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想挺身反抗士兵,却被士兵们开枪打死。所以说,那首诗里所描写的监狱的情形并不是真的,只是诗人的虚构。诗歌的完美,真实世界中是很难得到的。诗并不是真实,真实是诗行所无法容纳的。
——一位歌手对《萨姆·巴斯歌曲集》的评介,见《美国民间传说的财富》所有这一切也许并没有真的发生过。如果能让你感觉自在一点的话,你可以简单地将这些事当成一种比喻。说到底,按它的定义来说,宗教本身就是一种隐喻:神明是梦想,是希望,是女人,是讽刺家,是父亲,是城市,是拥有很多房间的房子,是把自己昂贵的计时器遗失在沙漠中的钟表匠,是爱你的某人,或者(尽管有无数证据显示其实不是这么回事),干脆是某种高高在上的存在,其唯一事业就是让你的球队、军队、生意、或者婚姻,战胜种种困难,获得成功、胜利、兴旺、完美。
宗教就是一个地方,为你提供立脚点,提供视角,让你由此出发,采取某种行动,获得某种看待这个世界的看法。
所以,本书所描述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也永远不会发生。它没有一个字是真的。尽管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是这样发生的:在远望山山脚,男人和女人在雨中聚在一小堆篝火周围。他们都站在树下,但树叶为他们挡不了多少雨水。他们在争吵。
迦梨女士说:“时间到了。”现在的她长着墨黑色的肌肤和白色的尖齿,戴着柠檬黄手套、一头银发的安纳西不赞成地摇摇头。“我们可以等。”他说,“还可以等下去时,我们就应该继续等下去。”人群中响起一阵反对的抱怨声。
“不,听着,他是对的。”一位铁灰色头发的老人说。这是岑诺伯格,他手中拿着一把战锤,锤头扛在肩膀上。“他们占据了高地,天气对我们不利。如果现在开战,实在太疯狂、太冒险了。”一个看起来有些像狼,但像人更多一点的家伙冷哼一声,一掌拍在森林的地面上。“那什么时候才是攻击他们的最好时机?等到天气放晴?他们会料到我们在那种时候发动攻击。依我说,现在就出发,现在就干。”“我们和他们之间隔着云层。”来自匈牙利的伊斯丹指出。他留着漂亮的黑胡子,戴着一顶很大的、积满灰尘的黑色帽子。他靠卖铝线、新屋顶、排水槽给上了年纪的市民维生,但常常一收到钱,第二天就离开那个城镇,全不管工作是否完成。
一个穿着漂亮西装的男子直到现在都没有说过话。他合拢双手,走到火光中,简洁而清晰地阐述出他的观点。周围不断有人赞同地点头,小声附合着。
组成摩利甘的三位女战士中传出一个声音。她们三人紧紧挨在一起,站在阴影中,每个人身上都有蓝色的文身,肩膀上的乌鸦翅膀不住晃动着。她说:“好时机还是坏时机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就是时机。他们一直在杀害我们。让我们死在一起,死在战斗中,像真正的神一样尊严地死去。远远胜过在逃亡过程中被他们一个一个干掉,像杀死地下室里的老鼠一样。”又是一阵喃喃低语声,这一次是深表赞同的声音。她说出了所有人心中的话。就是现在。
“第一个敌人的脑袋是我的。”一个身材很高的中国人说。他的脖子上用绳子串着一串小骷髅头。他坚决地朝山上慢慢走去,肩膀上扛着一件顶端带着一弯弧形利刃的武器,像一轮银色的月亮。
就连虚无也不是永恒的。
他在虚无中也许待了十分钟,也许待了一万年。二者没有区别:他现在再也不需要时间这个概念了。
他不再记得自己真正的名字,他感到自己空洞而纯净,一直待在那个不算是地方的地方。
他没有身体形态,连他本人也是虚无的。
他什么都不是。
然后,一片虚无之中,响起一个声音。“哈哈,朋友,我们得谈谈。”过去一度是影子的那个存在说:“威士忌·杰克?”“是我。”威士忌·杰克说,“你死后可真是难找呀。我猜你可能会去的地方,你一个都没去。我只好到处找你,最后总算想起应该来这里看看。你找到你的部落了吗?”影子回忆起那个男人和那个少女,他们在旋转玻璃灯球照射下的迪斯科舞厅里跳舞。“我想我找到了我的家人。不过,我还没有找到我的部落。”“很抱歉不得不打扰你。”“别打扰我。我得到了我想要的安宁。我已经死了。”“他们来找你了。”威士忌·杰克说,“他们要让你复活。”“但我已经死了。”影子说,“一切都结束了。”“还没有。”威士忌·杰克说,“远远没有结束。咱们去我住的地方吧。想喝啤酒吗?”他猜自己也许会喜欢来杯啤酒。“当然。”“我也来一罐。门外有个冷藏柜。”威士忌·杰克说着,抬手一指。他们已经身在他的小屋里了。
影子打开屋门。一瞬间之前,他的手还没有任何形状呢。外面有一个装满河中冰块的塑料冷藏柜,在冰块中间放着十来罐百威啤酒。他掏出两罐,在门口坐下,眺望下面的山谷。
他们位于山顶,旁边是一道瀑布。因为积雪融化,瀑布变大了许多,呈阶梯状垂直而落,一直落到他们下面大约70英尺的地方,也许是100英尺。树木和瀑布上方的冰挂折射出闪闪阳光。
“我们在哪儿?”影子问。
“在你上次来的地方,”威士忌·杰克说,“我的住处。你打算就这样握着我的百威啤酒不放手,把啤酒烘热吗?”影子站起来,递给他啤酒罐。“上次我来这里时,房子外面没有瀑布。”他说。
威士忌·杰克没有回答。他拉开啤酒拉环,一口气灌下半罐,这才道:“还记得我的侄子吗?哈里·蓝鸟,那个诗人?他用他的别克车换了你们的温尼贝戈。还记得吗?”“当然记得。但我不知道他是诗人。”威士忌·杰克微微扬起下巴,满脸自豪。“他是美国最好的诗人。”他说。
他一口气灌下剩下的啤酒,打了一个嗝,又拿了一罐新的。影子这时才打开自己的啤酒。两个人坐在屋外的一块石头上,旁边是苍绿色的蕨类植物。清晨的阳光下,他们欣赏着瀑布,悠闲地喝着啤酒。在背阴的地方,地上还有少量积雪。
地面泥泞而潮湿。
“哈里有糖尿病,”威士忌·杰克接着说,“是偶然发现的。你们的人来到美国,抢走了我们的甘蔗、马铃薯和玉米,反过来把薯片、焦糖爆玉米花卖给我们,害得我们都得病了。”他喝着啤酒,沉吟着说,“他的诗得过好几个奖。明尼苏达州有出版商想出版他的诗集,于是他开着一辆跑车去明尼苏达和他们谈出版的事。他把你们的车子又换成一部黄色的马自达小跑车。医生推测他在开车途中突然发病,昏迷过去。车子冲下公路,撞上了你们竖的一个路牌标志。你们太懒了,懒到不愿用眼睛看清自己到底在什么地方,不愿用心灵去感悟山峰和白云。你们的人需要在各处插满放啤>驼庋???铩だ赌裼涝独肟?耍?屠切值茉谝黄鹆恕K?晕宜担?抢镆丫?挥惺裁慈梦伊袅档牧恕S谑俏野岬搅吮辈浚?饫锸堑鲇愕暮玫胤健!“你侄子的事,我很难过。”“我也是。就这样,我待在北部这里,远离白人的疾病、白人的公路、白人的路牌、白人的黄色马自达,还有白人的焦糖爆米花。”“白人的啤酒呢?”威士忌·杰克注视着啤酒罐。“等你们最后放手、离开这块土地回家时,百威啤酒倒是可以留下来。”他说。
“我们现在在哪里?”影子问,“我还在树上?我已经死了?还是,我在这里?我还以为一切都结束了。什么才是真实的?”“是的。”威士忌·杰克说。
“‘是的’?这算什么回答,只有一个‘是的’?”“是个好答案,也是真实的答案。”影子问:“这么说,你也是一位神灵?”威士忌·杰克摇头否认。“我是传说中的英雄,”他解释说,“做的事和神差不多,只是搞砸的时候多些,而且没有人崇拜我们。人们讲述我们的故事,但在他们讲的故事中,我们有时是反派,有时则表现得像个英雄好汉。”“我明白了。”影子说,而且他多多少少地真的明白了。
“你看,”威士忌·杰克说,“这里不是个适合神灵生活的好地方。我的人很早就发现了这一点。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神灵,他们是造物主。他们发现了这块土地,或者创造了它,或者把它弄得乌七八糟。可你想想看:谁会去崇拜郊狼呢?他和箭猪女人做爱,结果小弟弟扎满了箭刺,跟个针垫差不多。他和石头吵架的话,连石头都会赢。
“所以,我的人猜测,也许在这些神明的后面,还有一位造物主,一位伟大的精神层面的神灵。对它,我们得说声谢谢,礼多人不怪嘛。但我们从来不建造寺庙或教堂,用不着。这片土地就是教堂,这片土地就是宗教,这片土地比在它上面行走的任何人更加古老、更加睿智。它赐予我们鲑鱼、玉米、水牛和旅鸽,它赐予我们野生稻谷,赐予我们甜瓜、南瓜和火鸡。我们就是这片土地的孩子,和箭猪、臭鼬、蓝鸟一样,都是它的孩子。”他喝光第二罐啤酒,朝瀑布下面的河流打了个手势。“顺着那条河走,你会找到长着野生稻谷的湖泊。在只有野生稻谷的时代,你和朋友一起划着独木舟,去到那里,把野稻穗敲落到你的独木舟里,然后回家煮熟,储存起来,可以让你过上好长一段食物无忧的日子。不同的地方生长出不同的食物。往南走得更远一点,那里长着桔子树、柠檬树,还有那些绿色的软乎乎的东西,有些像梨子——”“鳄梨。”“鳄梨,”威士忌·杰克承认道,“就是那个名字。可它们在这边却无法生长。这里是野稻谷的家乡,是驼鹿的家乡。我要说的就是,美国就是这么一块土地,这里不是适合神灵生存的地方,他们在这里无法适应。他们就像鳄梨,拼命想在生长野稻谷的地方生存下去。”“所以不可能生存得很好。”影子说着,突然想起了什么,“可是,他们就要开战了。”这是唯一一次他看见威士忌·杰克哈哈大笑,笑声几乎是咆哮,没有一点幽默的感觉。“哎呀呀,影子啊。”威士忌·杰克说,“如果你所有的朋友都从山崖上跳下去自杀,你会不会也跟着跳下去?”“也许会吧。”影子感觉自己舒服了很多,他觉得那不仅仅是啤酒的原因。他已经不记得上一次自己感到如此活跃、如此有生气是什么时候了。
“不会有战争的。”“那会有什么?”威士忌·杰克捏扁空啤酒罐,把它挤一个薄片。“看。”他手指瀑布。太阳已经升到高空,阳光洒在瀑布飞溅出来的泡沫上,一轮彩虹悬挂在瀑布上空。影子觉得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美丽的景色。
“一场大屠杀。”威士忌杰克平淡地说。
就在这一瞬间,影子看到了。他看到了一切,如此简单,赤裸裸地摆在眼前。他摇摇头,吃吃地笑起来,再摇摇头,吃吃的笑声变成了洪亮的哈哈大笑。
“你没事吧?”“我没事。”影子说,“我刚刚发现了隐藏的印第安人。不是看到了所有的人,但我的确看到了。”“可能是霍昌克族的,那些家伙隐藏的本事差得要命。”他抬头看一眼太阳,“该回去了。”他说着站起身来。
“这是一场两人联手设下的骗局,”影子说,“根本不是什么战争,是不是?”威士忌·杰克拍拍影子肩膀。“你也不是那么笨嘛。”他赞许地说。
他们走回威士忌·杰克的小屋,他打开门。影子犹豫了一下。“我希望可以和你一起待在这里,”他说,“这里似乎是个好地方。”“好地方多的是,”威士忌·杰克说,“关键在于你怎么看。听着,当神被人们遗忘的时候,他们就会死亡。人类也一样。但是,这片土地依然会在。这里既是美好的地方,也是糟糕的地方。这片土地哪里都不会去。我也一样。”影子关上门。有什么东西在拉扯他,他又一次独自置身于黑暗中,但是黑暗变得越来越明亮,最后像太阳一样明亮耀眼。
然后,疼痛开始了。
伊斯特走过草地,春天的花朵在她走过的地方纷纷绽放。
这个地方很久以前曾有一栋农场房子。即使到今天,依然还有几堵破墙残留下来。它们从野草丛中冒出来,仿佛烂掉的牙齿一样。天上下起了毛毛细雨,浓厚的乌云低沉地压在天空中。天气很冷。
在曾经是农场房子的位置不远处有一棵大树,一棵巨大无比的银灰色的树。所有迹象似乎都表明,树已经在冬天里死掉了,树上光秃秃的没有一片树叶。树前的草地上有几片看不出颜色的破布片。她停在布片前,弯下腰,拣起一块白褐色的东西:那是一块风化腐蚀得很厉害的骨头碎片,应该是人类的头骨。她把骨头丢回草丛中。
接着,她看到了那个被吊在树上的男人,挖苦地笑起来。“光着其实不好玩,”她说,“剥开的过程倒有点意思,跟打开礼物包、或者敲开鸡蛋一样有趣。”走在她身边的鹰头男子低头看看自己的下身,仿佛第一次意识到他光着身子。他说:“我可以直视太阳,甚至不用眨眼。”“真不错。”伊斯特安慰地说,“好了,我们把他从树上放下来。”将影子绑在树上的潮湿绳子很久以前就风化腐烂了。两个人一拉,很容易地拉断了绳子。吊在树上的人体立刻滑下来,朝树根摔去。他们在他落下的一瞬间接住他,把他抬起来。尽管他非常高大,他们还是轻而易举地搬动他,把他平放在草地上。
躺在草地上的那具身体冷冰冰的,也没有呼吸,身体侧面有一处凝结着干涸的黑色血块的伤口,似乎是被长矛刺伤的。
“现在怎么办?”“现在,”她冷静地说,“我们让他暖和起来。你知道你该做什么。”“我知道,可我不能做。”“如果你不愿意帮手的话,当初就不该叫我来。”她向荷露斯伸出一只白皙的手,轻柔地抚摸他的黑发。他紧张地眨巴着眼睛。然后,他的身体发出微光,仿佛笼罩在一团灼热的雾气中。
凝视着她的鹰眼闪烁出橙黄色光芒,仿佛有一团火焰在眼中燃烧。这种火焰在他眼中已经熄灭很久了。
一只鹰腾空而起,拍打双翅,冲上云霄,不断盘旋、攀升,绕着灰色的云层盘旋飞翔。那里本是太阳应该出现的地方。鹰飞上高空,一开始只是一个小圆点,渐渐变成几不可见的斑点,再后来,肉眼已经完全看不到它,只能想象它的位置。乌云云层开始变薄,然后彻底消失,露出一小片蓝色的天空,能看到太阳眩目的光芒。孤零零一道明亮的阳光穿透云层,射在草地上,景致美丽非凡。随着越来越多的乌云消失,这番奇景也渐渐消失。很快,清晨的阳光照耀着草地,如同夏日中午的太阳一样灼热猛烈,将晨雨的水汽蒸发成淡淡的白雾,最后,雾气也在炽热中消失无踪。
草地上的那具身体沐浴在金色的阳光下,沉浸在阳光的光辉与热量之中。
伊斯特的右手手指轻轻从他胸前滑过,她想象自己感觉到了他胸部深处的一点颤动——不是心跳,不过……她把手放在颤动的地方,放在他胸前,位于他的心脏上方。
她低头和影子嘴对嘴,把空气吹进他肺里,轻柔地呼进呼出。接着,人工呼吸变成了接吻。她轻轻吻着他,那个吻带着春雨和草地鲜花的芬芳。
他身体侧面的伤口开始再次流血——深红色的鲜血,它缓缓渗出,在阳光下宛如红宝石。然后,血流停止了。
她亲吻他的脸颊和额头。“快点醒来。”她催促说,“该起来了。出大事了,你不想错过的。”他的眼睛颤动一下,睁开了。那双眸子仿佛傍晚的灰色天际。他凝视着她。
她微笑着,把手从他胸前移开。
他说:“你把我召唤回来了。”说话的速度很慢,仿佛已经忘记该怎么说话了。他的声音里带着一股深受伤害的腔调,还有困惑不解。
“是的。”“我已经死了,我接受过审判,一切都结束了。可你把我召唤回来。你居然敢这么做!”“我很抱歉。”“你是该道歉。”他动作迟缓地坐起来,身体痛得畏缩一下。他摸摸自己的伤口,又露出一副疑惑的神情:他身上还沾着湿漉漉的鲜血,血迹下面却没有伤口。
“你还记得吗?”她问他,“你还记得你学到的东西吗?”“我失去了名字,失去了心脏,然后,你把我带回来了。”“我很抱歉。”她解释说,“他们马上就要开战了。旧神和新神之间的战争。”“你想让我为你们战斗吗?你在浪费时间。”“我把你带回来,因为这是我必须做的事。”她说,“而你现在要做的,则是你必须做的事。你自己决定好了。我已经完成了我的任务。”突然,她意识到他没有穿衣服,脸上立刻浮现出一抹晕红。她垂下目光,转而看向其他地方。
在雨中,在云层里,众多身影沿着山坡一侧慢慢向上爬去,爬到岩石路径上。
一群白色的狐狸啪嗒啪嗒走着,身边是几个穿绿色夹克的红发男子。一个人身牛头的米诺陶走在一个长着铁手指的爪子怪身边。一头猪、一只猴子,还有一个露着尖牙的食尸鬼一起爬上山。和他们在一起的还有一个长着蓝色皮肤、手里握着一把燃烧着火焰的弓箭的人、一只毛发里缠绕着花朵的熊,和一个穿着金色锁子甲、手持一把长眼睛的宝剑的骑士。
哈德良皇帝的情人、英俊迷人的安蒂诺率领一队性感皮装女郎登上山顶(美体药物塑成了她们的完美无瑕的胳膊和胸部)。
一个灰色皮肤的男人,额头上一块未经雕琢的巨大翡翠做成的独眼,他动作僵硬地爬上山。后面跟着一群矮胖、黝黑的人,他们没有表情的脸仿佛阿兹台克人雕像脸谱。这些人知晓所有被丛林吞没的秘密。
山顶上,一个狙击手仔细地瞄准一只白色狐狸,开枪射击。一声爆炸后冒出一股轻烟,潮湿的空气中充满火药的味道。倒在地上的尸体是一个年轻的日本女人,肚子被炸开,脸上全是鲜血。尸体慢慢消失在空气中。
人们继续向山顶前进。他们迈动自己的双腿、四条腿,或者根本没有的腿,坚定不移地向山顶前进。
他们开车经过田纳西州山区。暴风雨减弱之后,周围的景色变得极其美丽,美得让人震惊;但大雨倾盆时,情况就让人头疼了。城和劳拉一路上一直说呀说呀,说个不停。他很高兴自己能遇上她,就像遇见了一位老朋友,一个过去你从来没有遇到过的真正要好的老友。他们谈论历史、电影和音乐。她竟是他见过的人中唯一一个看过那部外国电影的人。城先生坚持认为那是一部西班牙片子,而劳拉则确信它是波兰电影。那部电影是六十年代拍摄的,片名叫《萨拉格撒的手稿》。要不是她,他会觉得自己患了妄想狂,那部电影只是他的幻觉。
路边出现了第一个“参观岩石城”的谷仓广告。劳拉指给他看时,他咯咯地笑起来,向她承认说那就是他要去的地方。她说实在太棒了,她一直想去参观那儿,可惜总是抽不出时间,而且过后也总是忘了这回事。她出门在外就是为了这个,她是出来旅行冒险的。
她告诉他说她本来是旅游代理,和丈夫分开了。她承认,她认为他们俩不可能复合了,还说全是她的过错。
“我不信。”她叹口气:“是真的,马克。我不再是他当初娶的那个女人了。”他告诉她,人是会改变的。然后,没等脑子转过弯来,他已经把可以透露的他的生活告诉了她,甚至还讲了伍德和斯通的事。他说,他们三人就像三个火枪手,可其中两人被人杀害了。你原以为身为政府特工,心肠会冷酷起来,其实根本不是这样。
这时,她伸出手——她的手很冷,所以他打开了车里的暖气——将他的手紧紧握在手中。
午饭的时候,他们在一家日本餐厅吃饭,此时诺克斯维尔正下着雷阵雨。城并不介意饭菜上来晚了,味噌汤是冷的,或者寿司是温热的。
她离家在外,和他在一起,和他冒险。他喜欢这种感觉。
“你看,”劳拉向他吐露自己的秘密,“我痛恨让自己慢慢变得陈腐。在我来的地方,我只是在慢慢腐烂下去。所以我离开了,没有开车,也没有带信用卡,完全依赖路上遇见的好心陌生人。”“你就不害怕吗?”他问,“我是说,你可能陷在什么事里无法脱身,可能会遭到袭击、抢劫,还可能会挨饿。”她摇摇头,有些迟疑地微笑了一下,说:“我遇见你了,不是吗?”于是,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吃完饭,他们举着日文报纸遮住脑袋,冒着暴雨跑向他车子。他们边跑边笑,在雨中仿佛又回到了学生时代。
“我可以带你带多远?”上车后,他问她。
“我去的地方和你的一样。”她有些羞涩地告诉他。
他很高兴他没有玩“大马克”那一套。这个女人不是酒吧里寻找一夜情的女人,城先生打心底里知道这个事实。他花了将近50年时间,寻找她这样的女人。他终于找到了,找到了这位留着黑色长发、充满野性的女人。
这就是爱情。
“你看,”他提议说,这时他们正进入查塔努加市,雨刷快速地扫开遮风玻璃上的雨水。大雨中,整个城市灰蒙蒙地一片模糊。“我找一家汽车旅馆给你住怎么样?我来付钱。等我送完货,咱们可以,呃,咱们可以一块儿洗个热水澡,作为开始。可以让你暖和起来。”“听起来很不错。”劳拉说,“对了,你送什么货?”“那根树枝。”他告诉她,然后轻声笑起来,“就是后座上那根。”“好吧。”她也跟着开起了玩笑,“千万别透露给我,神秘先生。”他告诉她,车子停在岩石城的停车场后,他去送货,而她最好待在车里等他。他冒着大雨驶上远望山的山路,时速还不到30英里,一路亮着车前灯。
他们停在停车场,他关掉发动机。
“嗨,马克。你下车之前,我可以拥抱你一下吗?”劳拉微笑着问他。
“当然可以。”城先生说。他的胳膊环绕着她,她紧紧依偎在他怀中。外面的雨连续不断地打在福特探险家的车顶。他可以闻到她头发上的味道,在香水味的遮盖下,有一股淡淡的令人不快的臭味。长途旅行免不了会这样,每次都是。刚才提出的那个热水澡实在大有必要,对他们两个都是。不知查塔努加市哪里可以找到洗熏衣草泡沫浴的地方,他的第一任妻子格外喜欢那种泡泡浴。劳拉抬起头,手漫不经心地抚摸着他的颈椎。
“马克……我一直在想,你一定很想知道你那些朋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她问,“我是说伍德和斯通先生。对吗?”“没错。”他说,嘴唇移到她的唇上,开始他们的第一个吻,“我当然想知道。”于是,她为他作了一番演示。
影子在草地上漫步,绕着树干慢慢兜圈子,圈子不断扩大。有时他会停下来,拣起某样东西:一朵花,一片树叶,或者一块小卵石,一枝嫩芽,一片草叶。他仔细观察着,仿佛看到了嫩芽的本体,树叶的精髓。
伊斯特不由得联想起婴儿的眼神。婴儿开始学习如何聚焦注视物体时,就是这种神态。
她不敢和他说话。在那一刻,说话似乎是一种亵渎。她注视着他。尽管她已经精疲力尽,但她还是惊奇不已。
距离树根大约二十英尺的地方,在茂密的草丛和死掉的蔓草覆盖下,他找到一只麻袋。影子拣起麻袋,解开上面的绳结,松开袋口的拉绳。
他从里面拉出来的衣服是他本人的。衣服现在已经很旧了,不过还可以穿。他把鞋子拿在手中,翻来覆去查看着,抚摸衬衣布料纤维,毛衣的羊毛线,凝视着它们,仿佛隔着一百万年的距离凝视它们。
然后,他一件一件地穿上衣服。
他双手插进口袋里,然后掏出一只手,脸上露出迷惑不解的表情。他把手中的东西拿给伊斯特看。那似乎是个灰白色的大理石弹球。
他说:“没有硬币。”几个小时以来,这是他说的第一句话。
“没有硬币?”伊斯特迷惑地重复一遍。
他摇摇头。“硬币让我的手有事可做。”他说着,弯腰穿上鞋子。
穿好衣服,他看起来正常了很多,只是显得有些严肃。她想知道他到底旅行到了多远的地方,付出了什么代价才能回来。他并不是她把生命带回来、让他复活的第一个人,所以她知道,那种有百万年之遥的目光很快就会消失,接触到更多属于这个世界的东西以后,他从树上带来的那些记忆和梦也会消失。每次都是这样。
她领着他走到草地后面,她的坐骑正在树林旁等待。
“它无法背我们两个。”她告诉他说,“我可以自己回家。”影子点点头。他似乎正极力回忆起什么,然后,他张大嘴巴,发出欢迎和喜悦的叫喊。
雷鸟也张大它冷酷的利喙,发出表示欢迎的尖叫,答复他的欢呼。
如果仅仅从外表来看,它的长相有些像秃鹰。它的羽毛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层略带紫色的光辉,而脖子上的羽毛则是白色的。它的嘴巴也是黑色的,样子很凶残,是典型的食肉猛禽的利喙,为了撕裂猎物而生。在地面停息的时候,它的翅膀折叠起来,和熊差不多大小,而头部的高度和影子的身高差不多。
荷露斯自豪地说:“是我带他来的。他们住在山里。”影子点点头。“我有一次梦见过雷鸟。”他说,“那是我做过的最恐惧的梦。”雷鸟突然张开嘴,发出令人意外的温柔叫声:嘎咕?“你也听说过我的梦吗?”影子问道。他伸出一只手,轻轻放在大鸟头上。雷鸟用头顶着他,仿佛一只通人性的可爱小马。他从他的脖颈一直抚摸到头顶。
影子转身面对伊斯特。“你是骑着他来这里的?”“是的。”她回答说,“你也可以骑他回去,只要他愿意的话。”“怎么骑?”“非常简单,”她说,“只要小心别掉下来就好了。就像骑在闪电上一样,飞快。”“我会在那儿见到你吗?”她摇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亲爱的。”她告诉他,“你去做你该做的事。我累了。祝你好运!”影子点点头。“威士忌·杰克,我看见他了。在我死后。他来找到我,我们一起喝啤酒。”“是的,”她说,“我相信。”“我还会再见到你吗?”影子问。
她凝视着他,双眸闪烁着正在成熟的玉米充满生机的绿色。她没有回答。过了一会儿,她突然摇了摇头。“我想不会再见了。”她说。
影子笨拙地爬上雷鸟的鸟背,感到自己像骑在鹰背上的老鼠。他嘴里尝到了臭氧的味道,还有金属和忧郁的味道。有什么东西在劈啪作响。雷鸟展开巨大的双翼,用力扇动一下。
他们一下子腾空而起,地面远远落在脚下。影子紧紧抱住雷鸟,心脏像只野鹿一样在胸腔里猛烈跳动。
真的感觉像骑在闪电上一样。
劳拉拿过后座上的树枝。她把城先生留在福特探险家的前座上,然后下车,冒雨走进岩石城。售票处已经关门了,不过礼品店的门还没有锁上,于是她从那道门走进去,经过石头做的糖果模型和上面标着“参观岩石城”字样的鸟笼,走进这个世界第八奇迹。
她在路上遇见几个同样冒雨而行的男女,可没有人过来盘问她。他们看上去有些不太像真人,有几个人还是半透明的。她走过一道来回摇摆的索桥,经过白鹿园,挤过胖子通道——那是位于两道岩石峭壁间的一条窄道。
最后,她绕过一条链子,上面有块牌子说这个景点已经关闭。她走进一个洞穴。一群喝醉的鬼精灵的人偶模型前有个男人,坐在塑料椅子上,正借着一盏电池灯的灯光看《华盛顿邮报》。看见她之后,他把报纸折叠起来,丢在椅子下面。他站起来,这是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留着橘黄色的短寸头,穿着一件价格昂贵的风衣。他冲她微微鞠了一躬。
“我猜城先生已经死了。”他说,“欢迎你,长矛携带者。”“谢谢。马克的事我很抱歉。”她说,“他是你朋友吗?”“完全不是。如果他还想继续保持他的职位的话,他本该小心一点,让自个儿活着。不过,你带来了他的树枝。”他上下打量着她,眼中闪烁着即将熄灭的火焰那种跳动的橙红色,“所以,优势恐怕在你手里。在这座山顶上,大家都叫我世界先生。”“我是影子的妻子。”“当然,你是可爱的劳拉。”他说,“我本该认出你来的。他把你的几张照片贴在床上,就在我们俩一度分享的囚房里。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要说你本人比照片上更漂亮。对了,你会沿着这条慢慢腐烂的路一直走下去、直到彻底烂透吗?”“过去是这样。”她说,“不过,农场里的那些女人,她们把她们的泉水给我喝。”他眉毛一挑。“尤达之泉?不可能。”她指指自己。虽然她皮肤苍白,眼窝发黑,但她的身体显然完好无损。就算她是一具会走动的僵尸,也是刚刚死掉的新鲜尸体。
“这种效力不会持久的。”世界先生说,“命运女神给你的只是一点来自过去的回忆。在现实中,它们很快就会溶解消失,然后你那双漂亮的蓝眼睛就要从眼窝里滚出来,漂亮的脸蛋也开始渗出脓血,再以后,当然啰,那时候你就不会这么漂亮了。顺便说一句,你还拿着我的树枝呢。请把它还给我,好吗?”他掏出一包好彩牌香烟,抽出一根,用一次性黑色打火机点着。
她说:“我可以来一支烟吗?”“当然可以。给我树枝,我就给你香烟。”“你想要它,说明它的价值高于一根香烟。”他没有回答。
她说:“我想要答案,我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点上一支烟,然后递给她。她接过来吸了一口,眨眨眼睛。“我似乎能品出烟味了,”她说,“说不定真能品出烟味。”她笑起来,“尼古丁的味道,真棒。”“好了。”他说,“你为什么会去找住在农场的那几个女人?”“影子让我去找。”她说,“他叫我找她们要水喝。”“恐怕他也不知道喝水会带来什么后果。尽管如此,他死在那棵树上总是件好事。这样我就能知道他一直待在什么地方了。他退场了。”“你设下圈套,陷害我丈夫。”她恼怒地说,“你们这些人,早就把圈套设好了。他有一颗善良的心,你知道吗?”“当然,”他说,“我知道。等这一切结束之后,估计我会削尖一根槲寄生的树枝,去梣树脚下,把它插进他眼睛里。现在,请把树枝给我。”“为什么你那么想得到它?”“它是这个不幸事件的纪念物。”世界先生说,“别担心,它不是槲寄生。”他露出笑脸,“它象征一支长矛,而在这个令人遗憾的世界里,象征物可以代表事物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