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夫南比谁都还要惊惶失措。他一开始还以为听到的是玩笑话,但是看到一本正经的莉莉欧佩以及周围人群的反应,还有沉默不语的摄政,才惊觉到这不是玩笑,甚至不是那种可以轻易撤回的言语。
一下子浮现太多想法,一时不知如何回答,达夫南手足无措起来。然后,他本能地转动视线,寻觅一个身影;当他接触到伊索蕾那无表情的眼瞳时,心情很奇特地沉淀了下来。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但他却从她的眼眸里得到一切需要的。
隔了一会,达夫南大胆地向摄政开口说:“摄政阁下,我应该如何解读刚才所听到的话呢?首先向您报告,敝人是从大陆来的,并不清楚净化仪式第一朵花所代表的意义。此外要提供您参考的是,我完全无法同意刚才的宣布。”讲话的对象是摄政,而说出不合道理言语的人是摄政的女儿,因此达夫南把自己的身段放到最低,骚动的群众也全望向摄政。可是摄政接著开口说出的话,却更语出惊人。
“接受净化仪式的献花不过是风俗习惯而已,不管那是什么意义,摄政的接班人随时可以挑选自己喜欢的对象。你们两人相差一岁,年龄算是恰当,而且银色秃鹰与青铜豹支派不同,也算是恰当,我觉得你最好是接受比较好。”真是令人啼笑皆非的一番话,达夫南像是被敲了一记闷棍,情绪慢慢地转成愤怒。不管是莉莉欧佩或是其他任何人,只要是他自己的问题,就不能任由别人随意处理。从离开家乡后自己就独当一面,在情感上一直只挂记自己钟情之人,难道说现在要让他们用这种厚颜无耻的方式对待自己吗?他不知道月岛的风俗究竟是怎么样,不过他才十五岁,就要谈及订婚,这是什么不合理的决定啊!“我不愿意,请不要随意插手我的人生,我完全不同意。”那一刻,达夫南实际感受到月岛岛民和自己就像是两种不同的猛兽般有著遥远的距离,他无法了解他们,打死他都无法了解。不过,月岛岛民们反而对达夫南的言语更觉惊讶。不是吗?比起摄政的话,达夫南的论调似乎更令他们慌张。
站在旁边的人,似乎是故意说给他听一般,自言自语:“摄政的权威是无人可以抗衡的。在他权威所影响的土地上生活,怎可以拒绝他呢?”摄政也皱起干巴巴的脸孔说:“身为巡礼者,你的生命臣属在我的权威之下,就不要再提起那无礼的言论了,应该学学顺从的道理。你现在这种行为是你的保护者教你的吗?”达夫南无可奈何之余,立即大声反驳:“您是说顺从吗?所以,不管结婚对象是不是同意,都全然不重要吗?”没有人指责达夫南的无礼,只是大家都感受到他的确是和他们完全不同的人。因为是大陆人,从大陆来的人,所以才会那样……这样的声音,如同涟漪般扩散开来。
他们都很恐惧,不知道摄政的愤怒会用什么方式显现出来,所有人都瞄著他;尽管他们最初听到莉莉欧佩的发言有点心惊,但他们只要一想到那是摄政下达的命令,就都认为达夫南一定得接受才行。
接著,摄政令人意外地简单回答说:“当然是那样。”这时,戴斯弗伊娜慌忙地站了出来:“阁下,我身为权杖之祭司,还不曾听说过有这样的惯例,年轻男女间的问题,想必他们会知道如何处理,这种事应该不需要施展阁下您的权威。莉莉欧佩与达夫南两个人的年纪都还小,多给他们一些时间,让他们再想想,不是比较好吗?”纵使是戴斯弗伊娜,也不能直指摄政的话不对。不过她现在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一切都写在她的脸上。
但是让所有人都心惊的,却是摄政的坚决立场。
“莉莉欧佩已经被认定为接班人,她的权威只在我与祭司们之下;而我们从以前就有所谓的‘古老摄政原则‘,即是最高位者为了谋求共同体的平衡,拥有可以自由选择最卑下位阶的配偶的权利。达夫南本来和我们的血统不同,因为他是从大陆来的,当然就算是外地人,地位更低于其他任何一位巡礼者;所以,这种结合是正确的,达夫南没有拒绝的权利。”如此一来,祭司们个个都满头大汗。勃然大怒的奈武普利温几度要发言,还好都被戴斯弗伊娜和默勒费乌斯用尽全力劝阻下来。不然以奈武普利温的个性,绝对会说出比达夫南更难听的话,这样原本只是涉及一个少年的事情,就可能演变成月岛整体的危机。
因为达夫南无论说出什么话,都可以被解释成年轻不懂事,而且莉莉欧佩也会帮他化解,所以不会产生最坏的结果;但是身为祭司的奈武普利温就不同了,若是他和摄政对立,岛民们不可能等闲看待。就算没有决裂,也会因为古老王国的传统渐渐式微,使得维系月岛社会的纽带更形薄弱,稍有不慎,会连月岛的统治基础都会动摇。
如果支撑月岛统治根基的权威消失了,随之而来的就只有大混乱与自我毁灭而已。因为这个缘故,即使以前伊利欧斯与摄政对立,最后也是彻底对岛民们隐瞒实情。
所谓摄政的权威,达夫南以前只从岛民口中听说,但他现在却正亲身体验它的威力。他全身渐渐变得好冷,他想要再看一眼伊索蕾,可是她好似已消失在人群之中。
于是,达夫南正面看著莉莉欧佩,低声却又无法掩饰怒火地说:“你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令人情绪紧绷的是,莉莉欧佩毫不犹豫、斩钉截铁地说:“就如你所看到的,我要拥有你,而你不可以拒绝。”“我就是要拒绝你。你说拥有吗?我只被我自己拥有,这种滑稽戏码现在该收手了。”“我不是在演戏,你就接受现实吧。不管你说什么,都只算是耍赖而已。”莉莉欧佩有著惊人的自信心,小巧又可爱的脸蛋上,充满了大陆贵族脸上常常带著的粗暴傲慢。她接著开口又说:“只要和我在一起,你就会变幸福,为什么你不知道呢?我真想说,你要拒绝就拒绝看看。这机会别人想得到都无法得到呢!我看你就不要逗我了,你以为我是谁?你还是用看以前和你处得来的那个同辈少女的眼光来看我吗?我再说一次,你没有拒绝权,完全没有。只要你还身在月岛,就得活得像个巡礼者。”可是,达夫南在大陆真的见过贵族,并且曾经亲身体验过和他们之间的不愉快。莉莉欧佩愈是强势地想要贬低达夫南,就更加引起他的嫌恶;一股绝不宽恕他人又冰冷的自我,正徐徐复苏。
“即使依照你的意思,我也没有办法变得幸福;我原本就是无法变得幸福的人,只会使你也变得不幸福。虽然你可以轻易提供所有我喜欢的东西,但是活生生的人不包括在内;我若是可以被你拥有,只有一个办法……告诉你好了……”达夫南露出无情的眼光,举起手指啪地弯下来说:“我死了以后,你可以取走我的尸体。”那一瞬间,莉莉欧佩出手掴打达夫南的脸。
不过那只是没什么威力的一个巴掌,达夫南连头都没转,反而是莉莉欧佩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这些话……你倒很会说啊!说什么和我在一起无法幸福……我全都知道……不要假装了,即使你用那种方式说,说得好像完全不了解爱情似的……其实你,其实……你正在喜欢那个女子,我都知道!你无法变得幸福,完全是因为无法拥有她吧!”达夫南静静俯视著在众目睽睽下吐露出委屈的莉莉欧佩,也同样举起手来,接著用力往她脸颊打下去。这与方才的耳光,一出手力道就完全不同。
“啊呀!”莉莉欧佩的头撇了过去,甚至连身体重心也不稳,干脆跌落到地上,因此咬破了嘴唇,流出鲜血。人群慌张地大叫,连摄政也在惊吓之余,差一点从椅子上跌落下来。在摄政面前打摄政之女,自有月岛历史到目前为止,从来没有人敢这么做。
当然最惊讶的人是莉莉欧佩自己。从小到大,别说是挨打,连淤青也不曾有过,现在挨了个耳光,冲击当然就更大了。可是,当跌坐在地板上的她,抬起头来瞪著达夫南时,虽然准备开口恐吓,暗地里却怀疑自己是不是碰到了不曾遇到的对象。
“……你不要以为自己知道什么,就妄自揣测。这种事在你父亲面前做就足够了。你根本连我是怎样的人都不知道;如果知道的话,就不会编造出这一类无聊的事了。”除了冷漠的语气,达夫南连眼光也和平时所见大不相同;那是一点也假装不来的,而是与生俱来的残忍性格在瞬间爆发的结果。
达夫南向后退了一步,随即解开那条为了仪式而系住长发的带子,丢到地上。
黑青色的发辫慢慢垂落下来。
“一切都很简单。”达夫南的眼光从莉莉欧佩转向周围的人群,最后看著摄政,断然说:“还没有接受净化仪式,我还不算是巡礼者吧。对一个都还不是巡礼者的人,哪里来的顺从,那应是太过分的期待吧。”达夫南高高举起了左手,好似嘲弄般地任由手上的水仙花掉落在地上,并原地霍然转身,拨开人群离开了。
半梦半醒的状态,持续了好几个小时。
因为感觉到喉咙干燥而起身时,周围已经变暗。他已经记不得这段时间自己是如何度过的,只是觉得口干舌燥。直到起身找到水喝下,才渐渐记起发生了什么事。
达夫南没有回到床铺,而是往窗户边拉过椅子,并打开外层的窗户。夜晚就像平时一样,传来熟悉的小小噪音,风一吹到脸上,才知道自己的脸有多么燥热。
白天从大礼堂独自回来的达夫南,因为心情混乱,难以平静,因此逃避似的让自己入睡。之后好几个小时,都作著以汗水及泪水混杂成的梦。在折磨人的梦境中,虽然看到好多选择,最终却连一个也无法选择,而且也不能一直停留原地。束手无策的他,只是让状况持续恶化,他既无法逃跑,也无法回头,连静静停留在那位置也不行。
伊索蕾。
徐徐发出这个名字的声音,这是他在无意识中最初叫出的名字。他的最大苦痛已被她带走,没办法离开她,也没办法和她在一起,只能下定决心维持现状,但是连这样也非常辛苦。
当莉莉欧佩用“那个女子”指称伊索蕾时,自己为什么会那样火冒三丈;一听到“因为无法拥有她”的那一刹那,自己几乎就失去了理智。
从大陆回来以后,达夫南就下定决心不再见伊索蕾,所以那无异是将自己撕裂的伤口再度扒开。他曾经几近疯狂、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情绪,让自己不再唤她的名字,不再听有关她的事情,节制自己不去看她,努力相信总有一天自己的心情会平静下来。
但那样的努力只因一句话,甚至只是因为“拥有”这两个字,就将他的感情断定为只有欲求,并和莉莉欧佩对他的占有欲混为一谈。那一瞬间,达夫南几乎是以想要杀人的心情打了她……她的话刺在自己最痛的地方,直到现在,情绪都还无法平复。
即使离开伊索蕾,也不等于达夫南就会去找其他女子来替代她。以他的个性,虽然不会轻易爱上,但是一旦动了心,那份对感情的执著也是惊人的强烈;存在于幼年时期的耶夫南,直到现在都还支配著他的生命,而伊索蕾的影子也正深深吸引住正值少年、刚懂得感受异性的他。即使没办法靠近,他仍在心灵深处藏著那惟一的恋人。
就算不能在一起,他也希望能留在一个可以得到她动静的地方;但是他今天当著月岛最高权威者的面拒绝成为巡礼者,也就意味著他必须离开月岛,再也无法回来。
但这作法是正确的,如此一来莉莉欧佩再也无法直接支配他,他也得以逃避羁绊,再回去大陆——那个摄政权威无法到达的地方。
可是,达夫南心中还存在一个很大的负担。把奈武普利温丢著,自己离开月岛,好吗?想想初到月岛的旅程,在波涛中前行的小帆船里,使波涛如同睡眠般平静下来的“航海者”奈武普利温,是当时满身是伤的少年惟一信任的人。奈武普利温当时的形貌再度鲜明地浮现在眼前;因为相信一个人,达夫南才能把自己的故乡和大陆全都抛弃,来到陌生的土地,并甘愿留在这里生活。
如果现在因为无法忍受心情烦闷而离开月岛,就完全没办法再见到奈武普利温,因为再次复职的奈武普利温,无法再像之前一样前往大陆。而一旦离开月岛,达夫南也永远无法再踏进这巡礼者所属的领域一步。
加上奈武普利温被延长的十年寿命,时效也快要到了。达夫南摇晃著头,最终还是低下。现在和奈武普利温分开,不但意味著永远见不到面,可能连他临终时也无法守候在他身旁。曾经认为他是世界上最爱的人,因此决定将剩下的生命全都给他,并跟随他到这地方来,难道就这样永远分离吗?即使在众多人的嫉妒和反对下,奈武普利温也不在乎,只承认达夫南是惟一的学生;当他犯错或闯祸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总是第一时间挺身而出。想到此,便更加深了达夫南心中的痛楚,还记得发现奈武普利温脸上刻画著岁月的痕迹时,自己著实吓了一跳。他的皱纹都是因为担心自己才产生的,绝对错不了。
还有曾经期望达夫南成为剑之祭司,可以将朝错误方向前进的月岛岛民再次引导向卡纳波里荣耀之路的杰洛;以及奇迹似复元,如今似乎没有达夫南便无法生活下去的欧伊吉司;还有在那期间为受到各种事情牵扯的达夫南辩护奔波,相当辛苦的戴斯弗伊娜等;那所有人的存在,都以各种不同的理由挽留著达夫南的脚步。
喀拉,传来门被打开又关上的声响。这时会进来的只有一个人。
奈武普利温没有马上进到里面,只是倚门而立,俯视著达夫南好一阵子。四周都很黑暗,因此无法看清楚他的表情,而达夫南也一直坐在窗户边仰望著他,所以想必自己的表情也看不清吧。
不久后,他发现到自己的声音有点沙哑:“唉,我真是没用。”达夫南像是自言自语似地说出话来,由于彼此看不清脸孔,所以的确像是自言自语。
“从我到这里来以后就经常惹出问题,就算有十个小孩好了,也不会比现在更让您折腾了吧。为什么我要跟著您到这里来啊,早知道会成为负担,就不要来了。”“……不。”同样是掩没在黑暗中的脸孔,同样是低沉的声音,达夫南忽然压制住喉咙中激烈要冲上来的情绪,提起了精神。
“还不如……就大发脾气……我也比较舒畅……什么事也……没有帮上忙……如果从来都不认识您……如果一直待在大陆,现在不知道是否还存活得下来……”因为大口吸气,于是停住了话。各种想法,一切回忆,全部一下子充满脑海,沉重地涌泄下来,连曾经觉得幸福的回忆,如今也成了累人的包袱,无法让他放下。
“我喜欢有你在。”呼,轻声叹了一口气。
“是真的,没有你的话,我哪有幸福可言啊,在大陆漫无目地徘徊时,你出现在我身旁,受到帮忙的是我呀。因为你的缘故,我的人生也产生了目标。很奇怪的事吧!那时你处在比谁都绝望的状态,但我却因为看到你才感受到什么是希望。”奈武普利温是第一次像这样直截了当地表露出自己的感情。他向来对达夫南或者别人的问题可以直截了当地说出来,却只对自己的问题永远都是草率的;不,他是不想表达出来,即使间接说上一、两句,达夫南也立刻就可以会意,但那也迥异于现在的全盘倾诉。
“我,在面对自己以及我的生命时,总是个伪君子。我相当努力于想要适当地对待别人,但我从来就没有成为自己希望成为的人;即使极力去模仿,结果还是回到原点。第一次见面时……还记得吗?那时我看起来平静又快活,其实当时在我所拥有的记忆中,所有的事情都被盖上了所谓‘后悔‘的烙印。”在黑暗中,奈武普利温的手移上来摸著达夫南摇晃的头;虽然听到的只是平淡的声音,却发现他的指尖微微抖著。
“感谢让我碰到你,你不管做了什么错事,我也不会对你失望或是仇视,因为你就是我的第二生命,所以……如今回去大陆也好。”心里就像被放进冰块冰镇的感觉,虽然知道已经成了定局,但从奈武普利温的口中听到这种话,不知为什么心就是很痛,太痛了,痛到连呼吸都困难。
“我可以到哪儿啊……像遇到您之前那样,独自一人吗?再度防范每个人,无论对谁都不可以说实话,没有喜欢的人,再去那块土地,怎么能忘记以前那些痛苦的事呢?”奈武普利温用力摇头,然后说:“不一样,你已经大不相同了,你已经更进一步的变强了。一切都会变好的,会变到不需要你操心的程度……啊呀,如果我可以的话,也想和你一起去呀,再回到旅行的那段光阴,如果可以回去的话……真的好耶。”一时之间,两人都接不上话,脑海中那时期的记忆如火燃般鲜明。那时,只要有奈武普利温在身边,就不会被任何事妨碍,当时的他根本不需要憎恨,不需要为了不输给那些敌人而用强硬的心去迎战,还有……也还不知道伊索蕾是谁。
为什么那个时期无法继续……可是奈武普利温立即重拾自我,回到现实,眼神散发出孤寂。
“生命中最美好的瞬间都是短暂的,稍纵即逝,就像我们终究无法抓住夏日午后的美好时光,让其停留一样。我老早之前就知道会有今天,你迟早是要走的,而且已抱定了决心不要挽留,也就是不要为了我,让你留在我身边。最初我反对你要来月岛的决定,你还记得吧?”达夫南点点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
“我从那时就一直在想了,有时候也会想是不是不会有那样的时候,但是莉莉欧佩再次唤醒了已经迟钝的我;应该把你送回去才好,为了我个人的幸福,我竟然不自觉就忘掉了……”“把我……送回大陆,你从一开始就这样打算了吗?为什么呢?”达夫南的声音有点颤抖。奈武普利温稍微摇摇头说:“大概有某些时候不会那么想吧,因为有你在我身边真是太好了;可是最后还是觉得最初的想法是正确的。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知道你从骨子里就是大陆人,大陆的风是无法用洞穴截住,这封闭的社会如今已经没有可以给你的了,好了……”奈武普利温靠近一步站住,达夫南也从椅子上站起来。因为月光的关系,散发出浅蓝光的脸孔,恰如那墓地所立的雕像一般。
“要是出岛,就去雷米那些你还记得的人们那里吧,上次你因为银色精英赛要前往大陆的时候,就已经告诉过他们啦;他们会给你一份工作,以你的程度,基础都已经学会了,如果再努力一点,光靠一把剑,也足够你糊口过活了;要是有更多抱负的话,也不用再流浪了,连土地都可以得到吧!只是大概没办法再回到故乡……知道吗?我会再帮你写介绍信。”那些光只是看到奈武普利温的剑,就会款待达夫南的人,当然应该都会接纳他;只要他躲避过也许还存在的奇瓦契司追踪者,说不定还可以长长久久过著平和的生活呢。但是这有什么意义吗?有谁可以爱,有谁可以真心倾诉呢?“喜欢伊索蕾喔?”忽然,奈武普利温提出这话题。达夫南被这问题问住了,不知所措。没想到这问题是这样被直接问出来,让他连之前已经想好的回答都说不出来。不是吗?应该回答说伊索蕾单纯只是老师而已,却一点也开不了口。
“这不是件坏事啊,你已经十五岁了,喜欢少女有什么好奇怪的,我从以前就知道了,现在才支持你的决定,要不然,应该会劝你再给莉莉欧佩多一些时间看看。可是,假如你今天轻易接受莉莉欧佩的要求,搞不好我会对你大发脾气;太容易被左右心情的人,是没有用处的。不管怎样,在你拒绝接受净化仪式、离开大礼堂以后,我们召开了紧急会议,虽然摄政与祭司们全部集合讨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对你有利的结论。”连可以申诉的机会也没有——现在达夫南终于明了为什么奈武普利温会是那么精疲力尽的样子。他为了达夫南的权利和许多人争吵辩论一直到晚上,最后还是无法成功,于是回来跟他转达有关要他离开的事。
“只给一个晚上的时间而已,摄政阁下说你如果改变心意,会在你与莉莉欧佩订婚的那天再次举行你的净化仪式。你要是选择留在月岛上,就必须在数日之内和莉莉欧佩订婚,而且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能悔婚,因为这是决定摄政接班人配偶的问题,甚至即使是莉莉欧佩也不能改变心意。摄政阁下还说,十九岁就要让莉莉欧佩结婚喔。摄政阁下自从他的夫人离开去大陆后,就不信任女人了,即使是自己的女儿要治理月岛,也不认为完全合适,所以你如果成为他的女婿,以后说不定会成了月岛的实质统治者。”当然,这么一来,杰洛的愿望可以毫无遗憾地实现了……但是同时,包括达夫南、伊索蕾,以及莉莉欧佩在内,都将会无法幸福。
“如果你坚决拒绝接受净化仪式,虽然不需要和莉莉欧佩订婚,但是必须在数日之内离开月岛,并且再也不能回来,即使在大陆上偶然和岛民碰面,也不能相认。而且,你也知道的,离开月岛的人要在青石碗中留下头发,那是防止月岛的秘密向大陆人泄露的魔法装置。因此,离开的人一定要完全忘掉月岛的一切。至于我嘛……我大概没有机会再去大陆了,所以说会再见面就太勉强了。”那一瞬间,达夫南的感情全部涌上来,大声说:“我,不想离开啊!我不想去没有你的地方!真的,这几年因为有你,让我好幸福……你为何不说宁可让我留下来……”“留下来,你就无法再想伊索蕾了,知道吗?”达夫南的嘴唇一直发抖,却无法回答。奈武普利温劝导似地说:“到时,连她的影子你都不能拥有,结果你和伊索蕾都会不幸。你不会希望那样吧。”达夫南突然抱住奈武普利温,因为他的个子还小,头才碰到奈武普利温的下巴。
“没办法活很久的事……我知道。”这一刻,达夫南感觉到奈武普利温的肩膀瑟缩了一下,但是接著听到的却又是过于平静的回话语调。
“什么话呀?是你吗?难道会是我?”“不要假装不知道!奈武普利温……你,在很久以前伊利欧斯祭司去世时,曾经被那怪物造成的伤口嘛……那是无法痊愈的伤口,伊利欧斯祭司为您治疗,因此才可能大约多活十年,我知道啦,当时之所以不跟伊索蕾说,是因为那是伊利欧斯祭司的失误,对吧?不是,不是失误,是故意的吧?那时十岁的伊索蕾如今已经十九岁了……剩下来的时间……”倏然,奈武普利温推开达夫南,捧住他的两颊,直接俯视他的眼睛。
“这种话是从哪里听来的?不,这不是可以从别人那里听来的话啊,因为当时只有我和伊利欧斯当时在场,没有别人,而且我从不曾对谁提过。来,这是怎么回事?是谁那样猜想吗?”“我之前从幽灵们那里回来的事,记得吧?”那时,奈武普利温看到达夫南在木块上所写下的句子,知道他去了哪里,而且成功保守秘密直到他回来。这时,奈武普利温的脸庞才显露出惊慌的神色:“你是说幽灵们告诉你这种事吗?为什么?你那时去他们那里不是因为欧伊吉司的事吗?”“不是幽灵们告诉我的……去见他们的路上,有座奇怪的树林,那是个过去的人们随时会出现又消失的地方,我甚至会看见和我完全没有任何关系的人。幽灵们称那里是内心森林,在那地方,我看到伊利欧斯祭司和您,尽管只是影子……”奈武普利温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又过了一会儿时间以后,突然噗哈哈地放声大笑;那不是自嘲或是自暴自弃的微笑,而是真正的啼笑皆非。
“很好,真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搞得我都心慌意乱了。很好,就如你所说的,我不便把当时的事告诉别人,是因为不想让伊索蕾知道伊利欧斯的过错。可是,伊利欧斯会这样做也有理由,虽然他憎恨我很久了,但是在那天的决斗中,当我处在危险的时候,他却没救他自己的女学生安塔莫艾莎,反而救了我。你也曾经有过和那怪物的格斗经验,所以应该知道,那怪物的脚爪能伸张到很远,同时攻击好多人,我因为伊利欧斯祭司的恩泽才只有受伤,但是安塔莫艾莎却当场死亡。他原本就是自尊心很强的人,因此无法接受这事实,他在对自己的盛怒下杀掉那怪物,还把里面的红色心脏……啊,你也看过的,知道吧?”达夫南没说话,只是点点头。
“他没把那宝石留下来,反而故意将它斩碎掉,虽然他明知把它留下来可以用来治疗我。之后……那之后的故事你也知道吗?就是有关我的剑和他的剑的事。”达夫南又点头。
“看起来你是真的都知道唷。伊利欧斯祭司出生在非常贫穷且耿直的家庭中,因此连一把学习剑术的用剑都没有。父母亲看到自己的儿子有太多才能,惟恐受到高位者的猜忌,因此决定什么也不教他。当时飓尔莱剑术的老师兼任剑之祭司,名叫典特罗祭司。坦白说,典特罗祭司不是个很好的人,经常先收钱才肯收学生。年幼的伊利欧斯祭司想要学飓尔莱,虽然去找那位老师,却被无情拒绝了,因为典特罗祭司对这既没有钱,又粗鄙得连恳求都不会的小孩,打从一开始就没有教他的意愿;所以他故意刁难伊利欧斯祭司说,如果他可以寻求到练习用的剑,就收他为学生。你也知道,虽然现在规定不满十五岁不能佩剑,但当时并不是,那是在发生了几次事故之后才颁布的法令,是你出生之前的故事。不管怎样,当时只有少数出身名门家族的小孩才可以拥有自己的剑,而且那时的铁匠技术也不比现在,几乎做不出把像样的剑。”“而我已故的老师欧伊农匹温,他虽然对刀剑铸造有独到见解,却很懒散,几乎从不铸剑;大部分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会铸剑。结果我也是听说的……伊利欧斯祭司得到了来路不明的飓尔莱双剑,好像是某个人放了之后就离去。有了剑,伊利欧斯就理所当然地成为典特罗祭司的学生,虽然最后又被赶了出来,不过那又是别的故事了……不管怎样,伊利欧斯祭司想要报答赠剑给他的人,可是虽然努力四处打听,但因为我老师的铁匠好友守口如瓶,当然还是问不出结果罗。”“所以那时候,当伊利欧斯祭司看到您的剑,就知道那把剑的来历了吗?我还在大陆时,当那剑上染上血时……那时伊索蕾也说自己的剑会出现相同的文字,当时还为了到底是什么原因而困惑呢。”说话过程中,奈武普利温仍不时笑了出来,但到底有什么好笑,达夫南实在无法理解。
“因此,在最后时刻知道一切状况的伊利欧斯祭司非常恼火,那种心情我能理解。我的老师曾经问过他要不要学习底格里斯,但被他拒绝了,因为他对这位身为剑术流派继承人,却在剑术上不长进,且私自酿酒来喝的老师相当不以为然。伊利欧斯祭司之所以成为祭司,是天才加上后天的努力,所以他对没有能力又懒惰的人,真会觉得不齿吧。当他终于知道是那位老师施予他决定性的恩惠时,那位被看不起的老师已经去世,而且还是在他故意毁坏那个宝石之后——那是可以救回他恩人惟一学生的东西。于是,完美主义、无法忍受欠下人情债的他,如何能受得了这种状况,恐怕就算死了,也还为无法表明的心意忿忿不平吧。”看著奈武普利温似乎对伊利欧斯所做的事一点也不在意,那样泰然自若地说著,达夫南觉得好心痛,稍微吐出了一口气;奈武普利温却又呵呵笑著说:“你是看我可怜,所以才吐一口气吧?”但这时的达夫南没有开玩笑的心情,奈武普利温摇摇头之后又开始放声大笑:“我说你啊……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推论能力总还是不足嘛。我不会死,当然,人都总有一天会死,但不管怎样,今年或是明年,我都没有要死的打算。我的伤口已经治疗好了,来,怎么样,摸摸看啦。”“您说什么?”这不是推理就可以得到的结果,达夫南在又惊又喜之余,不断追问:“这是真的吗?真的可以治好吗?怎么做呢?到底在哪里……那种可以治疗的东西,除了从怪物身体内取出的宝石之外……”“是呀,就如你所说的,除了那个,没有其他办法了。”“那是如何找到的呢?怪物没有再出现过呀……”那一瞬间,达夫南停住了话,因为怪物曾经出现过,而且他和伊索蕾还一起在上村与怪物格斗,不是吗?“那么,上次那……”“现在知道了唷?是呀,那怪物也是同一种类,当然拥有相同的心脏。伊索蕾也是那时治好的吧?用那个一起治疗好了。”“那时不是说是因为默勒费乌斯祭司吗?”“不然难道要告诉众人说那怪物又出现了吗?”达夫南被问得答不出话来,也确定奈武普利温不是说谎,在高兴之余,再次猛然搂住奈武普利温。
“是真的,对吧?啊……真是太好了,为什么不早说呢?我有多么担心,你知道吗?”“你才真是的,既然在幽灵那边看到那种事,应该早点问我,不是吗?”“但是那种话……又不是随便可以说出口的……”达夫南心中巨石落下的瞬间,奈武普利温又改变语调,说:“这样,你可以不用担心我而离开这里了吧!你和伊索蕾都还年轻,何时会再见面都有可能,尽量往那个方向想,会比互相感到背叛而变成苦痛和互不理睬更好过吧。我……认为你去大陆也可以独自活得很好,因为我把你养育得很好,不是吗?”奈武普利温似乎没有期待回答般地再次露出笑容,并且伸出手,指著床铺说:“我可以给你的忠告都说了,反正小鸟长大之后总是得离开巢穴的,你在大陆声名远播,一直有些事情等待著你。在我看来,这也是不错的啊,所以今天晚上好好睡喔,因为明天还有困难的决定要做。”说完这番话,他便按照往例,随便脱掉鞋子,就爬上床躺平了。达夫南茫然若失地看著他,不久后也回到自己的床铺上躺了下来。
奈武普利温故意说得很轻松,但达夫南知道那结果还是意味著永恒的别离。这样想著的达夫南,没办法睡得著;这时要是可以许愿的话,会许什么愿呢?但奈武普利温却像是马上睡著似的,不久之后就发出低沉规律的呼吸声。转过身侧躺著看著他的背影,达夫南小声地嘀咕说:“我……真的喜爱您……干脆直接疯掉,或是长眠不醒好了;如果明天可以什么事都不发生,什么决定都不要做,所有时间都可以停留在这一刻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