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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春诞前夜

马车到达农场的房屋时已经快到傍晚,太阳低低地挂在半空。在双河这里,一座农屋通常居住着三、四代人:姑妈伯母、叔父姨丈、堂兄弟姊妹、侄子外甥都在一起,因此经年累月越建越大以容纳大家庭。像塔和岚这样两个男人独自在西树林开垦的是异数,因此他们的农屋也比较小,多数房间都在一楼,以规则的长方形为主。有两个睡房,尖塔状茅草屋顶下的空间正好作阁楼储藏室。虽然冬天的冷风把外墙涂的石灰面几乎全部刮掉了,但是这座屋子的状况还是相当不错,屋顶茅草仍铺得很牢固,屋门和窗户也很结实,开关灵活。

屋子、畜舍和石砌羊圈形成了一个三角形的农家庭院,几只鸡正在刨地找虫子吃。羊圈外面有一个开放式的剪毛棚和一个石制喂食槽。庭院和树林之间是有着圆锥屋顶和厚实墙壁加工棚。双河的农夫们都靠出售羊毛和烟叶给商人来帮补家用。

岚看了看羊圈里的黑脸羊们,只有几只长着巨大羊角的公羊和他对视,其它大部分安逸地躺在地上,或者在喂食槽前吃东西。它们的卷毛已经长得很浓密,但是现在天气还是太冷,所以不能剪掉。

“我想那个黑骑士没有到这里来过,”岚对父亲喊,“如果他来过,这些羊不会这么安稳的。”塔正在沿着屋子仔细巡视,手里拿着长矛,特别仔细地检查地面的痕迹。听到岚的话,他点点头,但是没有停下来。绕着屋子查看了一遍后,又绕着畜舍和羊圈做了同样的检查,同样特别注意地面。最后还检查了熏制室和加工棚。接着他从井里打了一桶水,用双手合成杯状捧起一些,仔细闻闻,再小心地用舌尖试了试。然后他忽然哈哈笑起来,一口气把水喝掉了。

“我看他真的没有来过,”他跟岚说,双手在外套上擦干,“这些我没见过也没听过的人啊马啊把我弄得疑神疑鬼的。”他把剩下的水倒到另一个桶里,一手提着它,另一手拎着矛向屋里走去,“今晚我们吃炖肉吧,还有空可以作些农活。”岚做了个鬼脸,惋惜这个春诞前夜不能留在艾蒙村。不过塔是对的,农场里总有做不完的活,刚做完这一件,又有另外两件等着了。他犹豫了一下,决定把弓箭带在身边。万一那个黑骑士真的来了,他可不愿意空手面对他。

首先是贝拉,他为它解下马具,带它到畜舍里奶牛旁边的畜栏里,给它用稻草和刷子擦身,再爬上阁楼为它拿草料,还添了一满杓燕麦。他们剩下的燕麦也不多了,即使天气很快转暖,也可能撑不到新麦收割。至于奶牛,他今天一早已经给它挤过奶了,很少,只有平常出奶量的四分之一不到,如果冬天继续下去,它大概也很快没有奶了。

羊圈的喂食槽里已经添了够吃两天的食物。它们本来早该被放到牧场去了,但是今年到现在没有哪个地方长出足够的草来担当牧场。他给它们加了水后去捡鸡蛋,只有三个,这些母鸡们越来越会藏蛋了。

然后他拿起锄头向屋后的菜园走去,塔也从屋里走出来,坐到畜舍前的长凳上开始修补马具,他的长矛就摆在身旁。这使得岚觉得很安心,因为他自己的弓箭就一直带在身边。

菜地里新长了些杂草,但是除此以外什么也没有变,卷心菜依然小得可怜,几乎只露出一点点芽;至于甜菜更连芽都没冒出来。幸而他们只是撒了一部分种子试验一下,带着些许希望看看寒冷会否及时退去,以便在储粮吃光之前可以有一点收成。很快地就锄完了,要是往年他会很高兴能这么快完成,但是今年他只担心万一真的什么都没长成该怎么办。这些事想起来就让人忧心。

下一件事是劈柴。对岚来说劈柴是件累人的活,可是抱怨并不能暖和屋子,他只好拿起斧头,把弓箭摆在劈柴的木墩旁开始工作。在木柴之中,松木可以燃烧得很快,火焰很猛;橡木则可以烧很久。不一会儿他就热得要脱掉外套了。劈好的木柴都堆在屋子的墙脚,那里已经堆了很多,一直堆到屋檐下。往年这时候只要留下很少的木柴就够了,但今年不行。劈柴,堆柴,劈柴,堆柴,岚砍得入了神,直到塔伸手按住他的肩膀,才从挥舞斧头的节奏和堆木柴的重复动作里惊醒,他眨眨眼,好一会儿才醒悟过来。

灰蒙蒙的暮色在他劈柴的期间已经降临,天色迅速暗下来。满月挂在树梢上,闪着苍白的微光,圆滚滚的像是随时能掉到他们头上。风更冷了,碎云在黑暗的空中飞速移动着。

“我们洗手去吧,伙计,然后吃晚餐。我还烧了热水,睡觉之前咱们洗个热水澡。”“只要是热的,什么都好,”岚抓起外套披在肩上,他的衬衣被汗湿透,刚才他挥舞斧头的时候没什么,现在一停下来,就觉得风吹在身上快把他冻成冰了。他忍住了一个呵欠,打着冷战收拾东西:“我还要好好睡一觉,大可以一觉睡过春诞哦。”“这个啊,我们打个赌如何?”塔微笑道,岚也以微笑回应。就算他一个星期没睡过觉,也不会错过春诞的,没有人会。

屋里点了很多蜡烛,壁炉也生了火,因此主房里十分温暖舒适。房子中间是一张宽大的橡木餐桌,周围放着高背餐椅,足够让十二个或者更多人同时进餐,不过自从岚的母亲去世以后,这里很少能有这么多客人。房里沿着墙壁摆放了几个手工不错的柜子和箱子,多数都是塔自己做的。壁炉前斜放着塔的‘读书专用椅’,上面垫着软枕。岚则喜欢躺在壁炉前的地毯上看书。书架站在门边,比起酒泉旅店里的书架要小多了。在这里要买书可不容易,因为很少小贩会带书来卖,即使有也只有几本,因此十分抢手。

这间屋子跟其他有主妇打扫的屋子相比,也许不算十分整齐。桌上是塔的烟枪和一本《詹?远行者游记》;读书专用椅的枕头上有另一本木皮装订的书;一件待修理的马具零件放在壁炉前的长椅上;还有,餐椅上堆了一些要修补的衣服。但是除此以外,屋里很干净温馨,令人安心。在这里,很容易就能忘掉屋外的冰天雪地,没有伪龙神,没有战争和艾塞达依,没有黑骑士。炖锅里传来阵阵香气充满了房间,岚快饿坏了。

父亲用一个长柄木勺搅拌锅里的炖肉,试了一下味道说:“再炖一会儿。”岚在门旁的水缸里舀水随便洗了洗脸和手。他最想要的是洗个舒舒服服的热水澡,洗掉汗水和冷意,不过要把浴室的大浴缸烧热得花些时间,他只好等。

塔从一个柜子里翻出一把大钥匙,跟他的手差不多长,把前门用一个大铁锁锁上了。他回答岚提问的眼神道:“只是为了安全起见。可能我只是小题大做了,也可能是这鬼天气让我的心情变坏,总之……”他叹了口气,手里轻轻地抛着这把钥匙,“我去查看后门。”说完便向屋后走去。

岚的记忆里,这两扇门从来没有上过锁。双河的人们从来不锁门,至少,到目前为止没有这个需要。

头上塔的睡房里传来刮擦声,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地上被拖动。岚皱了皱眉,除非塔忽然决定要改变家具的摆放位置,不然,这声音只能是塔把他床下的旧箱子拖出来。这是另一件岚的记忆里不曾有过的事。

他打了一小壶水挂到火上烧,准备泡茶,然后摆放餐具。这些碗和勺子是他自己刻的。主房的窗户还没关上,岚不时看看窗外。天已经全黑了,他只能看到月影。那个黑骑士很容易就能隐藏在这样的黑暗里,但是他尽量不去想这种可能性。

当塔回来时,岚吃惊地盯着他。只见他腰上斜斜地围着一条阔腰带,挂着一把剑,黑色的剑鞘和剑柄上都有一只青铜苍鹭。岚只见过商人的护卫佩剑,当然还有兰恩。他从来没有想过父亲也会拥有一柄剑。除了那两只苍鹭,这柄剑看起来和兰恩的一样。

“您从哪儿得到这东西的?”他问道,“从小贩那里买的?花了多少钱?”塔缓缓抽剑出鞘,火光沿着剑身跳跃闪动。和这比起来,那些商人护卫的剑刃粗糙多了。剑上虽然没有镶嵌宝石或黄金,但是看起来十分华丽。这是把单刃剑,剑身略微弯曲,上面又刻了一只苍鹭。剑柄上刻着编织羽毛状的防滑纹。看起来它似乎比商人护卫配的剑脆弱:他们的剑大多是双刃的,很厚,结实得可以拿来砍树。

“我很久以前得到它,”塔回答,“在离这里很远的地方。我确实买贵了,花了两个铜币;你母亲不同意我买,你知道,她总是比我明智。但当时我很年轻,而且这看起来值这个价。她一直想让我摆脱它,而且不止一次我觉得她是对的,我早该把它送人了。”剑身反射着火焰,像是在燃烧。岚一直梦想拥有一柄剑,他不能置信地反问:“送人?您怎么可以把这样的一柄剑送人呢?”塔轻轻笑了:“它对牧羊有什么用呢?也不能用来犁田或者收割。”他盯着这柄剑沉默了好久,似乎在思考自己拿着它要做什么。终于他沉沉叹了口气:“万一我不是被幻觉迷昏了头,万一我们的运气变差,那么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们就该庆幸我把它保留至今。”他让剑滑回鞘中,在衬衣上擦了擦手,做了个怪脸,“炖肉可以吃了,我去上菜,你去泡茶。”岚点点头,去拿茶叶罐,但是他心里还有很多疑问。塔为什么要买剑?他想不出答案。还有,是在哪里买的?离这里多远?这里没有人离开过双河;或者说,很少人离开过。他一直模糊地知道他的父亲是那少数人之一——因为他的母亲就是外来人——但是一柄剑……?等他们坐下来后,他有一堆的问题要问。

水已经烧开,他用布包着水壶的手柄提起来,热气迎面而来。他刚直起腰,大门就被重重地撞了一下,门锁咔咔作响。岚吃了一惊,把那柄剑,还有手里的水壶都丢到了脑后。

“是邻居?”岚不太确定,“是道特立先生来借……?”但是道特立的农场即使是在白天到这里也要花一个小时的路程,那是离他们最近的农场了。而且不论欧伦?道特立再怎么厚脸皮爱‘借’东西,也不至于在天黑后离开家。

塔轻轻把盛满炖肉的碗放在桌上,慢慢向门口走去,双手握着剑柄:“我不这么想——”话没说完,门就被撞开了,门锁的碎片打着转滑过地板。

一个比人类巨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穿及膝黑盔甲,手腕、手肘和肩膀都有金属片保护。一只手抓着一把镰刀似的大剑,另一只手挡在眼前像是没法适应屋里的光亮。

一开始岚竟然觉得松了一口气。不论这是什么东西,只要不是黑骑士就好。然后,当他看清楚那个已经碰到门上框的脑袋上长着一只弯曲的公羊角,嘴和鼻子的地方也是长满毛的动物口鼻以后,吓得大喊一声,想也不想就把手里的一壶热水砸向那个半人不人的脑袋。

滚烫的水正正浇在了怪物脸上。它疼得大声咆哮,完全是动物的吼声。水壶飞出的同时,塔的剑也出鞘了,吼声断然转成咕噜声,巨大的身躯向后倒去。它还没有完全倒地,另一只已经把爪子伸进门试图闯进来。塔再次挥剑,岚只来得及瞥见一个畸形的脑袋和上面钉子般的角。两副躯体堵在门口,暂时挡住了后来者。他听到父亲冲着他大喊。

“快跑,伙计!躲到树林里去!”门外其他的怪物正在把倒下的同伴拉开。塔蹲身“喝——”地一声用肩膀把大餐桌顶翻增加门前的混乱,“太多了,挡不了多久的!快到屋后去!快!快!我马上就来!”岚意识里对自己马上就转身跑感到羞耻,虽然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但是他想留下来帮助父亲。可是恐惧紧紧攥着他的喉咙,双脚不由自主地带着他冲出主房,以这一生最快的速度跑向屋后,耳边不断传来撞击声和呼喊声。

他跑到后门前,但是门刚刚被塔用铁锁锁上了。他马上冲到旁边的窗前,一把推开窗扇收起窗帘。黑夜已经完全降临,圆月和流云在院子里投下大片移动阴影。

只是影子而已,他告诉自己,只是影子。后门忽然吱吱作响,外面有什么人或是东西想推开它。岚只觉得口里发干。门被狠狠地撞了一下,门框都被晃动了。他像野兔出笼般飞快地从窗口滑了出去,蹲伏在窗下。屋里传来木头碎裂的巨响。

他小心翼翼地探头,用一只眼睛从窗角往屋里看。在黑暗中他看得不太清楚,但是已足够。门斜挂在门框上,几个影子谨慎地在屋里移动,低声用咕哝的声音交谈。岚一句也听不懂,这种语言听起来十分刺耳,人类发不出这样的声音。斧头、矛和钉状东西偶然反射着月光。靴子刮擦着地板,夹杂着规律的像是蹄声的嗒嗒声。

他用口水湿了湿嘴,深深吸一口气,竭尽全力大喊:“它们从后面进来了!”声音嘶哑,但是他至少大声喊出来了,他原以为自己办不到的。“我在屋外了!快跑,父亲!”话音一落,他就马上飞速逃离。

身后传来沙哑的呼喊声,喊着陌生的语言,还有响亮刺耳的玻璃碎裂声。有什么东西沉重地在他身后落地。他猜那些怪物们把窗户砸破了,但是不敢回头看。他像只努力摆脱猎狗的狐狸,先假装像树林跑去,冲入最近一个月亮投下的阴影里以后,马上趴倒,转向畜舍旁的更大的阴影爬去。突然有什么东西落到了他的肩膀上,吃惊之下他拼命挣扎,也不知道是想战斗还是挣脱,好一会儿他才弄清楚自己在跟塔新削的锄头柄扭打。

白痴!他躺在那里,大口喘着粗气。库林一样的笨蛋!他好容易才平息下来,继续沿着畜舍的后面往前爬去,拖着那根锄头柄。这东西也许没什么攻击力,但总比没有好。

他小心地从畜舍墙角看向院子和屋子。那些从后屋跳出来追他的怪物们没了踪影,但它们肯定正在四处搜寻他,随时可能找到这里。

左边的羊圈里传来羊群受惊的咩咩叫声和慌乱的踩踏声。前屋的窗里阴影闪来闪去,夹杂金属的撞击声。突然其中一扇窗子被撞破了,塔随着玻璃和木头的碎片一起飞出来,手里仍握着剑。他稳稳落地,但是并不马上跑离屋子,而是转身向屋后跑去。屋里的怪物们也跟着从窗户和门挤出来。

岚起初怀疑自己看错了。为什么他不赶快离开?然后他想起来了,塔刚才听到他的声音是从屋后传来的。“父亲!”他赶紧大喊,“我在这里!”塔猛地换了个方向,但不是向岚这边,而是远离岚的方向。“快跑!伙计!”他喊道,剑尖指向前方,“躲起来!”十来个大家伙追着他,嘶哑的喊叫和尖声的嘶吼充斥夜空。

岚缩回畜舍背后的阴影里,万一屋里还有怪物,这时也无法看见他。这一刻他是安全的,而塔正在用自己引开那些东西,身处危险中。他握紧手里的锄头柄,无声地自嘲:锄头柄?拿着一把锄头柄去跟那些怪物搏斗?这可不是跟珀林拿铁头木棍玩耍。但是他也不能让父亲独自面对怪物。

“只要我运用捕野兔时的潜行技巧,”他悄声对自己说,“它们就不会发现我。”夜空中回荡者怪诞的叫声,他咽下一口口水,“它们像一群饿狼。”他无声地滑离畜舍,向森林滑去。手里紧紧攥着锄头柄,用力得生疼。

刚刚进入树林的怀抱时,他觉得稍微安心。树木应该能把他藏起来。但是当他继续往里走时,林子里的黑影随着月影的移动不时地变换,树木若隐若现像是藏着恶意,枝桠狰狞地向他伸来。是幻觉吗?他似乎听到它们阴狠地狞笑着等待他。追赶塔的那班怪物的声音已经听不见了,但是一片沉寂中稍微有点风声也让他缩起来半天不敢动。他尽量贴近地面,移动得越来越慢,连呼吸都尽量压抑,生怕连这么小的声音都会被听见。

突然,后面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另一只手铁钳似地夹住了他一只手腕。他狂暴地用没被抓住的另一只手向后乱抓,试图抓住攻击者。

“别扭断我的脖子,伙计。”耳边传来塔嘶哑的耳语。

岚一下子放下心来,全身立刻松软无力。父亲放手后他掉下来四肢着地,大口喘着粗气,像是跑了几百里般虚脱。塔在他身边躺下,斜靠在一边手肘上。

“要是我意识到你这几年已经长大了,我就不会捂住你的嘴。”塔轻声说,眼睛警惕地观察四周,“但是我必须确保你不会喊出声来。有些半兽人的听觉比狗还灵敏。”“半兽人仅仅是……”岚说不下去。它们不再仅仅是故事,从今晚开始再也不是。那些东西可以是半兽人,甚至可以是暗黑魔神。“您肯定吗?”他耳语道,“我是说……真的是半兽人?”“我肯定。虽然不知道它们是怎么到双河来的……今晚之前我从没有见过半兽人,但是我跟那些见过的人谈论过,所以我对它们有一些了解,这也许能救我们的命。你仔细听好了。半兽人的黑夜视力比人类强,但是它们受不了光亮。这大概是我们刚才能从这么多手里逃脱的原因。有些半兽人可以靠气味或者声音追踪,但据说它们很懒。只要我们能躲开它们足够长的时间,它们就会放弃。”这番话没让岚觉得好过多少:“故事说它们憎恨人类,是暗黑魔神的仆人。”“要说到夜之牧者(暗黑魔神的另一个称呼)的兽群,半兽人一定是其中之一。据说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只有那些被它们惧怕的指挥者才能信任它们,但也不长久。我所知道的就只有这些了。”岚打了个冷战,他可不愿意遇到这个被半兽人所惧怕的指挥者:“您说它们还在找我们吗?”“不知道。它们看起来不太聪明。我轻易就把追赶我的那一帮骗往山脉那边了。”塔伸手在身体右侧摸了摸,又把手伸到眼前看,“希望它们真的往那里追去了。”“您受伤了!”“小声点。只是划到了,现在没法包扎。现在天气好像变暖了些,”他长舒一口气躺下来,“在外面过一晚也不错。”岚早就在想要是把外套和斗篷带出来就好了。虽然树木挡住了大部分的冷风,但是漏进来的一点仍然像冰刀那么难受。他略略犹豫,伸手摸了摸塔的脸,被烫得一缩:“您在发高烧!我要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等一等,伙计。”“不行,路很远,天又黑。我们得马上走。”他爬起来,伸手想把父亲扶起。塔紧咬牙关,发出痛苦的呻吟,吓得岚赶紧把他放下。

“让我歇一会,孩子。我很累。”岚急得挥拳砸自己的大腿。如果现在是在温暖的屋里,靠着炉火拥着毛毯,有足够的水和柳树皮清理包扎伤口,他将很乐意耐心等到天亮才让贝拉把塔带到村里。但这里没有火,没有毛毯,没有马车,更没有贝拉。这些东西都在农屋那里。如果他不能移动塔,那么就把这些东西,至少是其中一些,带到这里好了。只要那些半兽人走了就可以去拿,它们迟早要走的。

他看了看手里的锄头柄,把它扔下,伸手拔出塔的剑。剑刃在微弱的月光下闪着微光,长长的剑柄握在手里感觉很奇异,剑身的重量和平衡都很陌生。他对着空气挥舞几下,叹叹气停下来。砍空气很容易,但是砍半兽人?到时候他可能只会转身逃跑,又或者吓呆了被对方……不要胡思乱想!他制止自己,这没有任何好处。

他站起身正要走,塔抓住了他的手臂:“你要去哪?”“我去拿马车,”他柔声道,“和毛毯。”他吃惊地发现他毫不费劲就能把父亲的手拉开,“您在这里休息,我很快回来。”“要小心。”塔微弱地叮嘱。

月光下岚看不清父亲的脸,但他知道他正看着他。“我会的。”他想,我会像一只探索鹰巢的老鼠那么小心。

静悄悄地,岚没入黑暗中。他回忆起幼年无数次跟伙伴在树林里玩捉迷藏的情景:费尽心思隐藏自己同时追踪别人,直到从背后把手放到对方肩膀上为赢。但是,那时候跟现在不一样。

他蹑手蹑脚地从一棵树窜到另一棵,一边努力想作个计划,当他到达树林的边缘时已经想出又丢弃了十来个计划。所有事情取决于那些半兽人是否已经离开。如果它们已经走了,他就只要直接走进屋里想拿什么就拿什么。如果它们还在……他只能空手回到塔身边,虽然他不想那样,但是如果他被杀死,塔怎么办。

他朝农屋张望,只能看到黑呼呼的畜舍和羊圈,前屋的窗户和大门透出光亮。里面只有父亲点的蜡烛,还是说半兽人正在那里等待?一只夜鹰忽然尖声鸣叫,他被吓得跳起来,靠在树上发抖。这样子下去他哪里也去不了,于是他趴到地上,笨拙地把剑拿在身前,开始向屋子爬去,一直爬到羊圈背后。

他蹲伏在石墙边,竖起耳朵聆听:没有任何声音。他缓缓地抬起身子,探头从墙上看出去。院子里没有任何物体在移动,窗户和门那边也没有任何影子晃动。先取贝拉和马车,还是先取毛毯和其他东西?畜舍那边漆黑一片,任何东西都可能藏在里面,如果遇到偷袭,肯定来不及躲开。所以,还是先取屋里的东西吧,至少他可以看得见。

当他压低身体时,忽然停住了。没有任何声音?羊群都已经安定下来睡着了?不像,因为不论多晚的深夜,总是会有少数几只羊是醒的,悉悉嗦嗦地走动,不时地咩咩叫。他可以勉强看到羊圈里的羊群,其中一只躺得离他很近。

他尽量不弄出任何声音地把身体撑到墙上,伸出手去摸这只最近的羊,手指碰到软软的羊毛,是湿的,羊一动不动。他觉得肺里的空气像是一下子被抽掉了,飞快地缩回手,落回墙外时几乎把剑丢掉。它们为了享乐而屠杀!颤抖着,他在地上把手上的液体擦掉,拼命告诉自己什么也没有改变,那些半兽人已经屠杀过了,走了。他不断这样告诉自己,匍匐穿过院子,同时努力把所有方向的情况都看在眼里。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般希望自己是一条蚯蚓。

到达屋子后他紧靠墙躺在破碎的窗户下面,再次仔细聆听:里面只有“嗒嗒”的滴血声。他慢慢抬起身子向里探视。

炖锅底朝上扣在壁炉里,地面上到处是木碎,所有的家具都被打烂了。餐桌断了两条腿;每个抽屉都被拉出来砸碎;每个柜子都被打开,柜门被扯坏,柜里的东西被扔到地上,还铺了一层白色的粉状物,大概是面粉和盐。四具扭曲的半兽人躯体躺在这些家具残骸之中。

岚认出其中一只有公羊角的,其余的样子都差不多,人脸和动物口鼻、角、羽状物、皮毛等令人恶心地混合在一起。它们的手,像扭曲的人手。其中两只穿了靴子,其它两只只有蹄子。他瞪大眼呆看着这些怪物直到眼睛生疼。它们都一动不动,应该是死的,岚想,塔还在树林里等着,去吧。

他从前门跑进屋里,迎面扑来的恶臭使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作呕,一个数月未打扫过的马厩的臭味才能跟这个相比。墙壁也被涂得乱七八糟。他用嘴呼吸,匆忙地在一团乱的地上翻找本来是放在其中一个柜子里的水袋。

这时身后竟然传来声响,岚大吃一惊骨头都冷了,急转过身去,差点绊倒在地。他站稳脚,紧咬牙关阻止它们打颤,无声地哀叹着。

一只半兽人正爬起身来,它眼窝深陷,但是下面又突出一副狼的口鼻,双眼冷漠无情,毛茸茸的尖耳朵不停地抽动,脚上长着山羊蹄。身上穿着跟它的同伴一样的黑色盔甲和皮裤,也配着一把镰刀状巨剑。

它咕哝了些什么,然后说,“其它人跑了,纳格留下,纳格聪明。”它的话从一张非人的嘴里说出来,发音怪异而难懂。岚猜它的语调像是想表达安抚,但是它那肮脏的牙齿又长又尖,随着它说话一闪一闪实在起不了任何安抚作用。“纳格知道总会有人回来。纳格等待。你不需要剑。把剑放下。”半兽人不说,岚都没有意识到自己一直双手握着塔的剑在身前晃动,剑尖指着这只巨大的怪物。它比他高大得多,长着厚重的胸膛和粗大的手臂,鲁罕先生跟他比只能算是矮人。

“纳格不伤害。”它逼近一步,做着手势,手背的黑毛又粗又密,“你把剑放下。”“退后,”岚努力稳定自己的声音,“你们为什么这样做?为什么?”“Vlja daeg roghda!”它吼道,但是马上又龇牙咧嘴地笑道,“把剑放下。纳格不伤害。迷惧骑士要和你说。”它脸上闪过一丝恐惧,“其它回来,你和迷惧骑士说。”它又向前一步,一只大手扶在腰间的剑柄上,“你把剑放下。”岚舔舔嘴唇。迷惧骑士!传说里最恐怖的角色也出现了。如果黯者(迷惧骑士在各地有不同称呼,黯者是其中之一)也来了,半兽人就根本不算什么。他必须逃离这里,但是只要半兽人一抽出它的巨剑,他就没有任何希望。所以他强迫自己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好吧,”他缓缓放低双手,但是暗中更用力攥紧了剑柄,“我和它谈。”狼笑瞬间变成咆哮,半兽人向他猛扑过来。岚从没想过如此巨大的身躯竟如此敏捷,他绝望地把剑往前一送。怪物的身躯撞上他,把他“砰”地推到了墙上。他们一起滚倒在地,半兽人在上面,岚被压得几乎窒息,他发狂地挣扎,拼命躲开要捏碎他的大手和血盆大口。

突然间半兽人一阵痉挛,然后就不动了。岚愣住了,好一会儿他无法置信地躺着,但很快他醒悟过来,赶紧爬离这具尸体——这次它真的是尸体了。塔的剑刃淌着血从半兽人背部正中伸出:他终于及时把剑竖了起来。血粘满岚的双手和衬衣的前襟,他觉得胃里一阵翻腾,用力吞咽才没有吐出来,全身仍然不停地颤抖着。这次总算活过来了。

他想起这个半兽人说过:“其它会回来”,其它的半兽人会回到这里来,还有一个迷惧骑士,一个黯者。传说里黯者身高二十尺,双眼冒出火焰,以阴影为坐骑,只要转个身就能消失得无影无踪,没有任何墙壁可以阻挡它的去路。他必须拿到需要的东西然后尽快离开。

他费了很大力气把半兽人的尸体翻过来——它的双眼圆睁瞪着他!岚几乎拔腿就跑,好容易才镇静下来告诉自己这双眼睛如今只是瞪着死神。他环顾四周,看到塔的衬衣被撕成了碎片散在地上。他用这些碎布把手擦干净,把剑拔出,擦掉上面的血迹后不情愿地把布丢在地上,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没空管是不是整洁了,过后也不知道要怎样才能把这里整理得可以重新居住,这难闻的臭气说不定已经渗到木板里了。现在没有时间想这些,没有时间整理,甚至可能没有时间做任何事了。

他急匆匆地收拾东西,心里知道自己肯定会忘了这一样或者那一样,但是塔在等他,半兽人正在回来,只能想到什么拿什么。首先是睡房里的毛毯,然后是干净的布用来包扎伤口,接着是外套和斗篷,以及放牧时用的水袋。虽然不知道几时才有机会,他还是带了一件干净衬衣,只要一有机会就要把身上的血衣换掉。最后是柳树皮和其他的药物,但是这些东西在另一个房间,那里漆黑一片,岚终于没敢去取。

壁炉旁的水桶奇迹般地完整无损,里面是塔下午刚打的水。岚把水袋装满,胡乱洗了洗手,再一次迅速搜寻了一下看看是否忘了什么。他在一地碎片里发现了他的弓,整齐地从最粗的地方断成两截,他抖着手把它丢下。所取的东西应该足够用了,他飞快地把所有东西打成包袱向门口走去。

离开前他又在地上发现了一盏手提灯,里面还有油。于是他用蜡烛把它点着后把灯罩盖上,即为了挡风,也为了防止被发现。一手提着灯,一手提着剑,他匆匆向畜舍走去。不知道那里还剩下些什么?羊圈里的情形使他不抱什么希望,但是他需要一辆马车把塔送往艾蒙,需要贝拉。

带着些微的希望,他向畜舍走去。舍门开着,在风中吱吱轻响。里面似乎没什么异样,但是畜栏是空的,栏门倒在地上,贝拉和奶牛都不见了。他快步走到畜栏后部,看到马车歪在地上,半数轮辐都离了轮框,其中一根车轴已经被砍断。

岚感到绝望,没有马车他不知道自己要怎么把塔送到村里,就算塔能忍受被他背着的痛苦,他也不一定能背这么远,何况疼痛说不定比高烧更快杀死父亲。然而,这是唯一的办法,留在这里已经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了,他转身准备离去,目光落在地上:被砍掉的车轴倒在散落的稻草上。他忽然笑了。

他迅速把灯和剑放下,跑到马车前奋力把它扳起来,弄坏了更多轮辐,然后蹲身用肩膀把它往另一边推翻,露出没有毁坏的车轴。他一把抓起剑,朝着它砍去。使他高兴的是:大片碎步应剑飞出,不用几下车轴就被砍断了。

他惊讶地看着手里的剑。要知道车轴可是用老岑树木做的,十分坚硬,即使是用上好的斧头砍也不可能这么利落。剑刃还是那么明亮锋利,他用拇指轻轻触摸它,马上就划破了。他赶紧用嘴吮吸伤口。

然而没有时间在这里惊叹了,他把灯吹灭留在原地,抱起两根车轴,回到屋里把包袱取走。

所有东西加起来不算很重,但是很不好搬。如果拖着它们走会轻松些,但是那样会在地上留下拖痕。为了尽量避免留下任何痕迹,岚只好抱着它们走过田野,车轴在他臂弯里老是往下掉,进到林子里后更糟糕,不时地被树木绊倒。

塔就在原地,像是睡着了。岚心里一慌,丢下手里的东西扑过去,伸手抚摸父亲的脸,他还活着,但是烧得更热了。

塔醒过来,但是意识很朦胧:“是你吗,孩子?”他的呼吸十分微弱,“我很担心你,梦到许多天过去了。恶梦。”他轻声呢喃着又睡过去了。

“别担心,”岚回答,把塔的外套和斗篷盖在他身上,“我尽快带您到奈娜依那里去。”说着,他不顾冷风把身上的血衣脱掉换上干净衣服。这时候丢掉这件血衣就像是刚洗了澡般舒服,而且这样也不会把塔弄脏。“很快就能到达村里了,到时候我们就会安全,贤者会为我们打理一切,您放心,我们会没事的。”这个想法支撑着岚,他穿上外套,俯身为塔清理伤口。只要到了村里就会安全了,奈娜依会治疗塔。只要把塔带到那里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