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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小贩

马车颠簸地行过由巨大原木铺就的车马之桥,锅碗瓢盆叮当作响。一大群为节日而来的居民及农场主簇拥着马车直奔酒馆而来。小贩在酒馆门前拉住缰绳,停下马车。四面八方,看热闹的人群蜂拥而至,围在这辆高大马车的周围,眼光越过比人还高的车轮,盯着高踞车上的小贩。

马车上坐着的男人是派登·费恩,一个面色苍白、瘦骨嶙峋的家伙。他手臂细长,长着个大大的鹰勾鼻子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神秘的微笑,像是知道一个别人都不知道的笑话。打自兰德有记忆以来的每个春天,他都会带着他的马车队来埃蒙之领。

没等车子在刺耳的马具声中停稳,酒馆的大门就突然打开了。在村民们兴奋的叫喊声中——像要什么针啦、钉啦、缎带啦、书啦,还有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村议会全体成员在艾维尔先生和泰穆的率领下,从容不迫地走了出来,甚至连森的神情都显得那么自若。

人群磨磨蹭蹭地往边上闪了闪,让他们上前,然后飞快地在他们身后合拢,嘴里不停地对着小贩喊叫,大部分人都是要求他讲些新闻。

对于村民来说,小贩所带来的,只有一半才是油盐酱醋这些生活必需品,最重要的是外界的消息,那些来自双河平原之外的新闻。有些小贩如同往外扔垃圾似的,把他们所知道的一股脑全抖出来,免得被村民骚扰;有的则惜言如金,态度恶劣,要花九牛二虎之力才能从他们嘴里抠出这么三言两语;但是费恩不同,他虽常常语带揶揄,却能侃侃而谈,而且往往添枝加叶,都快能和吟游诗人媲美了。他像只瘦小的公鸡,常在众目睽睽下昂首挺胸地四面走动。他喜欢那种众焦所聚的感觉。兰德不禁有种想法:也许当费恩发现村里来了个真正的吟游诗人时就不会那么开心了。

现在这小贩正过分讲究地系着缰绳,理也不理议员和村民们。他一言未发,却是满脸笑容;他漫不经心地向人群点着头,心不在焉地向交情特好的老朋友——所谓特好的交情也就是那种冷淡、疏远的交情——挥挥手、拍拍背,却不带一丝热情。

要求他发言的呼声一潮高过一潮,但是费恩只是装模作样地摆弄坐垫,一边等待着——他总是要等到人群足够大,他们的期待足够高时再发表演讲。只有村议员保持沉默,维持着身为议员的尊严,但是盘旋在他们头上越来越浓的烟雾却告诉大家,他们是花了多大的努力才克制着自己。

兰德和迈特挤进人群,极尽所能靠向马车。兰德未至中途就想放弃了,但迈特顶着压力,拉着兰德,蜿蜒曲折不停地向前挤进,一直来到议员们背后。

“我还以为你会呆在农场里过日呢。” 一片喧闹声中,佩伦·艾巴拉向兰德大声喊着。这位一头卷发的铁匠学徒比兰德矮半个头,身材特别健壮,看上去宽度倒有他高度的一半;手臂和肩膀上全是虬曲的肌肉,完全可以和铁匠卢汉先生本人媲美。其实他完全可以轻易地推开人群挤进去,但这不是他的作风。相反,他非常小心地前进,嘴里不断地向被他碰到一点的村民道歉,尽管那些人全神贯注于小贩,根本就不知道身边有人挤过。不管怎样,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分开人群,一路慢慢向兰德和迈特行来,尽量避免碰撞到任何人。“想想看,”他一挤到兰德和迈特身边就大声道,“贝尔泰恩节,还有小贩!我敢打赌肯定还有焰火表演。”“你知道的还不到一成呢。”迈特大笑。

佩伦满腹狐疑地看着他,然后向兰德打了个询问的眼色。

“是真的,真的有焰火!”兰德指了指不断壮大的嘈杂的人群,大声喊道,“待会儿,我会向你解释的。我说待会儿!”就在这时,派登·费恩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人群马上安静下来。兰德的最后一句话就像在一片死寂中扔了枚炸弹,小贩嘴巴大开,高举的手戏剧性地停在空中一动不动。每个人都盯着兰德看。这个本来准备让所有人都倾听他的开场白的瘦小男人给了兰德严厉的一眼。兰德脸都红了,巴不得他的身材如同埃文般矮小,这时也不至于这么鹤立鸡群,招人耳目了。他的两个朋友也在不安地移动脚步。直到年前费恩才第一次把他们当成年人看待,他可不常注意那些还不到年龄向他购买大量货物的孩子们。兰德希望他在小贩的眼里不会被重新归类为孩子。

费恩重重地哼了一声,拉拉他那笨重的斗篷。“不,不要待会儿,”他再一次庄严地伸出手,“现在我就告诉你们。”他作了个夸张的手势,把话砸向人群,“你们认为自己有足够的麻烦了,是吧?告诉你们,从北面的毁灭群山到南端的狂暴之海,从西边的至艾里斯大洋到东部的阿依尔废墟,甚至比这些更远的地方,这个世界到处充满麻烦。你们认为这个冬天是你们见过的最寒冷、最严酷的一个,冷得让你们血液凝固,骨头冻裂?哈哈,到处都是这样严寒。在边疆诸国,你们这种所谓的冬天都够叫春天了!你们说春天还没到?狼群吃了你们的羊群,甚至还吃人?是这样么?告诉你们,在这世界的每个角落,春天都姗姗来迟;遍地都是成群的恶狼在四处搜寻猎物,无论是羊、牛还是人,它们照吃不误。但这些还不是最坏的,还有一些事比狼群或寒冬更恐怖。在外边,多的是人在羡慕你们,羡慕你们才只有这么一点点烦心事。”他停了下来,期待着人群的反应。

“还有什么比狼群吃了我们的羊甚至吃人更糟的?”森·布耶质问道。其他人喃喃称是。

“人类互相残杀。”小贩那装腔作势的回答引起一片震惊。随着他继续往下讲,嘀咕声越来越响。“我是指战争。在吉尔登有场战争。在那里,有的只是战争与疯狂;道岭森林的雪都被人们的血染红了;大乌鸦充斥四周;那些显赫的家族和伟大的将帅们派遣军队开进那个国家,在那里作战。”“战争?”艾维尔先生笨拙地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在双河平原,从没人会和战争牵上什么瓜葛。“他们为什么要战争?”费恩咧嘴一笑。兰德觉得他是在嘲笑村民的与世隔绝和懵懂无知。费恩凑向前,似乎要告诉村长一个秘密,但他的高声却意味着这是为大家而说,“龙的旗帜已经高扬,人们云涌而去,有的支持他,有的反对他。”人群不约而同的“啊”了一声,兰德则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

“龙!”有人大声呻吟,“天哪,暗黑之主在吉尔登兴风作浪啦!”“不是暗黑之主,”哈若·卢汉大声咆哮道,“龙不是暗黑之主!再说了,反正这也只是伪龙而已。”“让我们听听费恩先生要说些什么!”村长大声疾呼。可是想要这么群情汹涌的人们安静下来可没那么容易。四面八方都是人们的叫嚷声,男人的,女人的,乱成一片。

“就算不是暗黑之主,也差不了多少了!”“是龙颠覆了这整个世界,是吧?”“是龙带来了‘疯狂时代’!是他带来的!”“大家都知道预言!当龙再次重生时,人类就会陷入水深火热之中!现在最可怕的梦魇,和那时候比起来都会是最温柔的美梦!”“他肯定只是另一个伪龙!肯定是的!”“那又有什么区别?还记得上次的伪龙么?他也带来了一场战争!成千上万的人为此丧生,不是么,费恩?他还包围了伊连!”“这是个不祥的时代!二十年来没有人声称自己是重生之龙,而最近五年却有三个!不祥的时代!看看这天气吧!”兰德和迈特与佩伦交换了个眼色。迈特满脸兴奋,佩伦则愁眉紧锁。兰德清清楚楚地记得每个故事,关于那些自称是龙的男人。他们往往还没实现预言里所说的一切就纷纷失踪或死亡——这证明他们是伪龙——但光是这样,后果都够严重的了:国家四分五裂,城镇焚烧殆尽;死者如秋天的落叶,覆盖遍地,难民犹畜圈的羊群,挤满道路。这一切都是小贩、还有商人们说的,但双河平原只要有点理智的人都深信不疑——真龙重生之时,就是人类灭绝之日。

“别吵!”村长大声叫喊,“安静点!别光凭自己的想象来猜测!让费恩先生告诉我们这个所谓的伪龙!” 人群逐渐安静下来,但森·布耶还在叫嚣。

“问题是这是伪龙么?”这位茅屋匠乖僻地问。

艾维尔先生眨眨眼,像是吃了一惊,然后大声呵斥道:“别犯傻了,森!”可是森又把人群给煽动了。

“他不会是真的重生之龙!圣光保佑我们,他不是!”“你这个老糊涂,森!你想给我们带来噩运,是吧?”“下次你就会直呼的暗黑之主的姓名了!但愿龙抓走你,森·布耶!你居然要把邪恶带给我们大家!”森不服地环顾四周,瞪着对他怒目而视的人群,提高嗓门喊道:“我可没听到费恩先生说他是个伪龙,你们听到了?看看吧!那些本应长得比膝盖都高的谷物,它们现在在哪?春天早该在一个月前就来了,为什么现在还是寒冬?”四处都响起了要森闭嘴的怒吼。“我不会闭嘴的!我也不喜欢这种话题!可我也不想做缩头乌龟,等着某个塔轮渡口的家伙来割我脖子!这次我也没有被费恩牵着鼻子走!说大声点,小贩!你到底听到了什么?这个人是伪龙么?”费恩好像一点也没为他带来的新闻以及那些新闻引起的骚动感到不安,他只是耸耸肩,用枯瘦的手指摸摸鼻子道:“至于这一点嘛,一切都还没结束,谁知道呢?”他顿了一下,脸上又浮现那种神秘的微笑,眼睛扫向人群,仿佛在猜想他们会如何反应,他要如何从中找到乐趣。“我所知道的是,”他漫不经心地道,“这个男人能运用至上之力。以前那些伪龙不会引导,但他会。只要他一声大喝,大地开裂,城墙粉碎;他能呼唤闪电,指哪打哪。这些消息的来源都极其可靠。”人们都惊呆了,一声不出。兰德看了看他朋友,佩伦像是刚见了鬼似的,但迈特看上去还是那么兴奋。

泰穆虽然没有平日那么镇静,但依然沉着。他把村长拉到一边,但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埃文·费恩格就大声喊了起来。

“他会发疯死掉的!故事里,会引导至上之力的男人都会发疯,然后慢慢衰弱死掉!至上之力只有女人才能安全引导,他不知道么?”他从布耶先生的身后钻了出来。

“够了,臭小子!”森粗糙的双手握拳在埃文的面前挥了挥,“对人要有礼貌,要懂得尊敬别人。这事情让大人来处理。好了,现在给我滚开!”“沉住气,森!”泰穆怒吼一声,“这孩子只是好奇罢了。傻事你已做够了!”“注意你的举止,”布兰添了一句,“哪怕就这一次,记住你是一个议员。”泰穆和村长每说一句,森满是皱纹的脸就黑一分,最后都快成胀成紫色了。“你们知道这孩子说的是什么样的女人。别冲着我皱眉,卢汉!还有你,克劳!这是一个正派人居住的正派村庄!有这位费恩在这里讲什么伪龙运用至上之力就已经够糟了,这个被龙附了身的傻小子还要说什么艾斯·塞达依。有些事情是不应该拿来谈论的,我不在乎你们是否会让那个愚蠢的吟游诗人肆无忌惮地讲故事。总之这是不对的,这是不道德的!”“我从没见过,从没听过,也从没发现过有哪件事是不能拿来谈论的。”泰穆道。可是费恩还没完。

“艾斯·塞达依早就搅和进来了,她们已经有一群人从塔瓦伦出发南下了。由于那男人能运用至上之力,除了艾斯·塞达依外再无别人能击败他。她们出动了一群正是为了和他作战,还有击败他后怎么个处理的问题,如果他能被击败的话。”人群中一些人大声呻吟了出来,甚至连泰穆和布兰都不安地锁紧了眉。尽管风已经渐渐减弱,人群却越挤越紧,好多人都往里拉拉斗篷,紧紧裹住自己。

“他肯定会被击败的。”有人高声叫喊。

“那些伪龙在最后关头总是被击败的。”“我们一定要打败他,是吧?”“要是不能收拾他怎么办?”泰穆终于找到机会和村长耳语,后者无视于周遭的喧哗,不时地点头表示赞同。泰穆说完后,村长立即提高嗓门。

“大家都听好了!安静下来,听我说!”喧闹声终于变成低声嘀咕。“这已经不光是外界新闻了。村议会必须立即对此展开探讨。费恩先生,请到酒馆里来,我们有些问题要问你。”“一大杯热酒正是我目前想要的,”小贩轻笑一声,跳下马车,双手在外套上拍了拍,满脸笑意地整整斗篷,“能请你们照看一下牲口么?”“我想听听他要说些什么!”反对声阵阵传来。

“你们不能把他带走,我老婆叫我来买针呢!”那是维特·康佳的声音。他虽然在别人的怒目而视下不禁挟紧了肩,却还是一脸的倔强。

“我们也有权利问问题!”后面的人群中有人支持他。“我——”“都给我闭嘴!”村长一声怒吼,人群被吓呆了。“村议会问完问题后,费恩先生会回来告诉你们想知道的一切新闻,卖给你们想要的锅碗瓢盆。胡!泰德!把费恩先生的马带到马厩去!”泰穆和布兰站在小贩的两边,其他村议员跟在后头,一群人就这样快步走进酒之春酒馆,在一群想跟进去的人群面前“砰”的把门关死。在外面敲门的人只是惹来村长的喝斥,“都给我回家去!”人们在酒馆前不停打转踱步,嘀咕着刚刚小贩所说的一切,咀嚼着那里面有些什么意思,猜测着村议会现在正在问些什么问题,抱怨着他们是如何的有权利去听议会谈话甚至亲自提问。有些村民趴在酒馆前窗偷看,还有几个甚至去问胡和泰德。其实这两个反应迟钝的马夫知道些什么是最清楚不过的事,他们只管有条不紊地卸马具,嘴里咕哝几句就算回答。他们把马一匹匹地牵向马厩,最后就再没回来。

兰德也不理人群,他在那古老的岩石地基边缘上坐下,拉紧斗篷裹住自己,这就么盯着酒馆的大门。吉尔登,塔瓦伦,多么奇怪的名字,可听起来又是多么让人兴奋!他只在小贩带来的新闻里以及商人护卫的闲聊中听过这些名字。只有在夜阑人静壁炉前,烛影投墙如鬼魅,狂风呼啸摇纱窗时,艾斯·塞达依,战争和伪龙这些东西才会被当作故事般讲起。总之,他是宁愿外面有狂风暴雪和成群饿狼也不愿有这些东西的。但是,那越过双河平原的外面世界,和这里应该是有所不同的。生活在那里,会像生活在吟游诗人的故事里一般,充满了冒险。那将是一个人经年累月的冒险,一个人一生的冒险。

村民慢慢地散了,边走边摇头嘀咕。维特·康佳停下来盯着再无人问津的马车,仿佛要在里面再找出个躲着的小贩似的。最后留下来的只是几个年轻人。迈特和佩伦慢慢向兰德走来。

“我想不出吟游诗人要怎样才能搞得比这更轰动,”迈特兴奋得道,“我在想,说不定我们也能看到这个伪龙?”佩伦摇摇满是乱发的头道,“我可不想见他。换个地方,或许我有兴趣去看看,但绝不是在双河平原,特别是当看见他就意味着战争时。”“特别是这也同时意味着会有艾斯·塞达依来这里。”兰德加了句,“难道你忘了是谁引起的裂世之战?或许是龙先开始的,但实际上是艾斯·塞达依颠覆了这个世界。”“我听过一个故事,”迈特若有所思地说,“是一个买羊毛商人的护卫告诉我的。他说,在人类存亡最紧急的关头,龙会重生来拯救我们。”“如果他相信,那么,他就是个傻瓜。”佩伦坚决地道,“你还听他的,你也是个大傻瓜!”从他的语气听来,他并不生气——事实上他也是个极不容易生气的人,但他有时是会为迈特层出不穷的幻想而恼怒。现在他的口气中就隐约有那么一丝不快了。“我想他也一定认为在龙拯救我们之后,我们会生活在一个崭新的传奇纪元里了。”“我没说过我相信他,”迈特反驳道,“我只是听他这么说。纳妮芙也听见他的话了。我差点以为她就要活剥了我和那个护卫。他说——那个护卫真这么说——许多人都相信这一点,只是由于害怕艾斯·塞达依和光之子,所以不说出来罢了。但是在纳妮芙把我们臭骂一顿后他再也不肯多说了。纳妮芙还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商人,结果那商人信誓旦旦,说他一定会开除那个护卫。

“这倒也是一件好事。”佩伦道,“龙会来拯救我们?这话只有考普林这种人才会说。”“人类究竟会遇到什么样的紧急关头,居然会想到去求龙来救自己?”兰德若有所思地道,“还不如向暗黑之主求助呢。”“他没说,”迈特不安地回答,“他也从没提到过什么传奇纪元。他只说当龙来临的时候,这世界会被撕个粉碎。”“那可真是救了咱们啊,”佩伦语含讽刺,淡淡地道,“另一个裂世之战。”“你还有完没完?”迈特愤愤不平地道,“我只是告诉你那个护卫说过的话。”佩伦摇摇头。“我只希望艾斯·塞达依,还有这个龙,不管他是真龙还是伪龙,都呆在他们原地不动,这样双河平原还可能幸免于难。”“你认为她们真的是暗黑之友么?”迈特皱眉问道。

“谁?”兰德问。

“艾斯·塞达依。”兰德看看佩伦,后者只是耸耸肩。“故事里说——”兰德慢条斯理地道,但迈特打断他。

“不是所有的故事都说她们为暗黑之主服务的,兰德。”“圣光啊!迈特,是她们带来了裂世之战!你还想要什么?”“我认为——”迈特叹了口气,但马上就笑了起来,“老比利·康佳说他们都不存在。什么艾斯·塞达依,暗黑之友之类的,都不存在,只是故事里说说的。他甚至也不相信有暗黑之主。”佩伦不屑地哼了一声。“考普林就是学他们康佳家族的,人云亦云。狗嘴里,你还想看到象牙?”“老比利还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呢,你们肯定不知道吧?”“圣光啊!”兰德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迈特笑得更灿烂了。“那是去年春天的事了。我是这么听说的:就在他刚说完不久,切根虫就爬满了他家的田地,别人家的却一条也没有;还有,他全家也很快都得了黄眼高温倒下了。他现在还坚持说没有什么艾斯·塞达依,暗黑之友和暗黑之主,可每当我叫他再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时,他就会拿东西砸我。”“你真是蠢到家了才会这么干,是吧,迈切姆·考森?” 纳妮芙·艾米拉来到他们旁边,挂在她肩上的黑辫子愤怒地都快竖起来了。兰德不安地挪挪脚。纳妮芙长得很苗条,个头也不高,才到迈特的肩膀,但此时此刻,这位智者看上去比他们任何人都高——她的年轻美貌一点也不影响她的权威。

“当初我就有点怀疑比利·康佳,但我认为你起码还有点理智不至于怂恿他去做那种事情。你已经长大,都快到结婚年龄了,迈切姆·考森,但现在看来,你根本就没能独立到离开你妈的照看。下一次,你就会自己直呼暗黑之主的姓名了。”“不是我,智者,”迈特辩驳道,看上去巴不得能找个地洞钻进去,“是老比——我是说,康佳先生,是他说的,不是我!见他妈的鬼,我——”“嘴巴放干净点,迈切姆!”虽然纳妮芙的目光并没有直接盯在他身上,兰德还是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背。佩伦看上去也是那么不安。呆会他们中肯定会有人抱怨居然被一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女人痛骂一顿——每次挨了纳妮芙的臭骂后都会这样,只不过不让纳妮芙听见罢了——可是当他们和纳妮芙面对面时,那种年龄上的差异感就比平时大多了,特别是当她发怒时。她手中拿着根一头粗一头细的棍子,只要她认为某个人在干傻事,那不管他的年龄、地位如何,抓住了就往头、手或脚上一顿猛打。

兰德的注意力全放在了智者身上,所以一开始他根本就没留心到她不是一个人来的。当他认识到自己的错误时,他马上就开始考虑要脚底摸油,溜之大吉,不管以后纳妮芙碰见他会说些或做些什么。

艾歌雯正站在智者背后几步外专注地看着。她和纳妮芙差不多高,也是一头黑发,此刻,连她的情绪都如纳妮芙一样:双手环抱胸前,嘴角紧抿,柔软灰色斗篷的头罩给她那写满不以为然的俏脸笼上了一层阴影,棕色的大眼睛里没有一丝笑意。

如果这天底下还有公平的话,兰德想,他比艾歌雯大上两岁的事实应该给他一点优势。可实际上并不是那样。他不像佩伦,即使在最佳状态下,当他面对村里的任何女孩时,他都会结结巴巴,而当艾歌雯把眼睛睁得大大的,全神贯注地盯着他时,他更是语无伦次、手足无措了。也许他能在纳妮芙一说完时就开溜,但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他知道自己不会这么做的。

“如果你像只发情的羊似的盯着别人盯够了的话,兰德·艾瑟,”纳妮芙道,“或许你能告诉我为什么你们竟会谈论那些甚至连你们这三头大蠢牛都该知道不能乱说的事。”兰德吃了一惊,收回眼光,刚好瞥见了在智者说这句话时艾歌雯脸上浮现的那种令人难安的笑容。纳妮芙的话虽然说得尖刻,但她脸上也开始泛起会心的微笑,直到迈特突然笑出声来。智者收敛笑容,她对迈特投过去的一眼非但切断了后者的笑声,还差点让他呛死。

“嘿,兰德?”纳妮芙道。

他从眼角瞥见艾歌雯还在笑。她在想些什么,这么好笑?“我们谈论这些话题,智者,这很自然。”他匆忙解释道,“那个小贩派登·费恩……呃……费恩先生,他带来了伪龙在吉尔登的消息,还有战争以及艾斯·塞达依。村议会认为很有必要单独和他谈谈。除此之外我们还能谈论什么呢?”纳妮芙摇摇头。“难怪小贩的马车会被扔在这里没人管。我听说村民们都急匆匆赶来见他,可我那时不得不等到艾琳女士的高烧退去。村议会正在询问小贩在吉尔登发生了什么,是么?如果我料得不错,他们所问的问题没有一个会是正确的,没有一个问题会问到点子上。还是得要妇女议会出面来找出点有用的信息。”她用力地扯了扯斗篷,走进酒馆。

艾歌雯没有跟着智者进去。酒馆的大门在纳妮芙身后一关上,她就来到兰德面前站定。她已经不再皱着眉头了,但那双一眨也不眨眼睛让他局促难安。他看了看他的朋友们,他们已走到一边去了,咧嘴大笑,就这样抛弃了他。

“你不该让迈特把你也扯进他的蠢事里,兰德。”艾歌雯严肃的表情就象一个智者,然后突然“咯咯”一笑,“自从你十岁时和迈特爬到森·布耶家的苹果树上偷苹果被他抓住后,我就没见过你像今天这样的表情。”兰德挪挪脚,瞥瞥他的朋友。他们就站在不远处,迈特正在说话,一边兴奋得打着手势。

“明天你能和我跳舞么?”这句话其实他不想说的。他并不想和她跳舞,但他更不想有那种一和她在一起就会觉察到的局促感,就如现在这样。

她的嘴角向上翘了翘,给他一个微笑。“明天下午吧。明天上午我会很忙。”就在这时,从那边传来了佩伦的惊叫声,“吟游诗人!”艾歌雯转身朝他们走去,但是兰德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忙?怎么会忙?”虽然寒意尚浓,艾歌雯还是掀开头罩,然后装作漫不经心地把头发拉到胸前。上次见她时,她还是散发过肩,一如黑色波浪,只是以一根红色缎带扎住,露出脸庞;而现在在他眼前展现的,却是一根长长的辫子。

他盯着这条辫子看了半天,像是在看一条毒蛇,然后偷偷瞥了一眼春之杆——它还是孤零零的竖立在格林场,等待着明天的到来。明天上午,所有到了适婚年龄的未婚女孩都会在春之杆下跳舞。

他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不知怎的,他从没想过艾歌雯会和他同时到达适婚年龄。

“人到了适婚年龄,”他低声嘀咕道,“并不意味着他们就该结婚了。起码不是马上就结婚。”“当然不。话说回来,或许我永远都不会结婚。”兰德眨了眨眼,问道:“永远?”“智者很少有结婚的。你知道,纳妮芙一直在教我。她说,我有那种天赋,我能学会聆风。她告诉我尽管每个智者都说自己能聆风,但实际上并不是所有的都会。”“智者!”他哈哈大笑,没有注意到她眼光中闪烁着的怒气。“纳妮芙在这里起码还会再当个五十年的智者,或许更久,你这辈子都要当她的学徒?”“外边还有好多村子,”她愤怒地回答,“纳妮芙说塔轮渡口北边的村子总是从外面找人来当智者,他们认为这样可以防止智者对某些人偏心。”这下可不好笑了。“双河平原外边?那我不就一辈子都见不着你了?”“你不是挺喜欢这样么?这几年你什么时候表现出过还在乎我的样子?”“从没人离开过双河平原,”他继续往下讲,“可能有几个塔轮渡口的人出去过,但他们本来就古里古怪的,一点也不像双河平原人。”艾歌雯恼怒地叹了口气。“好吧,可能我本身也就挺古怪的。也可能是我想出去看看那些只在故事里听到过的地方。难道你就从来没这么想过?”“我当然想过,有时我也做做这样的白日梦。但起码我知道梦境和现实是不一样的。”“难道我就不知道?”她气得快疯了,一下子扭过身去。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在说我自己。艾歌雯?”她把斗篷猛地一拉,裹住自己,就象一面墙,把兰德隔在外边,然后僵直地走到几步之外。兰德受挫地挠挠头。这要怎么解释呢?她这样断章取义也不是第一次了,以她目前的情绪来看,一个失言就会使整个形势更恶化,而且他也确信,无论他说什么,都将会是一种“失言”。就在这时,迈特和佩伦走回来了,艾歌雯理也不理他们。两人犹豫地看看她,然后挨到兰德身边。

“茉琳也给了佩伦一枚硬币,”迈特道,“就跟咱们的一模一样。”他停了一下,又加了句,“他也看到那个骑士了。”“哪里?”兰德迫切地问,“什么时候?还有人看到么?你有没有告诉别人?”佩伦抬起大手,作了个让他慢慢说的手势。“一个一个来。昨天黄昏,我看到他在村子边上盯着铁匠铺看。他让我发抖,真的。我告诉了卢汉先生,可是当他抬头时那人早就不见了。卢汉先生说我只是看到了什么东西的影子,可是后来我们出去砍柴以及整理工具时,他都随身带着铺里最大的铁锤子。他从没这么做过。”“那么他是相信你的话了。”兰德说。佩伦耸耸肩。

“我不知道。我问他如果我只是看到了影子,那他为什么还要带着个大铁锤出门,他只是说什么现在狼群越来越大胆了,都敢进村子里来了。可能他以为我只是看到了一匹狼,但他应该知道,即使是在黄昏,一匹狼和一个骑马的人我总还分得清楚的。我知道我看到了什么,没有人能让我改变主意。”“我相信你。”兰德道,“别忘了,我也看到他了。”佩伦满意地“嗯”了一声,好像之前还不能确信兰德会相信他似的。

“你们究竟在说什么?”艾歌雯突然质问道。

那一瞬间,兰德真希望他们刚才说得小声点。要是他知道艾歌雯在一旁听,他会小声的。迈特和佩伦却笑得跟个傻瓜似的,争先恐后地告诉她关于那个黑衣骑士的事,只有兰德一人保持沉默。他知道那两个家伙说完后艾歌雯会有什么反应。

“纳妮芙真说对了,”当这两人说完,艾歌雯仰面朝天道,“你们没有一个应该离开你们老妈的照看。要知道,人有时是会骑马的,可这并不就意味着他们就是吟游诗人故事里的怪物。”兰德点点头——他料得一点也没错,她果然是这么说。艾歌雯转向兰德。“还有你,你居然也说这些浑话。有时你真的是毫无头脑,兰德·艾瑟。这个冬天已经够吓人的啦,不需要你们再编这些瞎话来吓唬孩子们。”兰德苦笑一声。“我没乱说,艾歌雯。我只是看到了我所看到的一切,那家伙可不是什么在寻找迷途羔羊的农夫。”艾歌雯深深吸了口气,张开嘴刚要说话,酒馆的大门突然开了,一个满头散乱白发的老头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仿佛背后有人追他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