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度诸神的所谓“永生”非常独特,不同于其他神?。他们既会诞生,也会死亡,会经历凡人的大多数苦恼。他们常常只在一些细枝末节方面不同于凡人。神与魔的差别更加微不足道。尽管如此,在印度人看来,神仍旧截然不同于凡人。他们是一种崇高的象征,而凡人的生活无论多么伟大,都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高度。他们的种种俗世特性只是为我们上演的一出戏。在戏中,透过他们的神明面具,我们看到的是我们自己的脸。
——温迪·多尼哥·奥富拉狄,《引言》摘自《印度神话传说》(企鹅丛书,1975年)向着南方,或者说他希望是南方的方向,影子走了几个小时。他沿着树林里一条既不知从何处开始、也没有标明方向的狭窄林间道路步行。至于树林本身所在的地方,他估计是威斯康星州南部。几辆越野车从他背后驶来,车前灯明晃晃地亮着。他匆忙躲进树丛,车子驶远才出来,回到路上。清晨的雾气浓密厚重,白雾一直弥漫到他的腰部。那几辆越野车都是黑色的。
接着,大约三十分钟后,西边远处传来直升飞机的轰鸣。他立刻逃离这条运输木材用的道路,匆匆钻入树林深处。一共有两架直升飞机。他蜷缩身体,蹲伏在一棵倒在地上的树后的浅坑里,听着直升飞机从头顶上方飞过。直升机离开后,他查看动静,抬头瞥了一眼灰蒙蒙的冬日天空,满意地看到直升机在空中留下的一条黑色烟雾带。他在树干下面继续躲了一阵子,直到直升飞机的声音完全消失。
树下的积雪不是很多,踩在脚下嘎吱作响。那些化学的手脚保暖垫让他感激不尽,幸好有它们,他的手脚才没有彻底冻僵。但手脚之外,他冻得全身麻木:心脏麻木、思想麻木,就连灵魂也麻木了。他知道,麻木之感将长时间陪伴着他。
我想要的是什么?他问自己。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好继续走下去,一次一步,一步一步地在树林中向前走。所有树木看上去都似乎一模一样,所有景致都似曾相识。他会不会一直在树林里绕圈子?也许他就要这样一直不停地走下去,直到保暖垫和巧克力棒耗光吃尽,然后筋疲力尽地坐下去,再也不会站起来了。
他走到一条很大的小溪旁,决定顺着溪流走下去。溪流会汇入河流,河流则流向密西西比。只要一直走下去,或许他还可以在途中偷到一条船,或者自己造一个木筏,最后到达温暖宜人的新奥尔良。温暖宜人——这个想法既让他感到高兴,又让他觉得根本不可能实现。
再也没有直升飞机来追踪他了。他有种感觉,从头上飞过的那两架直升机是清理货车那个烂摊子的,不是来追他的。否则的话,他们肯定会折返回来,还会有警犬、刺耳的警报声,铺开全套追踪场景。但是,这里什么都没有。
他到底想要什么?不要被人抓住,别把货车里那些人的死揽到自己头上。“不是我干的,”他仿佛听到自己在分辩,“是我死去的妻子干的。”他可以想象执法人员脸上的表情。他会被推上电椅,而人们会争论他到底是不是真的疯了……他不知道威斯康星州有没有死刑,有没有都不重要,他只想搞清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再再明白这一切将如何收场。最后,他挤出一个有点悲伤的笑容。他意识到,其实他最想要的,就是让一切重新恢复正常。他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关进监狱,劳拉也好好地活着,他这几天所经历的一切压根儿没有发生过。
“恐怕没有这个选项,我的孩子。”脑海中,星期三粗声粗气地说,而他自己也同意地点点头。没这种可能性,后面的退路已经被你自个儿断掉了。所以,你就接着走吧,接着熬吧……远处有只啄木鸟,正的的笃笃啄着一段朽坏的树干。
影子意识到,有什么东西正在窥视他:光秃秃的矮树丛中,几只北美红雀盯着他,又低下头去,继续啄食黑色接骨木树上的一串串果实。它们的模样跟《北美鸣禽月历》上画的丝毫不差。周围一片鸟叫声,各种各样。有的啭鸣低吟,有的咝咝尖叫,有的高昂清脆。影子觉得自己好像在听立体声音乐。沿溪而行的一路上,鸟叫声始终伴随着他。但突然间,鸟鸣声蓦地消失。
一只死掉的小鹿躺在山峰阴影下的林间空地上,一只黑鸟,体型大得像只小狗,正用巨大、邪恶的黑色鸟喙啄食着死鹿,从尸体上撕碎、拉扯下一片片红色的鹿肉。小鹿的眼睛已经不见了,头部还完好无损,它的尾巴上还长着幼鹿带白斑点的黄褐色鹿毛。影子心想,不知这只鹿是怎么死的。
黑色大鸟把头一偏,开口说话了,声音像岩石相击。“你影子人。”“我叫影子。”影子回答说。鸟跳上鹿的臀部,昂起头,竖起鸟冠和脖子上的羽毛。好大的鸟,眼睛像两只漆黑的珠子。这么大的鸟,距离又这么近,让人不由得胆战心惊。
“说他在卡罗见你。”这只大乌鸦嘎嘎地说。影子不知道这是奥丁的哪只乌鸦,是胡因还是穆因,记忆还是思想。
“卡罗?”他问道。
“在埃及。”“可我怎么到埃及去?”“沿着密西西比河。向南。找杰奎尔。”“听着,”影子说,“我不想让自个儿显得像个——耶稣啊,听着……”他停了下来,重新组织一下自己想说的话。他很冷,孤零零地站在树林里,正和一只拿小鹿班比当早餐的大黑鸟说话。“好了,我想说的是,这一套神神秘秘我已经受够了。”“神秘。”乌鸦同意地说。它倒挺帮忙的。
“我想要的是解释。卡罗的杰奎尔。一个名字,一个地址,对我没有帮助。这种无聊线索,只配用在二流间谍惊险片里。”“杰奎尔,朋友,嘎,卡罗。”“随你怎么说好了。我想得到的信息,得比这几个字眼稍稍多那么一点才行。”乌鸦半转过身,从鹿的肋部又撕下一条肉。接着,它飞了起来,飞进树林。红色的鹿肉摇摇晃晃悬在嘴边,像一条很长的血淋淋的虫子。
“喂,至少把我带上一条正正经经的路呀!”影子大叫道。
乌鸦飞远了。影子看着地上的小鹿尸体,心想,如果他是个懂得如何在森林里讨生活的人,一定会从鹿身上割下一大块肉,生起一堆篝火烤着吃。他没有这么做,只在一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吃起花生巧克力棒来。他心里明白,他压根儿算不上什么林中居民。
乌鸦在林中空地那边叫了一声。
“你想让我跟着你走?”影子问它,“还是有人掉井里去了?”乌鸦不耐烦地又叫了一声,影子朝它走去。它等着他走近,然后重重地拍打翅膀飞到另一棵树上。瞧它的方向,比影子最初选择的路线偏左一些。
“喂,胡因还是穆因,随便什么名字都好,喂,你!”黑鸟转过身,脑袋怀疑地偏在一侧,闪闪发光的眼珠子打量着他。
“说‘我下次再也不这样做了’,说!”影子说。
“日你妈。”乌鸦说。一人一鸟一起穿过树林,它再也没说一个字。
半小时后,他们来到紧邻一个镇子的柏油公路上,乌鸦飞回树林。影子看到一个黄油汉堡包店的标志牌,旁边还有一家加油站。他走进汉堡店,里面空荡荡的没有顾客,收银台后坐着一个剃着光头、态度热情的年轻人。影子点了两个黄油汉堡包,一份炸薯条,然后钻进洗手间去洗脸。镜子中的他看上去简直脏透了。他翻了一下自己的口袋:里面有几枚硬币,包括那枚自由女神银币,便携式牙刷和牙膏,三根花生巧克力棒,五个化学保暖垫,还有他的钱包(里面除了一张驾驶执照和一张信用卡外,再没有其他东西了。他不知道那张信用卡的有效期还有多久)。外套内侧的夹袋锶椿褂幸磺?涝?纸穑???0美元和20美元一张的钞票。这是昨天晚上打劫银行搞来的钱。他用热水洗干净手和脸,打湿他的黑色头发,弄平整,再到外面的餐厅里吃他买的汉堡包、薯条和咖啡。
他回到柜台前。“想来一份奶油冻吗?”态度热情的年轻人问。
“不用了,谢谢。附近有没有地方可以租到车子?我的车在那边路上熄火了。”年轻人抓抓光脑袋上的发茬。“附近没有,先生。如果你的车坏了,可以打电话给3A急救,或者到旁边的加油站借一部拖车。”“好主意,”影子说,“非常感谢。”他踩着半融化的积雪,从汉堡包店的停车场走到旁边的加油站。他在加油站的超市里买了巧克力棒、牛肉干和更多的化学保暖垫。
“这附近哪儿能租到车子?”他问收银台后面的女人。她体态丰满,戴着眼镜,一副乐于和别人说话的样子。
“我想想看,”她说,“我们这里太偏僻了点儿,麦迪逊市内才有这种业务。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卡罗,”他说,“我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我知道。”她高兴地说,“从那边架子给我拿张伊利诺斯州的地图过来。”影子把压膜地图递给她,她打开地图,得意地指着该州最底部的一个角落。“就在这儿。”“开罗?”“在埃及才叫开罗,但在小埃及,他们管那个地方叫卡罗。那儿还有一个叫底比斯的城市呢。我嫂子就是底比斯人。我向她打听埃及的底比斯,结果她却盯着我,像我脑子里哪根弦松了似的。”这女人滔滔不绝地说着。
“那里有金字塔吗?”那个城市距离这里还有五百英里的路程,几乎在正南方。
“反正他们没跟我提过。他们管那儿叫小埃及,是因为大约一百,哦,一百五十年前,发生了一次大饥荒,庄稼没收成。但那个地方的庄稼却没事,所以大伙儿都上那儿买粮食。跟圣经里的故事差不多,约瑟夫和梦幻彩衣,从埃及跑出去,等等。”“要是换了你,又非去那儿不可,你会怎么走?”影子问。
“开车过去。”“我的车坏在几英里外的路上了。一堆狗屎货色,请原谅我的粗话。”影子道歉说。
“狗屎货色?”她说,“得了,我姐夫就这么叫的。他是买卖车辆的,小生意。他常会打电话给我,说,玛蒂,我又卖出去一辆狗屎货色。对了,他可能会对你的旧车感兴趣,能拆下点儿有用的零件什么的。”“车是我老板的,”影子说。谎话来得这么自然流畅,让他吃了一惊。“我得打电话给他,让他过来把车拖走。”他脑中突然冒出一个好主意,“你的姐夫,他住在附近吗?”“他住在莫斯科达镇,离这里往南大约十分钟,就在河对面。有什么事吗?”“这个,他手头上有没有一辆狗屎货色可以卖给我?我可以出五百,不,六百块。”她甜甜地笑起来。“先生,他后院里的车子,加满油也值不了五百块。不过别对他说是我告诉你的。”“你可以打电话给他吗?”影子问。
“我正想打呢。”她说着拿起电话听筒,“亲爱的?是我,玛蒂。你马上来我这儿一趟,这边有个人想买辆车。”他买的这辆狗屎货色是辆1983年的雪佛兰,只花了四百五十块,油箱里还加满了油。里程表显示车子已经跑了大约25万英里,车厢里一股子淡淡的波旁威士忌、烟草和更加强烈的、像是香蕉的味道。车子蒙着厚厚一层灰土和积雪,让他看不出车子原本的颜色。不过在玛蒂姐夫的车场里,这是唯一一辆看起来还能载着他跑五百英里的车。
现金交易。玛蒂的姐夫只管收钱,根本没问影子的名字,也没要他的社会保险号码或别的身份证明。
影子先开车向西走了一段,然后转而向南,离开州际公路。他口袋里只剩下五百五十美元。这辆烂车上有一部收音机,打开后却没有任何声音。路边一块路牌告诉他已经离开威斯康星州,进入伊利诺斯州。他经过路边的一个露天采矿场,巨大的蓝色弧光灯照亮了黯淡的冬日。
他在一家叫妈妈餐厅的地方停下来吃些东西,正好赶在他们下午休息关门前。
路上经过的每一个村镇都在镇名标牌旁悬挂了另一个牌子,要么声称该镇十四岁以下少年队是州际篮球联赛的第三名,要么夸口说本镇是伊利诺斯州十六岁以下女子摔跤半决赛选手的家乡。
他继续开车前行,脑袋一点一点,越来越困。他闯了一处红灯,一个开道奇车的女人差点一头撞上他的汽车侧面。一开出镇子,他立即驶上一条没人的机耕道,把汽车停在覆盖着一团团积雪的收过庄稼的田地里。田里有一群肥胖的黑色野火鸡,像一群送葬者一样慢吞吞走着。他关掉发动机,在车子后座上躺下来,很快便睡着了。
一片黑暗,一种向下坠落的感觉。他仿佛成了漫游仙境的爱丽丝,一头掉进一个深深的窟窿里。黑暗中,他向下坠落了一百年,无数张面孔从他眼前掠过,在周围的黑暗中浮游。他想伸手触摸那些面孔,可它们却纷纷裂成碎片,消失得无影无踪……突然,一点过渡都没有,他不再坠落。现在他身处一个洞穴中,而且不是独自一人。影子凝视着那双他熟悉的眼睛:巨大、湿润的黑色眼睛。它们对他温和地眨了眨。
他在地下深处。没错,他回忆起这个地方来了。散发出体臭的湿漉漉的牛,火光在潮湿的洞穴墙壁上闪烁着,照亮了水牛头、人类身体和黏土色的皮肤。
“你们这些家伙就不能别来烦我吗?”影子道,“我只想好好睡上一觉。”水牛人缓慢地点点头。他的嘴唇没有动,但影子的头脑中却响起一个声音。“你要去哪里?影子。”“开罗。”“为什么?”“我还能去哪儿?星期三要我去那儿。我喝了他的蜜酒。”梦中自有梦中的逻辑,在影子的梦中,他的职责清清楚楚:他喝了星期三的三杯蜜酒,所以他们之间订立的契约牢不可破——所以他别无选择,只能听星期三的吩咐。
水牛人把一只手伸进火堆中搅了搅,火烧得更旺了。“风暴快来了。”他说。他把沾满烟灰的手在光滑无毛的胸部擦了擦,胸口留下一条条烟灰。
“你们这些人总是这么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吗?”水牛人顿了顿。一只苍蝇停在他毛茸茸的额头上,他挥手把它轰走。“问。”“那伙人真的是神吗?这简直太……”他停了下来,半晌才吐出一句话,“……太不可能了。”这并不是他打算说的话,但除此之外,他找不到别的表达方式。
“什么是神?”水牛人问。
“我不知道。”影子回答。
响起一阵敲打声,单调,持续不懈。影子等着水牛人开口,解释到底什么是神,解释他的生活所陷入的这个混乱不堪的噩梦。他觉得身上一阵阵发冷。
哒、哒、哒。
影子睁开眼睛,头晕眼花地坐了起来。他快冻僵了。车窗外的天空呈现出深沉的亮紫色,已经是黄昏时分了。
哒、哒。有人在说话。“嗨,先生。”影子转过头,见有人站在车子外面。昏暗的天空映衬下,只看得出一个模糊的人影。影子伸手把车窗摇下几英寸,发出一阵刚睡醒的人的哼哼声,这才开口打招呼。“嗨,你好。”“你没事吧?你病了吗?喝醉了?”声音很尖,可能是女人或者小孩。
“我没事。”影子回答说,“等一下。”他打开车门走出来,伸展一下腰身,顺便活动活动酸痛的四肢和脖子,然后他摩擦双手,让血液加速循环,让手暖和起来。
“喔,好个大高个儿。”“大家都这么说。”影子说,“你是谁?”“我叫萨姆。”那个声音说。
“是男孩还是女孩的萨姆?”“女孩萨姆。我原来的名字叫萨米,我总喜欢把‘米’字画成一个笑脸,可后来我讨厌那个名字,讨厌得要命,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取这个名字。于是我就不再用它了。”“好了,女孩萨姆,到那边去,看着路。”“为什么?你是变态杀手还是怎么?”“不是。”影子说,“只是我现在要方便一下。我希望能有一点点隐私空间。”“哦,好的,没问题,我明白了。我和你一样,哪怕卫生间隔壁的格子里有人,我都尿不出来。这叫膀胱羞涩综合症。”“一边儿去,拜托。”她走到车子的另一边,转头避开。影子向路边的荒地里多走了几步,解开牛仔裤拉练,冲着一根栅栏柱撒了长长的一泡尿。他回到车旁。黄昏最后一丝光也消失了,夜幕已经降临。
“你还在吗?”他问。
“在。”她说,“你的膀胱准跟艾里可湖一样大。在你撒尿的这段时间里,国王都换了好几轮了。这么长时间,哗哗的没停过,我一直听着呢。”“多谢夸奖。你来这儿有什么事吗?”“哦,想看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儿。我的意思是,如果你死了,或者发生什么状况的话,我可以打电话报警。但车窗上蒙着呼出来的雾气,所以我想,兴许你还活着。”“你住在附近?”“不是。我从麦迪逊市一路搭便车过来的。”“那可不太安全。”“我每年至少搭五次便车,已经这么干了三年了。现在还活得好好的。你要去什么地方?”“很远,我去开罗。”“太好了,”她说,“我去艾尔帕索,和姨妈在那儿过圣诞节。”“我不可能送你到艾尔帕索去。”影子说。
“不是德克萨斯州的艾尔帕索,是另外一个同名的城市,在伊利诺斯。这里往南只要几小时车程。你知道你现在在什么地方吗?”“不知道,”影子说,“完全没概念。52号高速公路上的某处?”“下一个城镇是秘鲁,”萨姆告诉他,“不是叫秘鲁的那个国家,而是伊利诺斯州的秘鲁市。让我闻闻你身上的味道。弯下腰来。”影子只好弯下腰,那女孩仔细嗅了嗅他脸上的味道。“好了,我没有闻到酒味,你可以开车。我们出发吧。”“为什么你觉得我会让你搭便车?”“因为我是身处困境的可怜小姑娘,”她说,“而你是一位骑士。你的车可真脏。你知道吗,有人在你的车后窗上写了‘洗我’两个字?”影子钻进车内,打开乘客座位那边的车门。一般的车子,前门打开时,车内都会亮灯。这辆车没有。
“不知道,”他说,“没看见。”她爬进车子。“是我干的,”她坦白说,“我写上去的。那时侯天色还亮,还能写字。”影子发动汽车,打开车前灯,重新回到公路上。“向左,”萨姆提示说。影子将车转向左侧,顺着公路开下去。好几分钟后,暖气才开始工作。很快,幸福的温暖充满车厢。
“你还什么都没说呢。”萨姆说,“随便说点什么吧。”“你是人类吗?”影子问,“一个善良诚实、父母所生、活生生会呼吸的人?”“当然是。”她回答说。
“好了,只是想检测一下。那么,你想让我说什么?”“说些可以让我感到安心的话。我突然有一种‘哦,该死,我可能错上了一辆疯子的车’的可怕感觉。”“没错,那种感觉我也有过。”影子说,“好了,什么才能让你安心?”“只要告诉我你不是逃犯、连环杀手或别的什么危险人物就可以了。”他仔细想了想。“你知道,我真的不是那种人。”“你自己都要先考虑一下再说,是不是?”“我蹲过监狱,但我从来没杀过人。”“哦。”他们驶进一个小镇,镇子被路灯和圣诞节的装饰灯照得通亮。影子偷偷瞥了一眼右边。女孩有一头乱糟糟的黑色短发,长着一张既有诱惑力——他想了一下——又有点像男人的脸:她的五官真像石头雕刻出来的。她也正在偷窥他。
“你为什么进监狱?”“打了几个人,把他们打成重伤。我当时很生气。”“他们活该挨揍吗?”影子琢磨了一阵子。“那个时候我是这么认为的。”“那现在你还会那么做吗?”“当然不会。我这辈子的三年好时光都扔在大牢里了。”“唔。你有没有印第安人血统?”“据我所知没有。”“你看起来有点像印第安人。”“很抱歉让你失望了。”“没关系啦。你饿吗?”影子点点头。“我还没吃饭。”他说。
“就在下一个交通灯后不远,有家很不错的地方。好吃又不贵。”影子把车开进停车场,两个人从车里出来,他甚至懒得锁车,只把钥匙装在口袋里。他掏出几个硬币买了份报纸。“你有钱在这儿吃饭吗?”“当然,”她说着,下巴一抬,“我自己买单。”影子点点头。“告诉你,咱们这么办。抛硬币猜正负决定谁买单。”他说,“正面朝上你为我买单,背面朝上我替你买单。”“我先看看硬币。”她怀疑地说,“我有个叔叔,他有一枚两面都是正面的二十五美分硬币。”她仔细检查一番,满意地发觉那枚二十五美分硬币没有任何问题。影子把硬币正面朝上放在大拇指上,假装往上一抛,硬币只晃了晃,但看上去好像在旋转。他抓住硬币,倒扣在左手手背上,接着当着她的面张开覆盖硬币的右手。
“是背面!”她兴奋地大叫起来,“晚饭你买单。”“好吧。”他说,“不过你甭想每次都赢。”影子点了夹肉长面包,萨姆则点了肉酱意粉。然后影子开始翻报纸,寻找是否有死在货运列车里的人的新闻。唯一让人感兴趣的消息是头版报道:破记录数量的乌鸦出没该镇。当地农民想在镇子周围的公共建筑上悬挂死乌鸦,用来吓退其他乌鸦。鸟类学家说这种办法毫无作用,活着的乌鸦会把死乌鸦同样当食物吃掉。但当地居民不肯就此罢休。“看到死掉的同伴的尸体时,”一位代表说,“它们就会明白我们的意思:我们不希望它们来这里。”食物端上来了,每份都装得满满一盘,远远超过一个人的饭量。
“你到开罗做什么?”萨姆塞了满满一嘴食物,问他。
“不知道。我接到我老板给我的消息,说他要我到那里去。”“你做什么工作?”“给人家跑腿当差。”她笑了起来。“嗯,”她说,“你不可能是黑手党,你一点都不像那种人,再说还开着那种破烂车子。你的车为什么闻起来有一股子香蕉味道?”他耸耸肩,开始吃东西。
萨姆眯起眼睛。“也许你是香蕉走私犯,”她猜测说,“你还没有问我是做什么的呢。”“我估计你还在学校上学。”“麦迪逊大学。”“毫无疑问,你会选择艺术史专业,那是女人最喜欢的专业。也许你还会自己铸造一尊青铜像。你还可能在咖啡店里打工,帮忙补贴学费。”她放下刀叉,鼻孔张开,眼睛瞪得大大的。“见鬼,你怎么知道的?”“什么,猜中了?你现在应该说,不,实际上,我的专业是拉丁语和鸟类学。”“你是说你只是碰巧猜中的,还是别的什么意思?”“别的什么?”她那双黑色的大眼睛盯着他。“你可真是个怪人。先生……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大家都叫我影子。”他说。
她撇了撇嘴,好像尝到了什么不喜欢吃的东西。她不说话了,埋头吃完她那份肉酱意粉。
“知道那边为什么叫埃及吗?”等她吃完东西,影子问她。
“开罗那边?知道,那是俄亥俄和密西西比河的冲积三角洲,跟尼罗河三角洲的开罗一样。”“有道理。”她坐回去,点了咖啡和巧克力奶油派,一只手插进头发里。“你结婚了吗,影子先生?”见他犹豫,她马上说,“哎呀,看来我又问了一个敏感问题,是不是?”“上周四她刚刚下葬,”他小心地选择字眼,“死于车祸。”“哦,天呀,真可怕,我很难过。”“我也是。”接下来是难堪的沉默。“我的同父异母姐姐的一个孩子死了,我外甥,就在去年年底。真是太可怕了。”“没错,是很可怕。他怎么死的?”她喝了一口咖啡。“我们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失踪了。可他只有十三岁呀。去年冬天的事。我姐姐整个人都差不多垮了。”“有没有找到什么线索?”说话的腔调好像电视剧里的警察,于是他重新问了一遍,“怀疑其中有什么不当行为吗?”这次问得更像警察了。
“他们怀疑我那个没有监护权的混蛋姐夫,那孩子的父亲。那家伙是个大混蛋,做得出拐走孩子的事,说不定他真的这么干了。可那只是个小镇,在北伍德区,非常小,又安宁又可爱,居民连房门都不锁。”她叹了口气,伤感地摇头,双手紧紧握住咖啡杯。“你真的肯定你没有任何印地安血统?”“据我所知没有。不过也有可能。我也不太清楚我父亲是谁。不过我猜,如果他真的是美洲土著,我妈妈一定会告诉我的。”她又撇了撇嘴。萨姆放下只吃了一半的巧克力奶油派。那块蛋糕几乎有她脑袋的一半大。她把盘子从桌面上推到影子面前。“你想吃吗?”影子笑着说,“当然。”他把蛋糕吃完了。
女侍应递给他们帐单,影子掏钱买单。
“谢谢。”萨姆说。
天气更冷了。车子打了几次火才发动起来。影子把车驶回干道,继续向南。“你读过一个叫希罗多德的家伙写的书吗?”他问。
“老天,你说谁?”“希罗多德。你没有看过他的《历史》?”“知道吗?”她说话的声音恍恍惚惚的,像在做梦,“我不明白你这个人,不明白你的话,也不明白你用的字眼。有时候你只是一个傻大个儿,可你却能看透我的想法,转眼功夫,你居然谈起希罗多德来。我听说过他,也许是在电台广播里。他是不是被人称为骗子之父?”“我还以为魔鬼才被人称为骗子之父呢。”“对,魔鬼也是。他们说,希罗多德的书上记载了巨大的蚂蚁、看守黄金矿的狮鹫,统统是他编出来的。”“我不这么想。他只是记下别人告诉他的故事罢了。他写的是历史,绝大多数部分写得非常棒。里面记载了许许多多稀奇古怪的事儿。比方说,你知道吗,在埃及,如果一个特别漂亮的女孩或者君主之类人物的老婆死掉了,他们不会马上给她的尸体涂防腐香料,而要等待三天,先让她的尸体在热天里腐败变坏。”“为什么?哦,等等,好了,我想我知道原因了。哎呀,真恶心。”“里面还写了不少战争。一开头什么都很正常,可用不了多久,神灵出现了。有个人跑回自己的国家报告战争的结果,跑呀跑呀,突然在一片林中空地里看到了潘。潘对他说,‘告诉他们,在这儿给我建一座神庙。’那人答应了,然后接着跑完剩下的路。他把战争的消息报告给国王,最后补充说,‘哦,顺便说一声,潘想让你为他建一座神庙。’懂吗,说起神的事一点儿也不大惊小怪。”“这样说来,这本书里写了不少神灵的故事。你怎么看的?这些人全都产生幻觉了?”“不,”影子说,“不是这么回事。”她啃着指甲。“我读过一本关于大脑的书,”她说,“那本书是我室友的,她到处借给别人看。书里好像说,五千年前,人类大脑的左右脑叶还是连在一起的,所以,只要那时的人们想象什么东西,大脑的右脑叶就让人感到自己仿佛真的听到神在告诉他们应该做什么。其实这一切不过是大脑造成的错觉罢了。”“我还是更喜欢我的理论。”影子坚持说。
“你的什么理论?”“在过去的年代里,人们经常会跟神祇打照面。”“哦。”两个人都沉默了,安静得只听见车子零件哗啦作响,还有发动机的轰鸣,排气管的振动声(排气管的声音听起来不太对劲)。最后,她终于打破沉默。“你觉得神现在还在那儿吗?”“在哪儿?”“希腊、埃及、西印度群岛……诸如此类的地方呗。如果你到过去那些人碰上神灵的地方去,你会见到神吗?你觉得呢?”“也许吧。但我想,人们恐怕不会知道他们见到的到底是什么。”“我敢说,其实神就是外星人。”她说,“现在大家知道是外星人,过去的人却把他们看成了神。也可能,外星人同样是人类大脑的右半叶幻想出来的。”“照我看,做直肠检查的肯定不是神,”影子说,“亲自动手屠宰牲口的也不是。这些事儿都是人类代劳。”她咯咯笑起来。他们安静地开了几分钟车,然后她又忍不住开口。“对了,我想起了一个我最喜欢的天神的故事,是从101比较宗教学课堂上听来的。你想听吗?”“想听。”影子道。
“那好。这个故事讲的是奥丁。你知道,他是北欧的神。从前有一艘维京海船,上面有一个维京国王——一听就知道,这是个维京时代的故事。没有风,船动不了。于是国王说,如果奥丁送给他们风,让他们返回陆地,他就将他手下的一个活人献祭给奥丁。好了,很快就起风了,他们成功登上陆地。到了陆地以后,他们用抽签的办法决定谁将被献祭。不幸抽中的竟然是国王本人。当然,他很不开心,不过他的手下出主意说,他们可以对他来一次模拟的假绞刑,绝对不会伤害到他。他们找来一根牛肠,松松地挽成一个绳套,挂在他的脖子上,把另一端悬挂在一根细树枝上。他们又找来一根芦苇,假装是枝长矛,刺在他身上。最后,大伙儿大喊着:‘好了,你已经被处以绞刑了,’——还是即将被处以绞刑?管他呢——‘你被献祭给奥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