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的房内渐渐暗下来。已经快到奈武普利温回家的时间,达夫南应该也要回家了。戴斯弗伊娜站了起来,将火炉内的火苗移到灯盏这边点火,并把烛芯捻高,一下子就发出了亮晃晃的光芒,映照在近日益形削瘦的达夫南脸庞上,形成红晕。
“达夫南,这名字是我取的……就是啊,那时我将你当作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帮他取名字的人是我的父亲,所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也下定决心要帮你取名字。你也知道,在月岛上是没有家姓的,经过了几代后,血脉自然会混乱,因此借著命名来区分种种血脉,或者期许成为某方面的强人。命名者对被命名的小孩,会感到有一辈子的责任,那是要将小孩的人生引入正途的义务。同样地,对你,我也有这样的义务。我对待奈武普利温像亲弟弟,也一直把你当成侄儿般看待。达夫南,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吗?”到现在为止,达夫南虽然好几次从戴斯弗伊娜祭司这里得到特别的待遇,却从来没想过这其中还有如此具体的理由。达夫南有点困惑地回答:“月桂树……听说是这意思,但是具体的意义就不知道了。”“取名字的人会看到那小孩的未来幻象。有关你的幻象……其中当然有月桂树,那是……出现在古代文献内的一种……起初我一直认不出那是什么树,后来才认出,那正是我们巡礼者离开的古王国里,守卫在古王国入口的不死之月桂树。”听到“不死”这词的瞬间,达夫南猛然想起奈武普利温说的话。本来最先想出来的名字叫阿塔那陀史,即“不灭,不死”的含意不是吗?“在古老的土地上,月桂树代表胜利者之木,有时候会种在城门的入口处,或者王国的入口;虽然一般都被认为具有亲善的意味,不过真实的意义应该是这样:‘我是胜利者,你将要失败,若你待我如胜利者般礼遇,我将会温和地下达处分‘.”达夫南听到那话时蓦然一惊。奈武普利温说过,城入口处的月桂树,是用来欢迎访问的客人;但事实上,警告进入这块土地者要安守本分的意味反而较浓,不是吗?若不遵守和平的规范,必定失败。
“因此月桂树虽是代表光荣之树,却也是象征战斗的树木,就像是为了激发起人们的战斗力,而摆出高傲自负姿态的敌方将领,召来源源不绝的挑战者。因此,在月岛上,你的人生命运就是必须和那些不认同你地位的岛民们一再敌对。不仅像贺托勒、艾基文、吉尔雷波如此,就连月岛上的其他岛民,也没有人真心地认同你的胜利。而且你看,贺托勒的名字是‘抵敌者‘,艾基文的名字是‘巨蟒之子‘,最后,吉尔雷波的名字则是‘嫉妒‘的含意。”“那么您的意思是,以后还会是一样的情形?如果我生活在这月岛上,就不可避免要战斗,您是那样的意思吗?”戴斯弗伊娜的头微微右倾,看了一眼达夫南之后,说道:“你的人生,不是只在这月岛上啊,你的名字,不仅仅达夫南一个而已啊。”戴斯弗伊娜所说的不是“霍拉坎”这个新名字。达夫南虽不曾亲口告诉戴斯弗伊娜,但她还是知道达夫南以前的名字叫“波里斯”,也知道个中含意。在达夫南答不上来的空档,戴斯弗伊娜用坚定的声音接著说道:“因为那样,你与奈武普利温的人生,是两条不重叠的线。虽然你们有一次交点,也因此来到这里,但现在那线又再次各自往不同方向伸展而去,你终将会永远与奈武普利温分离,你希望到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达夫南再也忍不住冲口大声叫出:“什么!您怎么还……这样说呢……?祭司您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还要教我硬卡在他们之间,这话……您如何说得出来?我不想那样啊,那是行不通的。既然我是个无法忘怀过去记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去破坏别人的回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上伊索蕾。现在即使周围的每个人都变成我的敌人,我惟独不能失去奈武普利温,直到永远……就算有一天会失去他……我绝不原谅自己去做让他伤心的事。”达夫南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经历了多少痛苦,明显地可以透过他的声音听出来。戴斯弗伊娜突然伸出手来,放在达夫南手掌上方。
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那一瞬间,达夫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却又焦躁不安,为什么自己在这股温暖之中,还是无法放下烦心安息呢?“仔细听好我的话,虽然听过了,再听一次,想一想有什么不一样的,再听一次看看。”戴斯弗伊娜慢慢地开口述说。她说到过去的日子,曾经像兄妹般的奈武普利温和伊索蕾,到订婚事件的那天却永远地决裂了,固执的两个男人对立,又紧接著伊利欧斯过世,让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像从前那样。她说的与伊索蕾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却蕴含著更复杂的情感,而当时还年幼的伊索蕾并无法了解这些。举例来说,奈武普利温和教导他的年迈老师欧伊农匹温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
他们是在偶然中结下缘分的,后来他们的关系却远超过老师与学生,成为如同爷爷和亲孙子,不,是比父亲和孩子更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一层深挚的亲情。换句话说,之前谁也弄不懂的两个人终于首次有人了解自己,也就是互相了解。一个是身为底格里斯剑术的传人,但一直过著喝酒、吹牛度日的老人欧伊农匹温;一个则是不让任何人感受到他的感情,一直是孤独莽撞的孤儿少年奈武普利温。
因此,有著彼此难以割舍的关系。
“就像现在的你没办法抛弃奈武普利温,那时的奈武普利温也一样啊。”当时他们两人相互依靠。和练剑的时间比较,他们较多时候是在谈往事、人生的话题、喝酒的话题,恰似老朋友互相了解。不过,戴斯弗伊娜当时认为奈武普利温没有进步,只在白白浪费时间,为此感到焦急难过,反倒认为他们最好分开会比较好。而且当时的戴斯弗伊娜,不像现在这样既有耐心又温和;岁月确实是会改变一切事物。
“所以,这事我也有错。虽说是伊利欧斯祭司先提议,但具体促成两人订婚的却是我;后来,伊利欧斯祭司死去时,主张该让奈武普利温继承剑之祭司的人也是我。因为如此,伊索蕾认为奈武普利温以前不惜毁掉婚约以拒绝当她父亲的学生,甚至还抢走了父亲的位子,所以她无法原谅——不,应该说是不能原谅。对了,我问你,伊索蕾还是疑心奈武普利温在上村的最后战斗时,有对伊利欧斯祭司做什么事吗?”达夫南只是静静地摇头。戴斯弗伊娜似乎像在叹息般,抬头望著天花板。
“原来如此,他们之间的最大误会解除了,也难怪你会认为自己像是个介入者。但在这世界上的真相之中,往往藏有更多看不见的事,虽说你只愿听你听得进去的话,但想想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正不断在流逝啊。”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下定决心想要放弃圣歌的达夫南,上山拜访伊索蕾做最后的问候;可是到了以往常常碰面的地方,伊索蕾却不在那里,连总是跟在伊索蕾身旁的白鸟也全都不见踪影。
虽然他四处找了两趟,静谧的岩群之间还是找不到她去过的迹象,他一个人独自坐了约两个小时,只好又下山离去。
有了一个事事都不认输的学生真累,你这臭小子让我的生活变得真麻烦,快点拿出来看看是什么。”达夫南拿出来的是个很大的橡木桶,奈武普利温马上就想知道桶内装的是什么。这时放在桌上的橡木桶内,发出咕隆的碰撞声音,达夫南露出得意的笑容,一面说著:“嗯,这酒比荷贝布洛村的葡萄酒好喝多了,尽情地喝吧。”在培诺尔城堡时,奈武普利温曾把一瓶白兰地藏在厨房里偷喝,但他虽然这么爱喝酒,回到月岛后却不曾再沾过一滴。这当然是因为祭司必须以身作则、遵守月岛的规定,而且从大陆输入的酒,是用来祭祀的,非常昂贵,更无法再私藏偷喝了。外表上虽然看不出,其实奈武普利温一旦下了决心,就会用惊人的意志彻底执行,因此他不会去尝试做那种事。奈武普利温接过了酒桶一看,表情好像一时忘记如何说话般高兴。真的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闻到好酒的香味了,而且,光是知道少年把酒带回来的这番心意,即使没有酒,也足以让他陶醉了。下雪的夜晚,有久别的学生、好酒一桶、烤榛果,还有什么好奢求的呢?达夫南拿出两个木杯,一面用顽皮的语气说道:“那时连一滴也不让我沾,现在可以给我喝一杯了吧?”这时达夫南记起了奈武普利温要离开培诺尔宅邸的前一晚,他虽心里挣扎著想要喝一口酒,却还是选择接过一杯水来喝。没错,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时就这样和奈武普利温分开,然后又再见面,到现在两人的关系再也无法分开,人生际遇只能说是很奇妙吧。奈武普利温亲自打开橡木桶的塞子,斟了一杯后,回答刚才的问题:“你只有身材长高了,其实根本还是个小孩子,照理是不能给你喝这么烈的酒的……”虽然嘴巴那样说,但他还是一面斟了另外一杯酒。“不过看在你带回来的情分上,今天就特别给你一杯。”举起酒杯,两人相互轻碰了一下,小心翼翼地不让这珍贵的酒溅出半滴。
“敬银色骸骨主人,‘伟大的‘霍拉坎。”达夫南也笑嘻嘻地说:“敬这‘伟大的‘人的老师,我们的祭司大人。”结果,达夫南只喝了一口,就不得不赶紧呼一大口气。看他那个样子,奈武普利温不禁嗤嗤笑个不停,这激得达夫南一时逞强,就一口气将杯中的酒饮尽,整张脸马上泛红,但心情也跟著高兴起来。奈武普利温不再帮他倒酒,达夫南就讨价还价地碎碎念著:“如果看在我带回来的情分上可以喝一杯,那么请为了背负沉重行李的辛劳,多给一杯吧,并看在把它原封不动奉送给您的善良心肠,再追加上一杯吧;而且这酒的味道香醇,你心情好,所以再多给一杯,可不可以呢?”“对于你冗长的问题,答案很简单,不行。”于是,之后奈武普利温喝著酒,而达夫南则剥著榛果吃。一杯下肚后,达夫南不再觉得冷了,开始打开话匣子。首先想到的是两人都认识的人物,萝兹妮斯和培诺尔伯爵。喝了酒,说起事情来会比较夸张,达夫南用比他平时还要戏剧化的描述方式,说明了当时的情况。奈武普利温听到萝兹妮斯变了很多时,噗嗤地笑著说:“那小小姐看来也总算对这世上的人情世故有点明白了,经过这么久,再听到她的消息,还真的有点想见见她啊。”“为了让你加倍遗憾,免费送给你一个消息。她现在变得更加漂亮了。”奈武普利温也立刻回说:“你的影响真是非同小可啊,那一次的抉择就这样影响到未来啊!早知道那时我干嘛跟你这黑黑的臭小子凑在一起,还什么都要我来教。要是相反的话,说不定现在陪我喝酒的是一个美少女呢。”达夫南惊讶地吐舌头说:“啊,这样说太过分了吧?”达夫南接著说了培诺尔伯爵策划的阴谋。奈武普利温则嘀咕地说:“跟他的女儿比起来,他一点进步也没有。”接下来达夫南又说到芬迪奈公爵用意不明的好心,还有获得银色骸骨的过程。虽然获得银色骸骨已是事实,但是奈武普利温知道一杯黄汤下肚的达夫南比平时更活泼,他喜欢看达夫南这副高谈阔论的模样,所以再听一次也不错。最后达夫南是这样下结论的:“经过这次事情之后,证明了我的老师借给我的剑是多么地神勇盖世。”这么说已充分表达了对老师的敬意。即使没说出“为您争光”这几个字,但奈武普利温也能感受到这层含意。过了一会儿,达夫南简短地说到在芬迪奈公爵的安排下,得以绕道行经安诺玛瑞以及雷米王国一部分地区的事。接下来就切入刺客与荷贝提凯的村落——即荷贝布洛村的事。达夫南想把长话短说,但不容易做到,而且自己杀死人的事,不告解也是不行的。奈武普利温听了之后,额头上虽然微微出现皱纹,却也没说些什么别的。那是因为他相信达夫南已有能力思考以及决定。“因为使用向您借来的剑闯祸,我郑重地道歉,但有件事我一定要问您。”“你说吧。”“那把剑表面沾染血迹时,竟会出现奇怪的文字。”奈武普利温这时已经喝掉将近半桶酒,达夫南说完话,接著劝奈武普利温别再喝了。“没错,剩下的酒改天再喝也好。啊啊,但若是传出剑之祭司家中偷藏酒的丑闻,那就不妙了,还是应该全部喝掉才对。”“真是好用的借口。”奈武普利温将剩下的酒倒入酒杯中,然后说道:“那剑是我的老师铸造送给我的。我曾经跟你说过吗?啊,对,你曾经问过我,有关‘底格里斯‘剑术的事。我说的就是把这派剑术传授给我的那位老师。”“我记得。那位老师不仅会剑术……也会铸剑啊?”“纯粹是兴趣。他不是铁匠,但那时他和一位掌管打铁铺的人很要好,偶尔会借用铸铁的火炉,铸造一、两把剑。他们两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换句话说,就是喝酒的酒伴。”“你是说酒吗?月岛上不是没有酒吗?”“我指的当然是私酿酒,宁愿少吃一点饭饿肚子,硬把谷物储存下来酿酒。月岛上肯这样做的人不多,他们两人在这点上臭味相投。我刚不是说他们两位是彼此缺一不可的朋友吗?因为,做那种事多个伴,总可以为彼此壮胆。他们在这方面真是臭味相投,有时会醉醺醺地肩搭著肩出现在岛民面前,我是指那些不知酒为何物、一辈子滴酒未沾的岛民。想到当时岛民皱眉头的样子……”奈武普利温在讲自己老师的时候,达夫南怎么感觉语气像自己在跟奈武普利温开玩笑时一样。但达夫南只是在一旁微笑。奈武普利温也许是好久没喝酒了,酒精发挥了作用,话也变得多了。“没错,但也真是妙……我这样说有些不妥,但他的剑术确实不算出类拔萃,反而是在冶金术上有惊人的才华。所以,虽然他一生只铸造出几把剑,但每一把都是一流的剑,只是现在都不知去哪儿了。听老师说,全都不经意地送人了。说实在的,他一辈子没有什么一定要留在自己身边,也没什么不能给别人的东西。对了,你问到那文字的事,那个啊……”名为欧伊农匹温(奈武普利温说那名字甚至具有“饮葡萄酒者”的含意,令达夫南吃了一惊)的那位已故老师,的确是对铸剑比剑术更有独到见解。在他一生中,大约只铸造出十把剑,那些剑上都刻有特殊文字,只有在沾染到血的时候才会显现出来。这种独特的神秘铸剑技术不仅是铁匠,其他人也都无法模仿;不过,一切都已随著他的去世而失传了。“让那些文字出现的理由是什么呢?”“那是在警告,警告不要让剑随便沾上血。”“……”达夫南不禁打了个寒噤,然后便皱起眉头思索。在这之前,他自认杀人之事,纯属正当的防卫行为,因为当时除此之外,真的别无对策了。“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对了,我借你的那把剑,你还可以再用一阵子。你还没到可以使用冬霜剑的程度。而我还有‘雷之符文‘,所以不出月岛时,用不著那把剑。看你在大陆行事的情况,那剑相当适合你。”他俩在有雪、有酒的夜晚里聊天,直到夜深。获颁荣耀的名字并没有为达夫南的生活带来直接的变化,反倒是在大陆上听到伊索蕾说的话,对他造成很大的影响。某日,达夫南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告诉她想放弃继续向伊索蕾学习圣歌,如果因此而有毕业的问题,反正现在吉尔雷波老师也不在了,不如就回去学习棍棒护身术好了。“虽然与校长商议的话,也不是不可能……”戴斯弗伊娜祭司拉长语尾,瞅著达夫南的脸;但是从他那张比同龄少年更会隐藏情绪的脸上,什么也察觉不出。“我对你所坚持的理由很好奇啊。去大陆时,两个人不是还处得不错,听说也协力处理事情,难道有什么别的问题吗?”“没有。只是和优秀的老师比起来,我这不才的学生,显得一点进步也没有;加上最近我正在变声,唱起歌来很困难。像那种重要的传统,如果让比我资质更好的小孩来学习,对月岛整体来说也会更好。”“不过伊索蕾除了你之外,还会愿意教别人吗?”关于这部分,达夫南下定了决心,用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我已经是剑之祭司的学生,也可说是担负著继承一项重要传统的任务了,并因此还去了大陆一趟。我还只是一个见习巡礼者,这次获颁的名字意义很崇高,因此处处受到岛民们的注意,行动起来已经不容易了。为了不让岛民的怀疑变成失望,比较重要的是专心投入一件事,然后收到预期的成果。棍棒护身术虽说要重新学习,但因它与剑术的要求相似,对我而言,相对比较简单。”达夫南的观点实际上完全正确;他既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注定日后要成为剑之祭司,同样地,又是惟一圣歌继承者伊索蕾的学生,早就有人在背地里议论,这样是不是在他一人身上加诸了太多特权。达夫南带回银色骸骨、获得霍拉坎的名字后,这种论调更是经常被提出来。另外,变声的理由也是事实;正在变声的少年,要停掉唱歌的课程,一点都不足为奇,然而,戴斯弗伊娜依据丰富的人生经验,凭直觉很快便察觉到波里斯的心情。她叹了一口气后做出结论:“没必要故意去逃避,达夫南。你现在正当是全力抓住人生光彩的少年时期,愈是趁机努力充实自己,愈是不会后悔。”这时,另一个少年的模样——仿佛已经对剩余人生不再感兴趣,带著微笑,两手空空的——与达夫南隐约重叠在一起。那少年与戴斯弗伊娜的亲生孩子都不同,他故意选择了惊险的航海,终于也厌倦漂泊的生活,现在则像是年老的水手般回到月岛,只想躺在自己的小窝中。论年龄,他是经历过比较多的大风大浪。和那少年一般固执的达夫南,在戴斯弗伊娜的面前,同样做出摇头的动作。“不,打从一开始我就不该去接触,我一直很吃力。而且我还有很多事该去做,因此没有什么好遗憾的。”两个人虽然像是在说放弃学习圣歌的事,实际上谈论的内容又有些不同。戴斯弗伊娜的眼神,就像奈武普利温找她的那天一般,又再度转为凄然。从眉宇到额头延伸上去的皱纹,就像是古木的表皮,无法平坦舒展。对她来说,生命不可能重来,她已经老了。在帮达夫南取名字时,她所看到的幻影,比月岛还要广远,似乎正暗示著达夫南必须横越大海的未来,所以她才慢慢地开始安排适合达夫南的伴侣。她认定的对象是必须去开创崭新生活的伊索蕾,因为从很久以前,她就觉得,月岛已经无法再带给伊索蕾幸福。如果达夫南注定要到月岛外开拓命运,戴斯弗伊娜希望在遥远的地方,他能和月岛的神圣少女一起幸福地生活,当留在月岛的人们过著宿命生活的同时,他们俩可以找到真正的自由。本来戴斯弗伊娜是如此期待著。“我本以为你们两人可以互相给对方幸福……你不这样想吗?”达夫南用异样的眼光看了戴斯弗伊娜一眼,眼神中透著不解;仿佛在说,她清楚所有的前因后果,怎么还会说出这种话。不过戴斯弗伊娜接著说:“别这样做,那不仅只是对你一个生命造成损害。不如你说说改变心意的理由吧?在大陆,你听伊索蕾说过什么吗?”结果,达夫南的回答相当冷漠:“祭司您不是比谁都清楚吗?”“没错,我是最清楚的,不过,你是否也像我一样了解真相,那就不一定了。”“……”小小的房内渐渐暗下来。已经快到奈武普利温回家的时间,达夫南应该也要回家了。戴斯弗伊娜站了起来,将火炉内的火苗移到灯盏这边点火,并把烛芯捻高,一下子就发出了亮晃晃的光芒,映照在近日益形削瘦的达夫南脸庞上,形成红晕。“达夫南,这名字是我取的……就是啊,那时我将你当作是奈武普利温的学生。帮他取名字的人是我的父亲,所以他就像是我的弟弟,我也下定决心要帮你取名字。你也知道,在月岛上是没有家姓的,经过了几代后,血脉自然会混乱,因此借著命名来区分种种血脉,或者期许成为某方面的强人。命名者对被命名的小孩,会感到有一辈子的责任,那是要将小孩的人生引入正途的义务。同样地,对你,我也有这样的义务。我对待奈武普利温像亲弟弟,也一直把你当成侄儿般看待。达夫南,你知道你名字的含意吗?”到现在为止,达夫南虽然好几次从戴斯弗伊娜祭司这里得到特别的待遇,却从来没想过这其中还有如此具体的理由。达夫南有点困惑地回答:“月桂树……听说是这意思,但是具体的意义就不知道了。”“取名字的人会看到那小孩的未来幻象。有关你的幻象……其中当然有月桂树,那是……出现在古代文献内的一种……起初我一直认不出那是什么树,后来才认出,那正是我们巡礼者离开的古王国里,守卫在古王国入口的不死之月桂树。”听到“不死”这词的瞬间,达夫南猛然想起奈武普利温说的话。本来最先想出来的名字叫阿塔那陀史,即“不灭,不死”的含意不是吗?“在古老的土地上,月桂树代表胜利者之木,有时候会种在城门的入口处,或者王国的入口;虽然一般都被认为具有亲善的意味,不过真实的意义应该是这样:‘我是胜利者,你将要失败,若你待我如胜利者般礼遇,我将会温和地下达处分‘.”达夫南听到那话时蓦然一惊。奈武普利温说过,城入口处的月桂树,是用来欢迎访问的客人;但事实上,警告进入这块土地者要安守本分的意味反而较浓,不是吗?若不遵守和平的规范,必定失败。“因此月桂树虽是代表光荣之树,却也是象征战斗的树木,就像是为了激发起人们的战斗力,而摆出高傲自负姿态的敌方将领,召来源源不绝的挑战者。因此,在月岛上,你的人生命运就是必须和那些不认同你地位的岛民们一再敌对。不仅像贺托勒、艾基文、吉尔雷波如此,就连月岛上的其他岛民,也没有人真心地认同你的胜利。而且你看,贺托勒的名字是‘抵敌者‘,艾基文的名字是‘巨蟒之子‘,最后,吉尔雷波的名字则是‘嫉妒‘的含意。”“那么您的意思是,以后还会是一样的情形?如果我生活在这月岛上,就不可避免要战斗,您是那样的意思吗?”戴斯弗伊娜的头微微右倾,看了一眼达夫南之后,说道:“你的人生,不是只在这月岛上啊,你的名字,不仅仅达夫南一个而已啊。”戴斯弗伊娜所说的不是“霍拉坎”这个新名字。达夫南虽不曾亲口告诉戴斯弗伊娜,但她还是知道达夫南以前的名字叫“波里斯”,也知道个中含意。在达夫南答不上来的空档,戴斯弗伊娜用坚定的声音接著说道:“因为那样,你与奈武普利温的人生,是两条不重叠的线。虽然你们有一次交点,也因此来到这里,但现在那线又再次各自往不同方向伸展而去,你终将会永远与奈武普利温分离,你希望到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吗?”达夫南再也忍不住冲口大声叫出:“什么!您怎么还……这样说呢……?祭司您清楚所有的来龙去脉,还要教我硬卡在他们之间,这话……您如何说得出来?我不想那样啊,那是行不通的。既然我是个无法忘怀过去记忆的人,怎么可能还会去破坏别人的回忆……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喜欢上伊索蕾。现在即使周围的每个人都变成我的敌人,我惟独不能失去奈武普利温,直到永远……就算有一天会失去他……我绝不原谅自己去做让他伤心的事。”达夫南在下定这个决心之前,经历了多少痛苦,明显地可以透过他的声音听出来。戴斯弗伊娜突然伸出手来,放在达夫南手掌上方。布满皱纹的手握住自己的手,那一瞬间,达夫南感到前所未有的温暖,却又焦躁不安,为什么自己在这股温暖之中,还是无法放下烦心安息呢?“仔细听好我的话,虽然听过了,再听一次,想一想有什么不一样的,再听一次看看。”戴斯弗伊娜慢慢地开口述说。她说到过去的日子,曾经像兄妹般的奈武普利温和伊索蕾,到订婚事件的那天却永远地决裂了,固执的两个男人对立,又紧接著伊利欧斯过世,让他们的关系再也无法回到像从前那样。她说的与伊索蕾告诉他的差不多,但却蕴含著更复杂的情感,而当时还年幼的伊索蕾并无法了解这些。举例来说,奈武普利温和教导他的年迈老师欧伊农匹温之间的关系就是如此。他们是在偶然中结下缘分的,后来他们的关系却远超过老师与学生,成为如同爷爷和亲孙子,不,是比父亲和孩子更亲密的关系。他们之间有一层深挚的亲情。换句话说,之前谁也弄不懂的两个人终于首次有人了解自己,也就是互相了解。一个是身为底格里斯剑术的传人,但一直过著喝酒、吹牛度日的老人欧伊农匹温;一个则是不让任何人感受到他的感情,一直是孤独莽撞的孤儿少年奈武普利温。
因此,有著彼此难以割舍的关系。“就像现在的你没办法抛弃奈武普利温,那时的奈武普利温也一样啊。”当时他们两人相互依靠。和练剑的时间比较,他们较多时候是在谈往事、人生的话题、喝酒的话题,恰似老朋友互相了解。不过,戴斯弗伊娜当时认为奈武普利温没有进步,只在白白浪费时间,为此感到焦急难过,反倒认为他们最好分开会比较好。而且当时的戴斯弗伊娜,不像现在这样既有耐心又温和;岁月确实是会改变一切事物。
“所以,这事我也有错。虽说是伊利欧斯祭司先提议,但具体促成两人订婚的却是我;后来,伊利欧斯祭司死去时,主张该让奈武普利温继承剑之祭司的人也是我。因为如此,伊索蕾认为奈武普利温以前不惜毁掉婚约以拒绝当她父亲的学生,甚至还抢走了父亲的位子,所以她无法原谅——不,应该说是不能原谅。对了,我问你,伊索蕾还是疑心奈武普利温在上村的最后战斗时,有对伊利欧斯祭司做什么事吗?”达夫南只是静静地摇头。戴斯弗伊娜似乎像在叹息般,抬头望著天花板。“原来如此,他们之间的最大误会解除了,也难怪你会认为自己像是个介入者。但在这世界上的真相之中,往往藏有更多看不见的事,虽说你只愿听你听得进去的话,但想想你的视线以外,还有时间这东西正不断在流逝啊。”还是没有任何改变。下定决心想要放弃圣歌的达夫南,上山拜访伊索蕾做最后的问候;可是到了以往常常碰面的地方,伊索蕾却不在那里,连总是跟在伊索蕾身旁的白鸟也全都不见踪影。虽然他四处找了两趟,静谧的岩群之间还是找不到她去过的迹象,他一个人独自坐了约两个小时,只好又下山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