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开始跟耐辛上课的那第一个星期对我们两个都很不好受。我学会总是保持一线注意力在它身上,这样我没有跟它在一起的时候它就不会觉得太过寂寞而嚎叫起来,但这么做需要练习,所以我觉得精神有点不太集中。对此博瑞屈皱眉不满,但我说服了他,让他相信这是因为我跟耐辛上那些课的关系。“我实在不知道那女人要我怎么样。”第三天我告诉他。“昨天上的是音乐课。在两个小时之内,她试图教我弹竖琴、吹海笛,然后是吹长笛,每一次我好不容易快要摸索出几个音了,她就把我手上的乐器夺过去,叫我再试另外一种。最后她说我没有音乐天分,我们就下课了。今天早上上的是诗词。她开始教起我那首关于疗聚王后和她的花园的诗,那首诗很长,讲的是她种的那一大堆药草,还有每一种药草是做什么用的。她老是把句子念错,等我也把错的句子复述出来的时候她就生气,说我一定知道猫薄荷不是拿来敷的,说我是在取笑她。最后她说我害她头痛得厉害,课上不下去了,我几乎是松了口气。然后我问她要不要我去摘点‘仕女之手’的药苞来给她治头痛,她马上坐起来说,‘你看!我就知道你是在取笑我。’我不知道要怎么才能取悦她,博瑞屈。”“你干嘛要取悦她?”他满险怒容,我没有接续这个话题。
那天晚上蕾细到我房间来找我。她敲敲门,然后进房,皱起了鼻子。“如果你要把那只小狗养在这里,最好弄些芳香药草来洒在地上,还有,替它清理大小便的时候用一点醋加水来洗。这里闻起来简直像马厩一样。”“确实有点像。”我承认。我好奇地看着她,等着。
“我拿这个来给你。你似乎最喜欢它。”她伸手递出海笛。我看着那些用细皮绳绑在一起的粗短管子,在那3样乐器中我最喜欢这个。竖琴的弦太多了,长笛听起来声音太尖,就算耐辛吹起来也一样。
“是耐辛夫人要给我的吗?”我不解地问。
“不是。她不知道我把它拿走了。她会以为它是埋在她那一大堆东西里不见了,这种事常发生。”“你为什么把它拿来?”“让你练习。等你练习得比较好一点的时候,把它拿回来吹给她听。”“为什么?”蕾细叹气。“因为这会让她感觉好一点,也就会让我的日子好过得多。没有比服侍像耐辛夫人这么心里难受的人更糟糕的事了。她一心渴望你能擅长某种东西,她一直在试你,希望你会突然展现出某种才华,这样她就可以把你拿出去现,告诉别人说,‘看吧,我早说过他有天分。’哪,我自己也有儿子,我知道男孩子不是这样的。他们不会在你盯着看的时候学会东西、或者长大长高、或者变得有礼貌守规矩,但是只要转过身去,再转回来,他们就变啦,变得更聪明、更高大、迷倒每个人,除了他们自已的母亲之外。”我有点摸不着头脑。“你是要我学会吹这个,好让耐辛高兴?”“好让她觉得她给了你什么东西。”“她给了我铁匠。不管给我什么东西都比不上它。”蕾细对我这句突如其来的诚恳之言颇为惊讶,我自己也是。“唔,那你可以这么告诉她。不过你也可以试着学会吹海笛、或者背诵一首抒情诗、或者吟唱一篇古老的祈祷文,这样她大概比较能了解。”蕾细离开后,我坐在那里想,情绪半是愤怒半是惆怅。耐辛希望我能争气争光,自觉必须找出一样我能做的事情,仿佛我在她来之前从来没做过、成就过什么似的。但我仔细想想自己做过的事、想想她对我所知的部分,醒悟到我在她脑中的形象必然相当平庸。我会读会写,会照顾马和狗;我也会调制毒药、制作安眠药剂、偷偷夹带东西、说谎、做掩人耳目的灵巧手势,不过这些能耐就算她知道也不会让她高兴。那么我除了当间谍和刺客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吗?第二天我很早就起床,去找费德伦。我向他借画笔和颜料,这点让他很高兴,他给我的纸比平常练习时用的好,要我答应把成果拿给他看。我走上楼梯:心想不知当他的学徒会是什么滋味,一定不会比人家最近安排我做的这些事更难吧!但结果,我自己决定要做的这项工作比耐辛要我做的任何事都难。我可以看见铁匠趴在它的垫子上睡觉,它背部的弯曲不会跟符文字母的弯曲差多少,它耳朵的阴影也不会跟我辛苦临摹的那些费德伦画的植物图片差多少。但它们确实差很多,我浪费了一张又一张的纸,最后终于突然看出,是小狗周遭的阴影呈现出它背部的弯曲和它后腿的线条。我需要少画而不是多画一点,要画我眼睛看到的而不是我脑袋里知道的东西。
等我把画笔洗干净收好,时间已经晚了。有两张的成果足以悦目,还有一张我自己很喜欢,虽然那张看起来柔和模糊,比较像是梦见的小狗而不是真实的。比较像是我感觉到的而非看到的,我心想。
但当我站在耐辛夫人房门外时,我低头看着手里的纸张,突然觉得自己像是个3岁小孩,拿着一朵被压扁的枯萎蒲公英要送给母亲。对一个少年来说,这算是哪门子的消遣?如果我真的是费德伦的学徒,那么这种练习还算合适,因为好的文书除了字要写得好之外,也要会绘图和装饰字母。但我还没敲门,门就开了,我站在那里,手指上还沾着颜料,手里的纸张潮潮的。
耐辛老大不高兴地叫我进去,说我已经迟到了。我一言不发,坐在一张椅子的边缘,椅子上有揉成一团的斗篷和绣到一半的刺绣。我把我的画放在旁边的一叠木牍上。
“我想你可以学会背诵诗词,只要你愿意。”她说,态度有点粗蛮。“所以你也可以学会写诗,只要你愿意。节奏和格律只不过是……这画的是那只小狗吗?”“原本是这么打算的。”我嘀咕,感觉这辈子从来没这么窘得一塌糊涂过。
她小心拿起那几张纸一一检视,先是拿近了看,然后伸直手臂拉远了看。她盯着模糊的那张看得最久。“这是谁帮你画的?”她终于问。“这并不能当作你迟到的藉口,不过这个人能把眼睛看到的东西画在纸上,颜色这么逼真,我可以好好善用他。我手上有的那些植物图鉴都是这个毛病,所有的药草都画成同一种绿,不管它们长起来是灰色还是有点粉红色。那种木牍要拿来学东西的话根本没有用——”“我猜这小狗是他自己画的,夫人。”蕾细和气地打断她说。
“而且这纸质真好,比我以前用过的——”耐辛突然顿了顿。“你,汤玛斯?”(我想这是她第一次记得用她替我取的这个名宇来叫我。)“你画得这么好?”在她不可置信的眼神下,我勉强很快点了个头。她又把那几张画拿起来。“你父亲连条曲线都画不好,除非是在地图上画。你母亲会画画吗?”“我完全不记得她,夫人。”我僵硬地回答。就我印象所及,从来没人这么勇敢地问我这种问题。
“什么,一点也不记得吗?可是你当时已经6岁了,你一定记得什么吧——她头发的颜色,她的声音,她是怎么叫你的……”她脸上那神情是不是痛苦的饥渴,一种她不太能承受得到答案的好奇心?一时之间,我几乎确实记起了些什么,一股薄荷的味道,还是……消失了。“完全不记得,夫人。如果她想要我记得她,应该就会把我留在身边吧,我想。”我关上自己的心门。一个没有把我留在身边、连找都没来找过我的母亲,我不记得她也没什么对不起她的吧!“唔。”我想这是耐辛第一次醒悟到她提了一个棘手的话题。她望向窗外阴灰的天色。“有人把你教得很好。”她突然指出,表情有点太过开朗。
“费德伦。”她什么也没说,于是我补充道,“你知道,就是宫里的文书。他想要我当他的学徒。他对我写的字很满意,现在开始叫我临摹他的那些图。这是说,在我们有时间的时候。我通常都很忙,而他通常都出门去忙着找新的制纸用的草。”“制纸用的草?”她心不在焉地说。
“他有一些纸张,本来有好几捆的,可是快用完了。那纸他是跟一个商人买的,那商人是跟另一个商人买的,另一个商人又是跟另一个人买的,所以他不知道它原先来自哪里,不过人家告诉他说是用捣碎的草做的。他那种纸的品质比我们制作的任何一种都要好得多,很薄、有韧性,时间久了也不会那么容易碎,且吸墨量很适中,不会吸得太多让符文字母的形状边缘变得模糊。费德伦说要是我们能复制这种纸,就能改变很多事。有了品质好又结实的纸,随便谁都可以拿到一份城堡里木牍知识的副本。要是纸变得比较便宜,就可以有更多小孩学会读写,至少他是这样说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我不知道这里有人也对这种事情感兴趣。”夫人的脸色突然亮了、活了起来。“他有没有试过用捣碎的百合花根来做纸?我做过,还满成功的。还有一种纸,是用祁努埃树的树皮做成线,然后把那线织起来,再湿压成纸。这样做出来的纸很结实又有韧性,但是纸面的吸水效果不好。不像这种纸……”她朝手里的几张纸又瞥了一眼,沉默下来。然后她迟疑地问:“你这么喜欢那只小狗?”“是的。”我简单地说,我们突然四目相视。她盯着我的眼睛看,那种心有旁骛的眼神是她望向窗外时常出现的。突然间,泪水涌满她的眼。
“有时候,你实在太像他了,你……”她哽咽。“你应该是我的孩子才对!太不公平了,你应该是我的孩子!”她激烈地喊出这句话,我还以为她要打我,但她却跳上前来一把抱住我,同时绊到她的狗又撞翻了一只插着绿叶的花瓶。狗尖叫一声跳起来,花瓶落在地上摔碎,水和碎片溅得到处都是,夫人的额头则狠狠撞上我下巴,害我一时之间眼冒金星,什么也看不见。我还来不及反应,她就猛然转身,发出像被烫到的猫一样的叫声逃回她卧室里,砰然摔上门。这期间,蕾细一直织蕾丝织个不停。
“她有时候就是这样。”她和气地表示,对我朝门点点头。“明天再来吧!”她提醒我,又加上一句,“你知道,耐辛夫人对你已经蛮有感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