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店里的情景正如众人在外面时听到的嘈杂声所示,很忙碌。艾蒙村一行人跟随菲兹先生从后门进入旅店,刚走进通往大堂的走廊,就置身于一群来来往往的侍者之中:他们有男有女,身穿长长的围裙,把手里托着的食物和饮料盘子举得高高,迈着轻快的步子来回穿梭,口里念着简短的话语对那些被他们挡到路的人表示歉意,但脚步从不因此减慢。菲兹先生向其中一人飞快地吩咐了几句,然后那人转身跑走了。
“我的旅店快被塞满了,”老板告诉茉莱娜,“我看啊,都要满到屋顶去了。城里每一家旅店都这样。经过那样一个冬天之后,嗯,天气稍好一点,道路刚刚通畅,这些人就立刻从山上跑下来把我们淹没——是的,就是淹没,被这些矿工和熔炼工淹没。他们人人都在讲述恐怖的经历:比如狼,或者更糟的,呃,就是当人们在冬天被困山上时会遇到的那些景况啦。我猜现在山上的人大概已经跑光了,不然这里不会这么拥挤。但是不要担心,虽然人是多了些,但是我会竭尽所能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当然,还有您的朋友们。”他好奇地瞧了瞧岚他们几人,索姆的补丁斗篷宣布他是吟游诗人,而其余各人的衣服都明摆着是乡下人,这些人站在一起,加上‘阿拉丝夫人’和‘安德拉先生’,组成了奇特的队伍。“我会竭尽所能的,您放心休息好了。”岚看着身边忙得蜜蜂似的人们,小心地躲开他们以免被踩到,不过这些侍者大概也不会真的撞上来。他不禁要想,艾’维尔先生和他太太,有时候加上他们女儿的帮忙,究竟是怎么打理酒泉旅店的?马特和珀林伸长脖子,好奇地往旅店大堂张望。连接大堂的宽阔大门每次打开时,都传来阵阵欢声笑语,夹杂着歌声和兴奋的喊叫声。兰恩低声说了句“要去打听最新消息”,就走过了那扇门,消失在那片欢乐之海里。
岚很想跟他去,不过他更想洗个澡。虽然他很乐意马上加入到大堂里的人群和笑声中,但是如果就这样脏兮兮地去,一定不受欢迎。马特和珀林明显跟他想法一致,马特更是一直在偷偷挠痒痒。
“菲兹先生,”茉莱娜说,“我听说拜尔隆城里有光明之子,您觉得他们会不会制造什么麻烦?”“噢,您不用担心他们,阿拉丝夫人。他们还不就是那几招吗?谎称城里有艾塞达依,”茉莱娜挑起了一边眉毛,老板连忙摊开胖胖的双手,“您不用担心,他们以前也用过这招。拜尔隆这里没有艾塞达依,市长最清楚这点了。那些白斗篷(原译白袍)以为他们只要随便抓一些女人,指责她们是艾塞达依,我们就会让他们进城。啊,我想也许有些人会吧,有些人。但是大多数市民都知道那些白斗篷究竟是干什么的,所以他们都很支持市长的决定。大家都不希望见到一些可怜的无家可归的老妇人被光明之子冤枉,更不愿意让他们找到借口捣乱。”“这样最好。”茉莱娜淡淡说道,她伸出一只手扶在老板的手臂上,“明还在这里吗?如果她在,我想跟她谈谈。”这时有几个仆人走过来带他们去洗澡,所以岚没有听到老板的回答。一个胖乎乎的妇人脸上挂着例牌微笑,手上挽着满满一叠毛巾,带着茉莱娜和伊文娜走了。岚和他的伙伴们则跟着另一个黑发的名为阿蜡的小个子往澡堂走去。
路上岚想跟阿蜡打听拜尔隆的情况,但是这个人刚说了一句岚的口音很有趣,他们就已经走到了澡堂。岚马上就把所有想问的事情都抛诸脑后:眼前是十二个高高的铜浴缸,围成一圈。地面铺着瓷砖,稍稍向中心倾斜。墙壁是石砌的。每个浴缸旁边都有一张凳子,放着一条叠好的厚毛巾和一大块黄澄澄的香皂。澡堂一边的墙脚下有一排黑色大铁锅,架在火上,锅里的水热气腾腾。澡堂的另一边还有一个壁炉,里面升起了火,更使得堂子里温暖如春。
“哇,几乎比得上咱们的酒泉旅店了,”珀林仍坚持着对酒泉旅店的忠诚,却忽略掉真相。
索姆哈哈大笑。马特也吃吃笑道:“哎呀,我们什么时候带上一个库林家的人了?”阿蜡给其中四个浴缸装满热水。岚和伙伴们争先恐后抖落斗篷,甩掉衣物。阿蜡又给他们每人提了一大桶热水放在缸边,放上一个水瓢,然后就坐在门边的一个凳子上,双手交叉在胸前靠着门,自顾自发呆去了。
众人顾不上聊天,先用肥皂把自己从头到脚搓了个彻底,直到满身泡泡为止。然后用水瓢舀起清水将他们积累了一周的污垢冲得一干二净。最后,才走进浴缸把全身浸泡在热水里,尽情享受。阿蜡给大家准备的水足够热,当他们慢慢浸入水里时,不禁连连发出舒服的叹息。澡堂里的空气由温暖变为热气蒸腾。好久好久,大家都不愿说话,只是不时发出享受的呻吟,紧绷的肌肉渐渐松弛下来,已经刻入骨髓的寒冷被彻底驱逐。
“还需要些什么?”阿蜡突然问道。他还说别人的口音奇怪,他自己,还有菲兹先生也是,说起话来却是个大舌头。“还要毛巾吗?要不要加热水?”“不用了,”索姆洪亮的声音回答道,他闭着眼睛,懒懒地摆摆手,“你去忙你的事吧。等一会我们会好好打赏你的。”他挪了挪身体浸得更深,只把眼睛和鼻子留在水面上。
阿蜡看了看他们堆在凳子上的衣物。他瞥了瞥那把弓,但是目光在岚的剑和珀林的斧子上停留了很久。“乡下也有麻烦吗?”他唐突地问道,“就是那个叫什么河的,呃,你们来的地方?”“双——河——”马特一字一字地说道,“那里叫双河。至于麻烦,为什么——”“你是什么意思?”岚插嘴道,“这里有麻烦吗?”珀林仍在享受他的浸浴,喃喃道:“好!好!”索姆稍稍坐高一些,张开了眼睛。
“这里?”阿蜡哼道,“麻烦?那些矿工每天大清早在街上打架还不算是麻烦。或者说……”他顿了顿,看着他们,好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指的是,像希尔丹那种麻烦。不过,我想也不会,乡下只有羊群,对吗?我不是想冒犯你们,我想说的是,乡下很平静。不过,这个冬天很奇怪,山里发生了怪异的事情。我还听说在萨达亚那里出现了半兽人。不过那里必竟是边疆,不是吗?”他说完后,口型还停留在‘吗’字上张着,过一会儿突然‘咔’地合上,对自己竟然说了这么多话显得很吃惊。
岚听到半兽人这个词时立刻紧张起来,为了掩饰,他把湿毛巾盖到头上。听完阿蜡的话后,他才放下心来。不过,有人却多嘴了。
“半兽人?”马特呵呵笑了。岚从自己的浴缸里朝他泼了一把水,不过马特把水从脸上抹走,仍然咧嘴笑道,“让我来告诉你半兽人的事吧。”索姆开口道:“还是不要了吧?我已经厌倦了从你口里听我讲过的故事了。”“他是吟游诗人。”珀林说道,阿蜡不屑地瞥了他一眼。
“我早就看到那件斗篷了。你打算在这里表演?”“等等,”马特争辩道,“我什么时候讲过索姆的故事啦?你们都——”“你就是不要说就对了,你讲得不够索姆好听。”岚急忙打断他,珀林也加入了:“你总是添油加醋,想把它弄得精彩些,结果却适得其反。”“你还把它们的情节混成一堆,”岚补充,“还是留给索姆吧。”他们七嘴八舌地围攻马特,阿蜡张着嘴被晾在一边。马特瞪着他们,惊讶得说不出话。岚紧张地思考着,除了跳过去按住他这个办法以外,还有什么办法能让他闭嘴。
门突然‘嗙’地被推开,兰恩走了进来,棕色的斗篷搭在一边肩膀上。一阵冷风随之冲进澡堂,把蒸气冲散。
“啊哈,”守护者搓着双手说道,“这正是我期待已久的。”阿蜡提起一个水桶,但是兰恩摆手阻止,“不用你,我自己来。”他把斗篷卸下放在凳子上,把抗议着的阿蜡赶出澡堂,坚决地把门关上,又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一会儿,才转过身面对众人,眼神利如宝剑,声音冷如铁石:“幸好我及时回来,”他瞪着马特,“你听不懂我们进城之前给你们的叮嘱吗?”“我什么也没做,”马特辩解道,“我只不过想告诉他半兽人的事,而不是关于……”他停住了,守护者眼神的威压把他紧压在浴缸壁上。
“不要谈论半兽人,”兰恩十分严厉,“连想都不要想。”他生气地冷哼一声,开始为自己的浴缸加水,“见鬼,你给我牢牢记住这点。暗黑魔神的耳目无处不在,包括那些你自以为安全的地方。如果被光明之子知道半兽人在追击你们,他们会不惜任何代价抓到你。因为对他们来说,那就意味着你是暗黑之友。可能你们不习惯,但是在我们到达目的地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除非经过我或者阿—拉—丝夫人同意。”他在茉莱娜的假名上特别加重了语气,马特不禁打了个哆嗦。
“那个人好像瞒了些什么,”岚说道,“他似乎见到了一些他认为是麻烦的事,但是不愿意告诉我们。”“可能是因为光明之子吧,”兰恩往浴缸里倒着热水,“多数人都觉得他们是大麻烦。不过也有些人不那么想。他对你们认识尚浅,不愿意冒这个险,因为你们有可能跑去向白斗篷告状。”岚摇摇头,这个地方光是听起来就已经比暗礁渡口糟糕得多。
“他提到萨……萨达亚有半兽人,是真的吗?”珀林问道。
兰恩将手里的空桶狠狠砸到地上:“你非要提起这些东西,是不是?我告诉你,铁匠,在边疆无论任何时候都会有半兽人。你给我时刻记住,我们现在要像地上的老鼠一样,不能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集中你的注意力,办到这一点就够了。茉莱娜想让你们活着到塔瓦隆去,我会尽量实现她的愿望。但是如果你们为她带来任何伤害……”接下来的洗澡在一片沉默中完成。他们穿好衣服离开澡堂时,看到茉莱娜正站在走廊的一头,跟一个和她差不多高的苗条女孩在一起。虽然那个女孩的头发剪得很短,穿着男式衬衣和裤子,但是,仍然看得出她是个女孩。茉莱娜对她说了一句什么话,她略略看了看他们,朝茉莱娜点点头就匆匆离开了。
“好了,”他们走近时,茉莱娜说,“我猜,好好洗了一澡后,你们肯定都会胃口大开。菲兹先生已经为我们安排了一个专用餐室。”她转身带路,一边断断续续地谈起他们的房间安排,以及城里人满为患的现状,还有旅店老板希望索姆可以在大堂里演奏乐曲和讲讲故事的请求。但是她对刚才的女孩只字不提。
专用餐室里有一张打磨得十分光滑的橡木餐桌,围着十二张餐椅。地上铺了一张厚厚的地毯。伊文娜正在壁炉前为双手取暖,披散的秀发梳理得整齐发亮。他们走进去时,她转过身来。
当岚在澡堂里的时候,他有足够的时间静心思考:兰恩不断强调的不要相信任何人的警告,以及阿蜡不敢信任他们的举动,都令他明白其实他们是多么孤立无援,因为他们只能相信自己。至于茉莱娜,或者兰恩,他也不知道到底能相信他俩多少。所以,能依靠的只有自己。而伊文娜,她还是伊文娜。茉莱娜曾经说过,她接触到真源是必定会发生的事情,只是迟早的区别。所以这是她自己无法控制的事,不是她的错。她还是伊文娜。所以,他想跟她道歉。
但是岚还没来得及开口,伊文娜已经僵硬地背过身去。他闷闷不乐地看着她的背影,把所有话语吞回肚里:好吧,既然如此,既然她喜欢这样,我也没什么办法。
菲兹先生快步走进来,身后跟着四个侍女,穿着跟他一样的长围裙,手里托着盘子,送上三只烤鸡,并且开始摆放银制和陶瓷餐具。老板向茉莱娜鞠躬说道:“阿拉丝夫人,我很抱歉让您久等了。但是现在店里实在是太多客人了,要把所有人都照顾周到简直需要奇迹。而且,我恐怕食物不能如往常般令您满意了。只有一些鸡肉,萝卜和豌豆,还有少许芝士。噢,这真是太不应该了,我真心向您道歉。”“在这样的时势里,”茉莱娜微笑道,“这已经是一桌筵席了,真的,菲兹先生。”旅店老板又鞠了一躬。他纤细的头发乱七八糟,好像根本没仔细梳理过,这使得他的鞠躬显得颇为滑稽。但是他脸上的笑容如此欢欣,令人忍不住要跟他一起笑,而不是嘲笑他。“多谢您,阿拉丝夫人,多谢。”当他站直身体时,他皱了皱眉头,执起围裙的一角把桌上一个虚构的灰尘擦掉。“要是在一年前,我决不会把这样的菜肴摆在您面前。是这个冬天,对,就是这个冬天的错。我的地下室快要空了,但是市场上还是什么也没得卖。可是谁又能怪那些农夫呢?谁能?没有人知道他们几时才能有下一次的收获。没有人知道。都怪那些狼,它们把本该摆在人们餐桌上的羊肉和牛肉都吃掉了,还有……”他突然醒悟到,这不是一个令人愉快的餐前话题:“我又犯了老毛病,说个不停,我老是这样。玛丽,辛达,我们让这些客人安静用餐吧。”他朝侍女们打手势。她们轻快地走出了房间。他回过头来又朝茉莱娜鞠了一躬,“希望您用餐愉快,阿拉丝夫人。如果您有别的需要,尽管吩咐,我马上为您办到。尽管吩咐。很高兴能为您和安德拉先生服务。非常高兴。”他最后深鞠一躬,退出房间,轻轻带上了房门。
兰恩一直懒洋洋地靠着墙壁一副快要睡着的模样,此刻却一跃而起两步跨到门边,把耳朵贴在门边上专注地听着,一边慢慢地数了三十下,然后一把拉开门,探头查看走廊。“他们走了,”他把门关上宣布道,“我们可以放心说话。”“我知道你说过不要相信任何人,”伊文娜说道,“但是如果你怀疑那个旅店老板,为什么还住在这里?”“我对他的怀疑程度跟我对其他人的一样。”兰恩回答,“在到达塔瓦隆之前我怀疑所有人。到达塔瓦隆之后,我怀疑一半的人。”岚以为守护者在开玩笑,他正想笑,却发现兰恩的脸上没有任何幽默的表情。他真的会怀疑塔瓦隆的人?那这世上还有安全的地方么?“他太夸张了,”茉莱娜安慰他们道,“菲兹先生是个好人,既诚实又可靠。不过,他太爱说话了,虽然他心怀善意,却可能会对不坏好意的人不小心地泄漏了不合适的事情。而且,我所住过的任何一家旅店里,都有至少一半以上的侍女喜欢偷听客人对话,然后到处八卦。她们花在闲聊的时间比整理床铺的时间要多得多了。来吧,我们坐下来,趁热吃吧。”他们在桌旁坐下,茉莱娜坐在一头,兰恩在她对面。一开始大家都忙着往自己的碟子里装食物,没有人说话。这虽然还不算是筵席,不过对于已经吃了一个星期的白面包和干肉的人来说,确实跟筵席差不多了。
过了一会,茉莱娜问道:“你在大堂听到些什么消息?”众人都停下刀叉,齐齐看着守护者。
“没什么好消息,”兰恩回答,“阿温没说错,至少人人都是那么说的。在希尔丹打了一仗,罗耿赢了。关于那场仗的传闻有十几个版本,但是都说是他赢了。”罗耿?就是那个伪龙神吗?这还是岚头一次听到有人提起他的名字。听兰恩的语气他好像认识他。
“那些艾塞达依呢?”茉莱娜平静地问道。
兰恩摇摇头:“我不知道。有些人说她们死了,有些人又说不是。”他冷哼一声,“甚至有人说她们倒向了罗耿。没有一个信得过,我也不敢显得太感兴趣。”“是的。”茉莱娜同意,“稍微问一问就好了。”她深深舒了一口气,继续吃晚餐,“我们自己的情况如何?”“这个么,听起来还不错。没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没有类似迷惧灵的陌生人,更没有半兽人。那些白斗篷正忙着给阿丹市长找麻烦,因为他不肯跟他们合作。所以,除非我们自己到处宣扬,不然他们不可能注意到我们。”“很好,”茉莱娜说道,“这跟澡堂的仆人说的一样。闲话还是有它的好处的。现在,”她对所有人示意,“我们还有很长一段旅程要走,不过,过去的一周也很辛苦。所以,我打算在这里休息两晚,后天早晨离开。”所有的年轻人都不禁开心笑了,这样的安排意味着他们有时间可以在城里逛逛,这可是他们头一次进城啊。茉莱娜也笑了,不过她补充道,“不知道安德拉先生觉得怎样?”兰恩面无表情地看着一个个热切的笑脸:“很好,条件是他们牢记我跟他们说过的话。”索姆吹了吹胡子:“把这些乡巴佬放到一个……一个城市里……”他又哼了一声,摇摇头。
由于客人太多,他们只能租到三个房间。茉莱娜和伊文娜住一间,马特和珀林住一间,剩下是岚、兰恩跟索姆,一起住在在四楼尽头的一个小房里,那里靠近屋檐,有一个小窗户可以看到马厩院子。黑夜已经完全降临,旅店的灯光投射在院子里。这个房间很小,加了一张床给索姆后,显得更小了。三张床都很窄,岚一坐下就发现它还很硬。这绝对不是最好的房间。
索姆只逗留了一会儿,把他的笛子和竖琴取出来后,一边练习着表演姿势,一边走出了房间。兰恩也走了。
世事真是奇妙,岚躺在硬板床上想,仅仅在一个星期之前,仅仅是听到有吟游诗人来表演的谣言,他就已经像块石头一样迫不及待地滚下楼去。但是现在呢,他听索姆的故事听足了一个星期,而且明天晚上,后天晚上,索姆也会跟他在一起。热水浴令他本来以为会永远地纠结在一起的肌肉完全放松,一周以来的头一次热餐把他喂得饱饱。他昏昏欲睡地想着,兰恩是不是真的认识伪龙神罗耿呢?楼下隐隐传来欢呼声,是大堂的客人兴奋地迎接索姆的声音,但是岚已经睡着了。
* * *石头走廊阴森昏暗,空无一人,只有岚自己。灰暗的墙壁上既没有蜡烛也没有灯,没有任何可以发出光芒的东西,但是,却有光,不知从何而来的微弱的光。空气静止而潮湿,远处传来规律的滴水声,听起来十分空洞。这里肯定不是旅店。他抚摸着前额,皱着眉头。旅店?他只觉得头疼欲裂,无法思考。他好像想起了一个……旅店?但是这个想法一闪即逝。
他舔舔嘴唇,口很渴,非常渴。既然如此,又没有别的事可做,他就朝着那‘滴答——滴答——滴答’的滴水声走去。
走廊一直向前延伸,没有岔路,没有变化,唯一的特征是每隔一段距离,就会出现一对粗糙的木门,一边一个,对称分布。虽然空气很潮湿,门上的木板却干得裂开。阴影随着他的脚步后退,但眼前的景色一成不变,滴水声依然那么遥远。他走了很久很久,终于决定打开那些门看看。门一推就开了,门里是一个冰冷的石头房间。他走进去。
其中一面墙上有一个由一连串拱形组成的开口,通往一个石砌阳台,外面的天空是他从没有见过的:空中黑色、灰色、红色和橙色的长条状云朵像是被风暴驱赶一般,飞快地流动交织。没有人能见过这样的天空,它不可能存在。
他把目光从阳台收回,但是房间里的情况一样糟糕,满眼是奇异的曲线和古怪的斜角,像一块融化的牛油。柱子从灰色地板里突兀地冒出来。壁炉里的火焰像铸炼炉里的炼火,狂乱地跳动着,却发不出一丝热量。而且,当他看着那火时,它似乎是普通的火焰;当他移开视线后,它却在眼角的余光里化成一张张痛苦挣扎着的人脸,有男有女,无声地尖叫着。相比之下,房间中央的那张磨光桌子和旁边的高背椅算是最正常的摆设了。墙上孤单地挂着一面镜子,映着房间里的所有物品,唯独映不出他的影像,镜里面他所站之处只有一片模糊。
壁炉前站着一个男人,岚刚刚进来时竟然没有注意到他。虽然他心里明白不可能,可是,他仍然觉得刚才那里明明是没有人的,直到他看着男人所在的地方,他才出现。那人穿着剪裁得体的黑衣,从外表看来正处于壮年。至于样貌,岚猜想女人们大概会觉得他很英俊吧。
“我们又见面了,”这个人说道。有那么一瞬间,他的口和眼忽然幻化成窜出烈火的无底深渊。
岚惊呼一声,转身逃出房间,动作太过猛烈以至于冲到了对面的门上,把它撞开了。他急忙扭身抓住门把稳住身体,抬头一看,又是一个石头房间,一样的荒谬天空,一样的壁炉……“你以为你能这么容易避开我吗?”那个男人说道。
岚再次转身跌跌撞撞地冲出房间,这次连门外的走廊都消失了,他直接冲到了那张磨光桌子旁。他刹住脚步,看着那个男人。看着他比看着壁炉或者天空要稍微好受些。
“这是梦,”他慢慢站直身体,门在他身后‘啪嗒’地关上,“这是一个恶梦。”他合上双眼,开始在心里默念‘快醒来’。小时候贤者曾经教他,只要你在恶梦里告诉自己‘快醒来’,恶梦就会消失。贤……者?那是什么?他很想仔细想想,但是他无法集中精神,头疼得快要炸开。他无法思考。
他睁开双眼:房间还在,阳台还在,天空还在,壁炉旁的男人还在。
“这是不是梦,”男人说道,“有什么关系?”又一次,随着他的话语,他的口和眼睛变成深不见底的火洞,但是他的语气却丝毫没变,好像根本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这次岚仍然吃了一惊,不过他忍住了惊叫。这是一个梦。这必须是梦。他眼睛紧紧盯着那个男人,一路后退到门口,伸手扭了扭门把。门没有动,锁上了。
“你好像很渴,”男人说道,“喝吧。”桌子上出现了一个高脚杯,金光闪闪,镶嵌着红宝石和紫水晶。刚才桌子上明明没有这个杯子的。岚心里默道,不要再被这些怪事吓倒,这是一个梦而已。他觉得自己的口干涸得像沙土一般。
“我是有点渴,”他回答着,拿起那个杯子。男人身体前倾,一手抓着椅背,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杯里的液体散发出酒的香味,令岚觉得更渴了,渴得好像很多天没有喝过水似的。真的很多天没有喝水了吗?手里的杯子还没有送到嘴边,他顿住了。男人死死地盯着他,椅背上被他手指抓住的地方‘滋滋’地冒出轻烟,火舌在他专注的眼里跳跃着。
岚舔舔嘴唇,把杯子放回桌上:“我其实没那么渴。”男人突然挺直了腰,虽然他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失望显而易见。岚不禁疑惑,那杯里的液体到底是什么?不过,这个问题实在很蠢,因为这不过是个梦。既然如此,为什么它还不结束?“你想怎么样?”他质问道,“你是谁?”男人眼里和口里的火焰忽然旺盛起来,岚觉得他在咆哮。“有的人称我为巴’阿扎门。”岚条件反射地转身拼命转动着门把,把这是一个梦的想法忘得一干二净。暗黑魔神。虽然门把一动不动,他还是不停地使劲扭它。
“你就是那个人吗?”巴’阿扎门突然问,“你不可能永远躲开我。不论你爬到最高的山峰上,还是钻进最深的洞穴里,你都无法隐藏你自己。我连你最细的毛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岚转身面对他——面对巴’阿扎门,他艰难地吞了吞口水。这是恶梦。他伸手向后再拧了一次门把,还是不动。他挺直了腰。
“你想要荣耀吗?”巴’阿扎门问道,“还是权力?她们是不是告诉你世界之眼将会为你所用?然而荣耀和权力对一个傀儡来说有什么意义?你知道吗?那牵动你手脚的丝线已经编织了几百年。你的父亲被白塔的人选中,就像一匹牡马被套上缰绳供人骑乘。你的母亲对于她们的计划来只不过是用来生下你的母马。而她们的计划,将会把你带向死亡。”岚的手握起了拳头:“我的父亲是个勇敢的男人,我的母亲是个善良的女人。不许你污辱他们!”那团火焰笑了:“看来你还有点骨气。也许你真的就是那个人,可是那对你没什么好处。艾梅林会尽情利用你,直到你变成废物,正如她当初利用靼维安、利用羽莲•石弓、古埃乐•阿玛拉飒、还有劳霖•黑祸,正如她现在利用罗耿,她会榨尽你最后一滴血。”“我不知道……”岚摇着头。刚才的清醒全因愤怒而生,仅仅维持了一霎那。现在他极力回忆,却连自己刚才如何说出那句话都已经遗忘。他好容易才在不停地跳来跳去的思维里抓住一丝意识,像在漩涡中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他把它一点一点地挤出来,声音随之渐渐镇定:“你……被封印……在刹幽古。你和所有的遗弃使……被创世者封印,直到时间尽头。”“时间尽头?”巴’阿扎门冷笑,“你不过是一只躲在岩石底下的小虫,却自以为看到的已经是宇宙。时间的死亡能赋予我你无法想象的力量!你这只蠕虫。”“你被封印——”“愚蠢,我从来没有被封印!”男人脸上火焰怒吼着,炙热逼得岚伸手遮挡,连连后退,手掌上渗出的汗珠在火焰炙烤下立刻蒸发。“卢斯•塞伦,弑亲者,他施行给他带来这个称号的屠杀时,我就站在他的身旁。是我,命令他杀死他的妻儿,杀死他所有的亲人,杀死所有爱他和他爱的人。是我,令他片刻清醒,看到自己所做的一切。你听过那种丧魂夺魄的惨叫吗,蠕虫?当时他完全可以攻击我。他当然不可能战胜我,但是他当时有机会尝试。然而他却用那珍贵的唯一之力自尽,那力量如此强大,足以移山裂石,令龙山拔地而起,成为他的墓碑。”“千年以后,我派遣半兽人军队南征,它们纵横世界三百年。塔瓦隆那些瞎眼的傻子说我最后被打败了,但事实是,我的军队完全粉碎了第二次盟约,那个有十个国家缔结的盟约,还有谁能反抗我?我在阿图尔•鹰之翼的耳边轻语,这片土地上的艾塞达依一一丧命;我再次轻语,高贵的国王派出军队横渡艾莱斯大洋,穿越世界之海,埋葬了两个命运。一个是他统一世界统一民族的梦想,从此永远成空。另一个还没有到来就已经被扼杀。在他临死的床边,当他的臣民告诉他只有艾塞达依能救他一命时,是我发话,令他的臣民被施火刑。是我,再次发话,高贵国王的最后遗言是,必须毁掉塔瓦隆。”“这样的男人尚且无法反抗我,你又能怎么样。相比之下,你不过是一只蹲在森林边的青蛙。你要么侍奉我,要么就做艾塞达依的傀儡直到死亡。到那时候,你还会落在我手上,因为死亡的领域由我统治!”“不,”岚喃喃道,“这是一个梦。是个梦!”“你以为在梦中就能摆脱我?看吧!”巴’阿扎门命令道,伸手指向桌上。岚的头失控地随着他的动作转动。桌子上的高脚杯已经消失,原来放它的地方,趴着一只大老鼠,在火光下它眨着眼珠,警惕地嗅着空气。巴’阿扎门的手指弯曲起来,那只老鼠随之发出‘吱吱’尖叫,背脊向后折去,前爪被迫离开桌面在空中乱抓。手指更加弯曲,老鼠的背脊折得更弯。它疯狂地挣扎着,惨叫着。背脊弯曲,弯曲,弯曲。‘啪’的一声,像折断小树枝的脆响之后,它剧烈地抽搐了一阵,就不动了,躺在那里,身体几乎向后对折。
岚恐惧地吞了吞口水:“在梦里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他自言自语着,看也不看挥起拳头狠命敲打身后的门。手很痛,他却仍然没有醒过来。
“那么你就去找艾塞达依吧。到白塔去告诉她们,把这个梦告诉艾梅林……”男人笑了,脸上的火焰烧灼着岚,“她们会因此而不再利用你,这是逃脱她们控制的方法之一。当她们知道了我所知道的事以后,她们不会利用你,不过,她们会留你活命吗?让你留下来散播这个故事,好让世人都知道她们做了些什么?你会不会蠢得以为她们会?无数像你这样的人已经把骨灰撒在了龙山的山坡之上。”“这是一个梦,”岚喘着粗气,“是梦,我要醒来。”“你能吗?”岚眼角的余光扫到男人的手指动了,指向他,“你能吗?”手指弯曲了,岚的身体随之向后折去,全身的肌肉都拉扯着他不停向后折去,他惨叫着,“你还能再次醒过来吗?”* * *岚在黑暗中猛然弹起,抽搐着,双手紧抓着毛毯。苍白的月光从房间里唯一的窗户投进来。另外两张床隐藏在阴影中,其中一张床上传来撕裂帆布般的呼噜声:是索姆•墨立林。壁炉里还剩下少许煤球,闪着微弱的火光。
真的是梦,跟春诞那天在酒泉旅店里一样的恶梦,所有他做过的事、听过的事加上古老传说、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荒诞想象混杂在一起的恶梦。虽然不冷,但是他把毛毯拉起来包住自己,不停地颤抖。头很疼。也许茉莱娜有什么办法来阻止这样的恶梦。她说过,她对恶梦有一套。
他长舒一口气躺下。不过是恶梦罢了,为此向茉莱娜求助?况且,这也许只是因为他这些天的经历而起,因为他离开了双河,跟随了这个艾塞达依。当时他别无选择,然而现在呢,除了信任这个艾塞达依以外,他还有没有别的选择?光是这点,就跟恶梦一样糟糕。他在毛毯里蜷起身体,用塔教他的方法向虚空寻求宁静。但是,过了很久以后,睡眠才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