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这是几日来难得的晴天,天空尽头的云火烧般的明亮。彭黎和祁烈监督着马帮伙计们把所有货物重新捆扎在骡马的身上,调好了轻重。捆好了之后再拿下来让骡马休息,明天一早担上就能出发。
这是他们来到鬼神头的第三天,蛊神节的最后一天,明天他们就要离开这里,带着价值几十万金铢的货回宛州。伙计们笑逐颜开。
商博良也重新调整了黑骊的鞍辔,给它喂足了马草。马帮伙计们多半还不知道他就要和马帮分道而行,这些天他们已经混熟了,几个伙计还来劝商博良把黑骊背上的行李挪些去别的骡马身上。他们卸下了不少锦缎送给鬼神头的巫女们,空了十几匹骡马出来,反正带着那些神异的蛊虫,回去后就一辈子当大爷了,送些锦缎给女人们省得路上辛苦,又可以看着这些媚得叫人心痒的巫民女子对自己笑上一笑。
商博良只是笑,跟他们搭着话。
“去去去,自己的活儿干完了么?就来这儿跟商兄弟搭茬?偷懒的他妈的回去就分你个零头!”祁烈过来骂骂咧咧的,推搡着伙计们令他们去检查货物。
“祁帮头有话对我说?”商博良看了他一眼。
祁烈看了看左右,把一张皮纸塞进商博良手里:“现在就出发,别等天亮了,这是地图。商兄弟你会看星星,认得出方向,靠着地图,能到乔曼锡。”商博良一愣。
“老祁,为什么……”“谢你这些天陪我唠叨那么些事,你听我一次,老哥哥没害你,”祁烈紧紧盯着商博良,舔着嘴唇,“别问为什么,去做就好了。”商博良和他对视,良久,缓缓的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不用跟彭帮头他们打招呼了,也别管巫民,我们开出来的那条路还没有被爬藤盖住,骑马沿着那路一直走就能出去。”祁烈拍了拍黑骊的脖子,“你能出去的,你的马好。”“老祁,有什么危险么?”“别问,”祁烈瞥了他一眼,“跟你没关的事。”商博良沉默了一会儿。
“去云号山吧。”祁烈转了语气,也低低的叹了口气。
商博良一怔,微微的点头。
祁烈调头走了,一边走一边大声的吆喝:“歇了歇了,吃饭吃饭,吃饱了好好睡一觉嘞,明儿上路!”伙计们累了一下午,听说吃饭,都打起呼哨来。祁烈仿佛母鸡招呼小鸡似的,带着一众伙计往竹楼去。商博良没动,遥遥看着他的背影。
祁烈忽的转身:“将来要是去宛州衡玉城,我老家还有好米酒和有名儿的杂耍。”谁也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伙计们也三三两两的说话,祁烈这个副帮主素来没什么威严。商博良点了点头,祁烈跟伙计们一起大声骂着娘走了。
只剩下商博良一个人,他站在夕阳和风里,拍了拍马脖子,翻身上马。他带着马走向进镇的石路,走了很远回眼去看最后一缕阳光中的鬼神头,错落有致的竹楼屋顶隐没在渐渐升起的夜雾中,炊烟腾入天空。
阳光收走,万物俱寂。
**********************“兄弟们都吃饱了么?”彭黎用火钳拨着火坑里的木柴。
“饱了,该打发出去闲逛的都打发出去了,他们听说晚上还有那祭神的好事儿,巴不得出去看新鲜。”苏青冷冷地说,“该准备的也都准备好了,连祁头儿十二个人,防身的家伙也都磨好了。”对面的祁烈二话不说,把后腰里的刀子拿出来扔在地上,铛铛作响,新磨的刃口明亮刺眼。
“等祁帮头抽完这袋烟,我们就出发!”彭黎说。
“没找到商兄弟,晚饭没吃,四处都没他的影子。”苏青说。
彭黎眉毛一皱,警觉起来。
“我劝他走了,”祁烈说,“这样的人不知道来历,留在我们里面没准坏了大事。而且,这人居然是个北蛮子,看那清秀的样儿还真想不到。”“北蛮子?”苏青看向彭黎,“难道是……”“别瞎猜,我看他是个有大身份大来历的人,这样的人轻易不会跟我们同行,那样与其说对我们不利,还不如说自己走进狼窝里来。我看商兄弟没什么可疑,”彭黎想了想,一摆手,“不过老祁的思量有道理,这事儿太大。做成了宛州就是我们的天下,就算是江家也得跟我们客客气气的,我们便是在宛州十城里选一座城来买下也不是不可能。没准儿还能从皇帝那里讨个布政使的封号,那就是贵族,再不是拼小命赚小钱的主儿了!”“彭帮头有这个壮志,我们兄弟怎么都得帮个手!”祁烈抽着烟,“不过,我怕蛊母可不是等闲人物。我们去见她,谈得不好便被看作在鬼神头为非作歹,死都落不得好死,砍成肉泥拿去肥地还算轻的。”“老祁,你觉着缠丝蛊在宛州一个要卖多少金铢?”彭黎手里捧着一只盒子,恰恰是巫民所赠的缠丝蛊蛊虫。
“有这玩意儿一个,就能娶上一个老婆,老婆还死心塌地的跟着你,嗯,这一般人家想娶个老婆,求亲送礼请客,怎么也花五十一百个金铢吧?”祁烈抓抓脑袋,“一百个!我们卖,一定有人买!”“一百个?”彭黎冷笑,“老祁,你知道从窑子里赎一个最红的姑娘要多少金铢?牙梳馆的小绾是一万两千个!可是你只要把这缠丝蛊能让小绾喝下去,她不用你赎,自己就能跟你私奔!难道我们不能卖一万两千个金铢?还有些贵族子弟以为自己有张漂亮脸蛋,总想着娶公主,当驸马。可这想要尚主①的,上下还不得花上几万金铢去打通天启的关节?这还只是让皇帝去选一选,上了被皇帝选的名单。我们卖这一个,给公主吃下去,什么都省了!”[注①:即娶公主。]“他妈的!可这让公主把缠丝蛊吃下去还要蛊虫发作的时候正好站在公主面前,可也太难了!”祁烈抓着头。
“这个再说。不过大家再想,若是别人也能拿到这蛊虫,我们这买卖还能做么?到时候我们卖一万,就有人敢卖五千,我们卖五千,就有人敢买三千!”“这他妈的是割我们的肉啊!”一个伙计拍着大腿,“这些东西还不是老子……跟着彭帮头舍命跑到鬼神头来才发现的?凭什么钱让他们赚走?”“对!”彭黎沉沉地点头,“我们就要霸住这东西往宛州的商路,以后便只有我们一家能卖,我们不能卖,也不能让别人卖!”“对!”屋子里的伙计们一齐拍着地面。
“若是真能见着蛊母,怎么跟蛊母说?”祁烈看着彭黎,“我们的货物,那个叫玛央铎的巫民没看上眼,蛊母也不会看得上。我们想要独霸这条商路,可我们拿什么跟巫民换?”“我们可不只带了锦缎来,没给玛央铎看的东西,祁帮头你不都看到了?”苏青眼神一挑。
“弩弓!”祁烈恍然大悟。
彭黎点头:“这东西我原本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可是大家想想,现在恰好是蛇王峒和虎山峒斗得你死我活,巫民不善制作弓弩,天驱军团的弩可是天下闻名的强劲。若是虎山峒得了我们的弩弓之助,要杀败蛇王峒可就容易多了。”“彭帮头想到,何不早跟玛央铎说?”彭黎摇头:“那个玛央铎,对我们貌似和善,可是一直在催我们走。我们提出见蛊母,他就是拦着不让。我看这人……”“是蛊母身边的面首!”祁烈大声说,“必是没错!”“八九不离十。他不想让我们见蛊母,我们非得见,蛊母才是这里掌权的人,我们只要搭上了蛊母这根线。东陆和云荒的东西源源不断地流通,我们的财力必能称霸宛州!”彭黎的话把行商们心里的火都煽了起来,十二双眼睛,每一双都是精光烁人。宛州商客千百样,对钱不动心的,怕是一个也没有。
“老祁,你懂巫民的竺文,又是蛊母的老熟人,见到蛊母,就靠你跟蛊母好好说了。”彭黎伸出手来,“这事若是成了,老祁你有一半功劳,我就分你一半!”“三七开,我三,彭头儿七!”祁烈在彭黎手上狠狠一击,站起身,把刀子插回腰间,“大伙儿上吧!遇见彭头儿这样的英豪,轮到众兄弟卖命了!”*****************************夜色浓得像是墨,仰头看不见星星,火把的光只能照出一小团温暖的光晕,立刻就被周围的黑暗吞噬。可是数百支火把一起,也照得空地上一片敞亮。从远处看去,树林深处的光和闪动的人影便如一个虚幻的梦,而外面是一片天地初开后的空朦。
整个鬼神头的巫民都集中在了空地上,载歌载舞,就着水渠舀起酒来畅饮,人人都醺然有了醉意。宛州来的商客们也在人群中一碗一碗地向巫民敬酒,他们明天就要离开,跟主人殷勤地道谢和道别。巫民们也热情地回礼,商客们把带来的丝绸一匹一匹缠在美丽的少女身上,逗得巫女们咯咯地轻笑,半醉的商客们借着这个机会围绕巫女们舞蹈。
苏青和彭黎面带笑容,悄无声息地从人群里闪出。夜色遮蔽了他们的身影,他们悄悄向着那栋黑色的巨大竹楼后移动。
巫民们载歌载舞,面颊殷红,眼里只有火光和少女丰润的脸儿,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些眼神飘忽的外乡客和他们殷勤地对饮后,渐渐地都散开去。
彭黎走进了竹楼屋檐下的阴影里,摸了摸钩刀的刀柄。选出来的伙计们都已经到了,正背贴竹墙蹲着候命,彭黎点了点头,祁烈便点燃了手里的一点松明照亮。
“转了一圈儿了,没门,真的没门,连个人能往里钻的缝儿都没有。”祁烈压低了声音,缓缓摇头。
“住人的地方,怎么会没门?”苏青皱眉,“这里确实是蛊母的居所?”“不会错,问了这里的巫民,说蛊母的神座就在这个黑屋子里。”“神座?”一个伙计战战兢兢的,“不会他妈的是放死人的地方吧?放死人不要门窗。”祁烈一瞪眼:“扯淡!放死人也要开门才能放进去,而且蛊母如果死,必定是被自己的蛊虫吃掉,不会有尸体。所以每一代蛊母,很少有人知道她死在哪里。”“那她死在哪里?”“走进林子最深的地方,被自己的蛊虫吃了!“祁烈低声说,“再找路,进山没遇着老虎也要摸个虎崽子走,到了这里谁都别怕!”“别找了,锯开!”彭黎下令。
祁烈吃了一惊,四顾一眼,却也点了点头:“锯开!”老磨闪上来,拔出武器无声无息地推进竹墙里去,小心地拉动。他刚刚恢复过来,手上力道还虚,不过他是开路的好手,腰刀上有细细的锯齿,正是锯开竹墙的好工具。不远处的喧闹把拉锯的细微声响完全遮蔽了。
“快点儿!手底下别那么软!”祁烈兜头拍了老磨一巴掌。
“没事儿,我看那帮巫民一时半会儿闹不完。”彭黎低声说,“老磨别弄出声音来,被觉察就糟了。”“彭头儿别担心,蛊母这些手下不过是些童男童女,真刀真枪的玩命他们还嫩点儿!”祁烈歪着嘴,神色狰狞,“就那个玛央铎是个棘手的角色,不过他现在估计还腾不出心思来管我们。”“蛊母手下怎么尽是一帮没什么大用的娃儿?”老磨低声问。
“除了这种屁事不懂的小家伙,谁会相信你跟了蛊母就能死而复生?鬼神之力?”祁烈冷笑,“这世上谁真的见过鬼神?”“那些蛊那么神,死人都能让他站起来把蛇给杀了,真就不能起死回生?”老磨收回锯刀,“好了!锯开了。”他把锯下来的一片竹墙悄悄地挪开,露出圆形的黑洞来,竹楼里面果真一点光都没有。
“是人都要死,”祁烈冷冷地环顾伙计们,“所有趁着有命需拼命啊!”他第一个钻入,彭黎一招手,剩下的伙计们也悄无声息地闪了进去。
汉子们闪入的同时都矮身翻滚,按着腰间的家伙半蹲在地上,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把祁烈保护在中央。
因为祁烈手里有唯一的一点光。
祁烈高举松明,微光下十二柄家伙泛着铁光。静了一刻,祁烈缓缓地站起身来,伙计们也跟着他起身。
马帮的十二名精锐站在黑色的竹楼里,就靠着祁烈手里的一点光四周看去。他们都不敢出声,把难以克制的惶恐全力吞回肚子里去。这里和他们猜想的完全不同,黑色的竹楼里空无一物。
它足有十个人高,围成墙壁的是这片林子里最高也最老的老竹。不像是普通巫民所住的竹楼,这里面没有分层,一通到顶,像个巨大的空荡荡的黑盒子。伙计们仰头勉强能看见屋顶上孤零零的悬挂着一面绘有蛊神图腾的大旗,幽幽地飘拂。
站在这里,让人觉得像是站在漆黑的天穹下,一丝风冷幽幽地在竹楼里卷着,仿佛一道留恋尘世的魂灵。苏青打了个哆嗦,狠狠地扭动背肌,扯了扯弓弦,让身体保持最好的状态。
彭黎钩刀在手:“老祁,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祁烈摇头,神色紧张,“大家别乱动,到了这儿,走错一步就是鬼门关!”“这里已经是鬼门关了。”苏青幽幽地说。
一个伙计踏前一步,脚下绊到了什么东西,身体失去了平衡,手里一把锻钢镶口的好刀“啪”地落地。在这个静得生寒的地方,声音大得像是地震,祁烈惊得猛扑出去,一把抓起刀,一把抓住伙计,狠狠地一肘顶在他喉咙间。
“你他妈的不知道小心点儿啊?外面都是巫民!你想害死大伙儿,老子先要你死!”祁烈凶狠的吼。
“蛇骨。”苏青冷冷地说,他半蹲在地上摸索着。
祁烈把松明放低,这样所有人都能看清地面,所有人都忍不住要跳起来。竹楼里的地面还是土地,没有铺砖石,他们进入这里只觉得脚下有些硌,没有多想,此时就着火光,他们才看清了硌着他们脚的东西。如苏青所说,那是蛇骨,一根根惨白的蛇脊骨被半埋在泥土中,无处不有,布满整片地面,每一条蛇生前想必都有黑水铺的那些蛇大,每一根脊骨都扭曲得不可思议,如同纠缠成结的爬藤。可以想见这些蛇死亡前一刻的情景,它们用尽最后的力量暴跳着,把脊骨扭曲到几乎断裂的程度来逃避致死的疼痛。
它们的痛苦被刻在泥土里了,它们像是随时还能从泥土里跳出来那样。
祁烈还镇静,拔刀上去在蛇脊骨上轻轻的剁了一下,点了点头:“都是老蛇老骨头,死在这里怕有上百年了。”“蛇冢?”彭黎问。
他听说过有龙冢,古书上说龙死的时候,会悄悄地游回龙冢去。那是在大海的最深处,一个即便鲛人也难以到达的幽深海沟,只有洄游的磷光鱼去照亮,堆积如山的是古老巨龙的尸体,骨骼经过岁月开裂石化,依然如钢铁般坚硬。奇怪的是那里却没有水,古龙们的魂魄凝聚起来经历过很长久的时间才会慢慢散去,这股巨大的力量顶住了上方数千万钧的海水。将死的龙就在那里找一个地方躺下,慢慢地死去。找到龙冢的人就能随意从龙的骨骼间挖取珍贵的骨珠,那是秘道家毕生梦寐以求的宝物。
可是从未有人真的见到龙,神秘的冢便也只是遥远古老的传闻。
“如果这是蛇母的家,倒还差不多。”祁烈摇头,“可是这里住的本该是蛊母。”“这里的声音外面听不见!”老磨忽然说,“我们也听不见外面的声音!”所有人都一愣,发现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事。就在这栋黑色的竹楼外,巫民们正在狂欢舞蹈,可是当他们进入这里,所有的声音都被隔开了,难以想象这种以老竹拼成的墙壁可以隔绝所有的声音,可是即使他们竖起耳朵,也只能听见彼此紧张的呼吸。
那么外面的人也听不见他们说话,声音传不进来,必然也传不出去。
“小心!”苏青把推在彭黎肩膀上。
所有人都感觉到风从头顶压了下来。祁烈惊恐的抬头,看见头顶巨大的片黑色压下。他看不清那是什么,那片黑色落向他们的头顶,已经难于闪避。彭黎猛地仰身,钩刀带着一声锐响掠空闪了闪,那片黑色被斩为两片,娓娓地落在彭黎身侧两边。
“旗子?”老磨使劲抬头看向上方。
那是屋顶上的那面蛊神旗落了下来。
“屋顶上!”苏青低声说。
所有人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各自哆嗦了一下。原本那面大旗所在的地方,赫然有束极长的黑发垂下,发梢晃晃悠悠。一个人影,静静地端坐在空中!“什么……什么东西?”老磨的腿肚子转筋。
“那头发长得……这么挂着像是吊死鬼的绳子。”苏青低声说,彭黎这个手下冷傲犀利,就像他箭囊里的箭。
祁烈呆呆地站着仰望那束黑发,黑发在风里幽幽的起落。
祁烈跪了下去,放下刀,把双手叠合按在地上,而后虔诚地叩拜,把额头紧贴着手背。彭黎也跪下,学着祁烈的样子。头儿们已经跪下了,伙计们便也再没有例外。十二个人悄无声息地跪在那里,屋顶的人也不说话。
局面就这样僵住了,彭黎悄悄用胳膊肘捅了祁烈一下。
祁烈点点头:“彭头儿忍住,跟着我。人家没以对敌的法子对我们,我们便是扎西勒扎。这旗本是她遮身的,她让旗落下来,是说可以和我们一见。若是上面的真是蛊母,我们便该捧着这旗上去拜见。”彭黎恍然:“听你的,来云荒赚钱的人,当然是友非敌。我自己挑事让大家跟我来发财,我也自己上去拜蛊母。”“我跟彭头儿一起上去!”苏青说。
“少不得我这个会竺文的。”祁烈说,“剩下的人下面守着,别乱动,手离家伙远一点儿。”祁烈在前,持着松明照路,彭黎和苏青跟着。他们在周围摸索了一阵子,便发现了一条竹梯贴着竹墙。说是竹梯,也不过是隔一尺在竹墙上钉一道横着的粗竹管,便于攀登。三个人身手都敏捷,往上爬了一会儿接近屋顶,便发现了屋顶上别有些奥妙。屋顶上粗大的竹管纵贯,竹子全部打通关节,一根一根以尖端和尾部相套,长达十丈,悬挂在屋顶上。几根套起来的长管纵向并排,组成了一条可以在空中行走的竹桥,上面用竹绳捆扎了横着的小竹筒作为落脚处,否则任何人踩在这些光滑的竹管上都会失去平衡掉下去。
那个人并非悬空而坐,她是坐在竹桥的中央。此时距离已经不远,能够看清那是个女人的身影,有着诱人的窈窕身段,一头漆黑柔软的长发垂向地面,像是悬挂在前山的小溪瀑布。
“我打头,小心脚下,这么高摔下去,准死!”祁烈踩了踩竹桥,竹桥晃悠悠的。
他和苏青轻巧,踩着竹筒还算轻松,彭黎身形魁梧,跟在后面,竹桥就咿咿呀呀的作响。彭黎克制心神,不想着这条危险的路,只把目光投向竹桥中央端坐的身影。
“老祁,没事吧?”苏青注意到祁烈的脸色不对。
祁烈的眼神呆滞,脸因为紧张而微微扭曲,冷汗唰唰地往下流。他摇了摇头,用一种极其虚弱的声音说“没事,见到正主儿了,是蛊母!”彭黎接过他手里的松明,从他身边擦过,上前一步。光终于照亮了那个端坐的人,首先是她覆盖面部的鎏银骷髅面,而后是她曲线曼妙的身体。苏青也吃了一惊,那无疑是个女人,三母本该是女人,这并不奇怪,可是那女人却是近乎赤裸的,只是以一束轻纱缠在脖子上,拖下来遮蔽了身体。她的肌肤在松明的光里华美得像是丝绸,泛着令人惊叹的柔光,每一寸的线条都精美得像是巧匠用最薄的刀在最细腻的玉石上刻出来的人体。苏青见过祭神时候令人血脉贲张的舞蹈,可是跟外面的巫女们比起来,眼前这个沉默的女人虽然看不见脸,却更有一种令人惶恐的美和媚惑。
确实,那是令人惶恐不安的,不敢去接近。苏青看向骷髅面的眼洞里,和里面透出的目光一触,不知怎么的,觉得膝盖一软,就要跪下。他咬了咬牙,挺住站直了。
彭黎却恭恭敬敬地跪了下来,向着这个女人行拜礼。他距离这个女人比苏青和祁烈都近,仅有五尺之遥,这一下拜,女人却正襟危坐,彭黎就像是跪在女王脚下的奴仆。
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女人不说话,彭黎也不起身。
“我猜到你们要来这里,可是我还没有完全明白你们的来意。我就是蛊母,外乡人,你们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令人诧异的是,蛊母开口是一口极标准的东陆官话。她的声音细腻甜美,像是黑色的蜜糖。
“带着诚意而来,自然会得到主人的赏赐。”彭黎说得极其郑重谦卑。
“我已经报答了你们的善意。”蛊母淡淡地说。
“可蛊母还未曾看到我们的善意。”彭黎低着头,小心的抬起眼睛看着前方,手脚并用爬了半步,像是被蛊母那诱人的身体所吸引。
“带着弩弓来到这片林子的人,怎么能说自己是怀有善意的?”蛊母轻声问。
苏青一怔,感觉到了蛊母柔软的声音里所藏的敌意,他们压在箱子底的武器早已暴露,巫民势必悄悄检查了他们的行李。并不像玛央铎所说,鬼神头的巫民真把他们看作了恩人。
“善意是在心里,我们可以解除一切的武装。”彭黎恭恭敬敬地说完,缓缓解下腰间的钩刀,向着身旁递出,而后一松手。钩刀落向地面,他手下一个伙计敏捷地扑上来,一把抱住刀,又退了回去。
彭黎拍了拍腰带,一摊手。
“你是一个聪明人,外乡的客人,”蛊母咯咯轻笑起来,“你已经看到了下面的蛇骨,你知道为什么在蛊母所居的地方会有如此多的蛇骨?”彭黎摇头。
“那是在百年之前,那一任的蛇母想要来这里夺取蛊母的命和鬼神头这个得天独厚的镇子。她成功地驱逐大蛇吞吃了拜蛊母的人们,把蛇赶进了蛊母的竹楼。她想蛊母已经失败了,这些大蛇会要了蛊母的命,蛊母还是会死在别人找不到的地方,大蛇的肚子里。”蛊母轻笑,“可是蛇母没有料到这间屋子里的蛊,这里是蛊母的别院,每一寸都有鬼神之力。她的蛇在这里被抠心蛊杀死了,每一条蛇死的时候都觉得自己的心被抠出来那样的剧痛,所以它们疯狂地挣扎,把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掀翻了几遍。我们不想移走骨头,我们用它来教训不谨慎的贼。”“我不想和这些愚蠢的蛇一样。”彭黎说,“蛊母的意思,我们都明白。”“那么你现在就可以回头离开了。”蛊母轻声说。
彭黎一怔。
“不想死的人就离开,因为这片林子不欢迎外乡客,你们的贪婪已经惊动了蛊神,它会杀死你们,把你们的灵魂吞在肚子里玩弄。”蛊母抬头,直视彭黎背后的祁烈,“你们试图从这片林子里带走的东西,还不够多么?”祁烈面孔微微地痉挛,神色呆滞。他号称认识蛊母,可当他面对这个女人的时候,一句话也搭不上。苏青隐隐地感觉到蛊母认出了祁烈,可她的话里依然没有丝毫善意。
“我们……”彭黎想要申辩。
“不用再说什么,”蛊母打断了他,“外乡人,你们可知道蛊神手里玩弄的是什么?”彭黎默默地摇头。
“是被贪欲浸满的魂魄,制蛊的奥秘只有一个,便是让那毒虫的灵魂贪婪,而后杀死它。它死了,可是贪婪不会消失,所以才能被炼成蛊。你们想知道我送给你们的两心绵是用什么炼制的么?”蛊母的声音里带着甜美的笑意,“我不告诉你们,你们可以自己去想。”彭黎趴在那里,不敢说话。
“我只告诉你们,若是把你们封在这里,让你们自相残杀,等到明年这个时候用剩下的那个人炼制成蛊,那蛊一定能吞吃三件东西……”蛊母的笑里带着阴森,“黄金、土地和女人,因为你们是为了这些而来的!”*********************黑马慢悠悠地走在林子里,商博良举着火把,照亮了来时的路。
祁烈画给他的地图清晰明了,走出饮毒障,他只要往东沿着树林的边缘一直前进,就有机会到达海边,沿海岸往北,就是乔曼锡。晴朗的夜里会有颗暗红色的星在地平线上指引他方向,祁烈在地图背后潦草的写:“跟着星星走,别绕,别回头。”“别回头。”商博良想。
祁烈是预感到了什么危机,而这个危机就在今夜,所以他被急急地赶了出来。可他却没有警告其他人,中午时候马帮的汉子还在期待晚上去看祭神的舞蹈。或者是马帮有什么事情不愿让他知道,所以祁烈早早地打发了他。但是无论如何,这都说明他不是马帮的人,祁烈有些事不愿告诉他。
商博良在马背上回头,鬼神头已经隐没在极远处的黑暗里了,他背后的道路渐渐隐没,只要几天功夫,被砍开的路又会长成原样,去往鬼神头的门便再次关闭了。
商博良忽的又想起玛央铎的话来,“蛊母说过,离开的人,便不能再回来。”他拉住了黑骊。他想祁烈很多话都没有跟他老老实实地说,就像他讲的那些云荒故事,可偏偏那些故事都是活灵活现的,所有故事深处都有个同一个飘荡的鬼魂。
这里是云荒,赌上命发财的地方,毒蛇口里夺金铢的地方,却有一种幽暗腐烂中透出来的凄美,像是恶臭的泥沼上生出独一枝蓝色幽香的花来,所以诱惑着来过的人不断地回头。就像祁烈,他回到云荒到底是不是因为欠了很多钱?鬼才知道,也许这个人就该死在这里,沉在那些泥眼子里,心满意足。
可云荒却不欢迎回来的人,这里是密林深处的神秘土地,就像羽族的幻城崖,人的一生,只有一个机会它会在月光下开门。对进去过的人,门就永远的封闭了。
如此多的思绪在他脑海里转着,他忽的想到祁烈所说的那个伙计来,他站在黑沼边,跋涉着想渡过去,寻找鬼神头。可是他一定是找不到的,因为他已经选择离开了,他离开的时候那个小女人在他背后双眼红得像是流血。离开了再要回头,就太晚了,蛊神不会保佑他,门对一个人只开次。
那个身披白纱的女人忽然破开脑海中的混沌出现,幽幽的眼神仿佛从星空里垂视下来。商博良呆呆的,良久,轻轻叹了一口气。
他掉转马头,向着黑暗里的鬼神头方向返回。
*********************彭黎静静地趴在那里,不说话,蛊母也静静地坐着。两人以沉默僵持,竹桥悠悠的摇晃。
苏青的手在裤子上悄悄蹭蹭,擦去了汗,这样他一会儿抓弓会更加麻利。他斜瞥了祁烈眼,祁烈的手背在身后抓着刀柄。祁烈巧妙地把刀插在了后腰带上,这样他始终背着手,前面的人便看不见他是不是握着武器。苏青感觉到冷汗在衣服下悄悄地流淌,沉默里孕育着危险,他想祁烈也感觉到了。蛊母可能发难,而彭黎没有武器,只剩下他和祁烈,对付一个不知底细的美丽女人,他心里没底。
“蛊母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么?”彭黎忽然问。
“这不重要。”“我们之间不会有交易么?”“交易也不重要。”“我明白了,”彭黎恭恭敬敬地说,“我们在这里是多余的人,我们太不了解主人的心意了,那我们这就离开。”“能够保命是重要的,你说你明白我的意思,那就照着做吧。”蛊母低声说。
紧绷的气氛忽的松懈下来,下面守候的汉子们也长出了一口气。站在这里,心中油然而生敬畏,他们忽然觉得赚得已经不少了,能不能富可敌国,那是彭黎那种大豪的事,和他们关系不大。
彭黎恭恭敬敬地磕头:“此行不能建立商路,可是能够见到巫民心中最神圣的蛊母,我的心愿也足了,不知道能否请蛊母最后赐给我一点好处?”“贪婪依然没有止境么?你要什么好处?”蛊母的声音里带着厌倦。
“让我看看你的脸!”彭黎低喝的同时箭一样射出,伸手抓向蛊母脸上的鎏银骷髅面。苏青和祁烈都没有想到他会有这样的举动,彭黎体格魁梧,在竹桥上猛地发力,竹桥摇晃得厉害,苏青几乎控制不住身形,手一错没有抓到背后的弓,祁烈倒是拔出了刀,可是刀锋居然割裂了他的裤带,他往前一扑,被自己的裤子绊住了,一头向竹桥下栽去。
“祁头儿!”老磨惊恐地喊声里,祁烈一手捞住了一根竹简,挂在半空里。
只剩下彭黎和蛊母相对。以彭黎虎扑般的气势,别说摘下她的面具,吞了她也不是难事。可彭黎一动,蛊母也动,她轻盈而迅速地起身,沿着竹桥急速地向后退却。彭黎竟然扑空了,眼看着蛊母和他的距离越拉越远。松一明的微光里,那个近平赤裸的女人如同一只涉水的白鸟那样优美,她踮着足尖行走,双腿笔直修长,轻纱飞扬在身后遮挡她的胴体。
黑色的人影从屋顶上落下,和彭黎一样是魁梧高大的人,可是落在竹桥上极稳,竹桥没有摇晃,只是微微一沉。那人猛地撩开了大氅,露出赤裸胸膛上的靛青色狮子图腾来,从腰间拔了牛角柄的弯刀。
“玛央铎!”苏青低喝一声。
他还没有完全清楚这局面到底是怎么了,不知道彭黎为何会忽然发难,也不知道原本该在外面跳那媚惑之舞的玛央铎为什么忽然出现在这里。他们似乎是落入了一个陷阱,却已经跳不出去。
玛央铎的弯刀被彭黎以两臂上的铁甲格住,玛央铎借势肩膀一撞,撞在彭黎胸口,彭黎后仰,失去了平衡。玛央铎没有乘胜追击,而是越过彭黎,矮身一刀,纵劈祁烈的头颅。正如祁烈所说,他是极可怕的敌人,祁烈扔掉了松明,双手攀着竹筒移动来闪避。
苏青呆了一下,咬牙把自己的弓探出去,帮着祁烈挡了一刀。弯刀没能砍断弓背,可是留下了刀痕,这柄跟着苏青多年的好弓便这样废了。
“彭头儿接刀!”抱着彭黎钩刀的那个伙计喊。
他膂力极强,竟然把一柄纯钢打造的长刀从下面直抛了上来,彭黎一探身,恰好抓住。钩刀出鞘,蛊母早已退到了竹桥的尽头,彭黎一刀挥向玛央铎。
松明落地,竹楼里只剩下漆黑一片,竹桥上钩刀和弯刀的撞击溅出点点火星,彭黎和玛央铎每一刀都在玩命。
***************商博良已经看见远处的火光了。人们在火光里舞蹈,美酒飘香。他的心里洋溢着快活,就像海航的人在最疲拿的时候看见灯塔。
他不想打搅这份欢腾,便下马把黑骊拴在一栋竹楼前,沿着石路向前走去,他嘴边带着淡淡的笑。人群里魁的年轻人搂抱着妖娆的女孩舞蹈,周围的巫女们舞蹈着把漆黑的长发甩向天空,她们毫不掩饰地暴露出自己小腿、胳膊和柔滑的背,男人们高举酒碗把酒从一尺高的高度泼进嘴里。
他喜欢这样的时候,这时候便觉得温暖,不那么寂寞,纵然只是暂时忘却。他不记得这些年自己多少次站在一群之外远望人们的欢乐,欢乐像是堆火,可以暂时的驱散他的寒冷。
他的笑容忽的僵了一下,男男女女们一边狂舞,一边剥下身上的衣服,上千雄壮或者妖娆的胴体在火光中款款扭动,女人们的长发盈空。他们把牛皮和藤条制成的甲胄穿在身上,在腰带里插上了锋利的铁刀。武装起来的巫民血脉贲张,拍打着胸口大声吼叫,满地鲜红,他们踩着神牛的血继续舞蹈。
这是誓师之会。商博良忽的明白了,这样颠狂和欢乐的舞蹈里蕴含的不仅仅是不受约束的欢乐,还有即将开始杀戮的喜悦。今日是蛊神节的最后一天,明日是龙神节的开始,蛊神的子民要在这个时候转入反击。
商博良站在那里,不敢再走进,他仿佛闻见了浓重的血腥气,正从人群的中间悄悄地向着四周蔓延。巫民们欢呼着把武器举向天空,反射火把的光。
他听见了清锐的脚铃声,这个熟悉的声音令他浑身一紧。
他顺着铃声的方向看去,三个女人正轻盈地向着人群中央走去,中间的女人穿着如火焰的红色纱裙,搀扶她的两个小巫女则穿着白色的搭简筒裙。虽然衣服换了,可正是那支迎亲的队伍。
即使在这么多的美丽巫女中,她们的美依然令人震骇,商博良觉得脑子在发木。他不明白那是为什么,但是这无疑不是第一次和第二次他看见这三个女人时的感觉,有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令他无法把视线从她们身上移开,此刻新娘是最美的,美得可以把人的灵魂从躯壳里收走。
这诡异的事情也发生在巫民们的身上,刚才还在舞蹈中的巫民们渐渐地停下了,赞叹的注视着这些不知来自何处的陌生人。
小巫女们举着的横杆上,红色的轻纱挡住了新娘的脸,人们透过纱只能看见双清澈如水的瞳子。可是有股无可言喻的媚惑让男男女女每个人都想上去揭开轻纱看看她的脸。她明媚的肤色在红纱下带着隐隐的光泽,长袖里露出来的手指晶莹如玉石,她的长发带着极深极深的黛绿,柔软纤细的腰像是初生的藤蔓,嘴唇红得就像夏天草间的莓子。她的美丽是你一生只能遇见一次的那种,错过一次令人毕生都会悔恨。
陪嫁的小巫女轻轻踩着地面,脚腕上的银铃“嚓嚓”地作响。她们像是拉开了戏台的幕布,缓缓移开了遮挡新娘面容的轻纱。那张脸暴露在世人面前的时候,每个人都像是傻了,很难说出那种美丽是什么,可是看着新娘的眼睛,只觉得她是你如此熟悉的一个人,生中最留恋的那个人,许多年之后梦里还不断出现的那人,此时天地外物都消失,只有你和新娘默默地相对。
商博良轻轻摸着腰间的瓶子,喃喃地说:“其实你是死了啊……”新娘轻柔地舒展身体,卸去了东陆式样的长袍广袖的外衣。她里面也是一件搭肩的纱裙,裙带是纯银的,长发上插着一朵红色的不知名的大花,缀在耳边,随着她缓缓的舞蹈起来,长发散开,红花坠落,摔得粉碎。
刚才在人群中舞蹈的男子并非玛央铎,此时他呆呆地看着新娘向他走来,她玉一般赤裸的脚踩在神牛的血泊里,留下了两行艳红的脚印。和男子共舞的巫女也已经迷醉,默默地站在一旁。看着新娘轻轻的偎依在男子的胸口。
男子几乎是无意识的搂抱着新娘,两人交颈偎依,仿佛雕塑般沉寂。
舞蹈在瞬间开始,新娘柔软的双臂张开,像是红翼的鸟儿要展翅飞翔,男子抱着她的腰肢把她举向天空,而后从背后紧紧搂着她。他缓缓地跪下去亲吻她粘着牛血的双足,如同膜拜女神。新娘轻柔地捧着他的脸令他抬起头,亲吻他的嘴唇。舞蹈变得张扬甚至狂暴,陪嫁的小巫女们以脚铃踩出了强烈的节奏,其余的巫民也像是着了魔似的跟着那个节奏踏地,银铃声汇聚起来竟然有一股雄浑之气,像是戈壁上风吹碎石、碎石滚动的声音。男子和新娘搂抱复又分开,男子追逐新娘闪避,当男子绝望的时候,新娘复又贴近他诱惑。男子已经入魔,大汗淋漓满心的绝望,新娘依然不染尘埃。
自始至终,她的脸漠然没有表情,谁也说不清那木然的脸为何令人沉迷。
商博良呆呆地看着,不知不觉潸然泪下。在他之前,上千巫民一齐痛哭流涕,却又欢呼舞蹈。这大约是世间最诡异的场面,最大的欢乐和最大的悲哀有如云水纠缠,上千人在最甜蜜的梦魇中。
陪嫁的小巫女们盛来了一碗又一碗的酒递给人们,巫民们肩并肩往前挤,拿到的人一口喝干,继续伸着手索要。人和人之间的空隙都消失,挡住了商博良的视线。
“其实……你是死了啊!”商博良再次重复这句话。他的声音微微撕裂,带着痛苦,他的手伸入发丝里,指甲陷入。疼痛让他脑海里的混沌微微退却,他清醒过来。
他意识到这不对,那种美丽绝不正常,而是一种可怕的媚惑。蛇王峒的人公然出现在了蛊神子民们的面前,他们带来的虽然不是蛇而是舞蹈,却很难想象这里面会有任何好意。
商博良焦急起来,他拼命地往人群里挤。人群紧紧贴着舞蹈,巨大的力量压着他,他就像是大潮里要逆流的一个小石子似的。当他挤到最前面,心里股压着的凉气猛冲上来,人群中央的巫民男子还在舞蹈,做出了各种婉转缠绵的动作,可是他的怀抱里空空的,这个着魔的男子以为他抱着的新娘早已消失不见。盛酒的陪嫁巫女:不见了,人们仿佛干渴之极,却又舍不下舞蹈,纷纷去舀碗酒喝下,立刻奔回来,很快又渴得受不了,再次跑去舀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