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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逃离白塔

伊雯和依蕾并肩在白塔里走过,对经过的每一群女人点头致意。真是太好了,今天白塔这么多来自外界的女人,伊雯心想,以至于分不出那么多艾塞达依或者见习使去陪同每一个。这些人或独自一人,或几人同行,衣着或华丽或粗鄙,风格属于六七个不同的地方,有些还没洗去到塔瓦隆这一路上的风尘。她们规规矩矩地等待着艾塞达依接见她们回答她们的问题。有些女人——贵妇、商人或者商人之妻——带着仆人。甚至还有些男人,自己站在一边,因为身处白塔而诚惶诚恐,不安地打量着每一个人。

前面带路的奈妮目光坚决地看着前方,斗篷在身后飘动,走路的姿势像是很清楚她们该去哪里——事实上她也是很清楚,只要没有人阻拦她们——而且,绝对有权利到那里去——这两点当然完全是两码事。此刻她们都穿着自己带到塔瓦隆的衣服,看起来显然不是白塔的住客。每一个人都挑出了自己最好的一条骑马裙,以及绣满花纹的上好羊毛斗篷。伊雯觉得,只要她们避开任何可能认出她们的人——她们已经躲开好几个了——就可能成功。

“穿成这样,更像是要去某个贵族的花园散步,而不是骑马去投门岭。”当伊雯帮助奈妮扣好那件胸前和袖子上掺着金丝、绣着珠花的灰色丝裙时,奈妮说道,“可是,这也许能帮助我们混出去。”此刻,伊雯在自己的斗篷里动了动身子,整平自己那件绣金花的绿色丝裙,看了看穿着一件夹奶油色条纹的蓝色裙子的依蕾,祈祷奈妮的法子是对的。到目前为止,每一个人都以为她们是来咨询的,是贵族,或者至少是有钱女人,可是,她又觉得她们似乎太显眼了。她惊讶地想到了原因:过去这几个月,她都在穿学徒的素白裙子,现在换上一身漂亮衣服,她觉得浑身不自在。

她们经过一小群穿着结实的深色羊毛衣的村妇,对方朝她们矮身行礼。走过她们之后,伊雯立刻向身后的明瞥了一眼。明还是穿着长裤和宽袖的男式衬衣,外加男式棕色斗篷和外套,还用一顶宽边老帽压着一头短发。“我们总得有个人当仆人,”之前她大笑着这么说,“穿成你们这个样子的女人总是带着至少一个仆人。等到我们必须逃跑的时候,你就会羡慕我穿裤子了。”她背着四个鞍囊,里面胀鼓鼓的塞满冬衣,因为等她们回来的时候肯定已经是冬季了。鞍囊里还有一些从厨房里挑来的食物包裹,足够维持到她们可以再买为止。

“你真的确定我不能自己提一些行李吗,明?”伊雯轻声问道。

“它们只是有点不好背而已,”明咧嘴笑道,“不重。”她似乎觉得这是个游戏,或者,假装这是个游戏,“而且,一个像你这样的漂亮女子要是自己拿鞍囊一定会引起人们的疑惑的。你有机会拿自己的行李的——如果你愿意连我的一起拿上也行——只要我们——”她的微笑消失了,急切地低声说道,“艾塞达依!”伊雯的目光立刻往前扫去。一个一头黑色长发、肤色如古老象牙的艾塞达依正从走廊的那边朝着她们走来,边走边听一个身穿农妇粗布衣裳和补丁斗篷的女人说话。

艾塞达依还没看到她们,不过伊雯认出了她;塔吉玛,棕结,是白塔和艾塞达依历史的老师,一个能在一百步外就认出自己学生的老师。

奈妮一步不停地转进了一条侧走廊,迎面遇上了一个身材瘦长、天生蹙眉的见习使,提着一个满脸通红的学徒的耳朵,从她们身边快步走过去了。

伊雯吞了吞口水才能说出话来。“那是以芮拉,还有艾诗。她们注意到我们没有?”她无法让自己回头去看。

“没有。”过了一会儿,明回答,“她们只看到我们的衣服。”伊雯长出了一口气,听到奈妮也发出同样的声音。

“我的心大概还没等我们走到马厩就要跳出来了。”依蕾喃喃说道,“冒险总是这么刺激吗,伊雯?你的心悬在嗓子眼里,你的胃落到脚后跟去?”“我想是吧,”伊雯缓缓说道。她难以想象,自己曾经有一段时间是渴望冒险的,渴望做些像故事里的人们一样危险、刺激的事情。如今,她知道,刺激的是当你回忆时所想起的部分,故事其实省略了许多让人不快的事实。于是,她把这个想法告诉依蕾。

“还是一样,”王女坚决地说道,“我从来没有经历过真正的刺激,而且,只要我母亲有话事权,我就永远不可能有了。在我继位之前,都是她说了算的。”“你们两个安静,”奈妮说道。此时走廊里面只有她们几个,视线所及前后都没有人。她指着一条向下的狭窄楼梯,“这应该就是我们要找的路了。前提是我没有被这么多次的左拐右拐给彻底弄晕头。”说是这么说,她走下楼梯的样子很自信。众人跟上。没有错,楼梯底下的小门通往南马厩的一个泥地院子,那里是有马匹的学徒寄养马匹的地方,直到她们再次需要骑马为止,通常,那是在她们成为见习使或者给送回家的时候。身后,闪闪发光白塔高高耸立;前方,白塔的土地伸展开去,十分广阔,白塔的围墙比某些城墙还要高。

奈妮走近马厩的样子就像是马厩的主人。里面弥漫着干净的干草和马匹气味,两排马棚向前延伸,从马厩上的通气口投进来的光线把马厩里的阴影格成栅栏一般。奇迹般地,贝拉和奈妮的灰色母马就养在靠近门口的马棚里。贝拉把鼻子搁在棚门上,朝伊雯轻声嘶叫。里面只有一个马夫,面容和善,胡子里夹着灰色,口里咬着麦杆。

“我们要给我们的马匹上鞍,”奈妮用最高高在上的语气命令他,“这两匹。明,去找你和依蕾的马。”明放下鞍囊,拉着依蕾往马厩深处走去。

马夫皱眉看着她们两个走进去,然后缓缓地把口里的麦杆拿出来。“这里面肯定有误会,女士。这些马——”“——是我们的。”奈妮坚决地回答,把双手抱在胸前,把巨蟒戒指露在最显眼的地方,“你现在就给它们上鞍。”伊雯屏住了呼吸。这是最后的王牌:当遇到来自比较好骗的人的阻拦时,奈妮会冒充艾塞达依。当然了,没有艾塞达依或者见习使会相信她的,甚至学徒也可能不会上当,可是,一个马夫……男人朝着奈妮的戒指眨了眨眼睛。“我听说是两个,”他终于说道,并不买帐,“一个见习使和一个学徒。没有听说有四个。”伊雯觉得自己想笑。梨安琳当然是不会相信她们自己能把马匹弄出去的。

奈妮有点失望,她的语气尖利起来。“你去把那些马牵出来上鞍,否则你就等着梨安琳来给你疗伤,还得她愿意。”马夫做了梨安琳名字的口型,可是看了奈妮的脸色一眼之后,他立刻就去动手料理马匹,最多只是嘀咕了一两声,除了他自己没人能听到。他刚刚绑好第二条肚带,明和依蕾就牵着她们的马匹出来了。明的是一匹尘色的高大阉马,依蕾的是一匹弯脖子红综小母马。

她们上马之后,奈妮又对马夫说道。“不用问你也听说这事得保密了,不论我们是两人还是两百人,这个要求不变。否则,你就想想如果你多嘴说了不该说的事情,梨安琳会怎么做。”她们骑马离开时,依蕾朝他丢了个硬币,喃喃说道,“给你带来麻烦了,好人。你做得很好。”出门之后,她看到伊雯在看自己,就笑道,“母亲说,棍子和蜜糖加起来的效果比只用棍子好。”“我希望对守卫这两样都不需要。”伊雯说道,“我希望梨安琳也已经跟他们打过招呼了。”然而,当她们走过建在白塔那高大的南墙里的塔罗门之门时,根本看不出有没有人跟守卫打过招呼。那些人只是瞥了一眼,草草行了个礼,就挥手让她们四人通过了。守卫是用来阻挡危险人物进入的;这些人显然没有接到阻止任何人出外的命令。

她们骑马缓缓穿过城里的街道,冰冷的河风给了她们戴上斗篷兜帽的借口。马蹄踩在铺路石板上的响声淹没在街上人群发出的嘈杂声和两边建筑传出的音乐声中。人们穿着来自各地的衣服,从卡里安的阴沉深暗色调到游民的明亮鲜艳彩色,各种风格都有。人流在马匹的前面分开,如同河水绕过岩石,可她们还是只能慢慢地步行。

此时的伊雯,不论是对那传说中以天桥相连的高塔,还是对那看起来如同碎浪、如同风蚀崖壁、如同奇幻贝壳的建筑,感觉都跟石头没啥区别。艾塞达依常常会进城,在这样的人群中,很可能在她们察觉之前就会迎面遇上一个。过了一会儿,她意识到其他几人跟自己一样小心提防,可她仍然直到巨灵博树林出现在眼前时,才放下心头大石。

这时候,已经可以越过屋顶看到树王了,它们的树冠在空中舒展着,宽达百班以上。高大的橡树和榆树、羽叶树和杉树,在它们跟前宛如侏儒。博树林四周环绕着一圈边界,横向长达两里,但这边界实际上只是一系列连绵不尽的螺旋石拱门,每一个都有五班高,其宽度两倍于高度。界外,马车、小推车和人们在街上来去匆匆;界内,却是一片原野风光。博树林既没有公园的人造痕迹,也并非完全随意漫生的森林。事实上,它似乎体现了大自然的理想状态,它就如同一个完美树林,世间最美丽的森林。有些树叶已经开始转色,而就连这种一片绿色中点缀着少许黄色、橙色和红色的样子,在伊雯的眼里也像是秋叶最合适的模样。

就在拱门里不远,有一些人在散步,当她们四人走进林中时,没有人朝她们多看两眼。城市很快就消失在视野外,就连它的响声也渐渐降低直到被博树林完全阻隔。她们只走了十步,感觉却像是距离最近的镇子已经有数里。

“她说要去博树林的北部边缘,”奈妮四处张望,喃喃说道,“这里最北的没有别的地方,只有——”两匹马从一小丛接骨木后跳出来,打断了她。一匹是毛色光滑的黑色母马,背上是梨安琳,另一匹是驮马,负重不算多。

梨安琳粗暴地一勒缰绳,把黑马拉得人立起来,在空中扬着前蹄。她脸上的怒火像一张面具。“我说过,不要跟任何人说这件事!而不是所有人!”伊雯注意到驮马背上有提灯,觉得有点奇怪。

“这些是朋友。”奈妮挺直了腰说道,可依蕾打断了她。

“请原谅我们,梨安琳塞达依。她们没有告诉我们;是我们听到的。我们不是故意要听不该听的事情,可我们就是听到了。我们也想帮助岚•;艾’索尔。当然,还有其他男孩。”她飞快地补充。

梨安琳看着依蕾和明。时近傍晚,阳光透过树枝斜照下来,把她们的脸藏在斗篷兜帽的阴影中。“好吧,”她终于说道,目光仍然盯着她们两人,“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人照顾你们两个,不过既然你们来了,就算了。不论四个人还是两个人,都可以走这一趟。”“照顾?梨安琳塞达依,”依蕾说道,“我不明白。”“孩子,众所周知,你和另外那个人是这两个人的朋友。这两人失踪之后,你以为不会有人审问你们两个吗?你以为黑结会因为你是个王位继承人而对你温柔?如果你们留在白塔,你们可能活不过这个晚上。”这话让她们一时沉默无语,然后梨安琳调转马头喊道,“跟我来!”艾塞达依带着她们走进博树林深处,一直走到一道高大结实、顶部装有剃刀般锋利尖钉的铁栅栏前。栅栏沿着稍微弯曲的曲线向左向右在树木之间延伸,直到视野之外,似乎围绕着一片相当广大的地区。栅栏上有门,用一把大锁锁着。梨安琳从斗篷里取出一把大钥匙,打开了门锁,招手让她们进去,在身后把门重新锁好,立刻又骑马继续前行。头上的树枝里,一只松鼠朝她们“吱吱”叫了两声,某处传来啄木鸟发出的“咄咄”响声。

“我们要去哪里?”奈妮问道。梨安琳没有回答,奈妮生气地看看其他人,“为什么我们不停地往树林深处走?如果我们要离开塔瓦隆,就得过桥,或者坐船,不论是哪一样,这里都没有——”“我们到了。”梨安琳宣布,“那道栅栏是用来防止任何人伤害自己的,但我们有这个需要。”她指着一块似乎是石头做成的竖立起来的高大厚板,其中一面刻着繁复的藤蔓和叶子。

伊雯的喉咙像被拳头攥紧了;她突然明白为什么梨安琳要带上提灯,而这一点也不能使她高兴。她听到奈妮轻语,“捷路门。”她们两人对捷路门的记忆真是太深刻了。

“我们走过了,”她跟奈妮说,也对自己说,“我们可以再走一次的。”如果岚和其他人需要我们 ,我们必须帮助他们。就是这样。

“这真的是……”明像窒息一般没能说完。

“捷路门,”依蕾轻声念道,“我不知道捷路还能用。至少,我认为它们是不允许被使用的。”梨安琳已经下了马,从两扇仿佛用有生命的藤蔓编织而成的大门上摘下了阿雯德索拉的三瓣叶。大门正在打开,露出里面昏暗如同银镜的入口,她们的影子黯淡地映射在镜面上。

“你们不是非来不可的,”梨安琳说道,“你们可以在这里等我回来找你们,因为有那道栅栏,你们会很安全。又或者,黑结会比任何人都先找到你们。”她的笑容一点都不让人愉快。在她身后,捷路门已经完全打开,不动了。

“我没说我不来。”依蕾说道,但是她朝天色渐暗的树林投去了一个留恋的目光。

“如果我们要做,”明沙哑地说道,“那就做吧。”她直勾勾地盯着捷路门,伊雯觉得自己听到她嘀咕,“你这个该死的岚•;艾’索尔。”“我必须最后进去,”梨安琳说道,“你们全部,进去吧。我会跟着来的。”此时她也在打量树林,似乎觉得有人可能会跟踪她们,“快点!快点!”伊雯不知道梨安琳在看什么,不过,如果真的有人来,可能就会阻止她们使用捷路门。岚,你这个满脑子羊毛的白痴,她心想,你就不能找一次惹个不用逼我像故事里的女英雄那样行动的麻烦吗?她用脚跟踢了踢贝拉的肚子。毛发蓬松的小母马在马厩里呆了太久,变得难以控制,被踢了一脚之后往前一跳。

“慢!”奈妮喊道,可已经太迟。

伊雯和贝拉朝着她们自己的晦暗影子冲过去;两匹毛茸茸的马碰上了鼻子,仿佛流进了彼此的身体。然后,随着一阵冰冷的冲击,伊雯也跟自己的影子融合了。时间像被拉长,寒冷像蜗牛般缓慢地爬过她的身体,每前进一条头发宽度的距离都花费许多分钟。

突然,贝拉踉跄着跌入一个漆黑的空间,动作快得小母马几乎要向前翻个大筋斗。她好不容易稳住,瑟瑟发抖地站着,伊雯连忙从她背上爬下,在黑暗中摸索着小母马的脚,看她是否受伤了。她几乎要庆幸黑暗藏住了自己的大红脸。她明明知道捷路门里的时间和距离都跟外边不一样;她行动之前根本就没有动脑筋。

四面八方,除了那个长方形的捷路门之外,只有黑暗包围着她,从这边看起来,那门如同一个装了烟玻璃的窗户。它没有透进任何光线——黑暗似乎把光明紧压在外——不过,透过它,伊雯可以看到其他人,动作慢吞吞地宛如恶梦中的怪物。奈妮正在争论,坚持要先把提灯分发给她们照明;显然更想要速度的梨安琳黑着脸同意了。

奈妮走过捷路门时——她慢慢地牵着自己的灰色母马,走得如此之慢——伊雯几乎想冲上去拥抱她,她的激动至少有一半是为了奈妮带来的提灯。提灯灯光照亮的范围比本该有的范围要小——黑暗在压迫光明,竭力把它逼回提灯之中——可是,对于已经开始觉得黑暗如有重量一般压在自己身上的伊雯来说,如同救星。不过,她只是说了一句,“贝拉没事,我也没有摔断脖子。我该打。”曾经,在那唯一之力被粘污之前,捷路里是光明的,可是,暗黑魔神对于塞丁的污染使它们腐化了。

奈妮把提灯塞到伊雯手中,转身从马鞍的肚带中拿出另一盏来。“只要你知道自己该打,”她喃喃说道,“你就不用挨打。”她忽然呵呵笑起来,“有时候,我觉得,贤者这个头衔,不是来自别的,正是来自这些歇语。好吧,这里还有一句。你要是折断了脖子,我会把它接好,就为了让我再把它折断。”奈妮的语调轻快,伊雯也笑了起来——直到她想起自己身处何方。奈妮的笑意也没能持续多久。

明和依蕾犹犹疑疑地穿过捷路门,牵着马匹,举着提灯,显然以为里面会有怪物等着她们。当她们发现这里除了黑暗什么都没有时,先是松了一口气,然后,又在这种压抑之下紧张地原地踏着小步。梨安琳把阿雯德索拉的叶子放回去,牵着驮马在捷路门关上之前骑马走了进来。

梨安琳不等捷路门完全关好,就一言不发地把驮马的缰绳丢给明,沿着手里提灯的黯淡灯光下的一条白线,往捷路深处走去。地面似乎是石质,被酸腐蚀得坑坑洼洼。伊雯连忙爬上贝拉的马鞍,其他人的动作跟她一样迅速。这里的世界似乎除了马蹄下的粗糙地面之外,什么都没有。

黑暗中,白线如箭一般笔直地通往一块巨大的石板,上面写满银色的巨灵文字。跟地面上一样,石板上的坑洼把文字弄得断断续续。

“是指路碑,”依蕾低声说道,在马鞍上转身往四周张望,十分不安,“依莱妲教过我一些捷路的事情。她说得不多。不够,”她阴沉地补充,“又或是,太多。”梨安琳拿出一张羊皮纸,冷静地跟指路碑对比了一下,然后放回斗篷中,伊雯连看一眼都来不及。

提灯发出的光芒不是在边缘渐渐减弱,而是突兀地终止。不过,当艾塞达依带着她们离开指路碑时,这光芒足以让伊雯看见了一些残破不堪的石栏杆。依蕾说,这是岛;黑暗中要判断岛的大小很困难,不过伊雯估计它可能有一百步宽。

栏杆之间,是石桥和斜坡,每一条的旁边都有一根石柱,上面有一行巨灵文字。桥的下面似乎空无一物。斜坡往上或者往下倾斜。当她们经过每一条桥或着斜坡时,都只能看到近处的一点,不可能看见远处。

梨安琳每经过一根石柱都只稍微停一下看一眼,最后走上了一条向下的斜坡,很快,周围就只有斜坡和黑暗了。一种让人沮丧的寂静压在一切之上;伊雯有种感觉,就连马蹄踩在粗糙石头上的声音都不能传播到灯光以外的地方。

斜坡一直一直向下倾斜,像是朝着自己弯下去一般,最后,它接在了另一个岛上,一样的破烂栏杆间隔在桥与斜坡之间,梨安琳也一样地拿她的羊皮纸去跟指路碑对比。看上去,岛是实心的石头,就跟第一个岛一样。伊雯宁愿自己无法肯定第一个岛是否就在她们的正上方。

奈妮忽然开口,把伊雯心里的想法给说了出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平稳,可她在中途停下来吞了吞口水才能把话说完。

“它——它有可能。”依蕾弱弱地回答。她的眼睛往上翻,很快又落回来,“依莱妲说,在捷路里面,自然的规律是不适用的。至少,跟外面的规律不同。”“光明啊!”明喃喃说了一句,然后提高嗓门,“你打算要我们在这里呆多久?”艾塞达依的蜜色辫子一甩,转过头来看着她们。“直到我带你们出去为止,”她冷冷回答,“你们越骚扰我,在这里就停留得越久。”她又低头研究羊皮纸和指路碑去了。

伊雯四人沉默了。

梨安琳从一个指路碑走到一个指路碑,穿过一道道斜坡和似乎悬空在无尽黑暗之上的石桥。艾塞达依很少搭理其他人,伊雯发现自己开始疑惑,假如她们其中一人掉了队,她会不会回头去找。其他人大概也有着同样的念头,因为,她们全都紧紧地跟在黑母马脚跟后。

使伊雯吃惊的是,她仍然能感觉到塞达的吸引,既能感觉到真源的阴性力量的存在,也能感觉到触摸它、引导它流动的欲望。不知怎的,她本以为暗影对捷路的污染会把它遮挡起来。她隐约能感觉到这种粘污。很微弱,跟塞达无关,不过,她很肯定,在这里向真源伸出手去无异于裸着双手伸进污秽、油腻的烟雾中去干净杯子。不论她做什么,肯定都会受到粘染。数周以来第一次,她毫不费力就能抵制塞达的诱惑。

当梨安琳突然在一个岛上下马宣布驮马背上有食物、她们要停下来吃晚餐和睡觉时,外面的世界已经天色全黑了。

“把食物包裹拿出来,”她懒得指出命令的对象,“它足够我们去投门岭的这两天路上吃了。就算你们蠢得忘记给自己带食物,我也不会让你们饿着肚子到达目的地的。”她快手快脚地解开自己母马的马鞍,绑好脚绊,然后却坐在自己的马鞍上,等着她们四人之一给她送上食物。

依蕾给梨安琳送上白面包和芝士。艾塞达依的神情显然不需要她们任何人的陪伴,所以她们几个在离她稍远一点的地方,把马鞍放在一起,坐在上面吃面包和芝士。灯光之外的黑暗让她们食之无味。

过了一会儿,伊雯问道,“梨安琳塞达依,如果我们遇上黑风怎么办?”明疑惑地做了做这个词的口型,可依蕾惊叫了一声,“茉蕾塞达依说过,那东西是杀不死的,甚至很难受伤,而且,我能感觉到这个地方等着扭曲我们使用唯一之力做的任何事情。”“没有我的批准,你们连想一想真源都不要。”梨安琳厉声说道,“哈,如果一个像你们这样的人想在这里,捷路里,引导,你们可能会像男人一样发疯。你们没有受过训练抵抗制造这里的男人所留下的污秽。如果黑风出现,我来对付。”她嘟起嘴,打量一团白芝士,“茉蕾其实并不像她自己以为的知道那么多。”她微笑着把芝士扔进嘴里。

“我不喜欢她。”伊雯嘀咕,声音足够低,保证那艾塞达依听不到。

“如果茉蕾可以跟她合作,”奈妮静静地说道,“我们也可以。不是说我对茉蕾的好感比梨安琳多,不过,如果她们又在管岚他们的闲事……”她没有说完,用力往上拉了拉斗篷。黑暗不冷,却给人冷的感觉。

“黑风是什么东西?”明问。依蕾用一大堆从依莱妲和她母亲口里听来的话回答之后,明叹了口气,“时轮之模得负上许多责任。我不知道有任何男人值得我们这样去为他们。”“你不是非来不可的,”伊雯提醒她,“你随时可以走呀。没有人阻止你离开白塔的。”“噢,我确实可以游荡出去,”明做着鬼脸,“跟你,跟依蕾一样容易。时轮之模不在乎我们想怎样,伊雯,如果,在你为他做了这一切之后,岚不娶你怎么办?如果他娶了某个你从来没有见过的女人、或者依蕾、或者我又如何?然后怎么办?”依蕾呵呵笑了。“母亲决不会答应的。”伊雯沉默了一会儿。岚可能这辈子都不能娶任何人。如果他真的娶了……她无法想象岚会伤害任何人。即使是他疯了以后吗?一定有办法阻止的,有办法改变;艾塞达依有如此丰富的知识,如此繁多的技能。如果她们可以阻止,为何她们不这样做?唯一的答案是,她们不能阻止,而这却不是她想要的答案。

她竭力轻松地回答,“我可不认为我会嫁给他。艾塞达依很少结婚,你知道的。不过,如果我是你,我是不会对他动心的。你也是,依蕾。我不认为……”她哽住了,咳了一声掩饰过去,“我不认为他会结婚。就算他真的结了婚,我会为任何嫁给他的人祝福,就算那是你们之一。”她觉得自己的语气很真诚,“他固执得像头骡子,老是犯错,不过,他很温柔。”她的声音想颤抖,可她设法把它变成了大笑。

“不论你怎么说你不关心,”依蕾说道,“我知道你并不会比我的母亲同意得多一点。他很有趣,伊雯。比我遇到过的任何一个男人都有趣,尽管他是个牧羊人。如果你傻得把他抛弃,那么当我决定向你和母亲两个挑战时,你可只能怪你自己了。昂都王子在结婚前没有任何头衔是有先例的。不过,你不会那么傻的,所以不要再假装了。毫无疑问你将会选择绿结,把他变成你的一个守护者。据我所知,每个只有一个守护者的绿结都是嫁给了她的守护者的。”伊雯强迫自己同意这个主意,心想如果她真的成了绿结,她要找十个守护者。

明皱眉看着她,奈妮则若有所思地看着明。她们全都沉默下来,从鞍囊里取出更合适旅行的衣服换上。在这样的地方里,要保持精神欢快不容易。

伊雯好不容易才睡着,而且睡得断断续续的,充斥着恶梦。她没有梦见岚,却梦见了一个双眼冒火的男人。他的脸这次没有戴面具,上面满布可怕的烧伤疤痕。他只是看着她,哈哈大笑,可这比起后来那些在捷路里永远迷路、被黑风追赶的梦更可怕。当梨安琳用骑马靴尖踢她的肋骨把她叫醒时,她只觉得感激;她感觉自己像是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第二天,梨安琳催着她们,拿着提灯充当太阳,拼命赶路。她还不许她们停下睡觉,直到她们坐在马鞍上直打晃。睡在石头上已经够难受的了——而梨安琳还无情地只让她们睡了几个小时,几乎不等她们上马就已经动身出发。斜坡,石桥,岛,指路碑。在那漆黑之中,伊雯一次又一次地见到它们,已经数不清见了多少次了。她也早就失去了小时和日子的感觉。梨安琳只容许短暂的停留让马匹歇脚,而黑暗则沉重地压在她们肩上。除了梨安琳,她们全都垂头丧气像一袋麦子般耷拉在马鞍上。艾塞达依似乎不受疲倦或者黑暗的影响。她的样子就跟在白塔里时一样精神,一样冷漠。她拿羊皮纸跟指路碑比对时,不容许任何人看,奈妮问她的时候,她一边收起来一边简单地说了一句“你们看不懂。”然后,当伊雯疲倦地眨着眼时,梨安琳正在离开一座指路碑,她不是朝着下一座桥或者斜坡,而是沿着一条通往黑暗的伤痕累累的白线而去。伊雯跟她的朋友们对视一眼,然后全都赶马跟上。前方,在她的提灯照耀之下,艾塞达依已经取下了捷路门雕刻中的阿雯德索拉叶子。

“我们到了,”梨安琳微笑道,“我终于把你们带到了你们必须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