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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发光的飞行物

女巫们帮忙把马车沿着小路赶到更远的地方,走过小桥,远离妖怪出没的树林。那些遭殃的大人只能留在原地,尽管这一幕让人看了很痛苦。有的孩子抱着母亲,但那位母亲却再也不能回答他们。有的孩子拉着父亲的袖子,但那位父亲什么话也不说,视若无睹,眼神一片空洞。更小的孩子们不明白为什么要抛下他们的父母。大点的孩子中,有的早已失去自己的父母,有的早就见过此类情景,他们只是阴郁而麻木地看着这一切。塞拉芬娜抱起刚才掉进河里的那个孩子,他哭着要他的父亲,从塞拉芬娜的肩上回过头来,看着那个仍然一动不动站在河水中的身影。塞拉芬娜感觉到他的眼泪落在她的肩膀上。

那个骑马的女人穿着粗帆布马裤,骑马的姿态像个男人,她没跟女巫们说一句话。她脸色阴沉,她命令孩子们前进,口气严厉,毫不在乎他们的眼泪。夕阳在空气中投下金色的光辉,一切都明亮澄净,孩子们的脸和那一男一女的脸看上去也显得圣洁、坚强而美丽。

后来,当余烬在一圈覆盖着灰烬的岩石上闪烁,大山也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片静谧时,乔基姆·洛伦茨向塞拉芬娜讲述了他的世界的历史。

他解释说,那本是一个快乐的世界。城市很大也很美丽,土地丰饶肥沃。商船往来于蔚蓝色的大海,渔民们拖着成网的鳕鱼、金枪鱼、鲈鱼和鲱鱼,森林里有各种野生动物,没有一个孩子挨饿。在大城市的庭院和广场里,巴西、贝宁、爱尔兰和韩国的大使与烟草商、来自贝加莫的喜剧演员、证券商进行社交往来。

晚上,蒙着面纱的情人在悬挂玫瑰的柱廊下或是在点着灯的花园里相会,空气中涌动着茉莉花的香味和曼陀林的音乐。

女巫们瞪大了眼睛,听着与她们的世界似是而非的这个世界的故事。

“但问题出现了,”他说,“三百年前,问题出现了。有人猜应该受责怪的是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协会,就在我们刚刚离开的那座城市里。另外一些人说这是对我们的罪孽的报应,虽然我从没听说大家对这是什么样的罪孽有一致的意见。

但突然之间不知从哪儿冒出了这些妖怪,从此我们就备受折磨。你们刚才都看到了它们的所作所为。现在你们想像一下在妖怪出没的世界里生活是什么感觉。当我们再也不能依靠原有的基础发展时,我们还怎么能繁荣呢?父亲或母亲随时都会被夺去生命,家庭就会破碎;商人随时会被夺去生命,公司就会倒闭,所有的职员和代理商就都会失业。相爱的人又怎么能信任彼此的誓言呢?我们的世界出现妖怪之后,所有的诚信和高尚的品德都消失了。”“耶些哲学家是什么人?”塞拉芬娜问,“你提到的那座塔在哪儿?”“就在我们刚离开的那座城市——喜鹊城。你知道它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吗?因为喜鹊偷东西,这就是我们现在惟一能干的。几百年来我们没有创造,没有建树,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偷取其他世界的东西。哦,对了,我们了解其他的世界,天使之塔的哲学家发现了我们需要了解的与此有关的所有知识。他们知道一个魔咒,如果你念动咒语,它会让你走过一扇并不存在的门,然后你会发现自己来到了另外一个世界。有人说那不是一个魔咒,而是一把钥匙,能打开无锁之门。谁知道呢?不管怎么样,它把妖怪放了进来。但我知道,哲学家们仍然在使用它,他们去别的世界,把他们发现的东西偷回来。当然,都是些金银珠宝,但也有别的东西,像一些想法和主意、成袋的玉米或是铅笔。那就是我们所有财富的来源,”他悲愤地说,“那个小偷协会。”“为什么妖怪不会伤害孩子呢?”鲁塔·斯卡迪问道。

“这就是它的神秘之处。孩子的天真烂漫中有一种力量,能抵御‘漠然’这种妖怪。更奇怪的是,孩子们看不见妖怪,我们也不明白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明白。但因为妖怪而产生的孤儿,你可以想像得出来,都有共同点——父母都被夺去了生命,他们成群结队,到处流浪,有时大人会雇用他们到妖怪遍布的地方寻找食物和生活用品,有时他们四处游荡,捡到什么就吃什么。

“这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努力在这种诅咒下生活。它们是真正的寄生虫:它们并不杀死主人,但它们夺去他大部分的生命。但也有粗略的平衡……直到最近,直到那场暴风雪。那场暴风雪!整个世界似乎都被击碎了。人们的记忆中从未有过这样的暴风雪。

“然后就是那场持续几天几夜的大雾,它笼罩了我所知道的世界的每个地方,谁也无法旅行。当大雾散尽的时候,城里充满了成千上万的妖怪。于是我们就逃到高山上,逃到海上。现在你们也看到了,无论我们到哪儿,都逃脱不了妖怪的威胁。

“现在该你讲了,说说你们的世界,还有你们为什么离开它到这儿来?”塞拉芬娜如实向他讲述了她所知道的一切。他是个诚挚的人,没有什么需要向他隐瞒的。他入神地听着,惊奇地摇着头。当她讲完时,他说:“我告诉过你关于我们的哲学家的本领,他们打开了通往其他世界的路。有人认为他们由于疏忽不时留下了一扇门。如果旅行者偶尔发现这条路,从其他的世界来到这儿,我不会吃惊的。再说,我们知道天使从这里经过。”“天使?”塞拉芬娜问,“你刚才也提到过。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你能讲讲吗?”“你想了解天使?”乔基姆·洛伦茨说,“很好。我听说他们称自己为神子(神子,原文为”beneelim“,在希伯来语中意为”神的儿子“),也有人叫他们守望者。他们不像我们那样是血肉之躯,他们是灵魂之躯。也许他们的肌肉比我们的更优美、更轻、更透明,我不知道,但他们和我们不一样。他们带来天堂的消息,那是他们的工作。有时候我们会在天空见到他们,他们从不同的路线穿过这个世界,像萤火虫那样闪闪发光,不过他们飞得更高。在安静的夜晚你甚至能听见他们扇动翅膀的声音。他们关注的跟我们不一样,尽管有人说,古时候他们也曾飞到人间,和男人女人打交道,也和人类繁殖下一代。

“暴风雪过后,大雾降临了,我在回家的路上被妖怪困在圣埃利娅城后的山上。我躲在牧羊人住的小屋里,在白桦林和一眼泉水的旁边,整个夜晚我听到头顶上在雾中的声音,是警告和愤怒的叫喊声,还有扇动翅膀的声音,比我以往任何时候听到的声音都近。黎明时分我听到打斗声、箭的呼啸声和刀剑的撞击声。

虽然我非常好奇,但我很害怕,没敢出去看。你知道,我完全被吓坏了。当天空在大雾中显得稍微晴朗一些的时候,我大着胆子往外看,我看见一个巨大的受伤的身影倒在泉水旁。我觉得我好像看了不该看的——神圣的事物。我不得不往别处看,当我再看的时候,那个身影已经不见了。

“那是我最接近天使的一次。但我以前告诉过你,我们在别的夜晚也看到过他们,高高地飞在星星中间,向北极飞去,就像一队扬帆远航的船只……有什么事正在发生,但地上的我们不知道那是什么事情。可能会爆发战争,天堂原先曾有过一次战争,哦,那是在许多许多年前,在几万年前,但我不知道结果是什么。

再发生一场战争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但损失将是巨大的,还有对我们的影响……我无法想像。

“尽管如此,”他直起身捅了捅火,继续说道,“结果也许比我担心的要好些。也许天堂的战争会把这个世界的所有妖怪都驱赶到它们来时的深渊里。哦,那该多好!我们会幸福快乐地活着,再也不用害怕!”乔基姆·洛伦茨望着火堆,可他脸上却毫无希望之色。火光一闪一闪地映在他脸上,像在和他做游戏,但他的表情却没有任何游戏的意思,他看上去严肃而忧郁。

鲁塔·斯卡迪说,“北极,先生,你刚才说天使正飞往北极。他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你知道吗?是不是天堂就在在那儿?”“我不清楚。你也知道我不是个博学的人,但有人说这个世界的北边是神灵的栖居地,如果天使们要集会的话,他们一定会去那儿。如果他们要在天堂发动战争,我敢说那就是他们修建堡垒、准备出发的地方。”他抬头向上看,女巫们跟随他的目光看去,这个世界的星星和她们那个世界的星星一模一样,横贯苍穹的银河闪闪发光,数不清的点点星光点缀着夜空,几乎可与月光媲美……“先生,”塞拉芬娜说,“你听说过尘埃吗?”“尘埃?我想你不是指路面上的尘埃,而是指其他意义的尘埃吧。不,我从没听说过。看!现在就有一队天使……”他指着蛇夫星座。的确,有什么东西正从那里经过,是一小串发亮的东西,他们不是在飘浮,而是有目的地飞行,像队形整齐的天鹅或是大雁。

鲁塔·斯卡迪站了起来。

“姐姐,我该和你分别了。”她对塞拉芬娜说道,“我要去和这些天使谈谈,不管他们什么样。如果他们要去找阿斯里尔勋爵,我就和他们一起去。如果不是,我就自己去找他。谢谢你陪伴我,多保重。”她们互相吻了对方,鲁塔·斯卡迪骑上她的云松枝,跃上天空。她的精灵,塞吉,一只蓝脖鸟,也从黑暗中窜了出来,跟在她身边。

“我们要飞得很高吗?”他问。

“像蛇夫星座那些发光的飞行物那么高,他们飞得很快,塞吉,我们去赶上他们。”她和精灵赶了上去,比火中冒出的火星速度还快,风从她的云松枝桠间穿过,她的黑发被风吹得飘向脑后。她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宽广黑暗中的一小堆火,也没有再看熟睡中的孩子和她的女巫同伴们,她那一段的旅程已经结束。再说,她前面那些发亮的大家伙已经变小了,如果她不再紧盯着,他们很容易就会消失在大片星光中。

于是她继续向前飞,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那些天使,她渐渐靠近了,他们的身影显得更加清晰。

他们发出亮光,但不像燃烧发出的光,而仿佛是不管他们身在何处,不管多么黑暗,阳光都在照耀着他们。他们看上去就像人一样,但长着一双翅膀,而且个子更高。另外,因为他们都光着身子,鲁塔·斯卡迪能看出他们中有三个男的,两个女的。他们的翅膀从肩胛骨处伸出,后背和前胸肌肉强健。鲁塔·斯卡迪跟在他们后面,保持着一段距离,注视着,估算着他们的力量,以防万一需要和他们搏斗。他们没有携带武器,但另一方面他们既然有能力自主飞翔,如果真的追打起来,他们甚至可能超过她。

她准备好弓箭以预防万一,她加速向前飞到他们身边,喊道:“天使!停下来听我说!我是女巫鲁塔·斯卡迪,我要和你们谈谈!”他们转过身来,向里扇着巨大的翅膀,放慢速度,在空中站直了身体,扇着翅膀,保持着这个姿势。他们围住她,在黑暗中,五个巨大的身影像是被一个看不见的太阳照耀着,闪闪发光。

她坐在松枝上,尽管她的心因为感到奇怪而剧烈跳动着,但她却毫不畏惧地看着四周,她的精灵扇动着翅膀,靠着她温暖的身体坐着。

每个天使显然都彼此独立,但和她所见过的人类相比,他们之问却有更多的共同点。他们所共有的是瞬间传遍全体的一种电光火石般的灵性和知觉。他们光着身子,但在他们深邃而锐利的目光前,她却感觉好像是自己光着身子一样。

但她并不为自己感到害羞,她高昂起头回应他们的目光。

“那你们就是天使了,”她说,“或者是守望者,或者是神子。你们要去哪儿?”“我们听从某个召唤。”一个天使说。

“谁的召唤?”她问。

“一个人的。”“阿斯里尔勋爵吗?”“也许是。”“你们为什么要听从他的召唤呢?”“因为我们愿意。”天使答道。

“那不管他在哪儿,你们也带我去他那儿吧。”她命令他们。

鲁塔·斯卡迪已经四百零十六岁了,她具有一个成熟的女巫酋长所有的骄傲和学识。迄今为止,她比任何短命的凡人都聪明,但在这些古老的天使面前,她却觉得自己完全像个孩子。她既不知道他们那细微触须般的知觉可以伸向她无法想像的宇宙最深远处的角落,也不知道她看到他们显现人的形态只是因为她的眼睛如此期待。如果她能洞察他们真正形态的话,他们其实不像生命体,而更像某种由灵性和知觉构成的巨大建筑。

但他们并没有指望她别的:她太年轻了。

他们立即扇动翅膀向前飞去,她也跟随着他们出发了,她乘着他们翅尖激起的气流前进,津津有味地品味着她的飞行因此而增加的速度和威力。

整个夜晚他们都在飞行。星星在他们周围旋转,又在从东方渗透出的曙光中逐渐黯淡和消失。太阳喷薄而出,整个世界立刻一片灿烂辉煌,于是他们又飞翔在明净的蓝天下和新鲜湿润的空气中。

尽管对任何眼睛来说,天使的奇异之处很明显,但在白天,天使还是不太容易被看见。鲁塔·斯卡迪发现他们身上的光芒并非来自升起的太阳,而是来自别的地方的一种光芒。

他们不知疲倦地继续飞行,她也不知疲倦地跟随着。能命令这些不朽的生物,她感到一种占据身心的强烈的快乐。她快乐,为她的血肉之躯和她肌肤所接触的粗糙的松树皮,为她心脏的跳动和她所有感官的存在,为她感觉到的饥饿,为她那只嗓音甜美的蓝脖鸟精灵的存在,为她身下的大地和每一种动植物的生命;她快乐,因为她和他们由相同的物质组成,因为她知道她死后她的躯体将滋养其他生命,就像别的生命也曾滋养过她一样;她快乐,还因为她将再次见到阿斯里尔勋爵。

又一个夜晚来临了,天使依然继续飞翔。在某些地方空气的品质变了,不是变好或变坏,只是有了变化。鲁塔·斯卡迪知道他们已经离开刚才的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但她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天使!”她感觉到变化时,叫道,“我们怎么离开了我刚才发现你们时的那个世界?哪里是边界?”“空中有些看不见的地方,”天使回答道,“那是进入其他世界的门户。我们能看见,但你看不见。”鲁塔·斯卡迪看不见那扇门,但她无需看见:女巫比鸟儿更能控制飞行。天使说话时,她的注意力集中到了她身下的三座山峰,她准确地记住了他们的形状。

现在,无论天使会怎么想,只要她需要就可以轻易地找到它。

他们飞得更远了,不久她就听见一个天使说道:“阿斯里尔勋爵就在这个世界,那就是他正在修建的城堡……”他们减慢了速度,像鹰一样在半空中盘旋。鲁塔·斯卡迪向一个天使所指的方向看去,尽管星星依旧在高高的、黑天鹅绒般的夜空中闪烁,但东方已经开始透出隐约的亮光。在这个世界的最边缘,这亮光每时每刻都在积聚增长,一座绵延的大山露出了山峰——断矛似的黑色岩石、断裂的巨大石块和锯齿般的山脊,胡乱堆在一起,仿佛是一场宇宙灾难后形成的废墟。但她看见那最高峰已经被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勾勒出灿烂的轮廓,显现出一副瑰丽的景象:有一座巨大的城堡,每个城墙垛都由半座山那么高的火山岩构成,城堡大得要用飞行时间来衡量。

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在巨大的城堡下,火光闪耀着,锻烧炉冒着烟。在许多英里之外,鲁塔·斯卡迪就听到锤子的敲打声和磨坊的碾磨声。她发现有更多的天使成群结队从各个方向飞来,不仅仅是天使,还有机器:有钢铁翅膀、像信天翁一样滑翔着的飞机,闪动着的蜻蜓翅膀下的玻璃座舱,大黄蜂般嗡嗡作响的齐柏林飞艇——全部飞往阿斯里尔勋爵在世界边缘的大山中建造的城堡。

“阿斯里尔勋爵在那儿吗?”她问。

“是的,他在那儿。”天使答道。

“那我们飞到那儿去找他吧,你们必须做我的仪仗队。”他们顺从地展开翅膀,飞向那镶着金边的城堡,心情迫切的女巫飞在他们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