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发生的事件,没有让其他岛民知道。早已是废墟的旧村由于人们残留着疟疾和怪物的记忆,大家都避免到那里去,因此谁也没有注意到那里发生的巨大冬雪景象。不过,那里仍然冰雪不消,依旧还是那幅景象。
戴斯弗伊娜祭司又把冬霜剑拿去,用一种稍微有点危险的咒语封印起来。那是一种抑制咒语,不管存在于那把剑的是什么样的力量,她都要暂时令其无法发挥。不过,万一那股力量比咒语还强,反而有可能会为了冲破咒语的限制而更强烈地爆发出来。尽管如此,戴斯弗伊娜还是认定需要个咒语,保护达夫南不因那把剑而受到伤害。所以不管是因为咒语的关系还是其他理由,总之,剑的力量又再度沉寂下来。至于吉尔老师的死因,则一定得隐瞒才行。三名祭司从贺托勒那里大致猜测到吉尔老师的阴谋,再经过艾基文描述,他们几乎已经知道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如此一来,须要保护的就有两方。一方是暗藏可怕力量的冬霜剑主人达夫南,另一方则是曾经策划杀人阴谋的两名地位高贵的少年。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既要掩饰死者的真正死因,又要把大事化小。其实这也是为了死者的名誉着想。所以他们就对外宣称吉尔老师是到山里去,从悬崖摔落下去而死掉的。他四分五裂的尸体则由默勒费乌思祭司大致缝合之后,变得比较完整一点。他既没有家人,又因为个性孤僻而没有交任何朋友,所以根本没有人对他的死因有所怀疑。
贺托勒和达夫南决斗的事没有被隐瞒,不过他们对外所说的地点则换成其他的地方,而且说他们后来和解了。可是大家看到达夫南没什么事,而贺托勒却受了重伤,所以从那时起,大家都认为达夫南的实力确实比贺托勒强。
贺托勒复元得比伊索蕾还要慢。插到他胸口的剑其实是他自己的剑。那剑在被怪物尖爪碰撞到的一瞬间,断成两截,刺到了他自己。这样他反而是很幸运的。如果他是和伊索蕾同样的受伤方式,恐怕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伊索蕾则是在第十五天的时候醒来,然后就回到她自己的家中了。
祭司们特别命令知道秘密的艾基文和欧伊吉司要三缄其口。其实艾基文如果真把事情公开,对他自己绝对不是件好事,而欧伊吉司为了达夫南着想,也立刻答应保守秘密。至于贺托勒及艾基文的父母,也在某种程度的界限里和他们协议好了。他们认为确实是自己的孩子做错事,所以根本不会有什么特别不悦的地方。
贺托勒自从经历那个事件之后,突然变得沉默寡言,整个人全变了。他不像以前那样会和其他小少年聚众行事,就连跟艾基文,也很少再见到他们两人在一起。思可理的课上完之后,他就离开学校,快快走回家去。
他和达夫南只有一次不期而遇。那是在学校餐厅入口,达夫南停下了脚步,而贺托勒却连与他擦肩而过也不知道似地,就这么走了过去。
只有几个人大概猜出有事情被隐瞒了下来。可是三名祭司紧守事实真相,再加上这件事牵涉到摄政弟弟家里的人,所以没有人想直接站出来表示质疑。
夏天结束了,秋天在八月底来临。平静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有一天晚上,达夫南以为盖着被子躺在床上的奈武普利温已经睡着,但他却突然开口说道:“波里斯,从明天起,我们再开始练剑吧。”“什么?”达夫南有些惊讶。自从来到岛上,已经渡过了两个季节,这期间在奈武普利温面前好好拿剑练习的次数可以说用手指头就可以数得出来,算算还不到十次。虽然也是因为奈武普利温很忙的关系,但即使不是这个原因,也是因为怕招来岛上孩子们嫉妒的目光,所以奈武普利温认为最好先少做一些使别人更加讨厌达夫南的事。被剑之祭司教导的人一定会引来孩子们的反感,所以当初奈武普利温虽然对外宣称达夫南是他第一个学生,但一直到今天,可以说完全还没有上过课。
“明年你就满十五岁了,是吧?”奈武普利温虽然整个人埋在被子里说话,但听起来绝不是想睡觉的那种语气。
“上天并不是会一直赐予我们时间的。”在达夫南听起来,这句话的意思是趁年轻时多学一点东西才对。也就是说,他以为是指自己剩余的时间。
然而,这其实是指奈武普利温所剩下的时间。
“再来!”虽然是从十步之外开始使劲奔跑冲来挥砍挂在树上的木板,但木板却只是不停地转圈而已。再多重复几次也是白费力气。由于达夫南手中拿的甚至不是练习用剑,而是木剑,所以根本连绳子也割不断。
“再一次!”退回到最初的位置站好之后,达夫南再次朝木板冲去,又挥砍了一剑。被猛力砍了一下的木板转了一个大圈,就会摆荡回来,一不小心很可能就会打中达夫南的脸。不过他相当有要领地把它再扫得远远的。
“再来!”他重复地做着同样的事。手里拿着的木剑虽然很轻,但对长久以来都拿着真剑的少年而言,实在感受不出那是件武器。不过,奈武普利温刻意要他握木剑,而且还叫他当作自己拿的是真剑。
拿着木剑是很难会有杀气的。他努力试着集中精神,但再怎么集中,也觉得和拿着真剑的感觉相差太多。一个多月这样下来,他的精神已经疲乏到斗志全无了。
奈武普利温也看出了这种迹象。他对达夫南说“你的木剑已经不再锐利了”,达夫南则回了他一句“木剑本来就不锐利”。
“好,正如同你所说,木剑是没有‘比真剑‘还要锐利。但是和岩石比起来呢?和飘动的布相较量呢?”“可是又没人拿岩石或者布来打斗!”“只要是相对比较锐利,就可以了!”奈武普利温拔出一直佩带在自己腰上的木剑,接着就往旁边的岩石很快刺下去。达夫南吓了一跳,啊地喊了一声,那一瞬间木剑刺到岩石表面的一部分,就停住了。然后破掉的石块便掉落到了地上。
“魔法是靠祈祷,而让剑锐利的却是靠你心中的力量。”达夫南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的时候,奈武普利温把木剑放在一旁,从怀里拿出弯月匕首。刀刃宽度很宽的匕首被放在他的手掌上。
“在自然界,铁比木头还锐利。因为这个缘故,人类很容易就会丢弃内心的力量,而去依存铁的锐利。你的情形更是严重。因为你的剑甚至不是用铁做的剑,是瞬间就能发挥可怕杀气的冬日之剑……冬霜剑。你有好几次都被那剑的杀气给包围,有时你甚至还会利用这杀气,你无法否认吧?”“……”“变成那样,你就是那把剑的奴隶了。你会转而成为一个为了那把剑所需要的血而存活的傀儡。而且慢慢地,你会因那把剑所散发出的杀气,而失去你自己。”达夫南还记得他听到的那个声音,至今仍然记忆犹新——“那就答应当我的奴隶!”如此看来,选择当奴隶的话,就可以杀死任何想杀的人……但是自己就会变得不是自己了。这一点达夫南也很清楚。
“现在你知道我不给你真剑的理由了吧?即使冬天过后到了明年春天,我还是会让你拿着无法显耀冬霜剑杀气的木剑,不会让你拿着比木剑还锐利的武器。我绝对不允许!”冬天一天比一天寒冷,冷到后来,新的一年来临了。
思可理现在是放假期间。月岛的夏天凉爽,冬天就极为寒冷,所以一年之中只有这个时候放长假,从十一月放到三月初为止。这期间,在二月中的时候,即将入学的孩子会有一个简单的评量考试。照惯例都是如此准备就绪之后,学期一开始就立刻上课。
二月也有毕业典礼。去年满十五岁的孩子会在此时毕业,定下自己的职业。然后直到暮春时的净化仪式,这段期间必须去见习,向大人们学习。经过净化仪式,就可以成为真正的巡礼者,之后会被当做一个大人来看待。
可也有无法如期毕业的人。也就是说,有的人会因为还不到毕业规定的年数,虽然满十五岁且已经受过十五岁的净化仪式,但必须等到下一年才能毕业。虽然有些孩子是因为某些原因比较晚入学,但有些孩子则是因为是在新旧年交接时出生,所以也会有跟前者一样的情形。
像贺托勒,他今年二月毕业,但他的年纪已经满十六岁了。
达夫南整个冬天都没见到伊索蕾。当然不是因为思可理放假,他们也跟着放假,而是有一次下大雪气温骤降,他们上课的山上空地实在是太过冰冷,伊索蕾随即决定放假,然后他们就分开了。
如果不在山上教室,而是直接去她家上课,似乎显得很不自在。伊索蕾位于山边的家一到冬天,便覆上了一层雪。她在家里几乎不出门,所以根本没有人知道她在做些什么事,也不知道食物、木柴之类的东西到底够不够。
达夫南突然感到担心的时候,奈武普利温很快地笑着说道:“你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她也一定会很高兴你去的。”所以,在一月快结束的时候,达夫南就带着和奈武普利温一起做的腊肠,去找伊索蕾了。即使在冬天,他还是每天都上剑术课,但这天奈武普利温很好心地让他休息一天,而且还一副很慎重的样子,说道:“你要代我向她问好,一定得告诉她,做那些腊肠的时候,不会做腊肠的学生根本一点儿也没派上用场!”干嘛带腊肠呀?实在是一点儿也不浪漫的东西,不过,在常传出有人因为无法受得住冬天的寒冷而在初春死掉的月岛上,这种冬季粮食可说是最好的礼物。
这天,虽然冷到连鼻子都冻僵了,但是天气晴朗。上伊索蕾家的路上仍然积着厚雪,连膝盖都陷到雪中去了。在月岛,因为雪量很大,所以出门时一定得把整条腿绑得密不通风。他咚咚地敲了门,随即门框上方就有积雪掉落下来。看来她似乎有好一段时间没出外面来了。
“伊索蕾,是我!”过了好一阵子都没听到回答。他后退几步,抬头看看烟囱,明明在冒烟。
“伊索蕾,你在里面吗?”他又再敲门,突然间,门就打开了。可是门前没有站着任何人。
是谁开的门?他呆愣了一下之后,首先弄掉鞋上的雪。当他正在拍掉腿上和头上的雪时,传来了说话声:“这些应该在开门前就弄掉。冷风会灌进来,快点到里面来,我才好关门。”他进到里面,转过身,正想要关门的时候,却发现门已经关好了,令他张口结舌盯着门看了好一阵。
暖炉旁边放着一张大椅子。椅背很高,根本看不到坐着的人。在那旁边,则放着一张没有椅背的小椅。
走近一看,伊索蕾手上拿着一本书。他实在很好奇门是怎么开关的,同时,他看到在她椅子下方有个他没见过的装置。有个木板突了出来,只要拉或推就能开关门的样子。
“看来你整个冬天都在看书渡日子!”伊索蕾合上书本站起来,把大椅子往后推开。然后在暖炉边铺了一张厚厚的兽皮坐垫。回头看着达夫南,她才说道:“哦,你还带了东西过来!”“是腊肠,这是我和奈武普利温祭司大人在冬天前做的。”一听到奈武普利温这个名字,伊索蕾似乎顿了一下,不过,随即又变得很自然。达夫南在暖炉旁的坐垫上坐下,伊索蕾则把腊肠拿去储藏库。达夫南瞄了一下伊索蕾刚才看的书。其实与其说是书,倒比较像是把纸张绑在一起的笔记本。
“谢谢你了。”她转过身回到坐垫上之后,一面伸了个懒腰,一面说道。达夫南悄悄地露出了微笑。看她一副没什么的样子,那她并没有因为他的来访而感到不便了,所以他心里很高兴。
暮夏、秋天,一直到初冬为止,他们都一直继续圣歌的课,但是和以前有些不同。他们的关系不像以前那样好,不过也不是互相敬而远之。对于当时发生的事,他们刻意不拿出来谈。所以至今他们一次也没提过那件事。而且课程也一直没什么进展。
“你看起来很健康。”岛上的人们以为伊索蕾在戴斯弗伊娜祭司家中沉睡不是因为受伤,而是跟魔法研究有关。在他们看来,伊索蕾和伊利欧斯祭司一样,擅长各种魔法。至于她是在研究什么,就几乎无人知道了。
“因为伤口都已经好了。”达夫南沉默了一下之后,说道:“幸好岛上有默勒费乌思祭司大人在。”达夫南一直以为治好伊索蕾伤口的是默勒费乌思。因为当他被送回村里睁开眼睛时,他问身旁的奈武普利温,听到的是这个回答。那时他听到伊索蕾活过来了,当然非常地高兴。可是与此同时,却不由得难过起来。到现在他还是无法轻易抹去那份难过。
要是当初知道那是可以治愈的伤口……不,这应该是月岛上才有的特殊治疗力量。大陆的医生恐怕没有人能治愈,连默勒费乌思祭司也这么说过。
不过,要是在他小时候也有这种人的话……那么他家就不会发生那样的悲剧了。
如果可以救得了叶妮琪卡姑姑,爸爸和叔叔就不会反目成仇。
而耶夫南是不是也可以不用死……“你在想什么?”达夫南猛地从思索之中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试着露出微笑。这种想法已经想过不下数百次了,而且根本没有必要告诉伊索蕾。因为,如果她知道了他的这种想法,可能心里也会不舒服。
他赶紧转移到别的话题。
“我看你似乎都没有走出家门,有些担心你。”“我本来就都是一个人。自从爸爸去世之后,每年冬天都是这么过的。”“你在看什么书呢?”“是我爸爸的日志。原本是放在藏书馆的,我想冬天会用到,所以拿了几本回来。”伊索蕾把书拿给他看。达夫南翻到大约中间的地方,看了一下内容。
内容并不是很有系统的记录。一行日期之后,下方有的是研究过程,有的是突然想到的点滴感想,有的是村里的事,或者担心女儿等等事情,全都写在一起。
再翻了几张之后,他的手停住了。因为中间以后就是白纸了。
伊索蕾轻轻地说:“这是他最后的日志。”他顿了一下之后,开始翻回刚才那几页。伊利欧斯祭司的文笔很好。甚至最后一天的日志文句都优美到令人以为他是在写诗。似乎写的时候故意慢慢加入情感在里面似的。……拥有太阳之名,无法成为月女王百姓的我很是担心在我身后留下的“孤独的高贵”。我希望那孩子能照她自己名字的含意去过生活。那是我唯一的最后希望与训示。如今我把我走了之后的时间交到古代魔法师的手上。金银的国度啊,我想走您走的路。在没有永远的世界里,只是反复着白天与黑夜。白天长的那天会是夜短,黑夜长的那天会是昼短。享有长久幸福者会有短暂不幸。忍受长久不幸者会有短暂幸福。为了昼夜公平,需有三百六十五天而人类世界的公平,恐怕是在亿万年之后。
“这个……”他记得他曾听过最后那几句。伊索蕾点了点头,说道:“那是我看了爸爸的日志后,自己创作的短圣歌。”他一面点头,一面又再问她:“太阳之名是指什么呢?”“当然是指我爸爸名字的含意。伊利欧斯就是太阳的意思。在月岛,这是个有点格格不入的名字。”“真是奇妙……”达夫南合上书,想了一下。岛上最受尊敬的人物、独一无二的天才、极为关爱女儿的人,当初他一定非常不想死。可是他却坐在烛火前,选择死亡,留下了最后的字句。而且尽量用沉着、优美的文笔写了下来。
“那个时候你在哪里呢?”他一说出口,便觉得自己说了错话。不过,伊索蕾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答道:“在戴斯弗伊娜祭司的家中。我被关在那里。自从那天以后,我就没有再进过她家。去年夏天的事让我意外地停留在她家,醒来之后,看到门的一边还留有我七年前打坏过的痕迹。”“……”两人沉默了一下。只有暖炉烧火的声音。
“你没有想问我的事吗?”达夫南一开口这么说,伊索蕾就噗地笑了出来。笑着的她显得眼瞳很是明亮。
“怎么了,你想对我说什么?”“不,不是的……因为当时你看到很多奇怪的事。”“嗯……”伊索蕾沉思了一下之后,说道:“是啊。你的剑是不是危险的东西,或者说,那东西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力量?可是如果我都好奇,那祭司大人们一定早就在着手处理了吧?”“他们几位也可能有不懂的地方,伊索蕾你是不是会更了解呢?”“可是他们几位对岛上的安全比我更敏感。”达夫南短暂沉默了一会儿后,突然说道:“那把剑是我们家族的宝物。我是指在大陆生活时的那个家族。传给了我哥哥,然后我哥哥又再给了我。”“你是指贞奈曼家族吗?”“啊,你怎么会知道?”“你在我家门前不是喊过吗?说‘我波里斯。贞奈曼!‘.”“啊……对,我是这样喊过。”达夫南尴尬地笑着搔了搔头发。伊索蕾露出微笑,说道:“你这样喊,很有个性。”“……”他张口结舌,实在不知该如何回答是好。伊索蕾一面看着炉火,一面接着说:“当时的事我还记得很清楚。之后我想了很久。为何当时我没有马上冲到外面去呢?听到那种侮辱,我怎么会保持沉默呢?跟着你到废墟村的时候,我得到了答案。也就是,当时我是因为感觉到你可以替我解决问题,我才会这样。不是由我自己,而是由你去解决。”那个时候贺托勒或许不知道,但达夫南却很清楚。要是当时贺托勒开口侮辱了伊利欧斯祭司,他当场势必就得在那里,和伊索蕾承受伊利欧斯祭司教导的双剑对决。她是那种不管之后会发生什么事,因为一句话就会要对方付出代价,要对方死的那种人,这就是他所知道的伊索蕾。
幸好没有……在下一刻,他却自己吓了一跳。咦,他怎么会觉得是幸好呢?是不是因为他不希望伊索蕾的手上沾到血呢?此时,达夫南说道:“其实那也可以说是我该解决的问题。也是我的错……”“我知道。这件事我们两人都有错。如果硬要追究起来,提议要去海边的是我,所以是我犯了大错。不过,也是因为我认为你可以为我抗辩。我怎么会这样呢?”“不知道……”伊索蕾转过头去,和达夫南互相面对面。或许她是因为炉火的关系而脸颊泛红,不过,表情却很沉着。
“当时我感觉到你就像是我要结婚的对象。”“……”屋外正下着雪。有些雪包覆了屋顶和屋檐,有些雪掉落下来,将他们与这个世界隔离。“没事了。你不必再担心了。因为现在我已经回复到我原来的样子。我爸爸不是间接留给了我遗言吗?‘照她自己名字的含意去生活‘.”高贵的孤独。
为何伊利欧斯祭司要暗示他唯一的女儿这样做呢?像她这样不与人来往,和村子隔离独自一个人生活,这是他所希望看到的结果吗?“你……喜欢现在这种生活吗?”“与其说是喜欢,倒不如说我认为只能用这种方法生活。”“为什么呢?像你这样有才能,而且又美丽的人,实在是不多见,为何孤伶伶地这样……”伊索蕾坚决地打断他的说话声:“因为我不能再变成像我爸爸那样子。”达夫南努力思考着她的意思。但以他的经验,根本就不可能想得透。
伊索蕾开始慢慢地说道:“月岛是个很小而且封闭的社会。岛外的大陆上有国王而且有贵族,但是在这里只有摄政和祭司而已。他们也跟其他人一样,并没有特别享受到什么富贵。既没有特别穷的,也没有特别富有的人。因此,摄政和祭司们只是比较受尊重,然后有一些决定权,仅止于此而已。”伊索蕾用手慢慢地抚摸了一下伊利欧斯祭司的日志。
“在小社会里,虽然容易实行平等,但是只要有一次打破了平等,就会一发不可收拾。所以岛上并不希望出现突出的人才。我爸爸在各方面都具有天才的才能,胜一般的人们,岛民们会欢呼叫好,但同时也很担心。担心他一个人就比他们好几个加起来还强!担心他把古代王国权威下流传的秩序与信仰,一个个推翻掉!”达夫南开始有些理解了。原来这是他一直想像不到的政治性问题。
“而他们之中最感受到威胁的,就是你应该还没见过的月岛领导人,也就是摄政阁下。”窗户在匡当响着。那是风在敲击窗户的声音。伊索蕾的声音像冬夜煮开的巧克力般,语气浓厚沉重。
“要我爸爸死的人就是他。他说剑之祭司应当为村子的安全牺牲生命。而且是在我面前说出这种话的。”伊索蕾完全没有尊敬摄政的语气。达夫南低头看着他放在膝盖上,十指交叉着的双手。原来这里也有大陆上人类之间常发生的支配与被支配的问题。以前他得不到答案,而在这里也同样没有解答。
“我不知道摄政阁下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他为什么身为岛上的领导人,却不直接出现在众人面前呢?是不是月岛的摄政都是这个样子?”“不,只有他这样。他一开始当摄政的时候,也不是这样,不过他现在是下半身残废的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摄政原来就住在现在已成废墟的那个村子。那里的地势比这里还高,而且周围的山势也很险峻。他是在猎捕秃鹰时,没注意到脚下,跌落到冰川裂缝里。还好,不幸中的大幸,是那个冰川裂缝并不大,没有掉得很深。可是他的下半身卡在冰川裂缝的裂隙里,一个人呆在那里四天之久。人们在找到他时,下半身已经完全无救了。”“真是可怜。”“是啊,是很可怜。头箍之祭司大人试着挽救,但只能做到不截肢的程度而已,无法恢复机能。他变成这样之后还不到一年,他的妻子就跑到岛外去了。可能是她不要一个下半身毫无用处的丈夫吧!也有可能是她不愿过着下半辈子都在照顾人的日子,才会下此决心吧。失去妻子之后,那个人脾气就变得很糟糕,虽然看起来像是在家里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什么事也不做的样子。但实际上,他却汲汲于防范所有无视于自己、或者可能威胁到自己的人或事。他立刻找了一个能照顾他后半辈子的女人,和她结了婚,但在他心里深处真正爱的却只有他女儿而已。就像我爸一样。当然,我爸没有再婚。”说到这里,伊索蕾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地,问他:“对了,你不知道吗?以后应该会继承摄政位子的那个女孩,跟你也很熟。”“是谁?”达夫南感到不解,但随之而来的答话却令他吓了一大跳。
“不就是莉莉欧佩。”这实在是前所未闻的事。
“我……我完全不知道。”“没有任何人告诉过你吗?”伊索蕾疑惑地歪着头,并接着说:“将来会成为摄政的那个孩子必须和父母分开住,直到思可理毕业为止。而且从小必须和一般孩子同等待遇。因为如果不这样做,这个孩子会认为他是特权阶级。”达夫南过了一会儿之后,说道:“那么,你一定讨厌莉莉欧佩吧。因为你们的父亲等于是仇人。”“不,我觉得他们很令人同情。特别是摄政阁下,他一失去肉体上的能力,就胡思乱想,担心别人会夺去谁也不会觊觎的权位,并因为这样而毫无顾忌。”伊索蕾的语气听起来一点儿都没有开玩笑或是嘲讽,她是用真心说出这番话的。
“现在你知道我为何会这样了吧?”达夫南沉思了一下之后,醒悟到一些事。他抬头看着伊索蕾,说道:“原来如此……依你的能力,原本最有可能成为下一任剑之祭司的应该是你。要是你没有这样隐居起来,一定是你。”“嗯。我是不可以成为剑之祭司的。我不希望我爸爸的事又再重复在我和莉莉欧佩身上。那孩子很像她父亲,而我则和我爸爸一模一样。人们说什么我是隐居的公主,其实这都是有计划的事。根本没有任何人希望我脱离现在这个情况,去做别的事。”原来她不是因为那些对她爸爸袖手旁观的人失望而关起心门,也不是因为无法和爸爸一起死去而难过得自暴自弃。原因只是因为,她能做到的最好方法就是保持现在这种状态。
他倾听着夹带寒雪侵袭而来的风声。突然,心中浮现出夏天看到的冬天景象。在那里,有垂着受伤手臂看着远方的伊索蕾,还有抱着她的自己。虽然没有用言语确认过,但他一直相信当时的她与他有着相同的心情……“那么,你打算一辈子都不去爱人吗?除了死去的爸爸以外,谁都不要了吗?”他看着直直坐着的她脸孔的侧面,热切地凝视着,等待着她的回答。即使所有情况都令她不得不一个人生活,但这未免也太不公平。真的如伊利欧斯祭司写的日志最后一句那样,人类之间的公平要过了亿万年之后才能有吗?然后,响起了一句简短的答话:“我曾经爱过一个人。”“……”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张口结舌,冰冷的气息从他脸颊掠过。
“而现在我已经不爱他了。在我爱着他的时候,我没有处理好我的感情问题而让我的感情弄得我满是伤口,后来甚至变成为一种煎熬。所以我把那份感情深深埋在心底,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的感情被埋藏之后没有腐烂就化掉了,我觉得以我现在这样的心境,再去爱别人是不对的。”正在燃烧的木柴底部,可以看到燃烧殆尽而变成的灰烬。那根木柴下部正慢慢地碎开变成粉末。
达夫南低头俯视地板,又尴尬地环视了几处地方之后,突然站起来,然后说些时候不早应该走了之类的话。
伊索蕾有些担心地说:“这种天气走雪地会很危险。”达夫南摇了摇头,用一只手搓了搓泛红的脸颊,笑着说:“我们可不能再像上次那样犯错了。”门一开,大雪正在倾泻而下。达夫南停顿了一下,回过头去,伊索蕾很快地挥手之后就关起了门。脚步声越行越远。
留下的伊索蕾独自一人看着他刚才坐过的坐垫位子。火花飞扬,她放下爸爸的日志,用手拍熄火花。然后站起来收好坐垫,把大椅子搬过来。
她把整个身体埋坐在爸爸生前最爱用的椅子里,可是这一次,她的手上并没有拿着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