盖伦是一名织工的儿子,小时候就来到了公鹿堡。欲念王后从法洛带来了一批她专用的仆役,盖伦的父亲是其中之一。公鹿堡当时的精技师傅是殷恳,慷慨国王和他的儿子黠谋都是她教的,所以等到黠谋的儿子长成小男孩时,她年纪已经很大了。她向慷慨国王请愿说要收学徒,他答应了。盖伦很受王后的宠爱,于是在太子妃欲念的大力促成之下,殷恳挑了年轻的盖伦当她的学徒。瞻远家族的私生子当时跟现在一样都没有学习精技的份,但当这种天分意外出现在王室以外的人身上时,王室会栽培并奖励他。盖伦无疑就是这样的一个男孩,展现出奇特、意外的天分,突然吸引了精技师傅的注意。
等到骏骑王子和惟真王子年纪够大、可以接受精技训练的时候,盖伦已经进步到可以在一旁协助了,尽管他只比他们大一两岁。
我的生活再次寻求平衡,也获致了短暂的平衡。我和耐辛夫人相处的尴尬逐渐消退,因为我们明白到我们两个的相处永远不会到不拘礼节或非常熟稔的地步。我们两人都不觉得需要分享感受,只是隔着一段拘谨的距离绕着对方转,但却也达成相当程度的相互了解。然而在我们互动关系的这种拘谨舞步里,偶尔也会出现真正的欢乐之情,有时候我们的舞步甚至十分协调。
等到她终于放弃,不再一心只想把瞻远家族王子所应该知道的一切都教给我之后,她能教给我的东西就真的很多,不过,其中绝大部分都不是她当初打算教我的。我确实对音乐有了基本的概念,但这是借用她的乐器和私下花了许多时间练习才达成的。我的职务与其说是她的侍童不如说是替她跑腿的小厮,在替她采买东西的过程中学到了很多调配香水的技巧,也大大增加了我对植物的知识。连切德发现我有剪叶插枝、繁衍植物的新才华时也感到很兴奋,他也很热心关注耐辛夫人和我进行的实验,例如把一棵树的嫩芽切接到另一棵树上,想办法让它长出叶片,不过这些实验成功的很少。她听过关于这种魔法的传言,也毫不顾忌地动手试验。一直到现在,女人花园里还有棵苹果树的一根树枝结上的是梨子。当我对刺青技艺也表示好奇时,她不肯让我在自己身上刺,说我年纪太小,还不该做这种决定,不过她一点顾虑也没有地让我先是旁观,最后并从旁协助她,在她自己的脚踝和小腿上慢慢剌涂染料,刺出一圈花冠。
但这一切都是经年累月演变而来的,不是短短几天就达成。到了第十天,我们建立起对彼此唐突拘礼的相处方式。她见到了费德伦,征召他加入她用植物根来制纸的计划。小狗长得很好,每天都让我更加欢喜。耐辛夫人要我跑腿进城的差事让我有很多机会跟城里的朋友见面,尤其是莫莉,她是最佳向导,带我去香料摊子买耐辛夫人调配香水要用的材料。冶炼和红船劫匪仍然是悬在海平面上的威胁,但在那几个星期当中那怖惧似乎很遥远,就像在仲夏白昼记起凛冽寒冬。在那段很短暂的时间里我是快乐的,而且更鲜有的恩赐是,我知道我是快乐的。
然后我就开始跟盖伦上课了。
上课的前一晚,博瑞屈把我找了去。去的路上我寻思着,不知道我是哪样工作没做好要被他骂。他在马厩外等着我,两脚重心换来换去,像一匹被关起来的种马,一看到我立刻招手,要我跟他到他房里去。
“喝茶?”他问,我点头,他拿起炉火上一壶犹温的茶给我倒了一杯。
“怎么回事?”我接过茶杯,问。我从没看过他这么紧绷的样子,这实在太不像博瑞屈了,让我害怕是否会听到什么可怕的消息——比方说煤灰病了或死了,或者他发现了铁匠。
“没事。”他说谎,而且说得很差劲,他自己也随即发现。“是这样的,小子。”他突然吐露。“盖伦今天来找我。他告诉我你要接受精技的训练,对我下令说,在他教你的期间,我不可以用任何方式插手干预——不可以提供建议,不可以叫你干活,就连跟你一起吃饭都不行。他说得非常……直接。”博瑞屈顿了顿,我心想不知他没说出来的那个更适合的形容词是什么。他掉头他顾。“以前我曾经希望他们给你这个机会,可是他们没给,我心想,嗯,或许这样比较好吧!盖伦会是个很严厉的老师,非常严厉。我听别人讲过。他会拼命鞭策学生,但他宣称他对学生的要求并没有超过他对自己的要求。唔,小子,我也听人家这么讲过我,如果你能相信的话。”我让自己露出小小的微笑,换来了博瑞屈的一脸怒容。
“注意听我说。盖伦不喜欢你,这点他毫不隐瞒。当然,他根本不认识你,所以这不是你的错,完全只是因为……你的身份,还有你造成的事,天知道那都不是你的错。但如果盖伦承认这一点,他就得承认那是骏骑的错,而我从来没见过他肯承认骏骑有任何缺失、曾经做错过任何事……但就算你爱一个人,也该知道他不可能十全十美。”博瑞屈在房里快步踱了一圈,然后回到炉火旁。
“你只要把你想告诉我的话说出来就好了。”我建议。
“我正在努力啊?选”他凶道。“要找出该说什么可不容易。我甚至连我现在该不该跟你讲话都不确定,因为我不知道这算是插手干预,还是提供建议?但你还没开始上课,所以我现在说。在他面前尽你的全力。不要对盖伦回嘴,态度保持恭敬有礼,把他说的话全听进去,尽力学得又快又好。”他又顿了顿。
“我也没做其他的打算啊?选”我有点刻薄地脱口而出,因为我听得出来,这些都不是博瑞屈真正想说的话。
“我知道,斐兹!”他突然叹了口气,重重坐下与我隔桌相对。他双手掌根按着太阳穴,仿佛感到疼痛。我从没见过他如此烦乱的模样。“很久以前我跟你说过那另外一种……魔法。原智。就是跟野兽同在,几乎变成它们的一份子。”他稍微停顿,瞥视四周,仿佛担心有人会听见他倾身靠近我,说话的声音很轻但很急切。“你要离它远远的。我已经尽力想让你明白那是可耻的、错误的,但我从来不觉得你真正同意这一点。哦,我知道你大部分时间都遵守我的规定,没有那么做,但有几次我感觉到,或者怀疑到,你在瞎搞那种正派人绝不会碰的东西。我跟你说,斐兹,我宁愿……我宁愿到你被冶炼,也不希望你变成那样。对,不要一副这么震惊的样子,我真的是这么觉得。至于盖伦……听着,斐兹,在他面前连提都不要提这个事。不要说到它,在他附近甚至连想都不要想它。我对精技知道得很少,但有时候……哦,有时候你父亲用精技碰触到我,感觉起来好像他比我更早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也能看见我连对自己都隐瞒的事情。”博瑞屈黝黑的脸上突然一阵深暗的潮红,我几乎觉得在他那双黑色眼睛里看见泪水。他转过头去看向炉火,我感觉我们终于要讲到他需要说的事情的重点了。是“需要”说而不是“想要”说。他内心有一股深沉的畏惧,他不允许自己有这股畏惧;如果换作是别人,比较没有气概、对自己没这么严格的人,那股畏惧会让他为之颤抖。
“……替你担心,小子。”他对着壁炉台上方的石块讲话,声音又低又含混,我几乎没听懂他在说什么。
“为什么?”简单的问题最能打开别人的话匣子,切德教过我。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在你身上看出来,也不知道如果他看出来了,他会怎么做。我听说……不,我知道这是事实。以前有个女人,事实上只是个女孩,她跟鸟特别要好。她住在西边的山丘上,人家说她可以把天空里的野鹰叫下来。有些人很钦佩她,说这是一种天赋,他们把生病的家禽带去给她看,或者母鸡不肯孵蛋的时候把她找来。就我听说,她做的都是好事。但盖伦公开说她坏话,说她是个令人厌恶的东西,说要是她继续活下去生了小孩,对这个世界是有害的。结果有一天早上人家就发现她被打死了。”“是盖伦下的手?”博瑞屈耸耸肩,这动作非常不像他。“他的马那天晚上离开过马厩,这点我知道。而且他双手淤血,脸上和脖子上有抓痕,但不是女人用手抓的那种抓痕,小子,是爪子抓出的痕迹,就像有老鹰攻击过他的样子。”“而你什么都没有说?”我不可置信地问。
他半吠半笑了一声。“我还没开口,另外就有人说话了。那女孩的表哥恰好在这里的马厩工作,他指控盖伦杀了她。盖伦没有否认。他们到见证石那里去打斗一场,由总是坐镇在那里的埃尔神来主持公道。在那里解决问题,得到的答案效力高过国王的宫廷,没有人能提出反驳。结果那男孩死了,大家都说这是埃尔主持公道,因为那男孩诬告盖伦。有个人就这么对盖伦说,他的回答是,埃尔的公道在于那个女孩没能生小孩就死了,还有她那受到污染的表哥也一样。”博瑞屈沉默下来。他说的话让我觉得头晕想吐,一股寒冷的恐惧像蛇一样窜行全身。问题一旦在见证石那里解决,就再也不能提出抗辩了;那里的裁决比法律的效力更大,那是诸神的意旨。所以即将给我上课的是一个杀人凶手,如果他疑心我拥有原智,他会想杀了我。
“是的。”博瑞屈说,仿佛听见了我的思绪。“哦,斐兹,我的孩子,你要小心,要明智。”一时之间我感到惊诧,因为他听起来好像是在替我担心,但他接着又说:“不要让我蒙羞,小子,也不要让你父亲蒙羞。别让盖伦说我放任王子殿下的儿子长成半人半兽的东西,让他看看你不愧身上流着骏骑的血。”“我会尽力。”我嘀咕着。那一夜我满怀着悲惨恐惧上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