,让他们可以清楚地看见一切。就在距离他们不到两尺的地方,这些蛇骨的背脊骨散落,连带着可以活动的肋骨,空空的骨腔里数以万计的虫子飞了出来。那些虫子聚集在蛇的头骨上,带着它们浮起在空中,那些蛇头骨张开了下颌,露出匕首般的毒牙。
蛇头骨们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眼眶里流下血泪。
“血煞蛊!”苏青在惊恐中狂吼。
那是他们在黑水铺曾见到的至毒至恶的大蛊,沾上这些血泪的人只有死路一条。可是没有人能听见他的提醒了,伙计们茫然的伸手去抓那些蛇头骨,脸上带着浅浅的笑。老磨是唯一一个反应过来的,那一瞬间他挂在腰里的锯齿刀割伤了他的腿。
他管不得别人,怪叫着往后跑去。
他的背后,同伴们的肢体被蛇眼中流下的血泪灼烧着、崩裂着,飞溅向四周。马帮伙计们的哀嚎声把竹楼变做了地狱,他们都已经被疼痛惊醒了,却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胳膊炸为粘稠的血线,千千万万的血线围绕着,人仿佛一朵盛开的血色金丝菊。
“你们已经侵犯了蛊神,就把灵魂留下来。”蛊母的声音淡淡的,仿佛眼前的一切跟他全无关系。
“你这个疯女人!是准备好要杀我们的么?”苏青暴怒,大吼。
“杀死你们的,是你们自己贪婪的心。”蛊母微笑。
“你不贪婪么?”有人在下面静静地发问。
“谁?”蛊母问,苏青从她的声音里第一次听到了惊讶。
他往下看去,一手持火把、一手打伞的女人站在竹楼的一角,谁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她一身黑色,像是穿着丧袍,以黑纱蒙住了脸。女人把手里的桦木火把抛了出去,落在血水上,血泊剧烈地燃烧起来,像是油脂似的,一边燃烧边炸开。
那是个美丽的女人,虽然看不见她的脸,可苏青能感觉到她笑了,笑得就像刚才那些蛇头骨。
“你来了?”蛊母低声问。
“因为你要杀死我啊,姐姐。”打伞的女人说,声音柔顺,“你在外面准备了上千人,他们都忠于你,他们已经带上刀准备来杀我了。而你在他们身上下了最狠毒的石头蛊,这样他们的力量会变得牛一样大,谁都抵挡不住这些忠于你的人,可石头蛊会慢慢的把他们的身体变得僵硬,最后他们干裂碎掉,变成石粉,你就是这样对待忠于你的人的么?”“他们不会死,他们杀死你之后回来,我自然可以引出他们身体里的益虫。”蛊母说。
“姐姐,你的狠毒我曾经见识过啊。你真的想看到他们回来么?石头蛊我也懂得的,中了石头蛊的人,他。‘的血溅到别人身上,别人也会中蛊。你难道不想我亲手杀死他们,他们的血溅在我身上,我也干裂碎掉,变成石粉么?”“那样也很好。”蛊母轻声说。
“可是你已经没有机会了。”打伞的女人说,“因为我已经喂了他们荼蘼胆。你知道荼蘼胆的效用么?它会让益虫提早醒过来发作,这时候你的人正在开裂。”“毒母!”祁烈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两个字。
“毒母?”苏青愣。
“毒母……一年四季屋里屋外都打伞,她的伞上满是毒粉,毒粉往下落,就像雨水淋在伞上。靠近她的人.都死!”“真是博学的外乡人。”毒母幽幽地说。
******************此时,在外面的商博良正经历着更让人惊骇的事。
他忽然觉得时间变慢了,因为巫民们欢腾的舞蹈变慢了。他以为这是一种错觉,巫民们脸上依然带着如痴如醉的神情,仿佛还能看见那个容颜仿佛天人的新娘偎依在男子怀里,把自己献给蛊神,可是他们的舞蹈越来越慢,他们还在一下一下地踩着地面,但动作越来越僵硬。他们的动作让人想起锈蚀了的机括,转动起来越来越困难。
渐渐的他们脸上欢愉的神色消失了,痛苦慢慢地爬上他们的脸,这表情变化也极为缓慢,像是一个痛苦的魔鬼在欢乐的人身体里慢慢地苏醒。巫民们最后全部安静下来,商博良环顾左右,如此多的人以痛苦痉挛的动作默默地站在那里,围绕着他。他们发不出一丝一毫的声音,甚至连眼珠也不能转动,他们的脸正在慢慢的剥落,如同被沙风剥蚀的砾岩,表皮剥落后露出后面鲜红的血管和肌肉,血管也开始剥落,血流出来,立刻凝结干涸,迅速粉碎成灰。唯一能证明他们还活着的是他们的眼睛,大约是血管在眼珠后面疯狂的跳动,像是要把眼珠也弹出来。这些血脉还在竭力把血液输送到全身,可是身体却已经一寸一寸地僵死了。
在上千双这样的眼睛的注视下,商博良缓缓地战栗了一下,仰头望着天空,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而后他拔出了腰间的长刀。
他已经救不得他们,那便只能找到杀死他们的人。
商博良退出这个沉寂如死的人群,奔到水渠边拔下一根插在那里的火把。他低头看向水渠里,清澈的酒液里血珠漂浮躁动。他顺着水渠潜行,在最靠近黑色竹楼的方位找到了一个漆黑的洞眼,它藏在一个精巧的石莲花下,不易被发觉。此刻这个漆黑的洞眼里正往外流着血丝,那些血在酒中滚动成球,却不和酒液混溶。商博良想到了那夜在黑水铺,石头死在血煞蛊的时候,他的血肉仿佛活物样自己聚集成滩回避着火焰。随着血丝和酒液,还有细小不知名的蛊虫不断地流出来,融入水中转瞬不见。
不知道多少的蛊虫悄悄藏在这些酒液里,商博良觉得浑身的血慢慢地冷了。
所有人都要死在这里,他想,所有人都饮了这水渠中的酒,却没有发觉这水渠里不断流出的其实是益虫。他也喝了,昨夜这些死去的虫子已经住在了他的身体里。
*********************竹楼里,除了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的老磨和持伞的毒母,竹桥下的人都死了,他们粘稠的血一边燃烧,一边顺着地面流淌。竹楼的中央有一块嵌在地里的方石,石头的中间是个竹管粗的石眼,燃烧的血慢慢往石眼里钻去。
此时谁也不知道谁是敌人,或者下一刻谁会变做敌人。玛央铎和彭黎停止了搏斗,各自缓缓后退。
毒母漫步而行,步伐曼妙。她持伞而舞,曼妙的曲线轻轻扭动,舞姿华丽柔靡,黑色的纱衣下肌肤白净如同霜雪。地下一条蛇骨忽的腾起来向着她的背后扑去,可是蛇头进入伞下的一瞬,它就失去了力量。毒母转身抓住蛇骷髅,轻蔑的把它扔向远处。
她盈盈而立,仰头,隔着伞望向屋顶。
“姐姐,你要死在这里了。”毒母说,“我们会祭奠你的。”蛊母没有回答,燃烧着的血就要完全流入那个石眼里去了。火光最后照亮高坐在屋顶竹桥尽头的蛊母,她低着头仿佛沉思。
“杀了她,玛央铎。”蛊母忽的说。
玛央铎跪下,身体蜷曲起来,恭恭敬敬地向着蛊母行礼。
毒母默默地持伞而立。
玛央铎忽的起身,跃出了竹桥!谁也没有料到他的进攻如此开始,从这里摔下去的人必死无疑。玛央铎头下脚上,急速坠落,双手握着弯刀刺向毒母的伞。毒母隔着伞,看不见他,却能听见声音。她没有露出丝毫惊慌,甚至没有闪避,只是左手轻轻拍了拍伞的竹柄。
一阵若有若无的烟雾从伞面上腾起,向着天空袅袅升腾。玛央铎落入了这片稀薄的烟雾中。他的身体忽然就失去了柔韧,毒母轻盈地一闪,玛央铎没能命中,重重地落在地上,身体像是发霉一样变得惨绿。
“姐姐,这是你最爱的男人么?”毒母话里带着快活而恶毒的笑意。
“不是。”蛊母淡淡地说。
毒母忽的不笑了。因为她被玛央铎握住了脚踝!玛央铎中了毒也摔断了骨头,却没有立刻死去,在毒母松懈的间隙他挣扎着爬上一步,伸手向毒母的裙下,抓住了女人玲珑的脚腕。玛央铎手上锋利的指甲陷进女人娇嫩的肌肤里,留下两个血口子。
他喉咙里咕咕的两声,吐出了一滩带着绿痕的血,终于死去。
仅仅是这两个微不足道的伤口,毒母忽然恐惧得发起抖来。
“玛央铎的身体里也有石头蛊,妹妹,现在他的血已经流进了你的身体里,你知道石头蛊会钻进它碰到的血里。可你身体里的毒太多了,这些毒会让石头蛊不知什么时候发作,你很难用毒压制它,石头蛊是很顽强的蛊。”蛊母轻声说,“现在报应刚刚开始,你杀死了我的人,而你会和他们一样的死去。”毒母尖声的惊叫起来,从腰间拔出匕首向着自己的小腿割去。
“没有用的,石头蛊不是你的毒。”蛊母叹息着说,“蛊虫是活的,它不会随着你的血慢慢流动,它钻进去,立刻就游到你的全身。”谁也无法想到的变化忽然出现,彭黎从腰间抽出了弩弓,这张弩弓很小,也仅仅能装一支弩箭,隐藏在他的衣服下难以觉察。
他对准下面的毒母发射。弩箭不会被毒和蛊干扰,它进入伞下的时候毫无停滞,从腰侧钻透了毒母的身体。毒母长长地哀号一声,发了疯地转身奔跑。
彭黎把钩刀和弩弓都抛了下去,转身恭恭敬敬地向着蛊母下跪:“我们只是希望这样可以证明我们这支商队的诚意。”蛊母默默地注视他,没有出声。
燃烧的血完全流入了石眼,竹楼里再次陷入了一团漆黑。所有人都不敢动,只听见毒母狂奔的脚步声,她在四处寻找出口,可是这个竹楼却偏偏是没有门的。
“你为何那么想看我的脸?”蛊母轻声问。
“因为看见这样动人的身体,就想遮起来的脸一定更美。”彭黎轻声回答。
“这么桀骜的人也会对女人动情么?”彭黎磕头,头撞在竹桥上咚咚的作响。那边狂奔无路的毒母一再撞在竹墙上,蛊和恐惧似已摧毁了她的神智。
竹桥忽然震动,震得厉害,苏青几乎控制不住平衡要摔下去。几乎在同一刻竹墙上青光闪过,一柄长刀闪电般刺入,把竹墙硬生生的劈开一个出口,百年的老竹几乎钢铁般坚硬,老磨锯了半天,来人却只用了一割。商博良手持火把闪了进来,毒母终于找到了出路,从他身后不远的地方闪过,不顾一切地狂奔出去。
商博良看着眼前的一切,也怔住了。他仰头看向上方,竹桥的一边是抓着竹筒保持平衡的苏青和豹子般前扑的祁烈,可祁烈的动作僵在那里,人像是傻了。他原本是要扑向竹桥的另一侧,而那里是搂抱在一起的彭黎和蛊母,彭黎死死地抱住这个身躯柔媚的女人,像是要把她揉碎在怀里,而他袖筒里的匕首从后颈刺穿了蛊母的脖子。
蛊母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不可揣摩的男人,似乎也并不惊恐。
“你不怕我身上的蛊么?”她轻声叹息,“你用了那么多的花招,是真的要来杀我啊!”“我有不得不为的理由!”彭黎嘶哑地说。
“你到底是谁?”“那不重要!”彭黎拔了匕首,血泉从蛊母的后颈里急涌出来,他后退了一步,摇摇欲坠。那一击也用尽了他全部力量。
蛊母脖子上束着的轻纱被自己的鲜血染红了,她低头默默地看着血顺着轻纱往下流淌,抬起头看着彭黎_“你们所有人也都喝了这里的酒,也都中了石头蛊,只有我能够解你们的蛊,你们不想救我么?”“你就要死了。”彭黎咬着牙。
“是啊,我就要死了,没有人能救我了。”蛊母居然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她缓步前行,依然轻盈如白鸟,只是她洁白的身体上鲜血淋漓。
她走到彭黎的面前,忽的伸手捧住了彭黎的脸。她的动作极快,几乎喘不过气来的彭黎完全没有防备。彭黎无力的跪在地下,蛊母轻轻的抚摩着彭黎的脸,令他抬起头来,和自己目光相对。
“你虽然可以杀我,我也可以杀你,可是刚才我没有动手。”蛊母咳着血,轻声说,“现在我也样不会动手,我还要给你石头蛊的解药。我要给你们一条活下去的路。”她从脖子上解下一枚蝎子样的银饰,就是这个饰物把轻纱扣在她的脖子上。她把银饰放进了彭黎的手心里:“这里面的药水,喝下去的人就可以摆脱石头蛊。可是这里面的药水只够一个人喝,原先我是为自己准备的。”“我说给你们一条活下去的路,是说路只有一条,你们剩下的所有人,只有一个人可以活。你们可以自己选。”蛊母衰弱的笑了,“真想多活一阵子看看结果,看你们谁能活下来。这是我对你们的报复。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被封进罐子里的毒虫了,只有一条能活下来,活下来的那个,就是蛊。”蛊母缓缓的走回竹桥尽头,盘膝坐下:“真正想看我脸的人,你可以看了,但会后悔的。”她摘下了脸上的骷髅面。暴露出来的脸和骷髅面几乎没有分别,一样没有肉,一样泛着银光,只有薄薄的一层皮肤覆盖着头骨,皮肤下血管凸了出来。她干瘪的唇片遮不住牙齿,牙床完全暴露在外面,惨白的。她笑了笑,却无比温柔。
“你看见了么?不一样了。”她轻声说,也不知是对谁说话。
静了一瞬,她丰润的胴体开始崩塌。仿佛鬼神之力从内部凿开了她的身体,她浑身的血肉从脖子一下干枯萎缩而后像是灰尘般零落,她的身体上出现了孔洞,孔洞里露出森然的白骨来,而后孔洞扩大。很快她的上半身已经化作了骷髅,腰以下的两腿却还笔直圆润,她的肋骨围作牢笼般,里面一只巴掌长的青尾蝎子正咬噬着鲜红色的心脏。
目睹这一幕的人都惊叫着后退,苏青拉起了傻子似的祁烈,彭黎手脚并用的穿过竹桥奔向竹墙边的梯子。商博良从墙角里拉起了瑟瑟发抖的老磨,这个可怜的老行商恐惧得口吐白沫。
“快走离开这里!”苏青下到地面,他如今是这些人里最冷静的。
彭黎冲在前面,苏青和商博良几乎是一人拖着一个的从商博良破开的缺口往外逃。他们已经顾不得什么了,后面仿佛有恶鬼追逐着他们。他们一头冲向竹楼前的空地。
站在空地上的时候,几个人都呆住了。这里本该有上千的巫民欢歌舞蹈,商博良离开这里的时候他们还雕塑般站着,可是如今这里只剩下苍白色的灰一堆堆积在地面上,风吹来,灰尘飞扬起来,像是沙漠里暴风骤起般,对面看不见人。
“石头蛊……是真的,他们都碎成灰了……”苏青喃喃的说。
祁烈的双腿一软,颓然坐倒在地,老磨木愣愣的往前奔了几步,伸手从一堆灰里捞了捞,捞出了一条琥珀坠子的银链子,忽的扑在地下嘶哑的哭了起来,像是一只失去雏儿的老枭。那条链子原本挂在一个叫梁贵的伙计脖子上,他是老磨带来的,一个瘦精精手脚麻利的年轻人,老磨不太跟他说话,不时地照顾他。老磨说梁贵是他远方的侄儿,祁烈私底下说梁贵是老磨年轻时候跟白水城一个贩丝麻的女人生的儿子,现在贩丝麻的女人已经死了,临死前交待老磨说要让梁贵赚上一笔钱堂堂正正的娶妻,不要再因为穷就东奔西走,不要因为穷就一去不回头。
商博良轻轻把长刀纳回腰间的刀鞘,仰头看着天。漆黑的天空里悄无声息的下起雨来,雨丝轻柔的拂过他的脸庞。雨水在空地的石缝里流动,一堆堆的白灰崩塌了,随着水流去向地势低洼的地方。
全都死了,不留痕迹的死了,如今的鬼神头里,只剩下他们五个人。
“这是蛊啊!他们是来炼我们的!我们都要一个个的死哟!”祁烈站了起来,低声说着。
他已经清醒过来,不再惊慌失措,也不再恐惧。这个老行商又恢复了他踏进这片林子时的桀骜,一张焦黄的脸冷冷的,透着一股狠劲。商博良看着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懂祁烈,这个并不老的老家伙身上总有股力气撑着他,让他不倒下。
他和祁烈对视了一眼,商博良微微的惊骇。祁烈那双焦黄的眼睛里透出一股狮子噬人般的毒来,除此以外,没有表情。
祁烈上前拍了拍商博良的肩膀:“你竟回来了,还没死,真算得你命大!”“祁帮头,我们现在怎么办?”苏青问。
“那要问彭头儿为什么对蛊母动手!”祁烈转头看向彭黎,“我们现在,没有回头路了。”“老祁你怪我心里藏着事没跟兄弟们说明白?”彭黎说。
“屁话!”祁烈红着眼逼上一步,“你杀了蛊母毒母,对我们每个人都没好处!我们如今走在这片林子里.至少虎山峒黑麻峒两拨巫民恨不得杀了我们吃肉!你这也叫做兄弟的?”“老祁你真的不知道?”彭黎冷冷的笑了。
“你!”祁烈瞪着眼,再逼上步。
彭黎冷冷的看着他,分毫不动。
“你出发的时候就猜到了我的身份,否则你何苦搭我这条船?我这条船大,前途富贵好商量,但我这条船也险,走的就是大风大浪!别的兄弟上船时候不清楚,你心里也不清楚?老鼠胆子别上山,怕死汉子莫从军!”彭黎暴喝。
祁烈被他的吼声一震,咄咄逼人的劲头忽地被截断了,脸色难看地变化着,良久,他长吁了一声,无力的坐下,神情黯然。
“我是自讨苦吃啊!”祁烈低低的说。
“老祁,别那么沮丧,死的兄弟是不少,我们几个可还活着,只要有一口气,就有机会。好比赌桌上只要还有把牌抓在手里,总有赢的机会。”彭黎的声音也软了下来。
“手里这把牌,翻不过来喽。”祁烈喃喃的说。
他坐在湿地上,背对着彭黎,面对着商博良,仰头看着天。只有商博良可以看见他的脸,雨水打湿了他的头发,稀疏的发绺湿漉漉的垂在额头上,他的眼神空旷,说不出的安静。
彭黎走到他背后,按住他的肩膀:“老祁……”商博良一愣,觉得祁烈似乎对他点了点头。
商博良脸上诧异的神色被彭黎看见,彭黎也一愣。这时候祁烈忽的从怀里摸出了匕首,寒光一闪,由下而上,刺向彭黎的下颌。这是几乎必杀的一招,他背对彭黎,彭黎看不见他的动作,而且谁也想不到他还贴肉藏着一柄匕首。
苏青急进,已经来不及,彭黎仰身避让,也来不及,祁烈的匕首像是条银色的蛇,追着彭黎下颌的要害追杀。
两人忽的静下,苏青也煞住脚步。
祁烈的匕首距离彭黎的下颌只有一寸的距离,彭黎的手抓住了匕首的刀刃。匕首锋利,割破了彭黎的手指。血淋漓地往下淌,祁烈只要再加一点力道就可以切断彭黎的手指刺穿彭黎的下颌,要了彭黎的命。
可他已经没有力气,彭黎的另外一只手抓着那柄刺杀了蛊母的匕首,刺进了祁烈的心口。那绝不是彭黎惊慌之间摸出武器来刺杀,那样来不及,唯一的可能是当祁烈怀着匕首等待彭黎靠近的时候,彭黎也握着匕首接近祁烈。
商博良默默的看着这切,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一切都已结束。
祁烈忽的咬牙发力,全身的血管凸起,而同时彭黎在他心口里转动匕首,匕首在身体里绞碎了祁烈的心脏,血如泉涌。祁烈顿时失去了力量。
“彭帮头好身手。”祁烈说,他的眼神迅速的黯淡。
“我早就怀疑你,祁帮头,你不是内奸,怎么就能轻易找到来鬼神头的路?你也把我们看得太傻了!”彭黎狠狠的拔出匕首,往后跳了步。
“是我太傻,我不该带你们来鬼神头。”祁烈按着胸口的伤,低头坐在地上。
“你把我们卖给蛊母了,否则蛊母怎么知道我们要去?玛央铎怎么会在那里?你要杀了我们!”苏青低吼。
“你们该死。”祁烈嘿嘿的笑。
他忽的仰头唱起歌来:“妹子的手里针如绵嘿,扎在哥哥的心口尖,两心穿起五彩线嘿,彩线要断得等一百年!”他已经唱不上去了,唱着唱着,手指缝里的血汩汩流淌。
他回头看着商博良:“早跟你说,云荒这地方,鬼看门,死域城,不是你这种人来的地方。叫你留在黑沼南面你不听,现在明白我们都是些什么人了吧?现在后悔了吧?”他抓出腰带间别着的烟袋,用尽最后的力气扔给商博良:“送你吧,走云荒的,抽一口烟,否则老来会得寒病。这里条路走不到头,没什么事情可做的时候,抽一口烟看看天,可以想些平时记不起来的事。”他勉强的笑了笑,仰面倒地,死了。
四个人默默的看着祁烈的尸体,雨水淋在他的身上,血随之流尽。忽然间,胸前的伤口里,一个东西钻了出来。那是只青尾的蝎子,摇晃着带毒钩的尾巴,在外面爬了一圈,似乎受不了雨水了,又从伤口里钻进进去,挥舞两个钳子。
商博良觉得浑身都在雨中变冷,一寸一寸的。他忽然想起了祁烈以前跟他说的所有故事,年轻英俊的小伙计、巫民的姐妹、祁烈自己、弄蛇的小女人、蛊母、两心绵、青尾蝎子、最后陷在泥眼子里的小伙计,一切的一切如潮水袭来让他茫然而悲伤。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此刻不再重要,他虽然不能从无数的故事碎片里整理出一个合情合理的解释来,可他想起祁烈来到鬼神头的那一夜的眼神,也就明白了一切。
祁烈是真的想来鬼神头,所以他可以那样疯狂而不倒下,他还想看见一个女人,可是他很多年前离开了她。离开鬼神头的人不能再回来,再回来的便要把命留下,祁烈回来了,所以死了。
他再次看见了那个女人的脸,那张曾经美丽的脸上留着骷髅蛊的印记。
商博良感觉到自己的泪水滚滚而下,转瞬间被雨水吞没了。
他觉得太疲惫了,疲惫得不能站立。他缓缓的坐在雨地里,把长刀横放在膝盖上。
“商兄弟。”彭黎低声说,提着那柄匕首。
“你们到底是谁?”商博良问。
彭黎犹豫了一下,幽幽的长叹了一声。商博良从腰带里摸了摸,缓缓的伸出手去,他的手心里是一块沉重的马蹄金。
“黄金,这是我从你们的箱子里找到的,你们藏在锦缎下的是弩弓,藏在弩弓下的是黄金,这才是你们真正的货物。可是巫民并不用金子。你们不是来交易的,你们不是行商。”商博良轻声说。
“你也发现了啊,你什么时候察觉的?”“一开始我就看出你手下都是训练有素的人,马帮的来历可疑。不过你们的事情,我不想多问。老祁催我离开的时候我觉得不安,所以昨夜我悄悄去看了箱子里的货物。”“老祁说得对,你太聪明,带着你,我们的秘密一定保不住。”彭黎淡淡的说,“你说得也对,黄金在这里没有用,可是拿去毕钵罗,在那里巫民可以用它换到云荒罕见的铁器,制作精良的刀剑和甲胄,这些都是这片林子里没有的。一般的巫民并不知道这些,他们只想用一些林子里的特产换些好看实用的东西,可是这里居高位的人却已经明白,外人已经踏入了云荒,这里不会始终这样,很快就会有天翻地覆的变化,来自毕钵罗的刀剑和甲胄虽然没有河洛们的制器那样精良,却可以在即将到来的动乱中保护自己。”“那么你们来收买的并不是龙胆金鳞那样的小东西,你们要收买的是居高位者的合作。可是蛊母却视你们为敌人,你们也视蛊母为敌人,是她不愿意合作么?”“我们最初并未把她看作敌人。结果闹成这样,是她的不智。”“那么事到如今还不能说出自己的身份么?”商博良说,“你们是大燮天驱军团的人,你们隶属于哪个旅?驻守在宛州的话,你们是七旅的人?七旅十二卫,驻扎在淮安的是七卫吧?或者你们是鬼蝠营的斥候?还是典军校尉?”彭黎微微点头:“猜得很准,我们隶属于鬼蝠营,在天驱军团七旅七卫听用。我是鬼蝠营骑都尉,彭黎是我的真名,因为天驱军团中只有极少数的人知道我,所以我无需假名。”“骑都尉,已经是很高的军衔了,难怪让你负责那么重要的任务,那么搞到那些弩弓对你而言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需要什么解释?我可以给你看我的铭牌。”彭黎弯下腰,把手伸入靴筒。他的动作极慢,让商博良可以看得清清楚楚。他掏出来的不是匕首,而是一枚铁青色的条形铭牌。
“我不是巫民,没有毒。”他把铭牌抛向商博良。
商博良把抓住。那确实是一块大燮天驱军团的军官铭牌,铁牌表面隐现细密的冰丝花纹,这是沿袭前朝淳国特有的冷锻鱼鳞钢,上首阴刻着天驱军团的飞鹰军徽,其下是彭黎的姓名和所属,而背后则是一只抓着匕首起飞的蝙蝠。
商博良沉默着,手指轻轻抚过那只衔着星辰的飞鹰徽记。
良久,他低低的叹了一口气:“那这片闭塞的林子,是以什么引动天下第一的天驱军团的呢?”“为了杜绝潜在的危机,”彭黎也盘膝席地而坐,直视商博良,目光炯炯,“巫民这些邪术匪夷所思,无论是蛊术、毒术还是驱蛇,如果用在战场上,都是可怕的东西,消灭一个千人队,也许只需一阵随风飞散的毒粉。而根据我们的情报,青阳国已经暗中派出了使者深入云荒,我们不清楚他们的目的,也许是通商,不过如果他们意图笼络巫民使用邪术,我们不惜一切代价也要阻止!”商博良摇头:“这些邪术只怕也不能用在战场上吧?蟒蛇能够带去唐兀关那样寒冷的地方么?至于毒术,对上千人下毒的毒粉,只怕搜刮整个云荒的材料也难以配制吧?在两军阵前,你自然不能如毒母那样把毒下在水源里。而蛊虫,这些生于云荒的虫子能够离开湿地么?”“前朝成帝三年,殇阳关之战,典籍里记载战死的军士被尸蛊感染而复起,难道不是蛊毒被用于战场的例子?”商博良看着彭黎那对如虎的眼睛,轻轻叹了一口气,似乎是太疲倦了:“那是罕见的天相变异,大胤卜筮署的记载中,成帝三年,谷玄冲北辰于天南星野,这是数百年罕见的对冲。异相绝非随时可能出现的。”“防患于未然。”“那么现在巫民内斗,对于大燮不是好事么?你们应该袖手旁观,最好是巫民三峒都自相攻杀而亡,这些邪术永远绝迹于世上,大燮的后顾之忧便也不再有了。”“蛮族和东陆互相攻杀了几百年,也没有死个一干二净,不变的是战争,变化的是掌握权力的人。现在,我们需要去紫血峒,见一次蛇母,如今她是巫民三峒仅存的主人了,蛊母不信任我们,毒母只怕也死了,我们的机会只剩一个,就是蛇母。我们需要得到她的许诺。”商博良在直视彭黎的眼睛。自始至终,这个大燮军人的眼神都坚硬如铁,在他的注视下,任何人都不由自主的会想到移开视线,因为无法对抗他目光中灼热的意志。
“蛊母说得对,你们这样的人,必然会在云荒里走得越来越深,走进炼蛊罐子的深处……”他轻声说,“彭帮头,不,彭都尉,那你跟我说这些,希望我怎么做?是立刻调头离开,或者听从你的差遣?”“你知道我们所有人身上都中了石头蛊么?”彭黎问。
商博良点了点头,伸出了手,捋起袖子。他的小臂上出现了古怪的花纹,像是石头的纹路隐藏在皮肤下面,主头干燥,大片大片的蜕皮。
“我已经知道,我也发现了自己身上这种变化。我全身的肌肉变得更有力,但是僵硬,身上开始蜕皮。我听说蛇皮因为不能生长,所以蛇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蜕皮。现在差不多的事情发生在我们身上了,我们的皮肤在变硬,所以会慢慢的开裂蜕掉。可我们的全身都在慢慢变硬,这是蜕皮没法解决的,最后我们会像这里死去的人一样,变成石头一样的灰,我们的骨头都会碎成粉末。”“不错,”彭黎点头,“按照蛊母和毒母所说,这种蛊会增加我们的力量,但是也会让我们的身体慢慢僵死,她把这蛊下在巫民身上,是要用她们作战士,顺便下在我们身上,本就是要杀我们。这些巫民身体里的益虫提前发作,是中了毒母的荼蘼胆,我们不知还有多少时间。除非有人能把益虫引出来,否则我们都会死。也许蛇母可以帮我们,也许不行,可我,还有一颗蛊母最后留下的解药!”他举起那枚银色的蝎子。
“我们只剩下四个人,你、我、苏青和老磨,我未曾想到我属下整队的精锐都损失在这次的任务中。现在即便一个人对我们都是重要的,我们还保有所有的货物,这是赠给巫民主人的礼物,我们需要带着这队骡马去寻找紫血峒。商兄弟,我非常看好你的人材,可我也知道你是个蛮族人。不过不要紧,当我们到达紫血峒,我会和蛇母开诚布公,我们大燮只需要这些邪术不外传到别地,便心满意足。我彭黎可以指天盟誓,只要能够完成这次的任务,我彭黎和大燮天驱军团的人,将再不踏足巫民的土地!”他把银蝎子贴肉挂在脖子上,“而作为回报,如果蛇母不能解开蛊母的蛊毒,仅有的这颗药,我将给予你和老磨,你们二人谁有运气,谁就得之!”“那么彭都尉和苏青不是要死在这里?”商博良悠悠的问。
“军人为国靖难,乃是本份中的事!”双方都沉默下来,只剩下哗哗的雨声。彭黎转头去看老磨,老磨正卷起袖子检查自己的胳膊,而后是小腿。当他相信自己身上的症状确实和商博良一般无二的时候,他呆了许久,沉沉的向着彭黎跪下,脑袋无力的垂着。
彭黎再次看向商博良,雨中静坐的年轻人平视前方,目光空朦。
“我知道对于你这样的一个人来说,什么都不重要,看你的眼睛,我就明白了。”彭黎轻轻叹了一口气,“商兄弟,我不为难你,你若是现在要走,便请走吧,如果你需要带些吃的和黄金,都在骡马背上。”马嘶声忽然从极远的地方传来,暴烈如雷。商博良起身,他听出那是黑骊的嘶鸣。黑骊是一匹上过战场的马,只有遇见敌人的时候才会如此。
商博良、彭黎和苏青不约而同的向着黑骊的方向扑去,雨水和黑夜挡住了他们的视线,即使有火把,也看不出多远,只听见黑骊的嘶声一阵阵的高亢起来。终于他们逼近了,商博良把黑骊留在一栋竹楼下,此时那匹雄骏的黑马正咆哮着前扑,人立起来,两只前蹄沉重的踏在竹楼的外墙上,喷出滚滚的热气。外墙上靠着一个战栗的人,双手抱着头,一身绛红色的轻纱。黑骊两只铁蹄踢踏在她耳侧,几乎要击碎竹墙,这明显是威胁的姿态,只要那人有一丝妄动,黑骊就可以踩碎她的头。
商博良和彭黎愣了一下,同时扑前。彭黎拉住了黑骊的缰绳,商博良把那个女人从竹墙边抓了过来。女人脑颅破碎的危险中乍解脱出来,愣了一瞬,抱着头痛哭起来。
商博良放开她,怔怔的看着她的脸。
女人就是迎亲队伍里的那个新娘,当她被围在人群中和巫民男子共舞的时候,她仿佛神女般冰雪高洁而诱惑万端,此刻她痛哭着,就在面前站着,可她身上媚人入骨的美却全然消失了。在火把照亮下,她只是个美丽的女人,普普通通,在宛州青楼里不乏这样漂亮的女人,根本算不得稀罕,跟那些名著一方的花魁比起来,她还颇有不如。
不同时候看去,这个女人似乎是两个人,可是仔细回忆起来,自始至终人们看到的确实是同张脸。只是当她立于远处时,她的容颜和身影缥缈虚幻,只那么一看,便让人的魂魄仿佛溢出身体。
彭黎走过来和商博良并肩,撩起女人的头发看了看她的脸:“大概不是什么重要的角色,是个描红偶人。”“描红偶人?”商博良说。
“就是魅女,那些远游的贩子从远方带来的女人,说怀胎的时候,秘术大师把精魅引入胎儿,生下来的就是魅。这些人活得很短,可是女人往往生下来就美丽,又天然有一股媚惑,往往让人见了就忘乎所以,所以经常被卖进青楼里接客。这个女人的媚惑是比一般的描红偶人更甚,我见过的里算是绝无仅有,所以看到会有错觉,其实仔细看起来,不过是个容貌不错的女人而已。”“是这样啊……真是一个绝妙的杀局。”商博良轻轻的叹息一声。
“你们既然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还要回来?”他问那个女人。
“我是被迫的,我是被迫的……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们把我从青石的窑子里赎出来……只是说这次完了就给我很多钱,我想去哪里就可以去哪里……可她们扔下我,她们要我也死!一切都跟我没有关系,不是我想这样的。”女人号啕大哭。
“我知道了,你是来偷马的,你要逃走。“商博良低低的说,“可是杀了上千人,就算这事不是你所想的,你毕竟还是帮凶,怎能说一切和你没有关系呢?”“我想逃的……可是我逃我就会死啊!”女人掀起纱裙的薄袖。
在她纤细玲珑的手腕上,仿佛一枚金钏似的,缠着一条金色的小蛇。它金色的鳞片光芒耀眼,静静的仿佛纯金打造。两枚毒牙有指甲长,陷进了女人娇嫩的肌肤里。此时小蛇被惊吓了,蛇尾翘起来剧烈的抖动着,金色的蛇眼睁开,凶光四射。
“金鳞。”苏青低声说。
“真是个好用的法子,”彭黎赞叹,“这样除了驯蛇的人,谁也解不开这束缚。你想把蛇挑了,蛇便立刻把毒液注入,这金鳞的毒,怕是没有可解的。”他拉着商博良缓缓的退开几步。金鳞似乎感觉到了危险远去,慢慢的安静下来,蛇尾平贴在女人的手腕上,蛇眼阖上,再次进入假寐。
“是种能嗅出杀气的蛇。”彭黎低声说,“商兄弟和我,身上都有杀气。”女人捂着脸,跪在地上呜呜的哭。风吹起她绛红的纱裙,她诱人的身体被雨水淋得惨白。
“你既然是局中的人,你去过紫血峒么?”彭黎的钩刀搁在她的脖子上,“你想清楚再回答,也许答错了,便没有命。”女人哆嗦着抬起头,看见彭黎冷冰冰的双眼,虚弱的点点头。
“还能找到那里么?”女人呆了一会儿,再次点头。
“如果找到蛇母,我们以大燮使节的身份,也许可以求情让她为你除掉金鳞。”彭黎说着转向商博良,“现在商兄弟愿意和我们同行么?”商博良沉思着不回答。
“我并非借这个女人要挟商兄弟,可是我们要去紫血峒,这个女人恰好送上门来要给我们带路。我现在如果放了她,我的使命便无法完成。所以就算我们要在这里和商兄弟决裂,我们也必须带这个女人同行。”彭黎低声说,“现在我再请问商兄弟一次,可愿和我们同行?”商博良默默的看着那个女人,谁也辨不清他眼中的神色。
“商兄弟若是很看重这个女人,事成之后,这个女人就是商兄弟的,要杀要娶要她跟你浪迹天涯,都是商兄弟一句话的事!”彭黎握着钩刀的手一紧。
“跟你想的不一样。”商博良忽然说。
彭黎一怔。
“跟彭都尉所想的不同,我浪迹天涯,只有自己一个人去。”商博良转身走向雨中。
他走出很远,声音遥遥的从雨中传来:“我们准备出发吧,按照老祁说,蛊神节之后,立刻是龙神节,这么算来我们只有十天的时间剩下,龙神节即将结束,这时候,蛇母一定会出现在紫血峒吧?”彭黎和苏青对了对眼神。
“大人,死了这么多人,值得么?”苏青低声说。
“走到这里,不能回头了,便要对得起那些死去的兄弟。”彭黎收起钩刀,把女人抓了起来,“明天清晨,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