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那个人,他一辈子都在战斗。可是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在他脸上却看不到丝毫苦恼的神情。”嘴里呼出的热气在夜晚的空气中就像抽烟的白烟吐出一样。他们在睡前出来散步。走到隐约可见通往村庄下方的山坡路的地方,他们停下来。波里斯觉得背后的伤口越来越痛,但他没有告诉伊索蕾。
“所以你才先向他自我介绍,是吗?像是一种……同族的认定,是这个意思吗?”“与其这么说,倒不如说我有些羡慕他吧。比起一个活了超过三十年的战士,我这个还没活到二十年的人居然有这样多的烦恼。同样是走战士的路,我是有些丢脸吧。”“烦恼,你所谓的烦恼到底是什么呢?”伊索蕾没有答话,只是抬头仰望天空。阴沉的天空里,只看见几颗星星。
波里斯看着伊索蕾,这一次,他希望能听到回答,这个问题是他长久以来一直想问的,可是却苦无机会,不知从何问起。
“伊索蕾,我想听听你对奈武……伊斯德先生的看法。”伊索蕾便又抬高她的头,望了一下天空,也不转头,就回答道:“我不想讲这件事。”“我的不解,对你来说不重要吗?”他一说完,感觉自己突然整个脸都红了。他对这件事的不解,对她到底重不重要,这只有她自己才明白。她是否希望他了解她呢?幸好,现在是晚上,她看不清他的脸孔。
“你的不解……”她讲完这几个字之后,沉默了好一阵子。她再度开口时,波里斯正用双手摸着自己两颊,低头盯着地上。
“那你说说你的不解、你的误会吧。”“以前伊斯德先生说过你为何会这么讨厌他的理由。他说的话,有几点我无法理解。你也曾经对我说过那件事……我还记得当时你说的话。你说没人会相信那种胡说八道的话”。“波里斯抬起低着的头,放下掩住两颊的手,脸颊便接触到夜晚凉爽的空气。
“你也说过,在那事件发生之前你们两人的关系并不坏。到此为止我都能理解。因为,那样的事件,谁也无法轻易忘了。可我始终无法理解的是……”波里斯转头看着伊索蕾。
“就是你反反覆覆的态度。今天是这样子,之前也是……我总觉得你并不恨他,可是也不认为你已经原谅了他。你们之间到底怎么了?似乎有个我猜不到的秘密。”伊索蕾还是不发一语,也没有转头。波里斯短短地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而我究竟有没有资格问你这种问题,我也不知道。”夜深了,星星开始显得明亮。
“先不管有没有资格什么的。我并不是因为这样才不说。”伊索蕾说话的语气和平常有些不同,似乎有些难过。
“我也没有故意想隐瞒什么,只是讨厌讲到那件事而已。事实上,很难想像讲出来时我会是什么模样。这是因为……那实在是件很愚蠢的事。就像已毁损得无法再修理的房子,只能放任着不管。只希望这房子任由风雨摧残之后,有一天会化为灰烬。但我恐怕是等不到那个时候了,因为生命是很短暂的。”波里斯沉默地等她说下去,他感觉最好不要影响她比较好。
“而且这种事,我真的不想去承认;但我也知道,你早就觉得怪怪的。”忽然间,伊素蕾的语气冷静下来,而且一字一句都说得清清楚楚。似乎像是刻意努力这样说的样子。
“因为你的关系,我更是不想说。”波里斯突然有种感觉,自己在给伊索蕾痛苦。他抓住她的手臂,摇头说道:“我不想听到那些你不想说出口的话。那些事我不知道也没关系。”“不,很可笑吧。现在我却一定要讲给你听。”伊索蕾转过头来,正视着波里斯。虽然天色昏暗,但可以清楚地感觉到她的双眼炯炯有神。
“伊斯德先生,不,是奈武普利温先生和我,在很久以前,我十岁的时候……”他感觉这短暂的一阵沉默像是无限地长。终于,响起了声音:“订过婚,然后解除了婚约。”这种心情已经好久不曾有过。他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突然梗塞住,然后又再慢慢沉了下去。她这句话代表什么意思,还需再多做思考吗?那么,现在呢?“波里斯,看着我。”他振作起精神,不由自主地把目光低垂下来。伊索蕾则是毫不改她认真的表情,仍然注视着他。
“如果你尊重我,就该把我开始讲的事认真听完。要不就是全然不知,要不就全盘了解,二者只能选择其一。既然你已经听了,就不要在这里停住。”虽然她的语气既坚决又冷静,但波里斯还是隐约感觉到她有另外一些情绪。波里斯看向伊索蕾,对她点头。
“订婚只有一天的事。事情是这样开始的……”那是伊索蕾十岁,奈武普利温二十三岁时的事。当时两人就像兄妹般相处融洽,而想到要他们订婚的人则是伊索蕾的父亲伊利欧斯祭司。
正如波里斯所知道的那样,奈武普利温是个孤儿,是戴斯弗伊娜祭司的父母将他养大的。他从小就经历过许多痛苦的事,造成他长久以来一直是个不听话的浪子。伊索蕾之前也提过,他直到跟随一个老先生学习底格里斯剑法后,才定下心来,也因而得以保有善良坦率的个性。可是那名老师会教的只是心性,在剑术上并没有什么实力,所以当时奈武普利温的剑术也就没什么大的进展。
眼光锐利的伊利欧斯祭司打从一开始就非常清楚少年奈武普利温的实力,但碍于他已经入门底格里斯,所以长久以来只好装作一副不在乎他的样子。但他终究还是贪念奈武普利温的才能,这也是因为,之前他所收的两名学生都遇到飓尔莱剑法的瓶颈,无法再有进步,也一直都找不出突破的方法。
而伊利欧斯从小是在严苛的老师教导下长久辛苦过来的,所以他根本不懂得师生之间的感情。也因为这样,他一直强烈地觉得只要是有资质的人,他就可以收为学生,悉心教导。然而,已经开始学习底格里斯剑法的人,要他改学别的,并不容易。但是教导底格里斯剑法的老师实力又实在太差,而且因为年纪太大,加上神智也开始有些恍惚,谁都看得出来,在他门下一定没有什么出息。于是,伊利欧斯祭司去找戴斯弗伊娜祭司商量,一向非常担心奈武普利温未来的戴斯弗伊娜祭司当然也认为让伊利欧斯祭司来教导他应该比较好,所以她也赞成这个计划。
当时是说好先订婚,至于正式婚礼,要等到伊索蕾十五岁之后再举行。虽然两人年龄差距很大,这样订婚有些不妥,但这确实是最好的安排方式,正好戴斯弗伊娜也认为奈武普利温很难再找到其他的结婚对象,所以也非常热心地促成婚约。而且在月岛上,这种年龄差距很大的婚姻也有越来越多的趋势。只不过,差距这么大的可以说是少之又少,而且结婚的当事人还是剑之祭司的幼小女儿,所以消息一传开,岛民都议论纷纷。
不过,决定权还是取决于当事人。当时伊索蕾还很小,她一直是把奈武普利温当作哥哥般看待,也不知道什么是订婚,就答应了。而奈武普利温一开始则非常诧异,但是经过戴斯弗伊娜一番劝说,他终于还是同意了。伊索蕾不知道当时他是以什么样的心态同意这个婚约的,但决定性的因素应该是他也不讨厌伊索蕾。这到底是不是爱情,还是之后真的产生了爱意,伊索蕾说她到现在还是不知道。
然后,他们举行了订婚仪式,问题是在第二天早上爆发的。
伊利欧斯祭司一直以为奈武普利温和伊索蕾订婚之后,自然就会进到自己的门下。但是奈武普利温却认为这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偏偏在订婚之前,这个问题从来就没有从彼此口中确认过。奈武普利温顽强地摇头,说他不能抛弃自己的老师。
戴斯弗伊娜一直恳求他,甚至连底格里斯剑派的那位老师也说另一派比较好,要他去,但还是说不通。他说他为了伊利欧斯祭司和伊索蕾,什么都能做,唯独就是不能抛下既老又病的老师;而且老师去世之后,他也不会放弃所学的底格里斯剑法。此话一出,就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陷于两难的伊利欧斯,放下了自己高傲的自尊心,努力试着说了好几次,但仍旧没用,最后他的情绪整个爆发出来。他说要把前一天的订婚取消,而且宣布之后,还断然叫奈武普利温从此不要出现在他面前,当然也不可以再见伊索蕾,之后就带着女儿回家去了。伊利欧斯的愤怒与失望,严重到他居然花了几天时间在山边筑了一间新屋,连住处也搬了。就连戴斯弗伊娜也一直到那年年底,都不敢去找伊利欧斯。那间位于山边的屋子,就是现在伊索蕾住的房子。
“我父亲似乎认为那件事给了他莫大的侮辱,非常大的屈辱。已经公开订婚了,却在一天之内就解除婚约,他也认为这样会为我的未来留下污点,所以他非常地伤心。我在同情父亲之余,也不敢违背他的话去见奈武普利温,所以当时他究竟处于何种状态,我也不知道。”现在伊索蕾没有尊称奈武普利温大人,只叫他的名字,语气非常自然,波里斯听到也愣了一下。他不禁怀疑她一向尊称他“祭司大人”是不是刻意要保持距离,而现在则比较近似她原本的感情。
“这之后,我们的关系变得非常糟,甚至恶劣到不像有过兄妹般的情谊。那年夏天,你也知道的那个事件……我因此失去了父亲,从此我跟他之间就竖起了一道完全无法摧毁的高墙。就这样,一直到现在。”伊索蕾闭上嘴之后,像是担心自己脸上的表情似地,不安地转移视线。可是她立刻又再恢复平静,低声地说:“好了,这些就是我要说的话。是依我的观点,说出我所知道全部来龙去脉。那时候我说不信任他,其实有大半是感情用事的成分;但你也应该感觉得到,当时的悲剧确实有些疑点存在。只有奈武普利温看到我父亲死去,但我一直觉得他对此事有隐瞒,他又不说出来,所以我有时甚至觉得既愤怒,又心急,也有过一些很不好的想法。到现在我还是不知道他在隐瞒什么事。不过,坦白说……除了我最想念我父亲的时候,也就是我心灵最为动摇的时候之外,其他时候我并不认为奈武普利温会对我父亲做错什么事。其实他应该恨我父亲的,但他并没有。我最清楚他没有,而且我也知道他不是那种人。”即使她认为奈武普利温隐瞒了什么事,但还是没有怀疑他。这曾经是波里斯非常希望听伊索蕾说出来的一句话。当时波里斯认为两人之间有某种误会,希望最终能够化解。但是此时此刻,奇怪的是,他听到她这么说了,却丝毫不觉得高兴,反而觉得失望,而且因为失望而整颗心都沉到了谷底。
他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气,开口问她:“伊索蕾……最后,我有句话要问你。”她稍微点了点头,仍旧一副难过的表情;但究竟是因为什么情绪才变得这样,波里斯实在是难以推断。
“那天……下雪的那天……我去找你……还记得……吧?”才讲到这里,伊索蕾就知道他想说什么。她撇过头去,然后又转头看着他,简短地回答:“没错。”这两个字应该够了吧?无尽的沉默在夜里流逝。此时,一道星光在空中流逝而去。当感觉被摇晃而睁开眼睛时,外面已经天亮了。波里斯并没有一下子就看出对方是谁。昨晚到底是怎么回到这里来睡觉的,他都想不起来了。
“起床了!外面那么嘈杂,你还睡啊?”原来是荷贝提凯。一听到嘈杂两个字,他坐起身子,可是瞬间因为背部的伤口像被铁棍刺入般疼痛,不由自主叫了一声。荷贝提凯惊讶地低头看他,问道:“很痛是不是?”他痛到连气都快喘不过来,过了片刻才感觉比较好了,勉强振作精神。虽然打起精神,但伤口仍然疼痛不已。是不是箭伤就是这么疼痛啊?他以为自己已经锻炼到可以忍受痛苦了,而且是已经治疗过的伤口,没想到还这么痛苦,难道自己变得无法忍痛了吗?荷贝提凯见波里斯才起身一半,就维持着那个姿势,久久无法动弹,她立刻表情僵硬地走到他身后,把盖住他背部的上衣给翻了起来。
“天啊……”生性大胆,很少大惊小怪的她一时之间说不出话,然后才从波里斯背后把头伸过来,盯着波里斯的脸孔。四目相视。荷贝提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到底……你怎么会……这么严重,还睡得着?你在这里等着。绝对不要动。我去叫人来。”伊索蕾现身时,波里斯已经被人抬到那个做药草的老奶奶家。他上身赤裸地趴着,伤口已经洗好,但是周围帮老奶奶的人都是一副惊讶表情。依荷贝提凯的说法,首先是这么严重还能睡得着,实在惊人,再就是他在处理这么严重的伤口时,还能半声不吭,看到这么厉害的少年,大家都不由得露出佩服的表情。
伊索蕾也看到了。昨天明明才二节手指长的伤口,居然变成比手掌还大的黑色伤口。当时大家都没发觉,但一定是昨天那个刀刃淬有毒药的缘故。老奶奶的药草医术是附近几个村庄闻名的,但因为昨天没有中和毒性,现在情况就严重了。
波里斯并没有失去意识。看到伊索蕾来了,他试着要露出一丝笑容,但实在是太过疼痛,脸上的肌肉无法动。他能做到的,只是不让脸孔皱起来而已。伊索蕾走过来坐下,波里斯随即开口低声说:“没关……系的。我可以忍。”人们看到伊索蕾居然没有哭,也没有不知所措或者忧虑的样子,又再吓了一大跳。伊索蕾完全没有他们所能想像到的任何反应。相反地,她用沉着的表情,一面看着波里斯,一面说:“你再忍一下。我来想办法。”伤口消完毒,敷上具有中和作用的药草之后,伊索蕾对老奶奶说:“可以请所有人都出去吗?我想和他独处一会儿。”这里虽是老奶奶的家,但是伤口实在太严重了,或许是因为怕救不活吧,他们都走了出去。伊索蕾定了一下心之后,拉起波里斯的手,低声地吟唱起来。你到了无法到达之处风儿吹拂到此你见了无法得见之处水波连接到此风呼吸而吹拂形成烈日的人类啊水动血流而涌注抱守黄泥的人儿啊等待风吹寻找远望处呼唤灵魂飘动如同波流寻找未知地奔向湿润心脏波里斯知道伊索蕾这么做违反了月岛的禁忌。圣歌是古代王国流传下来的月岛传统技术之一,按照规定,是不能在大陆人面前随便使用的。现在虽然人们都出去了,伊索蕾的声音也很小声,但外面的人不可能没听到圣歌。
渐渐地,原本烧烫般的痛苦慢慢退去,睡意越来越浓。他觉得没必要抗拒睡眠。他入睡前紧抓住伊索蕾的手。他想,他会一直握着她到最后一刻。
他知道他昨晚都在作什么样的梦,也知道伤口溃烂,但就是起不来。他那样恳切期盼过的人,到最后却不得不放手,梦里他哭过,紧抓着不让她走,喊着说他其他人都不要,只要、只想要一个人,他如此决心、告白、宣言,但这一切都只是梦里的事……如今,他握着再也无法靠近的人那只温暖的手,慢慢地失去意识。
伊索蕾默默地望着入睡的波里斯。也看到他的手从她手里松开、掉下。少女面无表情的脸上隐藏着的情感只有一个人看得出来,而这个人正闭着眼。
她还是没有滴下一滴眼泪。可是这一刹那的伊索蕾,就像是很久以前波里斯在雷米湖畔利用奈武普利温的弯月匕首所看到的影像——一个瘦削脸庞上带着悲伤眼神的少女。她终究无法避免的命运,就是再度丧失掉回到她生命中的珍贵感情。
伊索蕾一走到屋外,荷贝提凯和五六个人正在等着她。荷贝提凯静静地看着她,另一名男子走过来,对伊索蕾说:“大事不好。村外一百多名蛮族佣兵摆好阵势,他们要求立刻把你们交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