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着马特的担架离开了艾梅林殿下的房间,茉蕾小心翼翼地把安菊尓——一个因古老岁月而发黑的小小象牙雕,刻着一个披着飞舞斗篷的女人——用一块丝质方巾重新包好,放回口袋中。即使所有条件都是最佳条件,即使有安菊尓的帮助,跟其他艾塞达依合作把她们的能力聚在一起引导唯一之力完成一件任务也是件很累人的事情,而且,彻夜不眠不能算是最佳条件,她们对这个男孩所作的事情也不是件易事。
莉安娜用严厉的手势和几句干脆的命令指示那些抬担架的人离开。那两个男人不停地点头,因为身处这么多艾塞达依之中——其中一个还是艾梅林殿下——而焦虑不安,更别说这些艾塞达依在使用唯一之力了。她们治疗马特的过程中,他们在外面的走廊里等待着,蹲在墙边,迫不及待想离开女客楼。马特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地躺着,但是他的胸脯在熟睡之中规则地起伏。
这件事将会如何影响事情的发展?茉蕾心想。没有了瓦勒尓之角,他不再是必须的了,可是……房门在莉安娜和两个抬担架的人身后关上,艾梅林晃悠悠地吸了一口气。“这是件肮脏的事情。肮脏。”她的面容平静,但是她双手互搓像是想清洗它们。
“不过,挺有意思。”维琳说道。她是艾梅林为这件事选择的第四个艾塞达依,“我们——我——不能用那把匕首来完成这次治疗,真是可惜。虽然我们今晚费了这么大力气,但是他没有多久可以活了。也许,还能活几个月吧,这是最好的情况了。”艾梅林的房间里只有这三个艾塞达依。箭缝之外,黎明把天空染成珍珠色。
“但是,他现在有这几个月的时间,”茉蕾厉声说道,“只要能把匕首找回来,连结仍然可以打断。”只要能把匕首找回来。是的,当然……“连结仍然可以打断,”维琳同意道。她身材丰满,方脸,虽然拥有艾塞达依不老不死的容貌,她的棕发里却夹着一丝灰色。那是她唯一的年龄痕迹,但是,对一个艾塞达依来说,那意味着她的年纪已经非常老了。她的声音平稳,跟她平静的面容相称,“然而,他已经跟那匕首连在一起很长时间了,这个因素必须考虑在内。而且,不论是否找到那把匕首,他的连结仍然会持续。就算还不至于到达可以污染别人的程度,他也许也已经完全无法治愈。那把匕首那么小,”她沉思着,“却可以摧毁任何带着它足够久的人。带着他的人会把那些跟他有接触的人逐个污染,而那些人又会污染其他人,使Shadar Logoth的每一个男人和女人互相争斗以至最终毁灭的憎恨和怀疑将会再次横行世界。我想知道,在一段时间里,比如说,一年之内,有多少人会被牵连在内。也许可以算出一个合理的估计值。”茉蕾斜了这个棕结姊妹一眼。我们眼前的是又一个危机,而她居然说得好像在解书中迷题一般。光明啊,这些棕结真的不问世事。“因此,我们必须找到匕首,姊妹。阿格玛打算派人去追捕偷走了瓦勒尓之角的贼,抓到之后将会处以死刑,带走匕首的人也是。这两件物品,能找到一件,就能找到另一件。”维琳点点头,却同时也皱着眉。“可是,就算能找到它,谁能把它平安地带回来?不论是什么人,如果触碰它并且时间够长,就得冒着被污染的危险。也许可以把它放在一个箱子里,包裹好,加上足够的衬垫,但是,它对那些靠近它足够久的人仍然是个威胁。如果不能研究匕首,我们就无法肯定如何才能隔离它。不过,你见过它,而且更重要的是,茉蕾,你过它做过足够的处理,足以让那年轻男子带着它也能活命而且不会传染别人。所以对于它的影响力大小,你一定很清楚。”Niniya“有一个人,”茉蕾说道,“可以带回匕首却不会受到它的伤害。一个我们已经为他加以最强的防护并且阻挡污染的人。马特·蔻顿。”艾梅林殿下点点头,“是的,当然。他办得到。条件是,他活得够久。光明才知道,在阿格玛的人找到它之前它已经跑了多远,这还是假设他们能找到它的情况。如果那个男孩先死了……啊,如果那把匕首丢失了那么长时间,我们就有其他的事情要担心了。”她疲倦地按摩眼睛,“我认为,我们还必须找到这个帕丹·菲恩。为什么这个闇黑之友如此重要,以至于它们冒那样的危险来救他?虽然说闯进堡垒中心的行为危险得像狂暴之海中的一阵冬季暴风,但是如果只是偷走瓦勒尓之角,要简单得多。可是,它们还要加上拯救这个闇黑之友。如果那些奸细认为他是那么重要”——她顿了顿,茉蕾知道她是在疑惑是否真的仍然只有迷惧灵在控制那些半兽人——“那么,我们也必须这样认为。”“必须找到他,”茉蕾同意道,希望自己心中的紧迫没有流露,“但是,很可能只要找到瓦勒尓之角,就能找到他。”“就这样办吧,女儿。”艾梅林用手指贴在嘴唇上压下一个呵欠,“现在,维琳,请你先离开吧,我和茉蕾还有几句话要说,然后还要睡一下。我猜阿格玛会坚持要在今天晚上举行宴会,因为昨晚的没有开成。你的帮助非常宝贵,女儿。请记住,对任何人都不要说出那个男孩受伤的真相。有一些姊妹会只看到他体内的闇影而忽略他一直在与闇影斗争的人性。”不需要说明,她指的是红结。也许,茉蕾想,红结再也不是唯一需要提防的结。
“当然,我什么都不会说的,母亲。”维琳鞠了一躬,但是没有向门口走去,“我猜,您可能会想看看这个,母亲。”她从腰带里取出一个用柔软的棕色皮革当封面的小笔记本,“这是写在地牢墙壁上的文字。翻译没有什么问题。写的多数都是常见的亵渎和吹嘘;半兽人似乎不太会说其他话——但是,其中有一部分文字字迹较工整。也许出自一个受过教育的闇黑之友,或者是一只迷惧灵。这段话有可能只是嘲弄奚落,不过,它是以诗歌、或者说歌曲的形式写的,听起来像是预言。我们对于来自闇影的预言了解很少,母亲。”艾梅林只是略略犹豫了一下就点了头。来自闇影的预言,闇黑预言,不幸地跟来自光明的预言一样会实现。“读给我听。”维琳在本子里翻找,然后清了清喉咙,用平静冷淡的声音开始朗读。Niniya
“闇夜之女再次行走。
重拾远古的战斗。
她寻找新的爱人,侍奉她,为她而死,却仍然侍奉她。
谁能抵挡她的降临?光辉之墙将会下跪。
血喂饲血。
血召唤血。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引导之人形单影只。
他送上朋友为祭品。
他的眼前有两条路,一条求死不能,一条永生不死。
他将如何选择?他将如何选择?是谁的手在庇护?是谁的手在杀戮?血喂饲血。
血召唤血。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卢克[1]来到毁灭山脉。
伊森[2]等在高山关口。
狩猎现在开始。闇影的猎狗现在出动,开始杀戮。
一个生,一个死,但是两个一样。
改变的时刻已经来临。
血喂饲血。
血召唤血。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注视者在投门岭等待。
铁锤的种子烧毁古老的大树。
死亡将散播,夏日将燃烧,然后伟大的主人将降临。
死亡将收获,身躯将坠落,然后伟大的主人将降临。
种子重蹈古老的错误,然后伟大的主人将降临。
现在,伟大的主人降临了。现在,伟大的主人降临了。
血喂饲血。
血召唤血。
如今的血,过去的血,将来的血。
现在,伟大的主人降临了。”
她读完之后,众人沉默了很久。
终于,艾梅林说道,“女儿,还有谁看到了这个预言?谁知道有这个预言?”“只有莎拉菲,母亲。我们把它抄下来之后,我就叫人立刻把墙壁洗掉了。他们没有提问题;他们巴不得把那些字擦掉。”艾梅林点点头。“好。边疆这里能看懂半兽人文字的人太多了。不需要增加他们的担心。他们要担心的已经够多了。”“你对这段话有什么看法?”茉蕾小心翼翼地问维琳,“你觉得是预言吗?”维琳歪着头,看着她的笔记沉思。“也许是。它跟我们了解的少数闇黑预言形式相同。其中一些句子的意思也足够清楚。不过,它仍然有可能只是嘲弄奚落。”她用一只手指指着一行。“‘闇夜之女再次行走。’这只能解释成兰菲儿的封印已经解开。或者,有人希望我们这样以为。”“如果是真的那就麻烦了,女儿。”艾梅林说道,“但是,遗弃使仍然被封印。”她瞥了茉蕾一眼,一瞬间神情困扰,然后又恢复平常,“就算封印减弱了,他们仍然被束缚。”兰菲儿。古语之中,她名字的意思是闇夜之女。她的真名无从考究,但是,跟多数遗弃使不一样,她的名字不是那些被她背叛的人起的,而是她自己起的。有些人说,她实际上是最强大的遗弃使之一,仅次于冀之叛者伊刹梅,只不过一直都在隐藏力量。从那个时代留下来的知识太少,所以任何学者都不能肯定这一点。
“如今出现了那么多伪龙神,有人想扯上兰菲儿也不奇怪。”茉蕾的声音跟她的表情一样平静无波,但是,她的内心在翻腾。关于兰菲儿,除了她的名字之外,只有一件事情是肯定的:那就是,在她投向闇影之前,在卢斯·塞伦·塔拉蒙[3]遇到依莲娜之前,她是他的情人。一段我们不需要的复杂关系。
艾梅林殿下皱着眉头,似乎也在想同样的事,但是维琳点点头,像是觉得这些不过是文字而已。“其他名字也很清楚,母亲。卢克王子,当然,他是昂都上一代原本应该继承王位的公主提格琳的兄弟,他是在灭绝之境失踪的。可是,我不知道伊森是谁,或者,他跟卢克有什么关系。”Niniya“我们会查出来的,只需要时间。”茉蕾平静地说道,“可是,仍然没有证据说明这是预言。”她知道那个名字。伊森是布雷恩的儿子,布雷恩是拉恩·曼德格然的妻子,曾经试图为丈夫夺取墨凯里的王位,结果引来半兽人部族的入侵。半兽人攻陷墨凯里的时候,布雷恩和她襁褓中的儿子伊森都失踪了。而伊森,是兰恩的堂兄弟。他还活着吗?我必须把这件事瞒住兰恩,直到我知道他会作何反应,直到我们离开灭绝之境。如果他以为伊森还活着……“‘注视者在投门岭等待,’”维琳继续道,“虽然,已经过了如此久远的岁月,今天仍然有人坚持相信古老的传说,说阿图尔·鹰之翼派往艾莱斯大洋彼岸的军队总有一天会回归……”她轻蔑地哼了一声,“Do Miere Avron,守浪人,仍然有那么一……一班人——这是我觉得这是最合适的说法了——在投门岭上的法梅那里等待着他们。阿图尔·鹰之翼曾经用过的称号之一,就是光明之锤。”“女儿,你想说,”艾梅林说道,“阿图尔·鹰之翼的军队,或者说,他们的后裔也许真的会在一千年之后的今天回归?”“有传闻说,阿漠平原和投门岭在打仗。”茉蕾缓缓说道,“当年鹰之翼派往大洋彼岸的包括他的两个儿子和军队。如果他们真的找到了土地——不论那是在什么地方——并且存活至今,也许真的有可能会出现许多鹰之翼的后裔。也有可能没有。”艾梅林向茉蕾投去一个警告的目光,显然希望此刻只有她们两人,这样,她就可以质问茉蕾想干什么。茉蕾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她的老朋友朝她皱了皱眉。
仍然低头沉迷在自己笔记中的维琳丝毫没有察觉。“我不知道,母亲。不过,我怀疑不是。我们对于那些阿图尔·鹰之翼派出军队要去征服的土地一无所知。海族拒绝横越艾莱斯大洋真是太可惜了。他们说,大洋的彼岸是死神群岛。我希望我能知道他们是什么意思,但是那些可恶的海族守口如瓶……”她叹了口气,还是没有抬起头,“我们手中只有一句‘在那落日以外,在那艾莱斯大洋彼岸,是在闇影之下由闇夜军队统治的土地。’再没有别的话可以告诉我们,鹰之翼派出的军队是否足以打败这些‘闇夜军队’,又或者是,在鹰之翼死后是否能存活下来。百年战争爆发之后,每个人都只顾为自己分割鹰之翼的帝国,没有人有空闲想到他派往海洋对面的军队。在我看来,母亲,如果他们的后裔仍然活着,如果他们打算回归,他们不会等待这么久。”“那么,你相信这不是预言,女儿?”“再说这句‘古老的大树’,”维琳说道,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中,“一直都有传言——传言而已——说当阿漠仍然是个国家的时候,他们有一支阿雯德索拉[4]的树枝,也许甚至是一棵活着的树苗。而阿漠的国旗是‘蓝色代表头上的天空,黑色代表脚下的大地,连结天地的是向四方伸展枝桠的生命之树。’当然了,搭拉邦人自称人类之树,说自己是传奇时代的统治者和贵族的后裔。都曼人则自称是传奇时代培育生命之树的人的后裔。还有其他的可能性,但是,您会注意到,母亲,至少有这三种与阿漠平原以及投门岭相关。”艾梅林的声音温柔得吓人。“女儿,你可以说句肯定的话吗?如果阿图尔·鹰之翼的种子不会回归,那么这就不是预言,那么,古老的大树就像是腐烂的鱼头一样,不必关心它有什么意思。”“我只能把我知道的告诉你,母亲,”维琳说道,从笔记里抬起头,“决定是由您做出的。我相信,阿图尔·鹰之翼派出去的军队已经在很久之前覆没,但是,我所相信的并不等于事实。‘改变的时刻’当然指的是一个时代的末期,而‘伟大的主人’——”艾梅林“砰”地一声拍案而起。“我非常清楚伟大的主人指的是谁,女儿。我认为你最好现在就退下。”她深吸了一口气,显然在竭力控制自己,“走吧,维琳。我不想对你发脾气。我不想忘记当我还是初学者的时候,是谁使厨师在夜里把甜蛋糕忘在外面。”“母亲,”茉蕾说道,“这段话里面没有任何暗示这是预言的地方。任何稍有智慧和知识的人都可以写得出来,而且,没有任何人曾经说过,迷惧灵没有狡猾的智慧。”“而且,当然,”维琳冷静地说道,“那个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男人一定就是跟你在一起的那三个年轻男子之一,茉蕾。”Niniya茉蕾震惊地瞪着她。不问世事?我是个傻瓜。在她意识到自己在做些什么之前,她已经向着她一直能感觉到的在那里脉动着、等待着她的光芒——真源——伸出了手,唯一之力在她的血管中奔涌,为她带来能量,同时也使来自做着同一件事的艾梅林所发出的光辉显得没有那么耀眼。茉蕾从来都没有想过要对其他艾塞达依使用过唯一之力。我们生活在一个危机四伏的时代,世界摇摇欲坠,该做的事情就得做。必须做。噢,维琳,为什么你要多管闲事?维琳合上笔记本,塞回腰带后面,然后逐个看了看另外两个女人。她不可能没有见到包围着她们两人的光晕,那是因为接触真源而散发的光芒,只有接受过引导训练的人才能见到这种光芒,所以,任何艾塞达依都不可能看不到其他任何女人身上的光芒。
维琳的脸上露出一丝满意之色,但是对于自己投下的炸弹却像是毫无意识。她的样子像是只不过找到了迷题的又一个提示。“是的,我就猜一定是这样。茉蕾是无法独自完成这件事的,还有谁能比在她女孩时期跟她一起去偷甜蛋糕的朋友更能帮助她呢。”她眨眨眼,“原谅我,母亲。我不该这样说。”“维琳,维琳。”艾梅林迷惑地摇着头,“你在指责你的姊妹和我?——指责我们……我不会说的。你还担心你对艾梅林殿下说话的语气太过亲密?你在船上凿了个洞,然后担心天在下雨。想一想,女儿,你刚才暗示了些什么。”太迟了,苏安,茉蕾心想,如果我们没有惊惶失措地接触真源,也许还可以……但是,现在她已经确信无疑了。“为什么你要跟我们说这些,维琳?”她大声说道,“如果你认为你自己说的事是真的,你应该对其他姊妹说才对,特别是,红结的姊妹。”维琳惊讶地睁大双眼。“是的,是的,我猜我应该那样做。我没有想到。不过,如果我真的那样做了,你会被封止,茉蕾,还有你,母亲,而那个男人会被安抚。没有人曾经记录过一个可以引导唯一之力的男人的发展变化。疯狂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如何占据他的?它的发展有多快?他是否仍然能控制他那开始腐烂的身体?可以控制多久?除非他被安抚,否则,那个年轻男子——不论是哪一个——的发疯命运是已经注定的,不论我是否在他的身边记下这些问题的答案。如果他接受监视和指引,我们至少可以在一段时间里合理而安全地做一些记录。而且,还要考虑卡拉安索轮回这个因素。”她平静地迎着她们惊诧的目光。“我假设,母亲,他就是转生的真龙?我无法相信您会让一个可以引导的男人自由行动,除非他就是龙神。”她满脑子只想着探索知识,茉蕾惊讶地想着,全世界都知道龙神预言最可怕的内容,那就是世界也许会毁灭,而她却只关心知识。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仍然是个威胁。
“还有谁知道这件事?”艾梅林的声音很轻,却仍然严厉,“我猜莎拉菲知道了。还有谁,维琳?”“没有了,母亲。莎拉菲只对那些已经记录在册的事情感兴趣,只要有书看,她就宁愿看书。她觉得,四处散落、丢失或者遗忘的古老书籍、手稿和碎片都已经够多的了,是我们塔瓦隆能收集到的十倍。她相信,仍然有足够的古老知识等着她去寻找——”“够了,姊妹,”茉蕾说道。她释放了真源,过了一会儿,感觉艾梅林也释放了。力量离自己而去永远都是一种失落,就像鲜血和生命通过一个伤口流失了一般。她的身体仍然想握住它不放,但是,跟她的一些姊妹不一样,她把控制自己对于接触真源的喜爱不要过度沉迷当作是一个自律的要求,“坐下,维琳,告诉我们你都知道些什么,还有,你是如何得知的。不要有任何保留。”当维琳坐下时——她先看了艾梅林一眼,获得可以在艾梅林的跟前坐下的准许——茉蕾哀伤地看着她。
“看样子,”维琳开始说道,“任何没有看过旧记录的人都不会注意到任何迹象,只会觉得你们的行动有点古怪而已。原谅我,母亲。那是在大约二十年前了,当时塔瓦隆遭到围攻,我得到了第一条线索,那仅仅是……光明助我,维琳,我是多么喜爱你,你为我们留下甜蛋糕,你让我靠在你的胸前哭泣。但是,该做的事情我还是得做。我会的。我必须。
珀林站在转角后,看着那个正在离开的艾塞达依的背影。她的身上有一种熏衣草肥皂的香味,虽然多数人即使很靠近她也闻不出来。她一离开他的视线,他就向着医务室匆忙走去。他已经试过一次想进去看马特了,可那个艾塞达依——他听到某人叫她做莉安娜的——头也不回、看也不看他是谁就一掌拍过来几乎把他的头给拍掉了。艾塞达依令他不安,特别是,当她们开始注意他的眼睛时。
他在门口停下,仔细聆听——两边的走廊里都没有传来脚步声,门的里面也没有动静——他走进去,轻轻关上门。
医务室是一个刷着白色墙壁的长形房间,两边都有一个通往箭垛的门,放进足够的阳光。墙边排放着窄长的病床,马特躺在其中一张上面。经过昨晚的意外,珀林以为这里的床铺多数都会躺着伤员,可是,不一会儿他就想到,堡垒中到处都是艾塞达依,她们唯一不能治疗的只有死亡。不论如何,对他来说这个房间散发着疾病的味道。
想到这,珀林皱了皱眉。马特一动不动地躺着,双目紧闭,双手搁在毯子上面。他看起来精疲力竭。不是真的病了,但是就像是连续在地里干了三天活之后躺下来休息。然而,他的气味……不对劲。珀林无法说出这是什么感觉,反正就是不对劲。
珀林小心地在马特旁边的床上坐下。他做事总是小心翼翼。他的个头比起一般人要大,在他的记忆之中,他比任何男孩都要强壮。他必须小心,这样才不会意外地伤害到别人,或者打破东西。现在,这成了他的第二天性。他还喜欢透彻地思考事情,有时候还会跟某人反复讨论。如今,岚自以为是个王子,我不能跟他说了,而马特当然也没法子对我有什么反应。
昨天晚上,他曾经跑到其中一个花园里仔细地把事情想了又想。那记忆仍然令他觉得羞耻。如果他没有离开,他就会留在他的房间里,就可以跟伊雯和马特一起去地牢,也许就可以保护他们没有受伤。他也知道,很可能,他也会因此躺在其中一张病床上,跟马特一样,或者死掉,但是,这无法改变他的心情。必竟,他还是跑到花园里去了,而此刻令他担心的事情跟半兽人的袭击无关。
昨晚,侍女发现了坐在黑暗中的他,另外还有一位阿玛丽莎女士的朋友,提莫拉女士。她们一看到他,提莫拉就叫其中一个侍女跑步离开。他听到她说,“去找梨安琳塞达依!快点!”她们站在那里盯着他,就像是以为他会像个吟游诗人一样“噗”地一声在烟雾中消失一般。那正是第一次警报钟声响起的时候,然后,堡垒中的每一个人都开始狂奔。
“梨安琳,”此刻他低声念道,“红结。她们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追捕可以引导的男人。你觉得,她该不会以为我是其中之一吧,是不是?”当然,马特没有回答。珀林沮丧地搓了搓鼻子。“我在自言自语。我不要这样。”马特的眼皮动了动。“是谁……?珀林?发生了什么事?”他的眼没有完全睁开,他的声音像是仍然在睡觉。
“你不记得了,马特?”“记得?”马特睡眼朦胧地朝自己的脸伸出一只手,然后叹了一口气放下了。他的眼睛开始合上。“我记得伊雯。她问我要不要……下去……看菲恩。”他笑了一声,却变成了打呵欠,“不是问。她要我去……我不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事……”他咂了咂嘴唇,又沉入呼吸均匀的熟睡之中。
珀林忽然听到靠近医务室的脚步声,他跳了起来,可是没有地方可以躲。门口打开,莉安娜走进来,珀林仍然站在马特的床边。她停住脚步,拳头撑在腰上,缓缓地上下打量他。她个子几乎跟他一样高。
“现在,你,”她说道,声音虽低但是轻快,“很漂亮,几乎让我希望自己属于绿结了。几乎。不过,你骚扰了我的病人……嗯,在我进入白塔之前,我的兄弟几乎跟你一样大块头,可一样被我治得服服帖帖,所以,不要以为你的那些肩膀可以帮你什么忙。”珀林清了清喉咙。女人说的话他有一半都听不懂。跟岚不一样。他总是知道该对女孩子说些什么。他发现自己正在皱眉头,赶紧舒展开。他不愿意想起岚,但是,他当然也不愿意惹恼艾塞达依,特别是一个开始不耐烦地用脚轻敲地板的艾塞达依。“啊……我没有骚扰他。他仍然在睡觉。看?”“他是的。你做的好。那么,你在这里干什么?我记得曾经把你赶出去过一次;你该不会忘了吧。”“我只想知道他怎样了。”她犹豫了一下。“他在睡觉,就是这样。用不了几个小时,他就可以起床了,你会以为他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事情。“她的迟疑使他心生警惕。不知怎的,她在说谎。艾塞达依从来不说谎,但是,她们也不是总说真话。他不太肯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梨安琳在找他,莉安娜在骗他——但是他觉得,是时候离开艾塞达依了。他没什么可以帮助马特的。
“谢谢您,”他说道,“那么,我最好让他继续睡吧。告辞了。”他打算从她身边溜出门去,但是,她突然伸出手来抓住了他的脸,往下扳去,盯着他的眼睛。似乎有某种东西在他的身上穿过,一种温暖的波动,从他的头顶开始传到他的脚底,然后又返回。他把脑袋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
“你健康得像只年轻的野兽,”她撅着嘴唇说道,“但是,如果你的眼睛是天生的,我就是个白斗篷。”“我的眼睛一直都是这样的,”他低声吼道。用这种口气跟艾塞达依说话使他局促不安,但是,当他轻轻地握住她的手臂把她举起来往旁边放下以便给自己让出路来时,他自己就跟她一样吃惊。他们两人大眼瞪着小眼,他的心里猜想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跟她的一样震惊地瞪得老圆。“我告辞了。”他又说了一次,差点拔腿就跑。
我的眼睛,这双光明诅咒的眼睛!早晨的阳光照在他的眼中,它们就像黄金一般闪烁。
岚在他的床铺上扭来扭去,想在薄薄的床垫上找个舒适的位置。阳光穿过箭缝洒进来,照在光秃秃的石墙上。昨晚后来他再也没有睡着,虽然他很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还是睡不着的。那件皮革无袖短上衣丢在他的床铺和墙壁之间,除此之外,他的所有衣服都还穿在身上,甚至包括那双新靴子。他的宝剑靠在床边,他的弓箭斜靠在房间角落的斗篷包袱上。
他无法阻止自己觉得他应该接受茉蕾给他的机会,立刻离开。这种焦虑整晚都在折磨他。他三次起身要走,两次已经打开了门。走廊里空荡荡,只有几个侍从在忙夜晚的杂活;路是通的。可是,他必须知道。
珀林进来了,低着头打着呵欠。岚坐起来,“伊雯怎样了?马特呢?”“她睡着了,她们是这样说的。她们不肯让我进女客楼去看她。马特——”珀林突然怒视着地板,“如果你这么关心,为什么自己不去看他?我以为你对我们再也没有兴趣了。你自己说的。”他打开自己的衣柜门,开始翻找干净衬衣。
“我去过医务室了,珀林。那里有个艾塞达依,就是那个跟艾梅林殿下一起的高个子女人。她说马特睡着了,我会妨碍她,而且我可以另找时间再去。她的口气就像是坦勒[5]先生在指挥磨坊里的工人。你知道坦勒先生的,干脆利落,总是一次做对,马上做对。”珀林没有回答。他只是脱掉外套,把衬衣从头上套进身体。
岚打量着朋友的背影,过了片刻,笑了起来。“你想听个笑话吗?你想知道她对我说了些什么吗?我指的是那个医务室里的艾塞达依。你见过她有多高的,跟多数男人差不多。只要再高一个手掌,她就能平视我的眼睛。呵,她上下打量了我一番,然后喃喃说道,‘够高的,不是吗?我十六岁的时候你在哪里?或者,三十岁的时候?’然后她笑了,就像这话是个玩笑。你怎么想?”珀林已经穿上了干净的衬衣,横了他一眼。加上他那结实的肩膀和浓密的卷发,岚觉得他像一头受伤的熊。一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受伤的熊。
“珀林,我——”“如果你想拿艾塞达依开玩笑,”珀林打断他,“随便你。我的王子。”他开始把衬衣束进他的裤子,“我没多少时间跟艾塞达依玩——幽默;是这样说的吧?反正我只不过是个笨拙的铁匠,我也许妨碍了某人。我的王子。”他从地板上抓起外套,开始朝门口走去。
“见鬼,珀林,我很抱歉。我当时很害怕,我以为自己遇上了麻烦——也许我是的;也许现在还是,我不知道——我不想你和马特跟我一起淌混水。光明啊,昨天晚上所有女人都在找我。我觉得那是我的麻烦之一。我觉得是的。还有,梨安琳……她……”他摊开双手,“珀林,相信我,你不会想搅进来的。”珀林停下了脚步,但是面向门口站着,只稍微转了转头,岚可以看见他的一只金色眼睛。“找你?也许她们在找我们三个。”“不,她们在找我。我希望她们不是,但是我比你清楚。”珀林摇摇头。“不论如何,梨安琳想找我,我知道。我听见了。”岚皱着眉头。“她为什么……?不过,这也不能改变什么。听着,我说了我不该说的话。我不是故意的,珀林。现在,求求你,可以告诉我马特怎样了吗?”“他睡着了。莉安娜——就是那个艾塞达依——说他过几个小时就可以起床了。”他不安地耸耸肩,“我觉得她在说谎。我知道艾塞达依从不说谎,不说那种你可以揭发的谎言,但是,她在说谎,或者说,她有所隐瞒。”他停了停,斜眼看着岚,“你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们会一起离开这里?你、我和马特?”“我不可以,珀林。我不能告诉你原因,但是我真的必须自己——珀林,等等!”房门在他的朋友身后甩上了。
岚倒回床上。“我不能告诉你,”他喃喃说道,用拳头敲打床边,“我不能。”可是,你现在可以走了,他脑海深处的一个声音说道,伊雯会没事,而马特过一两个小时就可以起床四处走。你现在可以走了。在茉蕾改变主意之前。
他正想坐起来,房门传来了敲门声,他一下子跳了起来。如果是珀林回来,他不会敲门的。敲门声再次响起。
“是谁?”兰恩走进来,用靴子后跟把门在身后推上。跟平常一样,他穿着一件朴素的在树林里几乎可以隐身的绿色外套,配着宝剑。不过,这一次他的左臂上截绑着一条金色的宽绳子,绳子末端的穗子几乎长及他的手肘,绳结上面钉着一只飞翔的金鹤,那是墨凯里的标志。
“艾梅林殿下要召见你,牧羊人。你不能这个样子去。脱掉那件衬衣,梳好你的头发。你看起来像一个干草堆。”他一把扯开衣柜门,开始在岚打算留下的那堆衣服里面翻找。
岚僵硬地站在原地;他觉得自己像是挨了当头一棒。当然,他对此是早有预料的,但是他很肯定在召唤到来之前自己已经离开了。她知道。光明啊,我敢肯定。“你是什么意思,她要召见我?我要走了,兰恩。你是对的。我现在就前往马厩,牵出我的马匹,离开。”“你应该昨天晚上走。”守护者把一件白色丝质衬衣抛到床上,“没有人能拒绝艾梅林玉座的召见,牧羊人,包括白斗篷的最高统领本人。佩得安·奈尔也许会一边来一边计划如何杀死她,前提是他能办得到并且逃掉,但是,他会来。”他转过身,拿着其中一件高领外套举起来,“这件可以。”外套的两只红色袖子上绣着一条金色粗边,爬着长满长刺的纷乱的野玫瑰,袖口的翻边上也是。领口上站着金色的苍鹭,镶着金边。“颜色也合适,”他似乎觉得什么东西很有趣,又或者说,很满意,“来吧,牧羊人。换掉你的衬衣。动呀。”岚无奈地把身上的粗羊毛工作衬衣脱掉。“我觉得像个傻瓜,”他低声嘀咕,“一件丝质衬衣!我一辈子都没有穿过丝质衬衣。我也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华丽的外套,就算是过节时候。”光明啊,如果让珀林看到我穿着这样的衣服……见鬼,那王子傻话已经传得满天飞了,如果再被他看见我穿成这样,他以后再也不肯听我讲理了。
“你不能穿得像个刚从马厩里出来的马夫一样去见艾梅林殿下,牧羊人。让我看看你的靴子。还可以。好吧,快点穿,快点穿。你不能让艾梅林殿下等你。配上剑。”“配剑!”岚的喊叫被套在头上的丝质衬衣蒙住了。他一把将它拉到身上,“在女客楼里?兰恩,如果我配着剑去见艾梅林殿下——那可是艾梅林殿下!——她会——”“她什么都不会做的,”兰恩冷冷地打断他,“就算艾梅林殿下要怕你——你如果聪明,就应该认为她不怕你,因为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吓倒那个女人——也不会是因为一把剑的。现在记住,你到她跟前之后要下跪。提醒你,单脚跪就可以了,”他严厉地补充道,“你不是一个被人揭发缺斤少两的商人。也许你最好先练习一下。”“我想我知道怎样跪。我见过女王的卫兵向摩菊丝女王下跪的样子。”守护者的嘴角挂着歪歪的微笑。“是了,你就跟他们一样做就可以了。这会让她们琢磨半天的。”岚皱起眉头。“兰恩,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你是一个守护者。你的行为好像你是站在我这边似的。”“我是站在你这边的,牧羊人。有一点吧。足够帮你一把了。”守护者的脸像一块岩石,用粗哑的声音说出这样的同情话显得真古怪,“我给你进行了那么多训练,我不会让你表现得卑躬屈膝诚惶诚恐的。时轮将我们所有人按照它的意志编织进时轮之模。你选择命运的自由比大多数人要少,但是,感谢光明,你仍然可以站着面对它。你要记住自己面对的是谁,牧羊人,你要给予她恰当的尊敬,但是,你要按照我教你的去做,你要直视她的眼睛。喂,不要呆站在那里喘气。把衬衣束起来。”岚闭上嘴,束好自己的衬衣。记住自己面对的是谁?见鬼,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忘记她是谁!岚穿上那件红色外套、扣好自己的宝剑,兰恩继续给他灌输一连串的指示。该说什么,该对谁说,不该说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甚至包括如何走路。他不太肯定自己全部记住了——多数指示听起来很奇怪,所以很容易忘记——他也肯定,不论他忘记的是什么,那将会激怒艾塞达依。如果她们不是已经被我激怒。如果茉蕾告诉了艾梅林殿下,她还会告诉谁?“兰恩,为什么我不能按照自己的计划离开?等她知道我不去见她,我都已经在离开城墙一里格远的地方策马狂奔了。”“那样她就会派人追踪你,在你跑出两里格之前逮住你。牧羊人,艾梅林殿下想要的东西,她一定能弄到手。”他调整岚的挂剑腰带,让那沉重的扣子位于正中,“我做的事情是我能为你做的最好的事情了。相信我。”“但是,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当艾梅林殿下站起来时我要用手抚着心脏位置?为什么除了水之外全都拒绝——倒也不是说我想跟她共进晚餐啦——还要倒一些水滴一些在地上说‘大地渴了’?如果她问我年纪,为什么我要回答我获得宝剑的时间有多长?你跟我说的这些,我有一半都不明白。”“三滴,牧羊人,不要用倒的。你只需要洒三滴。只要你现在能记住,以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就把这当成是入乡随俗吧。艾梅林会按照礼仪配合你。如果你以为你可以躲开这次召见,那么你就得相信你可以像霖恩[6]一样飞上月亮。你逃不掉的,但是,也许你可以坚持自己的立场一段时间,也许你至少可以保住你的骄傲。真见鬼,我也许是在浪费我的时间,但是我没什么更好的法子。别动,”守护者从他的口袋里取出一根宽阔的挂着穗子的金色长绳,把它绑在岚的左臂上,打了一个复杂的绳结。在绳结上,他扣上一个红色珐琅别针:一只展开双翅的鹰。“我叫人给你做了这个,现在戴正合适。这也会让她们琢磨半天。”现在,毫无疑问,守护者是在微笑。
岚低头担心地看着那个别针。Caldazar。曼瑟兰的红鹰。“闇黑魔神的肉中刺,”他喃喃说道,“眼中钉。”他看着守护者,“曼瑟兰已经毁灭很久了,已经被世人遗忘,兰恩。现在它只是书里的一个名字。在那里的只有双河。不论我有什么能力,我是一个牧羊人,一个农夫。仅此而已。”“呃,虽然永不折断的利剑[7]最终粉碎,牧羊人,但是它一直跟闇影战斗至最后一刻。作为男人,必须遵守一条最重要的规则,那就是,不论命运如何,站直腰迎接它。现在,你准备好了吗?艾梅林殿下在等你。”岚带着一个冷冰冰扭成一团的胃,跟着守护者走进走廊。
--------------------------------------------------------------------------------[1] 卢克:昂都上一代长王子,参见第一部《世界之眼》[2] 伊森:兰恩的表兄弟,参见第一部《世界之眼》[3] 卢斯·塞伦·塔拉蒙:龙神的名字,参见第一部《世界之眼》序章 龙山。
[4] 阿雯德索拉:生命之树[5] 坦勒:双河艾蒙村里的一位磨坊主[6] 霖恩:传说他附在火焰神鹰的肚子上飞到了月亮。
[7] 永不折断的利剑:关于曼瑟兰的传说参见第一部《世界之眼》第九章 时轮的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