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呀,达夫南,好久不见。”在上山前往思可理学校的途中,听到有人喊他,于是停下来转过头,想不到竟是拄著剑、独自跨坐在近处石头上的贺托勒。听说他自愿前往沉默之岛上的守备台,不知何时又回来了。
“有什么事?”“嗯,没有。只是高兴就叫叫看而已。你要去思可理。”他身上穿著镶嵌土色铆钉的皮革背心,厚实的腰带上系著短剑,戴著陈旧的手套,头发没有好好梳理,只是草草地拨向后面。当两人面对面的时候,有一种好奇怪的感觉,好像贺托勒与自己之间发生的事,全都是几百年前发生的,已经全被遗忘了……这种感觉真的很微妙。
贺托勒是岛上土生土长的少年,自然愈来愈像岛上的老一辈,但是达夫南却像是被风吹到遥远地方的种籽一般,脑海里充满了永远离乡背井的想法。
在银色精英赛中,两个人没有机会决斗,往后也没什么可能决斗了;两人的路曾经一度交会过,如今是再也不会有交点的了。
……这种想法也许是达夫南天赋预知能力的一部分。
“那么,再见。”达夫南说完之后便转过身,感觉到背后的贺托勒轻轻地笑了一下。这是预知能力极端敏锐的瞬间,即使没有回头也知道。
贺托勒为什么笑,难道说一切真的都过去了,连个结果也没有,还是说又会发生达夫南无法预知的事?达夫南上山前往思可理学校。
达夫南不久前便已经察觉到,其他小孩对自己的态度变得奇怪了。在刚进思可理学校时,达夫南曾经是被蔑视和排挤的对象,经过一些事件以后,更完全被孤立;但是从大陆带回银色骸骨以后,他就又变成大家畏惧的对象。男孩们明显地躲著达夫南,万一要交谈,也一定会非常谨慎小心。
倒是少女们的态度比较特别,之前思可理的女学生们和达夫南之间,就像牛和鸡对看一样,都故意对彼此视而不见,但现在,女学生们的态度却明显地变得温和了。
如果单纯说是对带回银色骸骨的少年的一种憧憬或好奇,也说得过去,不过事实并非如此。达夫南苦思了几天之后,终于完全了解了她们的态度,那种态度就跟培诺尔宅邸的仆人们所表现出来的一样。
不过,达夫南并无法了解这其中的原因。在培诺尔宅邸的时候,自己是以伯爵养子的身分得到最高待遇的陌生少年,不管是仆人或侍女,不但不敢疏忽怠慢,甚至多多少少也有些阿腴谄媚。不过在这里,达夫南和她们没有区别,同样只是学生而已。
那天,午餐时间过后,有一点迟到的达夫南,一进入教室内,就看到所有的学生都没坐在位子上,而是像蜜蜂各自飞立般,团团围站在桌子边。
刚好杰纳西老师也比较晚到,达夫南以不知所措的表情看著他们,觉得不想和他们一样站著,就找个适当的位置坐了下来。就在达夫南坐下来的同时,其他的学生们也开始默默地寻找与达夫南保持一定距离的位置坐了下来。
难道需要闪避到这种程度?当达夫南正因此感到不开心时,听到有人拉开隔壁椅子的声音。不是别人,正是莉莉欧佩。
“有一点迟到喔?”虽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话,但那一瞬间,达夫南才发现教室内无论是谁都不敢比莉莉欧佩更早说话,等她开口了,其他人才慢慢地开始各自聊了起来。
过了一会,杰纳西老师进入教室,开始上课。
心情变得怪怪的达夫南,听起课来有一点恍惚。这一天,杰纳西老师说到从古代王国流传下来的一首叙事诗,因为担心学生们无法了解,所以用简单的古代故事来解释。
“纺织姑娘艾碧拉”是描写一个年轻人爱上某个美丽小姐的故事。一个经年累月在各地旅行的年轻人,有一天来到偏远乡村的入口,从一间小房子的窗户望进去,被里面坐著织布的小姐给迷住了。从此以后,他就再也无法离开那个村落,每天到了那个时间,他都会来到相同的地方眺望小姐,小姐也常在那个时刻坐在窗旁织布。
刚开始,年轻人只要看著她,就会心满意足,但最后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她、和她说话。终于,年轻人鼓起勇气,去敲她家的门,但是来应门的却是个难看的男子。年轻人以为那男子是小姐的丈夫,连一句话都没说就溜走了,也离开了村落。但是,才过了三个月,他仍然压抑不住内心的思念,再次回到村落,找到那户人家。
年轻人做了好几次深呼吸,鼓起勇气敲门。万一这次出来应门的是小姐,他打算跟她告白自己的心意,之后就可以没有任何留恋,再出发到遥远的地方去。但是年轻人的希望再次落空,出来应门的还是那个难看的男子。
“太过分了……小姐真的是那男子的妻子吗?”“不是,不是那样的。”“太好了!那么是妹妹吗?”杰纳西老师只用微笑回答这个少女的问题,然后继续说故事:这次,年轻人没办法就这样转身走掉,怀抱著即使死在那男子手中也要向小姐表白感情的决心,恳求说如果可以亲耳听到小姐说一句话,就再也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不过,令人吃惊的是,那难看的男子既没有打他,也没有赶他走,只是露出了怅惘的笑容,并且带他进入屋内。
达夫南脑海中感觉到某种印象渐渐地具体成形,现在心不在焉听到的故事正好和他的记忆相互交叠。
年轻人在屋内看到还在织布的小姐,于是走到她面前:她近看比远看还要来得漂亮,年轻人几乎是到了无法呼吸的地步,于是跪在她的面前,吐露了自己的心情。
你白皙纤手将朱红的丝外端与内端交织在一起的时候连我的心也一起织了进去,你知道吗?你的红酥手将银色的针缝进与缝出,忙著扎针的时候连我的心也残忍地一起缝了进去,你知道吗?“哇啊……”一位少女受到感动,两手捣住了口,不过却引来隔壁莉莉欧佩嘲弄似的冷笑声。
不过小姐完全没有回应,她连头都没有抬一下,只是继续织布。最后年轻人泪流满面,望著难看的男子,但那男子也只是吐了一口气。莫非那小姐是聋子,还是哑巴吗?难看的男子摇摇头,向小姐说:‘艾碧拉,到此为止。‘果然,小姐织布的手马上停了下来。
那一瞬间,达夫南脱口说道:“那小姐是人形娃娃啊,一辈子专门用来织布而设计出来的魔法娃娃……”杰纳西老师吓一跳,看著达夫南说:“你怎么知道呢?在书中看过吗?”达夫南的确是在书中看过;在培诺尔伯爵的城堡时,曾经读到卡纳波里的魔法人形娃娃的故事,其中就有年轻人爱上织布人形娃娃的故事。魔法娃娃虽然外表和真人一样,却在制作时就被魔法师施加了特定的任务,并且必须反覆执行任务,直到坏掉为止。
达夫南差点说出曾在大陆上读过那个故事,幸好及时忍住了。
对月岛的人来说,古老王国不在大陆,而是存在于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要说大陆上有记载古老王国的书,是绝对不可能的事。不过在他为自己的态度犹豫时,达夫南还是按捺不住那股错综复杂的情绪。
“喔,在藏书馆……看到的。”不久后就下课了,达夫南抬起头一看,刚才上别的课程的欧伊吉司,不知何时已进来坐在旁边。
“在想什么?下课后和我一起去藏书馆好吗?”达夫南看著欧伊吉司,觉得只有这个小孩不会像其他小孩一样为难自己。那时莉莉欧佩早已离开,达夫南察觉到她就像以前的贺托勒一样,可以左右思可理学校的气氛。
那是与贺托勒不同的权威;贺托勃是以跟随他的少年们为中心所组成的圈圈,而莉莉欧佩则好像女王般统领著少女们。贺托勒在学校时,孩子们会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看到他殴打像欧伊吉司这样的孩子时,可以很快就抓到情势,也跟著乱打一团。但现在其他小孩为了因应莉莉欧佩捉摸不定的心绪,则一个个都变成了最乖巧的小孩。
他们会不会将莉莉欧佩和自己配成一对?当达夫南心里产生这种疑虑时,脸颊不禁出现红晕,并决定不再理会小孩们和莉莉欧佩。
陷入复杂情绪的达夫南,没有马上回答,于是欧伊吉司追著说:“嗯呀,好久没去了,叔叔看到达夫南也会很高兴的,喔?一起去,我借来的书也该还了。”达夫南这才想起昨天和杰洛叔叔约好的事,于是一面点点头,一面说:“我也想一起去,不过思可理学校下课后,暂时有事要去处理一下,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可以吗?你先去那里等我好了。”“先去的话……嗯,也好,我先去那里看书,你很快就会来了吧!在那里看书即使等几个小时也不会无聊,不要担心我,尽管去了再来。”达夫南来到月岛已经匆匆过了两年,在这期间,不管是已从小孩长大成人的贺托勒,或是已懂得利用其摄政女儿身分的莉莉欧佩,欧伊吉司都和他们不同;纵使时间流逝,他仍像是一点都没有长大的孩子。欧伊吉司说完了话,马上绽放笑容,达夫南看到他的样子,心中觉得一阵温暖,不禁贸然地说:“欧伊吉司,你总有一天会接手杰洛叔叔的工作吧?一想到届时你就要帮我挑选书,就觉得有趣。”不过欧伊吉司却像是有点受宠若惊。
“唉呀……什么,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现在的我和杰洛叔叔比起来,读的书还是太少了……只是……虽然喜欢读书,只有那样的话……”“什么话,月岛上除了你之外,还有谁可以接替杰洛叔叔的工作,叔叔也最属意你吧。”老半天后,欧伊吉司才小小声地回答说:“如果那样的话,当然是很好,但是……”达夫南听到这,不禁露出微笑,觉得欧伊吉司只是自信心不足而已,这可以随著年龄的增长而慢慢地改善;自己要是有什么地方可以帮助欧伊吉司,就会帮他……虽然和欧伊吉司已经认识很久了,但是像今天这样,真诚地想要帮助他,倒还是第一次。喔,不是只有欧伊吉司,达夫南到现在为止还没有对谁有过这样的心思,因为他连自己都无法照料好了。对他而言,在拼命的打斗中,应该是去爱那些先给他爱的人才对,不可能先去拥抱那些什么都无法给他的人们。在他与爱他的人之间,他总是扮演弟弟的角色。
不过,像耶夫南或奈武普利温对他的那种关怀情感,达夫南自己也具备,而且现在已经到了可以付出的年龄了。
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感情呢?应该是从下定决心忘掉伊索蕾,将炽热的感情沉淀,加上目睹身旁倒下的同伴时的情感淬链,所产生出来的另一种变化吧。
达夫南与欧伊吉司分开后,慢慢地走上长满白扁柏树林的山坡。
清凉的香气已经开始弥漫。雪白扁柏树林稀稀疏疏地从山脊的入口开始延伸,然后长满北边山谷。若顺著山谷一直走下去,就可看到通往上村的隘口。不过今天不需要走到那里,因为在完全看见山谷的轮廓之前,已经瞧见了杰洛的身影。
“你来了,到这里来。”通常只有在藏书馆才见得到杰洛,像今天这样和他在外面见面,总有些不习惯。达夫南跟随著他走下山谷底,他们不走通往上村的上坡路,而是走到由一块块岩石填满的海岸边。岩石阴暗处还残留著雪的痕迹,拨开杂草往更深的地方走去,经过散落著圆形、方形等各式各样灰色石头的院子后,进入到由花岗岩组成的峭壁下方,有一处由扁平石头堆叠起来的地方。那地方看来就像被平放的书般整整齐齐,旁边门框似的矗立著两块巨石,再往里走有个像是被特地磨得晶亮的石壁,石壁右边有道幽暗狭窄、仅容飞鸟的小缝隙,看起来像是个秘密入口;再转过两个弯,还看得到继续往内延伸……欧伊吉司将准备归还给杰洛的书夹在腋下,往藏书馆的山坡地走去,一边回味昨晚熬夜读到的内容,自顾陶醉,雀跃不已,一边还烦恼著这次要从杰洛叔叔上回推荐的书籍中挑选哪一本。他正以这种悠闲的心情踱步向前。
昨晚读到的是有关古老王国的英雄故事,与今天杰纳西老师说的“纺织姑娘艾碧拉”属于同一种叙事诗,欧伊吉司特别钟爱这类的书籍,他会主动问杰洛叔叔是否还有与诗相关的书。他热衷到甚至会熬夜背诵特别喜爱的部分诗句。
虽然欧伊吉司也背地里偷偷写诗,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写出满意到可以给别人看的作品。他从杰洛叔叔那里听说古老王国有所谓“吟游诗人”,欧伊吉司想,如果能成为一个吟游诗人该有多好,那样的想法常常在他脑中盘旋——而且他也不是完全没有那样的天赋。
枝叶扶疏树荫蓊郁水渠霞光景色心悬磨损长靴漫步涌泉源乌发少女盘坐吹角笛这是首欧伊吉司喜欢的诗,但却忘了后半首的内容,于是他一边走,一边翻书。书很大又很重,他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捧住,翻了翻后,又看到喜爱的地方,不知不觉就从那地方开始读起来了,一翻页时,竟然就踉踉跄跄,双脚打结。
碰!四脚朝天的那一瞬间,手上掉落的书咕噜咕噜地滚到山坡下,惊慌失措的欧伊吉司连疼痛都忘记了,立刻一跃而起,追赶而去,但是跑没几步就呆站住了。
“在路上读个小纸块儿也会弄得四脚朝天,还真是个好笑的家伙哩。”“喂,地鼠啊,你带来栗子了吗?”欧伊吉司吓得脸都发绿了,虽然没看到艾基文,但却看到大约有五名少年,像正等待著似地围在自己掉落的书本旁。
贺托勒毕业以后,小孩们欺压他的事少了很多;而且又因为有达夫南在,优劣之势日益显著,欧伊吉司也因此可以比较无忧无虑地放心过日子。但今天却突然像是误陷狼窟。少年们也不笑,只是耸肩,其中有几名伸出脚来踹著书角。
要是从前的话,欧伊吉司会马上跪地求饶,但他自从和达夫南熟稔以后,自身也有了一些改变。他虽然心中犹豫,开口却是斩钉截铁:“把我的书还来。”“来拿啊。”极简单的对话。他们之中包括曾经和艾基文混在一起的小孩,也有和贺托勒一起参加银色精英赛的里寇斯,长脚但个性粗暴的皮库斯,以及没什么力气却会动残忍坏念头的卡雷。
“这个……”“这不是你的书吗?书这种东西我们是不会去碰的。”欧伊吉司向他们又靠近一步,五名少年有的用脚尖在地上转圈,有的两手摩拳擦掌,正等待接近中的欧伊吉司。
再次迈开脚步时,欧伊吉司突然感到一股强烈的不安感拉住了脚后跟,不过他心意已决,即使状况再怎么糟糕,不过就是挨打罢了,这一次若还是怕得求饶或者逃跑,自己就再也无法找回自尊心。心中一面那样想著,一面踏出了下一步。
欧伊吉司走到他们面前站住为止,一直都没事,他弯下腰要捡起书本,正在心疼著书皮在地上滚过又被这几名少年用脚踢过而受损,想著该要尽最大可能去恢复干净的时候,他专注得暂时忘掉了刚才的不安感。
砰嗯!肋下的痛楚都还没来得及感觉,另一只脚又往他的太阳穴用力踹下去,欧伊吉司神智晕眩的同时感到脸颊上有液体流下来。
砰!咚!砰!没有任何言语,无论是打人的少年,被打的少年,全都紧闭双唇。五名少年的脸上没有一丝嘲弄或玩笑,里寇斯忍住愤怒似地紧紧咬住嘴唇,卡雷的脸上也看不到平时挖苦似的笑容,他们虽然欺侮欧伊吉司已经很久了,却不曾像这次那样残忍无情地痛殴他。
欧伊吉司本能地用两臂护著书,在被蹂躏的草叶碎片与土块之间挨揍,他脑海中闪过一道来历不明的光,比起皮肉之痛,他更害怕那道光慢慢地消逝,那是什么光?无法抵抗的身体,像电流般痛苦流窜的东西是什么?一切正如爆竹般炸开来……接著,踢在身上的脚慢了下来,有一个声音在头上方说:“代替朋友挨打的心情是很糟糕呢?还是非常甜蜜呢?”所有的少年接著开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辱骂欧伊吉司。
“银色精英赛冠军又有什么好嚣张的!那坏蛋只是从大陆来的垃圾而已!”“外地的流浪汉根本没什么可信的……对于那种王八蛋,我们什么也不给,绝对不能给。”“没有剑的话,那小子就打不过我们,你一定要转告他这句话,知道吗?”“回去把你身上的伤仔细地给他看……怎么被修理的,毫不保留地告诉他,我们什么都不怕,他生气的话,叫他马上来报仇啦!”他们的声音听起来没有一点胜利的滋味,反倒像是将这段时间压抑下来的情绪发泄似地粗暴大喊而已。欧伊吉司慢慢恢复神智,脑海中闪烁的光又再度明亮起来,像垂死前的疾呼那样地豁然明亮。
“你们、你们全是些……不敢直接站出来的胆小鬼……”欧伊吉司倾斜著身体,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少年们啼笑皆非似地皱起眉头。
“你说什么?”“现在这小子在说什么?”欧伊吉司好不容易站起身来。他虽然全身伤口累累,但胸膛前仍然怀抱著书不放。
“你们虽然可以打我……是,是啊,虽然可以尽情地打我……不过绝对,不能迫使我、让我、屈服……”欧伊吉司记不起什么时候达夫南和他说过这样的话。是了,在大陆曾经是达夫南的朋友,那个少年说过的话,现在欧伊吉司终于想起来了。那是他一直想要说的,特别是在这种情况下,一定会想要说的话。
“这是因为……因为我是个拥有自由意志的人!”说话的同时,欧伊吉司弯下身体,正面朝皮库斯的肚子用力猛冲过去,趁著皮库斯倒下的那一瞬间,他集中剩下来的力量,一口气地逃跑了。
少年们一时之间好像吃惊地直眨眼睛,他们从未想过欧伊吉司会从他们的手中逃脱,更别说像是这样攻击某人后一跃而起溜掉;欧伊吉司不再是只要被打一下就放弃抵抗、跪地求饶的小子了。
不过,少年们没多久就回过神来。
“喂,去追吧!”“去揍死他!”他们长久以来就看不起欧伊吉司,即使欧伊吉司说的话再正确,都无法获得他们认同。而且要抓住已经受伤到一跛一拐的他并不难,因此他们立刻冲上去。
而欧伊吉司则是猛跑。
欧伊吉司自己纳闷,曾几何时他这样使尽全力奔跑,这样往前直冲;以前因为偷听到达夫南和贺托勒上村决斗的事,而被艾基文追的时候,他也只是很害怕而已,没有产生像现在这样坚定的意志。欧伊吉司不知道他的速度,他从未像现在这样展现自信而不同的一面。
欧伊吉司第一次发挥最大的能力跑得飞快,如果追他的是艾基文,早已远远被他甩掉了;但现在追来的人是脚又长、体力又好的少年们,而且他们也正为不能如预料中很快抓住欧伊吉司而懊恼。
欧伊吉司从来不知道,原来反抗逼迫自己的人会如此痛快。自己不但不是他们的玩具,甚至还是可以教他们难堪的少年。一时间甚至暂时感觉不到全身上下被殴打的伤痛;欧伊吉司跑了又跑,终于跑到了藏书馆。
虽然他本来就是要来这里,不过现在跑来也是因为这里有杰洛叔叔在。这时候杰洛叔叔应该不会离开藏书馆,而只要有他在就足以赶跑这些少年。欧伊吉司心想,这样自己就可以阻止他们的计划了;往后,要是做得到的话,也可以一直这样做。
连敲门也没时间,欧伊吉司呼噜地用力推门要进去,却打不开门,再推一次,只是当啷响,锁住了吗?“叔叔!杰洛叔叔!”没有时间了,那几名少年已经追到山腰下了,焦急的欧伊吉司双手把门拍得砰砰大响。
“叔叔!是我!欧伊吉司啊!请帮我开门!快一点!”没有任何回应。
沿著岩石之间的小径,经过一片破碎的砌石地,所到之处并不阴暗也不潮湿。突然间,一道强烈刺眼的光照射下来,如海市蜃楼般出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被绿盈盈苔藓以及长草所覆盖的空地。
四面的峭壁像老木的树干般被一层干燥的表皮覆盖著,草绿色的地衣,密密麻麻地为悬崖涂上一层颜色,朝天际向上伸展几百公尺的峭壁,其表皮的皱纹也一直延至最顶端。抬头望上去,可见到像是中空的树干尖端那般不规则的龟裂,露出蔚蓝的天空;正午的白色太阳闪闪发光地映在眼前。
在那里,立有百余来块老朽的石碑,有的倒塌,有的变色,还有像是好多人合葬在一起、刻满碑文的大石碑。
绿色的草尽情生长,正是长出小白花的季节……没有人造访的期间,这地方的时间依然不断流逝。也就是说,隐藏的庭院、月岛的秘密、那峭壁每个角落开出的熟悉花朵,上天给予它们的时间和给予我们的时间是一模一样的。
一瞬间浮现的是戴斯弗伊娜祭司的话语。
在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不断在流逝。
那是在达夫南的世界以外流逝著的时光,是他一直无法得见的月岛模样,是被山群所掩盖的过去。峭壁各个角落如同干净到发亮的碎石堆,这是古老土地遗留在这时代的一块碎片。
过了一会,达夫南低声问道:“是谁的……什么人的坟墓呢?”杰洛先穿梭在石碑群之间,走到一个地方停下脚步,比个手势要达夫南过去,达夫南走近仔细端详石碑上刻的文字,因为碑上是用卡纳波里文所刻写,他看不懂,不过还是能看懂棍子形状表示的数字。
“耶索德世(Exodus;移居)三十二年……十二月……”达夫南心念一转,这里埋葬的是卡纳波里抵达月岛那惟一一艘船上的人们啊,他们上岸以后开始使用新的年号来记年。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岛民已忘记新年度是自己所创造的,也不再使用卡纳波里时代承传几千年的纪年;所以纪年才会与大陆使用的相差无几。
杰洛开口稍稍解释了石碑上的文字:“所有的花都埋葬在地底下的……冬日之影镜……先行离开世上回到古代祖先那里……只有内疚……”杰洛转身面向达夫南,说道:“我很久以前就全将碑文读过了,他们认为死了以后可以和伟大的祖先一起生活而感到欢愉,反而担心留在世上的人们,逝者果真会和卡纳波里的祖先灵魂一起幸福地生活吗?”达夫南低头看著各种大大小小的石碑,面临到解读的困难,这时他想起恩迪米温为首的幽灵少年们,他还不知他们的来历,这其中会不会有他们的坟墓呢?“石碑上也有刻上亡者的名字吗?”“虽然有些已无法辨认,但大部份都刻有,这里就刻著……拉布图斯拉的名字,就是‘拐杖‘的意思。”“您刚才说之前就全部读过了对不对?或许……您有看到‘恩迪米温‘这个名字吗?”“恩迪米温吗?”他好像对这名字没有印象。于是,两个人一起在坟墓之间来回找寻,在可以辨识的石碑碑文之中,并没有恩迪米温的名字。
看完最后一块石碑后,杰洛看著达夫南发问:“为什么要找寻那个名字呢?”达夫南摇著头,这不是简单几句话就能说清楚的,而且他也不确信杰洛会不会相信他说的话。
“比这问题来得重要的是……您为什么带我来这里呢?”“这个嘛,先不说那个,你觉得到这里看过之后,有什么感想没有?”达夫南想了一下回答说:“像是撞见了谁……所收藏的旧日记一般的心情。”杰洛垂下头来看著地面,发出笑声;不知道是不是感染到这里的气氛,他的笑声听起来有些无奈。
“你说得对,那正是我要给你看的——死去的卡纳波里已经石化掉的尸体啊!这里埋葬的不只是人,而是文明;这里的一切代表著如今我们已不再拥有的瑰丽文明。我第一次来这里是和伊利欧斯一起来的,那时我们俩还是好朋友。他比我更早发现石碑,我们满腔热情地谈论著月岛的未来。现在朋友没有了,留下来的只有墓地而已……达夫南,也许你不相信我的话,这地方有时会出现幽灵。”达夫南胸口像有某个东西忽地掉落下来,反问道:“您说幽灵吗?”“不相信就当我是说梦话也没关系,不过我……你也知道,我白天通常守在藏书馆,到了晚上有时会来这里,看能不能多少感染一些死去文明的香气。我会像疯子一样踱步走来,有些日子,整夜在这里对著石碑,把心里想讲的话发泄出来,我抱著倒塌的石碑,接连几个小时沉浸在思索中。为什么我会现在才出生,被桎梏在文明都已凋零掉的衰退土地上受苦;我出声叫唤亡者,并且埋怨他们;我想要知道他们的灵魂有没有和魔法王国伟大的灵魂在一起,果真如此的话,就算我自我了断残生也没有半点遗憾。我想要到他们的世界去。我常常胡思乱想到清晨……”没有人能光看表面就完全认识一个人。看起来像是对万事都很洒脱,温和且沉着的杰洛,居然是个被抓不住的虚幻希望所攫住的彷徨之人,怀抱著奉献所有的疯狂热情。然而其他人何尝不是如此难以看透?达夫南原以为是完美天才的伊利欧斯,私底下却有著因为自尊心的刀刃而伤害自己的矛盾性格;看起来像是热心照顾每个人的戴斯弗伊娜,在年轻时也曾有著为了自己疼爱的弟弟,而牺牲别人的自私心态。
还有,虽然达夫南到现在还不清楚,但看来不被任何事物所束缚,说起来像个怪人的奈武普利温,也和达夫南原本的印象不同,有一段无法割舍抛弃的过去。
“我那样度过了数十个夜晚,我夜夜都无法自制地想要来这里;就这样,一直到某个晚上,我读著碑文,在那边,就在那最大的坟墓前睡著了……”在一座偌大的坟墓前,一边角落里立著一块快要倾塌的五角形狭长石碑。突然间,达夫南似乎看到杰洛手提油灯照著那上面刻有的数百个小字,一字一字细读的模样,如同幻影般忽地闪现在大白天的太阳底下。
“在我从浅睡中醒来时,虽没睁开眼睛却可以感觉到我周围有数十个人。现在的我因为耽溺读书,身体才变得这么不灵活;不过年轻时,我也和其他的小孩一样,被强迫学习棍棒护身术。因此当身体一被刺激到,我也不自知地就做出反射动作,我佯装睡著,眼睛微开观察周遭,果然,在那里有衣著飘逸的男子与女子,像幽灵一般……喔不,应该说,他们是真的幽灵在那里出没才对;更令人惊讶的是……虽然到现在我无论如何还是很难相信……原本在我四周围的倒塌石碑,居然全部竖直起来,在那里还矗立著青翠绿石砌成的高耸建筑物。”杰洛正努力描述出夜晚的幻象,虽然现在周边环境仍是在明亮的太阳下,但达夫南对杰洛所说的状况,真是太清楚不过了。回想起第一次碰到幽灵少年的时候,村落的模样不也是变得不同,而且也出现刻有亡者名字的方尖碑!另外,刚抵达月岛时,也曾有一次亲眼目睹月岛的景色突然完全改观的经验。
“我动也不敢动,周围的透明幽灵们一面在绿色石屋进进出出,一面谈笑;他们的仪态与行动看起来如此神圣,像我这样的人居然偷窥他们,让我感到真是大为不敬,我想光是偷窥他们这件事,就足以当作死罪了吧!被这个想法困扰著,我除了装睡也别无其他选择。”“那么他们……如何消失的呢?”“嗯,说来好笑,我真的又睡著了。或许是因为当时虽然有些紧张,但同时也沉浸在一种不可知的安详之中,而且我也企图想要在睡梦里实现与他们同化的心愿。再次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了,周围有的只是跟平常没什么两样的倾倒石碑而已。之后就再也不曾看到他们了。那些高贵的灵魂们……他们是不是石碑的主人,不是的话……会不会是从魔法王国迁移到这里的,也就是卡纳波里的祖先……”达夫南轻晃了几下头,又犹豫了一下,结果还是不得不说。他开口说:“杰洛叔叔,您所看到的不是梦境也不是幻觉,而是实际的事;即使其他人都不相信,我也不会不信。他们是这块土地上的另一族群,一直在看著我们,已经看几百年了。他们甚至还记录著发生在我们之中重要的事,那里刻有月岛上所有亡者的名字,那方尖碑……”“你在说什么啊,达夫南?”杰洛惊讶地转望达夫南,因为他一下子就吐露出太多的事,听起来反倒像是取笑或是谎言。
达夫南停顿一下,又再度斩钉截铁地说:“大叔,您所看到的幽灵们,我也曾经看过,我所看到的是小孩们,他们和我合得来也一起玩耍。就是上回我从峭壁掉下后昏迷不醒那段期间……你记得吧?那时我的灵魂正和他们在一起。”“那是……真的吗?”杰洛的声音听起来有一点颤抖,其实达夫南也同样非常兴奋,因为这也是他第一次具体说出幽灵的事。
“那么你……从他们那里听到了什么?他们的来历到底是什么……你知道吗?”达夫南只能摇头。
“不知道耶,他们没告诉我,那时我忘掉自己是谁,只顾和他们一起玩。因为和肉体分开,于是乎处于一种失去真实感的状态……也就是说,我当时也是只有灵魂的状态,就是灵魂出窍到外面逛啦。”事实上那不是他第一次和恩迪米温他们见面;他第一次遇到幽灵,并因此消失那件事,只有奈武普利温等几个人知道。
突然,杰洛伸出手抓住达夫南的肩膀。
“全说出来,他们说的话……尽管不知道他们的来历,但不管是什么事情我都想听。记录我们的亡者又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对月岛的事全都知道吗?”虽然杰洛自己也明确地说他看到的绝不是梦,但其实心里还是有点疑虑,因此当达夫南确认了杰洛看到的事,那快乐已经到达感激的地步了。
不过达夫南可以说的事其实并不多。他断断续续地,才说到恩迪米温曾说“自己是在好几百年前就已经死去”,再从刻有亡者名字的方尖碑,说到岛内景致改变的记忆,还有睡在圆珠洞穴里的事,最后才说到有关幽灵小孩口中所称其他“大幽灵”的存在,达夫南踏入他们世界的事不可让他们知道等等。
杰洛垂著头沉思一阵以后说道:“记得戴斯弗伊娜祭司曾经说过,你那把特别的剑,拥有穿越异世界或异空间的力量,那是她在你失踪的时候,在大礼堂开会时说过的。那么,你去的地方也许就是这世界上另一个异空间吧!幽灵们活在那个世界……而我也是暂时到了他们的世界。如果依照你的说法,也许是因为我对他们世界的恳切盼望,刚好和他们之中某人的记忆相吻合。”他们两人肩并肩坐在一座巨大的坟墓前,杰洛又再想了一下说:“如果只是几百年前,很难确定他们是从卡纳波里来的,还是在这地方很久以前死去的;不过那么多的幽灵们,以他们拥有的强大力量看来,大概也……不像是在这个地方死去的人。来到这地方的人大都已失去魔法的力量,但他们为什么要离开卡纳波里来这里呢?难道说那地方已污染到连死人也无法忍受了吗?”一阵风吹来,把枯黄的树叶碎片吹得飞起,两个人各自陷入自己的沉思,不发一语。
“达夫南。”两人依旧各自望向不同的方向。
“为什么全部的事都发生在你身上。”“我不知道……”“那单纯是因为你所携带那把特别的剑的力量吗?在你的叙述之中,我感觉到你仍然隐瞒了很多事。”“……”“卡纳波里的影子们传达讯息给你,他们为何抛开月岛内众多的子孙,为何选择异邦出身的你,他们到底想告诉你些什么。为什么呢?是不是正因为只有你与虚假的月岛历史无关,是不是因为他们无法忍受编造的历史!”杰洛抬头看著天空,峭壁顶端周围的蓝色天空里,现在已经没有太阳了。
“月女王与剑,我都讨厌。”杰洛所指的剑是象征性质的剑,并不专指达夫南所拥有的冬霜剑。
“懂事以来,我虽然对卡纳波里一直怀有憧憬,但在这个月岛长大的事实却是无法摆脱的束缚;而你就不同罗,他们看到的是你并非月女王的子孙,卡纳波里的魔法是偏向太阳的力量,而且到了月女王的上地上魔法力量就变弱,因此,比起不知不觉受到月女王影响长大的我们,他们反而更愿意和你对话也说不定。月女王的占有欲大到连赋有太阳气质的天才伊利欧斯也不放过,我和他尽管因一时的误会而分道扬镳,但仍旧为伊利欧斯痛惜,所以我无法原谅将他推向死亡的摄政,还有在一旁袖手旁观的自己。”杰洛站起来,望著始终不发一语的达夫南。
“走吧,达夫南,真谢谢你告诉我那些事情。即使你不想要,即使你始终拒绝,但我还是无法完全抹去对你的期待。连祖先也不属意我们——与伟大传统背道而行、遭到遗弃的月岛……我希望能再度建立起当时守护魔法王国卡纳波里数千年的‘太阳文明‘.”一个人只要活在世上,就会带给他人期待,同时也带给他人失望……常常在自己都还搞不清楚状况时,别人已经对你有所期待……而且那样的包袱也无法随随便便就抛弃掉……这种事似乎到哪里都会发生。
从大陆逃来的时候,虽然达夫南不希望再跟任何人产生新的联系,只为寻求心里的平静而来,但却还是影响了奈武普利温、伊索蕾、戴斯弗伊娜、贺托勒、艾基文、欧伊吉司,还有杰洛。此时他并非不了解杰洛的心,所以心里更加难过。杰洛会想在达夫南身上努力寻找伊利欧斯的影子,终究还是因为杰洛曾受过创伤,所以才会情不自禁地抱著这种期待。
欢喜、爱情、希望与愤怒,这一切交织成他在月岛的记忆,他甩得掉这些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