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面的动静更大了。
“你到底站在哪一方?”她问。
“这不是站在哪一方的问题。”他告诉她,“不过既然你问了,我就回答你。我总是站在胜利的一方。”她点点头,但没有交出手中的树枝。
她转身背对着他,从山洞洞口望出去。在她下面很远的地方,在岩石丛中,有什么东西正在闪烁、脉动。那东西缠在一个消瘦、紫红色脸膛、留着胡须的男人身上,而那男人则用一把橡皮刮板打它,抓住等红灯的机会替人擦洗挡风玻璃的人用的就是那种橡皮刮板。一声尖叫过后,他们两个同时从视野里消失了。
“好了,我会给你树枝的。”她说。
背后传来世界先生的声音。“好姑娘。”他用让人安心的口吻说。但她却觉得那是一种居高临下、居心叵测的声音,让她身上直起鸡皮疙瘩。
她站在岩石洞口,等待着,直到可以听到耳边传来他的呼吸声。她只知道一点:她必须耐心等下去,等到挨近。
飞行不仅让人兴奋,它简直如电击一样刺激。
他们犹如一道闪电,轻松穿过暴风雨。一闪之间,从一块云飞跃到另一块云,移动的速度和滚滚雷霆一样迅速,和飓风肆虐一样迅猛。这不是旅行,而是在天空中闪耀跳跃。影子不觉得恐惧,只感受到风暴的力量,那种无法停息、异常强大的力量,以及飞行的纯粹快乐。
影子的手指深深插在雷鸟的羽毛中,紧紧抓住。皮肤上一阵阵静电的刺痛感。蓝色电光在他手上翻腾飞舞,好像细小的蛇。雨水浇打在他脸上。
“这是最棒的!”他大声吼出来,声音盖住了暴风雨的咆哮。
仿佛听懂了他的话,雷鸟振翅飞向更高的天空,每拍打一次翅膀,都制造出一声霹雳。然后,它猛地俯冲下去,钻进雷雨云层,自由翻滚。
“在我梦里,我在猎杀你。”影子对雷鸟说,呼啸的风声带走了他的声音。“在我梦中,我必须要带回一根你的羽毛。”是的,声音来自他脑中,仿佛静电火花的跃动,他们来猎取我们的羽毛,证明他们是真正的男人。他们还来猎杀我们,取走我们脑中的宝石,用我们的生命来复活他们死去的亲人。
一幅幻景出现在他脑中:一只雷鸟——他猜是只母鸟,因为它的羽毛是褐色的,而不是黑色——躺在山边上,刚刚死掉。它身边是一个女人,她正用一块燧石敲开它的脑袋。她在湿漉漉的骨头碎片和脑浆中摸索寻找,最后找到一块光滑的清澈宝石,是茶色石榴石的颜色,宝石里面跳动着乳白色的火焰。影子想,那就是鹰之石。她要带宝石回家,带给她幼小的儿子,他三天前刚刚死掉。她要把宝石放在他冰冷的胸口。等到太阳再次升起的时候,孩子就会复活,开心地笑着,而那块宝石则会变成灰色,蒙上一层暗影,和被盗取了宝石的雷鸟一样,失去生命。
“我明白了。”他对雷鸟说。
雷鸟抬起脑袋,啼叫起来。叫声如雷声一般响亮。
他们身下的世界飞快地向后退去,仿佛在怪异的梦境中。
劳拉紧握树枝的手动了动,等着名叫世界先生的那个男人走近。她故意转开脸,凝视着外面的暴风雨,还有云层下面墨绿色的山峦。
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她想着他刚刚说的话,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说得没错!她感觉到他的手轻轻放在她的右肩上。
很好。她想,他并不想恐吓我。他害怕我把他的树枝扔到外面的风暴里,然后树枝会落进下面的山谷,他就会失去它了。
她身体向后微微靠过去,直到她的后背靠在他的胸前。他左臂环绕过来,左手放在她胸前。这是一个非常亲昵的动作。她双手握紧树枝,呼出一口气,集中精神。
“好吧。我的树枝。”他在她耳边低语。
“是的,”她说,“它是你的。”然后,尽管不知道意味着什么,她依然大声叫道:“我将这死亡献给影子。”与此同时,她将树枝从胸骨下面一点的位置刺入自己胸口。她察觉到树枝在她手中翻腾变化,瞬间变成了一枝长矛。
死去之后,她不再感到疼痛。她可以感觉到长矛的矛尖穿透她的胸膛,感觉到它从她后背穿出来。矛尖遇到了阻力——她更加用力地推了一下——长矛随之穿透世界先生的身体。她可以感到他温热的呼吸落在她脖子冰凉的肌肤上。被长矛钉住的剧痛和震惊让世界先生吼叫怒骂起来。
她听不懂他说的话,也听不懂他使用的语言。她握住长矛的把柄,把它更深地刺入,穿过她的身体,刺入并穿透他的身体。
她可以感到热血从他体内喷溅到她后背上。
“婊子!”他改说英语了,“你这该死的婊子。”他声音里有汩汩声,估计长矛锋利的边缘割开了他的肺。世界先生在动,或者说想动,每动一次,都让她也随之摇晃起来。他们两个被那枝长矛串在一起,好像用一根长矛同时刺中的两条鱼。他手里出现了一把匕首,她看到了,他用匕首狂乱地刺着她的胸口、乳房,却无法看到自己到底在做什么。
她不在乎。对一具尸体来说,匕首刺几下算什么。
她一拳重重打在他挥舞的手腕上,匕首掉落在地,被她一脚踢开。
他开始哭喊、悲号。她可以感到他在用力推她,手在她背上搡着,他流出的热泪滴在她脖子上。他的血已经浸透她背上的衣服,顺着她的腿往下流。
“我们看起来一定很不体面。”她用极低的声音说,含着一丝笑意。
她感到世界先生在她后面绊了一下,她也跟着一起绊倒。她的脚在血泊中滑了一下。全都是他的血,血在山洞地面上积成一滩。接着,他们两个一起摔倒在地。
雷鸟降落在岩石城的停车场里。雨仍旧下得很大。透过雨幕,影子只能影影约约看到前面有十来只脚。他放开紧抓的雷鸟羽毛,结果从它背上半滚半滑地摔落在湿漉漉的沥青地面上。
一道闪电划过,雷鸟离开了。
影子爬起来。
停车场里大约四分之三的车位都空着。影子朝入口方向走去,途中经过一辆停在石壁下的棕褐色福特探险家越野车。那辆车让他觉得格外眼熟,他好奇地透过车窗望了一眼,发现里面还有一个男人,扑倒在方向盘上,似乎在睡觉。
影子拉开驾驶座一侧的车门。
上一次看到城先生时,他站在美国中心点的汽车旅馆门外。此刻,他一脸极度惊讶的表情,脖子被人以非常专业的手法折断了。影子碰碰那人的脸,还有些温热。
影子闻到车厢里有一股香水味,气味很淡,好像一个人几年前就离开了房间,但房间里还弥留着淡淡的香水味。但无论在哪里,影子都能认出那股香味。他关上探险家的车门,穿过停车场。
行走的时候,他突然感到身体侧面一阵剧痛,是极度强烈的刺痛,但只持续了一秒,甚至更短。然后,痛楚完全消失了。
门口没有人售票。他径直穿过建筑物,走进岩石城的花园。
轰隆隆的雷声在天上奔涌翻腾,震得树枝颤动起来,连巨大的岩石内部也在摇晃。暴雨裹着寒冷倾泻而下。现在不过是下午时分,天色却黑得一如深夜。
一道闪电从云层中划过,影子不知道那到底是雷鸟返回高耸峭壁途中形成的,还是单纯的大气层放电现象。或许,在某种层次上,两种说法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不知从哪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叫喊声。影子听到了,不过他唯一能辨认出来的,或者说他以为自己辨认出来的,只是零零碎碎的几个字。“……给奥丁!”。
影子匆匆穿过七州旗帜厅。因为雨水,石板地更加滑溜难走。他在光溜溜的石板上摔倒过一次。天空乌云密布,环绕着山顶,沉沉地压下来。阴暗的天色和暴风雨中,他根本看不清周围,也辨不出大厅里所展示的七个州。
周围空寂无声,这个地方似乎被人彻底遗弃了。
他大声呼叫,觉得似乎听到有人在回应。他朝着他认为的声音来源走去。
没有人,什么都没有。只有一根铁链横在一个山洞的入口处,禁止游客进入。
影子越过那根铁链走进去。
他四处张望,窥视黑暗的洞穴。
皮肤一阵刺痛,像感应到了什么。
在他背后,在黑暗中,响起一个非常平和的声音。“你从来没有令我失望。”影子没有转身。“这实在不可思议。”他说,“我总是让自己失望,每次都是。”“完全不是。”那声音说,“你完成了我期望你做的每一件事,甚至完成得更多。你吸引了每一个人的注意力,让他们注意不到真正拿着硬币的那只手。这就叫误导。而且,一个亲生儿子的牺牲献祭会带来力量——足够多的力量,甚至更多,让整个球滚动起来。说实话,我为你骄傲。”“这是骗局。”影子说,“所有这一切。这一切都不是真的。种种精心布置,目的不是什么战争,只是一次大屠杀。”“完全正确。”星期三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这是骗局,可这是这里唯一可玩的游戏。”“我想见劳拉。”影子说,“我想见洛奇。他们在哪里?”周围只有一片寂静。一阵风将雨水吹溅到他脸上。雷声在某处轰鸣,距离很近。
他继续往洞里走。
说谎者洛奇坐在地上,背靠着一个金属笼子。笼子里面,喝醉的小鬼怪们一动不动站着。他身上盖着毯子,只有脸和苍白细长的双手露在毯子外面。一盏电池灯摆在他旁边的椅子上,电池快耗尽了,灯光微弱昏黄。
他脸色苍白,一脸痛苦。
不过,他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他凝视影子,看着他从外面走进洞里。
距离洛奇还有几步远,影子停下脚步。
“你来得太晚了。”洛奇说,声音刺耳,充满伤感,“我已经投出了长矛,我已经将这场战争奉献上去。战争已经开始了。”“哼。”“哼,”洛奇说,“现在,你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影子想了想,这才说:“你投出去的长矛是为了拉开战争的序幕。过去在北欧,你们玩的就是这套把戏。你们以这场战争为食,它可以让你们强壮。我说的对不对?”一片寂静。他听到洛奇的呼吸声,可怕的喀拉喀拉的喘息声。
“我差不多全想通了。”影子接着说,“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醒悟过来的。也许是吊在树上的时候,也许更早一点。启发我的是星期三在圣诞节时给我讲的几个故事。”洛奇只是坐在地上看着他,一言不发。
“这是两个人合作的骗局,”影子说,“就像买钻石项链的主教和逮捕他的警察,还有带小提琴的家伙和想买小提琴的人。两个人,分别站在对立的两边,玩着同一个游戏。”洛奇低声说:“荒唐。”“是吗?你在汽车旅馆里演的角色真不错。实在聪明。你需要在那里出现,好确保一切都按计划进行。我看见你了,甚至还认出了你是谁,不过却怎么也没想到你就是他们所谓的世界先生。”影子突然提高声音。“你可以出来了。”他冲着洞穴深处说,“不管你在哪里,现身吧。”风吹进山洞深处,带来的雨水溅在他们身上。影子忍不住哆嗦起来。
“我已经厌倦了被人当成傻子,玩弄于股掌之间。”影子说,“赶快现身,出来。”山洞后面的阴影里突然发生了一些变化,有什么东西凝固成形,有什么东西正在移动。“你知道的实在太他妈的多了,我的孩子。”响起星期三那熟悉的低沉嗓音。
“看来他们并没有杀死你。”“他们确实杀了我。”阴影中的星期三说,“不杀死我,种种布置都不会生效。”声音很微弱。但不是说他说话的声音低,而是他的声音让影子想起一部没有调好频道的老旧收音机。“如果我不是真的死掉,我们休想让他们到这儿来。”星期三说,“迦梨、摩利甘,还有该死的阿尔巴尼亚佬——这些人你都见过。是我的死让他们聚到这里,我就是那只献祭的牺牲品小羊羔。”“不对,”影子说,“你是犹大山羊。”阴影中,那个鬼魂一样的人形变幻着。“完全不对。真要那样,我就是将旧神出卖给新神的背叛者。我们在做根本不是这么回事。”“完全不是这么回事。”洛奇低声附和说。
“我明白了。”影子说,“你们两个并不是要出卖哪一方,你们是把双方同时都出卖了。”“这种说法倒还差不多。”星期三说,声音显得很高兴,得意洋洋的。
“你们想要一场大屠杀,你们需要一场鲜血祭祀,用众神来为你们献祭。”风更猛烈了,风在山洞里的咆哮声已经上升为尖啸,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承受着无比巨大的痛苦。
“为什么不?我已经被束缚在这块该死的土地上有差不多一千二百年之久了。我的血液都开始淡薄了。我很饿。”“你们两个靠死亡为食。”影子说。
他觉得他现在可以看到星期三了。他是一个由黑暗组成的人影,只有当影子把视线从他身上转开,只用眼角瞥去时,他才会变得稍稍清晰一些。“我以奉献给我的死亡为食。”星期三说。
“正如我在树上的死?”影子问。
“那个嘛,不太一样。”星期三说。
“那么,你也靠死亡为食吗?”影子看着洛奇,追问道。
洛奇虚弱地摇头。
“不,当然不是。”影子恍然大悟,“你以骚乱为食。”这个答案让洛奇露出笑容,一个痛苦的微笑,他的眼中跳跃着橙红色的火焰,苍白的皮肤下仿佛闪烁着燃烧的光。
“没有你,我们就无法完成这一切。”星期三说,他的轮廓出现在影子的眼角。“我找过无数女人……”“目的是得到一个儿子。”影子说。
星期三幽灵般的声音在山洞里回荡。“我需要你,我的孩子。是的,我自己的亲生儿子。我知道你妈妈怀上了你,可她却离开了这个国家。我们花了那么长时间去寻找你。真的找到你时,你却进了监狱。我们需要找出能促使你行动起来的因素,需要知道必须按动哪个按键才能刺激你,需要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洛奇似乎听得高兴起来,一脸自得其乐的神情。“而且,你家里还有一个妻子。这真是太不幸了,但也不是什么无法克服的障碍。”“她对你没有任何好处。”洛奇低声说,“没有她,你的日子会更好。”“我们别无选择。”星期三补充说。这一次,影子总算明白他话中隐含的意义了。
“还有个前提:如果她能——乖乖地——当个死人。”洛奇呼哧呼哧地说,“木头和石头——其实人挺不错的。你会有——有机会溜掉,等火车经过达科他州……”“她在哪里?”影子问。
洛奇伸出苍白的手臂,指指山洞后面。
“她从那——那边——走了。”他说。然后,没有一丝征兆,他上身猛地向前一扑,整个人摔倒在岩石地面上。
直到这时,影子才看到毯子遮盖的秘密:他身上有一个血洞,血洞穿透了他的后背,那件棕黄色风衣上浸满了已经变黑的血。“发生什么事了?”他忍不住问。
洛奇没有回答。
影子想,他恐怕永远不可能再说话了。
“发生的事就是——你妻子,我的孩子。”星期三那遥远缥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现在很难再看到他了,仿佛他已经消融在空气中。“但这场战争会让他重生,正如它会让我重生一样。现在的我是个鬼魂,他是具尸体,但我们还是赢了。这场游戏是作弊的游戏。”“作弊的游戏是最容易被击败的。”影子突然想起一句话。
但是已经没有人回答他了。阴影中再没有东西在移动。
影子说一声:“再见。”片刻之后,他又补了一句:“父亲。”但是,山洞里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还有人在。没有任何人。
影子走回外面的七州旗帜厅,还是没看到任何人,也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只有旗帜在狂风中飞舞,哗啦啦作响。没有举着宝剑、在摇摇欲坠的千吨巨石上厮杀的人,也没有反击者在索桥上誓死抵抗。这里只有他孤单单的一个人。
四下里看不到任何东西,这里就像一片荒凉的沙漠,像空无一人的战场。
不,这里不是荒漠,绝对不是。
这里是岩石城。几千年来,这里始终是让人敬畏和崇拜的地方。如今,每年数百万的游客涌到这里,走过城里的花园,在索桥上摇晃,其作用相当于转动一百万转经筒。在这里,现实感非常薄弱。影子终于明白战争是在什么地方进行了。
有了头绪之后,他开始迈步前行。他回忆着自己在旋转木马上是如何体验到那种感觉的,他试着去体验,如同……他回忆起开温尼贝戈车时的情景,把它转向适当的角度。他尝试着抓住当时那种感觉——然后,如此简单,如此美妙,它出现了。
就像穿过一层薄膜,就像从水底游上水面、进入空气中。只往前迈了一步,他就从山上的游客小径,走到了……走到了一个真实存在的某处。他抵达了“后台”。
他仍旧在山顶,这部分感觉和刚才差不多,但它已经不是刚才的山顶,它比刚才丰富得多。它成了刚才那个山顶的精粹,是刚才所见的一切的心脏。相比较而言,他刚刚离开的远望山好比画在背景板上的一副画,或者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纸模型——只是这里的一个画像,一个代表,而不是真实的本身。
这里才是真正的远望山。
岩石峭壁形成了一个天然的半园形剧场,一条条石头通道缠绕期间,并穿过剧场,在岩石峭壁上形成纵横交错的天然桥梁。
而天空……天空一片阴暗,但仍有东西在闪亮。天空下的世界被一条燃烧的白绿色光带照亮,它甚至比阳光更加明亮,从一端天际延伸到另一端,像横亘在天空上的一条白色彩带。
影子明白了,这是闪电,瞬间凝固的闪电,凝固在空中,直到永远。它投射的电光格外刺眼,绝无宽容。电光浴着面孔,将凹陷的眼睛变成深深的黑洞。
这是风暴来临的一刻。
他可以感觉到正在发生的剧变。无比巨大、资源无限的旧世界正在对抗未来世界——一个充满能量、观念与旋涡的网络。
人们有信仰,影子想,人就是这样,他们不可能没有信仰,但却不会为他们的信仰承担承担责任。他们用自己的信念造出神灵,却不信任自己的造物。他们用幽灵、神明、电子和传说填塞他们无法把握的黑暗。他们想象出某种东西,然后相信它的存在,这就是信仰,最赤裸裸的信仰。一切都是这么开始的。
这座山顶就是战场,他一眼就看了出来。战场的两边,他们正在排兵布阵。
他们实在太巨大了,在这个地方,一切都是如此巨大。
这里有来自旧时代的神:拥有老蘑菇般棕褐色皮肤的神,鸡肉般粉红色皮肤的神,还有秋天树叶般黄色皮肤的神。他们有的疯狂暴躁,有的理智平静。影子认出了那些旧神,他见过他们,或者见过他们的同类。这里有火魔神伊夫里特,有比奇斯小精灵,有巨人族,还有矮人族。他看见了罗德岛那间黑洞洞的卧室里的那个女人,看到了她头发上缠绕扭动的绿色毒蛇。他看见了在旋转木马上认识的玛玛吉,现在她的手上沾满鲜血,脸上挂着微笑。他认识他们所有人。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那些新时代的神。
有一个像过去的铁路大亨,穿着过时的西装,马甲上垂着怀表的链子。他皱着眉头,身上有一种曾经辉煌、现在颓唐的神态。
还有一批庞大、灰色的神灵,他们是飞机之神,是人类飞行之梦的结晶。
还有汽车之神,一群孔武有力、表情严肃的人,黑色手套和铬合金牙齿上沾满鲜血。自从阿兹台克文明之后,人类再也没有向别的神明奉上如此之多的牺牲献祭。但就连他们似乎也有些不安——因为世界正在改变。
还有那些脸部好像由模糊的荧光点组成的人,他们发出柔和的光与热,好像存在于自己的光芒中。
影子为他们全体感到难过。
新神身上都有一股傲慢自大的神态,影子看得出来,但也看出了他们的恐惧。
他们的恐惧是,除非他们能跟上这个不断变化的世界的步伐,除非他们能按照他们的形象去重新创造、重新描绘、重新组织这个世界——否则,他们的时代总有一天也会结束。
两大阵营,每一方都勇敢地面对自己的敌人。对任何一方来说,对方是魔鬼、是怪物、是受天谴的一方。
影子看得出来,最初的冲突已经爆发过了。岩石上遗留着血迹。
他们正在作最后的准备,随时会投入一场真正的恶战,开始真正的战争。要么现在行动,他想,要么就永远没有机会了。如果他不立即行动起来,一切都晚了。
在美国,任何事物都持之永恒,一个声音在他头脑中响起,比如五十年代,它可以延续千年。不用着急,你有的是时间。
影子走了出去,走路的方式既有点象闲逛,又有点象控制自己防止绊倒。他一直走进战场的正中央。
他能感到无数目光落在他身上,那是来自无数双眼睛、或者根本没有眼睛的生物身上的视线。他颤抖起来。
水牛人的声音说:你做得很好。
影子暗想:那还用说!我今天早上才从死亡中归来。经历死亡之后,一切都是小菜一碟。
“你们知道,”影子对着空气,用交谈的口吻说,“这并不是一场战争,从来没有谁想把它变成一场战争。如果你们中有谁认为这是一场战争的话,你是在自我欺骗。”双方阵营都传来不满的嘈杂。他的话谁都没震住。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生存而战。”一个牛头人身的米诺陶吼道。
“我们是在为我们的存在而战。”对方阵营里,一道闪闪发光的烟柱也叫了起来。
“对神来说,这是一块糟糕的土地。”影子说。作为演说的开始,这句话也许比不上那句著名的“朋友们,罗马公民们,同胞们”,但它吸引大家注意力的效果还是挺不错的。“你们可能早就以各自不同的方式明白了一个道理:旧的神灵被冷落,被遗忘,崛起了新的神灵。新神兴起虽然迅速,但其衰落也同样如此。转眼之间,他们就被抛开,为刚刚诞生的下一批神灵让路。你们有的已经被人遗忘,有的害怕自己总有一天被人遗忘、成为过时的神,还有的也许已经厌倦了只存在于人类的一时兴致之中。”嘈杂声减弱了。他们认同了他的话。趁着他们专心倾听的机会,他必须把真相告诉他们。
“有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神,随着人们对他的信仰淡化,他的力量和影响力也在衰退。他是一位需要从牺牲、死亡,特别是从战争中获取力量的神。在战争中战死的战士们,他们的死亡全部献祭给这位神——在原来他所在的国家里,整个战场都是奉献给他的祭祀牺牲,让他从中获得力量和营养。
“现在他老了。他只能靠当骗子骗钱维生,与同样来自万神殿的另一位神灵做搭档,一位混乱和狡狯之神。他们联手合作,诈骗那些容易受骗的家伙;他们联手合作,从他人身上获得他们想要的一切。
“然后,某一天,也许是五十年前,也许是一百年前,他们制订了一个行动计划。这个计划可以创造出无比巨大的、他们两个都需要的力量。他们可以变得比过去任何时候更加强大。毕竟,还有什么比一个堆满战死众神尸体的战场更有力量的呢?他们设下的这个骗局叫做‘咱们和他们决战’。
“你们明白了吗?“你们在这里进行的这场战斗,重要的并不是哪一方胜利、哪一方失败。对于他,对于他们两人来说,胜负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双方神灵是不是死得足够多。在战斗中,你们每倒下一个,就会带给他一份力量。你们每个战死者,都会喂饱他贪婪的胃口。你们还不明白吗?”爆发出一声愤怒的咆哮,声音像什么东西突然着了火。咆哮声回荡在战场上。影子的目光转向声音传出的方向。怒吼出声的是一个庞大的男人,皮肤是桃花心木的深褐色,他赤裸着胸膛,戴着一顶高高的礼帽,嘴上放肆地叼着一根烟。他说话的声音极其低沉,隆隆作响,仿佛来自坟墓。巴龙·萨麦帝说:“但奥丁他确实死了,死在和平会议上。是那些狗娘养的混蛋杀了他。他死了。我了解死亡。没有谁能用假死把我糊弄过去。”影子说:“那是当然。他必须真正死掉。他以自己的肉体为献祭,点燃这场战争。战争过后,他就能拥有力量,远胜于他曾经拥有过的任何力量。”有人叫起来。“你到底是谁?”“我是——我曾经是——他的儿子。”一位新神——从他闪烁的笑容看,影子估计他是毒品之神——他开口说:“可世界先生说……”“根本没有什么世界先生。世上从来没有这个人。他只是另外一位需要你们这些混蛋用他制造的骚乱去喂饱的神。”他们相信了他说的一切,他从他们的眼神中读出了深受伤害的神情。
影子摇摇头。“你们知道吗,”他继续说下去,“我觉得,我宁可做一个普通人,也不愿做一位神灵。我们不需要让别人来信仰我们,只要做好自己就可以了。这就是我们应该做的事。”周围一片寂静,山顶鸦雀无声。
接着,咔啦啦一声轰鸣。凝结在空中的那条闪电坠落在山顶。整个战场顿时陷入一片黑暗。
黑暗中,在场的某些神灵发出光芒。
影子不知道他们会不会和他争吵,会不会攻击他,或者干脆杀了他解恨。他耐心等待着他们的回复。
就在这时,影子发现光芒熄灭了。众神开始离开。一开始只有几个人,然后是一群一群,离开这里。最后,成百人一起离开。
一只大得像一头猛犬的蜘蛛,迈着沉重的脚步朝他爬来。它身上只有七条腿,眼睛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影子有些发怵,但他还是固守原地,没有挪动。
靠近他之后,蜘蛛开口说话,吐出的居然是南西先生的声音:“干得不错。我为你骄傲。你做得很好,孩子。”“谢谢。”影子说。
“我们得把你带回去。待在这个地方时间太久,你会受不了的。”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褐色蜘蛛腿,搭在影子肩上…………下一秒钟,他们回到了七州旗帜厅。南西先生咳嗽着,右手还搭在影子肩上。雨已经停了。南西先生的左手一直垂在体侧,好像受了伤。影子问他是否还好。
“我和旧钉子一样结实,”南西先生说,“甚至比它还结实。”不过,他的声音听上去一点也不高兴,像痛楚中的老年人发出的声音。
周围还有几十个人。有的站在地上,有的坐在长椅上。他们中有些人看上去伤得很重。
空中传来一阵有节奏的振动声,从南面向这里接近。影子瞅了一眼南西先生。“直升飞机?”南西先生点点头。“用不着担心他们。不会再有战争了。他们是来清理战场的,然后就会离开。”“明白了。”影子知道,清理战场之前,有一份清理工作他必须亲自动手。他向一个灰白头发、看上去像退休的新闻主播的人借了一个手电筒,开始四处搜寻。
他在旁边的一个山洞里找到了劳拉。她躺在地上,就在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的立体人偶旁边。她侧躺着,身下是粘乎乎的血。洛奇一定拔出了贯穿他们俩的长矛,又把她抛在这里。
劳拉一只手抓着胸口,看上去弱不禁风。她看上去完全是个死人,但影子几乎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一点。
影子在她身边蹲下,轻轻碰碰她的脸颊,呼唤她的名字。她睁开眼睛,缓缓抬起头,直到她能看到他。
“你好,狗狗。”她说,声音虚弱无力。
“嗨。劳拉。出什么事了?”“没事。”她说,“只是有些填充物流出来了。他们赢了吗?”“我阻止了他们就要开始的战争。”“真是我聪明的好狗狗。”她说,“那个人,世界先生,他说他要把树枝插到你的眼睛里。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他死了。你杀了他,亲爱的。”她点点头,说:“太好了。”她的眼睛又闭上了。影子握住她冰冷的手,紧紧握在手心里。她又睁开眼睛。
“你找到让我从死亡中复活的办法了吗?”她问。
“我想是的。”他说,“我打听到了一个办法。”“那很好。”她说,冰冷的手紧紧抓住他的手,“那么,相反的方法呢?有没有什么相反的办法?”“相反的办法?”“对。”她的声音几不可闻,“我想,我付出的努力值得你为我这么做,这是我挣到的。”“可我不愿那么做。”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等待着。
影子终于同意了。“好吧。”他从她手中抽出自己的手,放在她的脖子上。
“这才是我的好丈夫。”她自豪地说。
“我爱你,宝贝。”影子说。
“我也爱你,狗狗。”她低声说。
他伸手握住她脖子上悬挂的那枚金币,然后,猛地用力一拽。链子很容易就扯断了。他用拇指和食指捏住金币,朝它吹一口气,张开手。
金币消失了。
她的眼睛依然睁着,但已经不会动弹了。
他弯下身体,轻轻地吻了她一下,吻在她冰凉的脸颊上。她没有反应,他也知道她不会再有任何反应了。他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出山洞,凝视着夜色。
暴风雨已经过去,空气再次变得清新、纯净、新鲜起来。
明天将是美好的一天。他毫不怀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