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心森林,刚刚才与尼基逖斯一起走过,现在依然弥漫著一层雾气;达夫南因为不知自己会看到什么,为了不要迷路,正快步地想要走出森林。
刚开始时,似乎和摄政王所预告的不同,什么也看不见,可是就在达夫南想著或许会看到什么的瞬间,几个影子与他擦身而过。
最先看到的是一个像打铁匠的老人,不理睬周边围绕他的人群,继续敲打著铁锤,身旁的墙壁白得发亮。当眼熟的剑铺出现在那里时,达夫南虽然知道那是谁,但只是摇摇头,尽可能地快步通过。
再走一会儿,路的右侧草丛上突然站起一个不知在哪儿见过的少女,达夫南一开始想不起她是谁,过了一会,才记起那女孩是在银色精英赛中遇到的奥兰尼公主夏洛特。
看起来年纪还小的夏洛特,站立在壮观又华丽的石雕棺椁前,一副茫然若失的表情;到底是谁去世了,达夫南无从得知,纳闷地又踱走了几步。结果周围的树林瞬间变成了华丽的走道。达夫南心里一震,赶紧倒退著折回几步路,才又再回到树林之中。
这次,换左侧有个金色鬈发的可爱小孩,哈哈笑著跑过去,看起来像是个小女孩;四周有很多人们张开双手,笑容可掬地等待著那女孩,但是都没有达夫南认识的脸孔。他们之中有一个人的肩膀上缀有奇瓦契司军事管理者们经常佩挂的肩章,看到那肩章才大概可以猜测出是在哪里。达夫南对那张可爱的脸蛋有种说不出的奇妙熟悉感,可是这次什么也想不起来。
又再往前走下去,他发现不远的正前方有两名男子坐在那里,因为他们挡在路中央,无法轻易闪过去,于是达夫南放慢了脚步。但令人吃惊的是,传入他耳中的对话声。
“这么说来,现在……您岂不是就会死了,您现在绝对……”“死亡的事不管是你或是我都一样,只是我比较早死,你比较晚才死而已。”第一个人的声音对达夫南来说,真是说不出的耳熟,可是又无法立即认出那是谁的声音。第二个人的声音听起来虽然很没有气力,却令人感觉到不仅清脆悦耳,而且像是很会唱歌的人那样中气十足;这个人面对担忧自己的人时,立刻反抛出那种冷嘲热讽的话,看来是个自尊心相当强的人。
“死亡的事并不会特别痛苦,不对,这是我个人想法。根本没有人等我回去村里……现在我谁也想不出来。但是如果大家知道像祭司大人您这样的人无法活著回去的话,所有人都会很悲伤的。而我……他们会觉得……无所谓。”“你说所有人都会很悲伤?但我看至少像摄政要是知道我不能回去的话,准会很高兴,而且除了他之外,不喜欢我的人还多著呢,哼……万一你可以活下去,而我又死了,对你反而有利。”“为什么那样想呢?我从来不曾讨厌过祭司大人您啊。”达夫南内心不由自主地有所感受,走了几步靠近过去,看到一片树林被像是云又像是雾的湿气如同面纱般笼罩著,里面有两名精疲力竭的男子,其中一人倚靠著树木,另一个人则吃力地想要坐正。
倚靠在树旁的男子外貌看起来约三十几岁,身材非常高大,体格壮硕;为了看清他的脸孔,必须要再靠近一些才行。达夫南留心地注意他们会不会发现自己,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几步,还好,他一直走到那个坐得很正的男子背后方,他们都好像没有发现达夫南。
“你在说谎,我对你都那么讨厌了,你怎么可能会不讨厌我。”“事到如今,也没有非要说服您的必要了。说句单纯的真心话,我一直都在试著去了解祭司大人您的内心。我虽然理解却无法遵从您的心意,所以只能说我很抱歉。”倚靠著树干的男子只是发出嘲笑声,不做回答;他隆起的眉骨下,有刀凿般深邃的五角形眼眸,湛蓝色的眼珠子,有个性的下巴,轮廓很深,这种人……虽不算是眉清目秀的美男子,但足以让男人不自觉地自惭形秽;不对,是位确实会让人感动并且产生强烈印象的人。那样的人,竟然像是受了伤般,脸色苍白、神情黯然,让人看了以后不知为什么会生出一股复杂的心绪。无论是谁,若是看到活了几百年,粗到可以几人合抱的巨木遭到雷击而倒下,或是森林王者凶悍秃鹰被箭射中时,都会油然产生这股惋惜情绪吧。
看到这名男子被汗水浸湿、散乱一头的金色发丝之间,有著枪尖般长又尖细的下巴时,达夫南的脑海中有著模糊的重叠影像。不久后,那男子吃力地抬起手,将遮住脸颊的发丝往后拨,并将头往后仰。此时达夫南才确认了他的身份。
他的肩膀后方背著的东西,对达夫南来说,是再眼熟不过的,那双剑正是伊索蕾的剑……虽说手把不像现在那么沈旧,不过的确是伊索蕾现在所佩戴的剑,除了她之外,这对剑只有一位主人,不可能是别人。
伊索蕾的父亲,伊利欧斯祭司。
这么说来,达夫南现在所目睹的一切……不就是伊利欧斯临死前的模样吗?那他身旁的人呢?“您一定依然无法原谅我,就诚如您所说,若是即将死掉的生命,即使早一点死,也不会有什么改变,反正我这条命是祭司大人您救的,如果现在当著您面前结束生命,可以平息您长久以来的愤怒,即使只有那么一丁点效果也好,我愿意那样做。”年轻时的奈武普利温和现在很像,也许是因为不修边幅的缘故,加上更为咄咄逼人的个性,还有不逊于伊利欧斯的会钻牛角尖,他话一说完,就马上敏捷地拔出自己的剑立在地上。但是伊利欧斯反而放声大笑说:“你的想法很好笑,如果要你用那种方式偿还的话,早就向你索命了。可这是不同的问题,还不如你也讨厌我好了,而且我的心情也会比较安宁。说真的,你即使现在回去村落,也是不到几天就会陷入疯狂的,干脆不要回去,死在这里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现在那把剑……”这一霎时,伊利欧斯的声音忽然断掉,他睁大眼睛,脸上有些痉挛,突然判若两人般地怒气冲冲吼说:“那剑!你那把剑是从哪里得来的?”奈武普利温一副不知所以的表情。仔细打量他年轻时的脸庞,五官比现在更细致,比较接近美男子的外貌,特别是眼神,英气勃勃。
“当然这是我的老师铸造并送给我的东西,有什么问题吗?”那一瞬间,伊利欧斯的话嘎然停住,痛苦地呻吟一下,才问说:“那个真的是……所谓你的老师……欧伊农匹温那老人所铸造的吗?如果真是事实的话……喔,实在是……”达夫南成为大约发生在十多年前的事件的新目击者,自己觉得非常离奇,正专心听著他们的对话,视线也自然而然地瞟往奈武普利温拄在地上的剑。那剑与其说是砍伤了什么,反倒比较像是被涌出的血给完全溅染般,整支剑刃都沾了血,而令人惊讶的是,剑身上也出现了达夫南曾经看过的文字。
你的血是否也已经预备等候著。
从奈武普利温那里借来,得到银色精英赛冠军的剑,也曾出现同样的字句,达夫南记得很清楚,当那把剑砍上玛丽诺芙的颈部、沾染上鲜血时,也曾经出现过字句……啊,应该是这样的,奈武普利温曾经带去大陆,也曾经借给达夫南的那把剑,是奈武普利温跟欧伊农匹温学习后,从小就开始使用的;而那把剑,就是现在的年轻奈武普利温手中拿的那把。
但是,无法了解伊利欧斯究竟为什么而吃惊。
“欧伊农匹温老人所铸造的剑上……都会产生那种字句吗?”“虽说都会产生某些文字,但这种字句只有在给孩子们的剑上才会有,目的是想给初次杀人的小孩一些警戒。我也是小时候拿到这把剑的,但您是不是也——”奈武普利温说到这里时,伊利欧斯突然从背后咻地抽出一把剑,割了自己的手腕,那把剑不知磨得有多锐利,手臂上立刻就出现微细的裂纹,很快的,鲜血便汩汩流下来。奈武普利温吓了一跳,马上起身要压住伊利欧斯的手,但是伊利欧斯使出仅存的力气,粗鲁地甩开他,并将鲜血抹在自己的剑刃上。
就如达夫南所预料的,剑的表面出现了和奈武普利温剑上同样的字句。现在伊索蕾的佩剑,是继承自伊利欧斯的,而在大陆时,已经证实过她的剑上会产生和自己的剑一样的文字。
伊利欧斯的嘴角微微露出嘲笑,先是用咬牙切齿的语调低声说著,然后便无法忍住受到伤害的自尊心而高声吼出:“很好,我终于知道那个老头是如何彻头彻尾地将我愚弄了,从头到尾,他就打算要耍弄我。用那不怎么样的同情心……让我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他是不是以为总有一天我会向那家伙的学生下跪认错,所以才那样浑然无事地过日子,然后就死掉?为何当初他什么话都不说?我犯下了那么多错,刚才还如此蛮横,难道他就是想要看到我陷于罪恶感的悲惨样子吗?用那种方式让我连转还的余地都没有,即使我都要死了,也无法回报!这个可恶的老头!会下地狱的该死老头!”伊利欧斯因无法克制自己的暴怒而气得直发抖,身上再也找不到半丝先前的冷静。从那在愤怒之余几近诅咒、越来越激烈的吼声中,达夫南读出了埋藏在其中的矛盾情感。表面爆发出来的愤怒和恶言深处的悔恨,对于再也无法转还的事深藏著遗憾,也可以发现他基于自尊心,不得不这样表现。达夫南从伊利欧斯的举止中感觉到他并不是个贤者,也不是个完人,他可以为了维护自尊心,毫不迟疑地伤害自己;这样的人,现在究竟是怎么了?而年轻的奈武普利温,也不像现在的他那样,会站在对方立场思考。
“为什么如此辱骂我的老师?请您说出理由来,如果继续这样,我也无法再忍气吞声了。”这一刹那间,伊利欧斯竖起的金色眉毛,瞪著奈武普利温,那表情和伊索蕾之相似,让达夫南吓得全身一震。
“如果无法忍受,你就打我啊!放著等死和直接打死确实不同,与其慢慢等死,痛快死掉还比较好,这样,在要死之前,我的心境也变会得安宁多啦。”“我真是无法了解您在说些什么,究竞是为什么呢?我的老师到底没告诉您什么呢?祭司大人,您的那把剑……那把剑也是我的老师铸造送给您的吗?”伊利欧斯没有回答,只是一边咒骂一边站起身来。虽说身体已经恶化到必须拄著自己的剑,才可以勉强站起来的程度,他依然蹒跚地迈开步伐,然后,他就走进了浓雾之中不见了,不久后再出现时,伊利欧斯手上拿著一把像是红色碎石的东西。
伊利欧斯直直走到奈武普利温面前,困难地吐出一口气之后才坐了下来。他在指尖加上魔力,往地上一画,就像用雕刻刀刻过一般,刻出一条线来;然后用这种方式画出三个同心圆,并在其周围写下五个符文(Rune),再将红色石块放置在中央,形成相当简单的魔法阵。
也没念咒文,那同心圆居然就整个冒出了红光圆柱,射向空中。这时的伊利欧斯就好像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般的疲惫。
不久之后,红光以扇形般扩大,掩住两人的身影。
不知经过了多久的时间。
达夫南再次看到两人时,伊利欧斯已经平躺在地上,而奈武普利温则好似看到什么无法相信的事般心慌意乱,以微微沙哑的声音说:“我好像明白了,祭司大人,您在安塔莫艾莎和我之间,无意间救了我,内心一定很不愉快。不管怎么说,像我这种无礼之徒,毕竟比不上长久追随您左右的学生,却偏偏救到我,您当然会这样。要埋怨您……也是可以的,但我却不想那样。现在您把生命过继给我,我已经很满足,也相信借由这样,我一定可以尽力做些大事。”在最后一刻,伊利欧斯并没有结结巴巴,而是直接说出来,他用尽剩余的气力,以低沉却清晰的声音断断续续地说著:“反正你也不是可以一直活下去……幸运的话,能多活十年就算是蛮成功的了,可是别以为我是原谅你才为你这样做的。欧伊农匹温任意加诸给我的包袱,到了这最后一刻,竟还给我这种心理压力……啊……但我这个人可不会欠人人情债的,不对,现在应该说我不会欠著人情债而死。那老头竟让我到最后还遇到这种事情……死了以后,一定要去讨个公道……别的事不管,只拜托你一件事,将我的尸体干干净净地处理掉,让谁也找不著……让死掉的样子被人看到……这种事我想了好几次,还是不愿意。”刹那间,奈武普利温再也忍受不住悲伤的心情。
“祭司大人,您为何要那么固执呢!连给孤单的伊索蕾留个坟墓也不愿意吗……?那孩子在没有您的世界会怎么活下去,您比谁都清楚,为什么还要那样做啊!弃那孩子于不顾而来这种地方牺牲自己的性命……祭司大人,您的生命中最重要的到底是什么啊?摄政阁下算是什么东西?真相是什么?正义又算是什么?只要伊索蕾能够幸福,其他根本就不重要,但是为什么祭司大人您却不留在那孩子身边?要死也该是像我这样的人死才对呀!”但是,伊利欧斯不再回答了,只有奈武普利温的声音回荡著,剌痛了达夫南的心。
“没有祭司大人您的月岛会是个怎样的地方……我也不知道,岛民们能够接受由另一个人来担任剑之祭司吗?我虽曾在私底下发誓过,但结果还是无法代替祭司大人牺牲。一次错过的事就变成永远错过的事……无法得到原谅的我,即使最多也不过再活十年,也不再畏惧了,那种事对于没有希望的我来说,已不算什么了。可是,现在只有我独自下山……回去……向伊索蕾说祭司大人您再也无法回去了……还不如把我留在这里,让祭司大人您回去……这样比较好……我不想看到伊索蕾的眼泪……真的,真的是不想看到啊!”伊索蕾的眼泪……听到这里,达夫南的心情并没什么变化。现在的伊索蕾已经变成没有眼泪的少女,但她乍闻父亲死讯时到底有何反应,实在令人无法想像——然而,若她哭泣,他一定也会忍受不住……树林变模糊了,达夫南看到他们两人的影像上出现了新叶的轮廓,这时他的精神才振作起来。虽然刚才那两人所在的地方也是树林,然而达夫南很快就发现,这里和他走过来的树林风景不同。
由于担心陷入无法回头的恐怖中,达夫南后退了几步,一面祈愿四周会再变回原来的森林,一面赶紧飞奔往入口处。
可是冰冷的恐惧与痛苦却钻刺心胸,奈武普利温曾和伊利欧斯杀死的怪物格斗过,当时是不是也和耶夫南一样留下了致命的伤口?是伊利欧斯祭司为奈武普利温做了某种特别的仪式,才延长了他的寿命,但那样也大约只能再多活十年?若以当时伊索蕾的年龄推断,如今时间已经不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