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路开始转弯,经过安阿则镇,这里是十二岁以下级别速滑锦标赛入围选手的家乡。道路两旁,分别耸立着两家隶属巨型连锁集团的大型殡仪馆。影子真搞不明白,一个只有三百人的小镇,干嘛需要那么多殡仪馆……“好了,他们刚刚提到奥丁的名字,芦苇立刻变成一根锋利的长矛,刺中那家伙的身体侧面,细细的牛肠也瞬间变成一根粗绳子,小树枝变成粗壮的树枝,树本身也不断升高变粗,地面则陷落下去。国王挂在树上吊死了,身侧有一个伤口,脸色变得黑黢黢的。故事讲完了。你看,白人有那么多脾气古怪、不肯吃亏上当的神,影子先生。”“是啊。”影子说,“你不是白种人?”“我是切诺基印第安人。”她说。
“纯血的?”“不是,只有四品脱印第安人的血。我妈妈是白种人,我爸爸则是真正的保留地的印地安人。他从保留地里出来了,和我妈妈结婚,有了我。他们离婚后,他回了俄克拉荷马州。”“回到印第安人保留地?”“没有,他借钱开了一家卖墨西哥玉米面豆卷的小店,生意很不错。他不喜欢我,总说我是杂种。”“真替你难过。”“他是个怪人。不过,我对拥有印第安人血统还是感到很骄傲,它可以帮我减免学费。如果有一天,我的青铜雕像卖不出去,我的印第安人血统还能帮我找到工作。”“是这样。”影子说。
他在伊利诺斯州的艾尔帕索镇停下,让萨姆在镇子边上一栋房子前下车。房子前院里有一个巨大的用铁丝做成的驯鹿模型,周围缠绕着无数闪烁的彩灯。“想进来坐坐吗?”她问,“我姨妈可以给你煮杯热咖啡。”“不必了,”影子说,“我还要继续赶路。”她微笑着看着他,突然头一次显得有些脆弱。她拍了拍他的肩膀。“你的日子真是一团糟,先生。不过你这人还行。”“按大家的说法,人就是这样。”他说,“谢谢你陪我。”“不客气。”她说,“如果你在去开罗的路上碰上了神什么的,一定记得替我问声好。”她下了车,走到房子的前门,按下门铃。她站在门口等着,再没有回头看一眼。影子坐在车里等着,一直等到房门打开,她安全地进去之后,他才踩下油门,重新掉头回到高速公路。他一路开车经过诺莫镇、布鲁明顿镇和劳恩达镇。
那天晚上十一点,影子突然全身哆嗦起来。这时,他刚刚进入中部镇。他觉得自己需要睡上一觉,反正不能再开车了。他把车开到一家旅馆前,预先付了35美元现金的房钱,然后走进位于一楼的房间,直接进了浴室。一只黑蟑螂仰面朝天躺在瓷砖地板中央。影子拿一条毛巾擦干净浴缸内部,打开水龙头。他回到卧室脱掉衣服,放在床上。身上的瘀伤已经变成蓝黑色,很显眼。他坐在浴缸里,看着水的颜色缓缓变化。然后,他赤裸着身体,在水槽里洗干净他的袜子、内裤和T恤衫,拧干,挂在浴缸上方从墙壁上拉出来的一根晾衣绳上。出于对死亡的敬意,他没收拾地上的蟑螂。
影子爬到床上。本想看一部成人电影,但打电话看付费电视节目需要信用卡,这么做太危险。再说,看着别人在电视里作爱,却没有他的份儿,他觉得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他打开电视,把遥控器上的睡眠定时按了三次,这样电视机就会在45分钟后自动关闭。现在是差十五分钟到午夜十二点。
电视效果很差,颜色闪来闪去。他不停地啪啪换台。现在是电视台的垃圾时段,他从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换到另一个夜间谈话节目,无法集中精神看进去。有人在厨房里示范做什么菜肴,其间更换了大约一打不同种类的厨具,没有一件是影子曾经拥有过的。啪,又换一个台。一个穿西装的男人正在演说,说现在是募捐的最后时刻,只要影子肯捐款,耶稣就可以让影子的生意更加成功,兴旺发达。啪,继续换台。M*A*S*H刚放完一集,《迪克·凡达西》开始了。
影子已经好几年没看过《迪克·凡达西》这套电视剧集了。这部1965年的黑白电视连续剧让他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于是他把电视遥控器放在床边,关掉床头灯。他看着电视,眼睛慢慢闭上,心中却意识到有什么东西不太对劲。他没看过多少集《迪克·凡达西》,所以不记得以前的内容并没有什么可奇怪的。让他觉得奇怪的是剧中人说话的声音。
剧中所有人都在关心罗比的酗酒问题,他已经旷工几天没上班了。大家到他家里找他,他却把自己反锁在卧室里,好不容易才把他劝出来。他喝得醉醺醺的,走路摇摇晃晃,但人还是那么幽默可爱。他的朋友们,由莫瑞·阿姆斯特丹和罗丝·玛丽扮演,插科打诨一阵后离开他家。然后,当罗比的妻子数落他的时候,他重重地打了她一记耳光。她立刻坐在地上放声大哭,但哭声并不是人所皆知的玛丽·泰勒·摩尔式的号啕大哭,而是小声的、无助的抽泣,她双臂抱着自己,小声说:“不要打我,求求你。我可以做任何事情,不要再打我了。”“见鬼,这是什么玩意儿!”影子忍不住说出了声。
电视画面变成了一片雪花,等到恢复正常时,《迪克·凡达西》不知道为什么居然变成了《我爱露西》。露西想说服瑞克,让她把家里那台老式冰柜更换成新冰箱。他离开家之后,不知道为什么,她走过去坐在沙发里,双腿交叉,把手放在大腿上,穿过几十年时光,从黑白电视屏幕里默默凝视着外面的世界。
“影子,”她突然开口说话,“咱们得谈谈。”影子惊讶说不出话来。她打开手袋,掏出香烟,用一个很昂贵的纯银打火机点燃,把打火机放在一边。“我在和你说话呢,”她说,“喂,你听到了吗?”“这简直发疯了。”影子说。
“难道说你这辈子其余的时间都是正常的?你他妈给我省省吧。”“你爱怎么说怎么说好了,露西·芭尔从电视里跟我说话,这事儿可实在太古怪了,比我经历过的其他任何事更怪了好几个档次。”影子说。
“不是露西·芭尔,是露西·里卡多——但我并不是露西·里卡多。我只不过找个方便的方式和你见面,找个你熟悉的环境作背景罢了。就是这么回事。”她在沙发上挪了挪,看样子坐得不太舒服。
“你是谁?”影子问。
“很好,”她说,“总算问了个好问题。我就是这个白痴盒子,我就是电视。我是可以看到一切的眼睛,是阴极射线的世界。我就是全家老少聚在一起崇拜供奉的小小的神殿。”“你是电视?还是电视里的某个人?”“电视机就是祭坛,而我就是人们奉献牺牲和祭祀品的对象。”“他们奉献的是什么?”影子问。
“大多数情况下,他们奉献出自己的时间。”露西说,“有时候是别的东西。”她扬起两根手指,比划成手枪状,吹了吹假想的枪口上的烟。接着,她调皮地眨眨眼,是大家熟悉的《我爱露西》式的眨眼。
“你是神?”影子问。
露西得意地笑了,用女士优雅的动作吸了口烟。“你可以这么说。”她说。
“萨姆向你问好。”影子说。
“什么?谁是萨姆?你到底在说什么?”影子看了一眼手表,现在是午夜过二十五分。“没什么,”他说,“那么,电视上的露西,我们要谈什么?最近一段时间,似乎很多人都要和我谈话,但最后往往变成了对我的一顿痛打。”电视画面转为特写镜头,露西一脸关心的表情,撅起嘴唇。“我痛恨有人那么做,我痛恨那些殴打你的人,影子,亲爱的,我永远不会那样待你。我想给你一份工作。”“做什么?”“为我工作。我听说了你和特工之间的麻烦,你最后解决问题的方式给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高效率、没有废话、简单有效。你竟有这种本事,谁想得到?他们现在相当恼火。”“真的?”“他们低估了你的能力,甜心。但我不会犯这种错误。我想让你加入我的阵营。”她站起来,冲着镜头走近几步。“看看吧,影子。我们是属于未来的新生力量。我们是大型购物中心,你的朋友只是路边惹人讨厌的小摊贩;我们是互联网在线购物,而你的朋友们则坐在公路旁,推着手推车叫卖自家种出来的东西。不,他们连水果商都算不上,只是一帮子小贩,修理鲸鱼骨束胸的过时角色。我们属于现在和未来,而你的朋友们,甚至连昨天都不属于他们。”很奇怪,她说话的口吻中有一种熟悉的腔调。影子问她:“你有没有遇见过一个坐加长豪华轿车的胖男孩?”她摊开双手,滑稽地转转眼珠。现在的她又成了电视剧里那个有趣的露西·里卡多,急于撇清自己和任何不干不净之间的关系。“高科技小子?你见过高科技小子?瞧,他是个好孩子,是我们中的一员。不过在他不怎么喜欢的人面前,他的表现就不太好了。如果你为我们工作的话,你就会发现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孩子了。”“如果我不想为你工作呢?我爱露西?”露西所在的公寓突然传来敲门声,可以听到瑞克的声音在楼下叫她,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让她耽搁了那么久。下一场戏里,他们还得赶到俱乐部去。露西卡通般可爱的脸上突然闪过一丝恼怒的神情。“喂,”她说,“听着,不管那帮老家伙付给你多少钱,我都可以给你两倍、三倍的价钱,一百倍都行。不管他们给了你什么好处,我可以给得更多。”她微笑着,完美无暇、调皮可爱的露西·里卡多式微笑。“只要你开出价来,亲爱的。你想得到什么?”她开始解开上衣的纽扣。“嗨,”她诱惑地说,“想看看露西的胸脯吗?”电视屏幕突然变成一片黑暗,睡眠遥控生效,自动关掉了电视。影子看了一眼手表。午夜12点半。“这不是真的。”影子喃喃自语。
他躺在床上翻了个身,闭上眼睛。与敌对一方相比,他更喜欢星期三、南西先生和那一伙里的其他人。他突然明白了原因。其实非常简单:他们也许看上去邋遢肮脏、贫穷,他们的饭菜更是难吃透顶,但至少他们说话挺有意思,绝不会满口陈词滥调。
他估计他有一天也会光顾路边摆摊,哪怕那里的货色全是假冒伪劣。总比大型购物中心有趣得多。
第二天一早,影子开车继续上路。他驶过一片微微起伏的棕色大地,地里长满了冬天枯黄的草和光秃秃没有叶子的树木。最后的积雪已经融化消失了。他在一个路过的镇子为这辆破车加油。顺便提一句,这个小镇是本州十六岁以下级别女子三百米短跑选手的家乡。为了让车子看上去不是那么破烂,他把车开进加油站的洗车房。车子洗干净以后,他吃惊地发现——虽说看似不太可能,但它居然是白色的,而且上面并没有多少锈斑。之后,他开车继续前行。
天空是不可思议的蓝色,白色工业废气从工厂的烟囱里冒出来,滞留在天空中,仿佛一幅摄影作品。一只鹰从一棵死树上飞起,冲着他的方向飞过来,翅膀在阳光下缓缓扇动,仿佛一系列静止动作的摄影照片合集。
走着走着,他发现他是在朝东圣路易斯的方向行驶。他想换一条路,却发现驶进了当地工业区内一个显然是红灯区的地方。十八轮重型货运卡车和大型拖拽货车纷纷停在样子像临时仓库的一排建筑物外面,建筑上面写着“24小时夜总会”,其中一个还挂着“本镇最佳秀场”的牌子。影子无奈地摇摇头,继续开车。劳拉喜欢跳舞,不管是穿着衣服还是赤裸着身体(在几个有特殊纪念意义的晚上,她还会从一种状态跳到另一种,为他表演脱衣舞)。他是多么喜欢看她跳舞呀。
他的午饭是在一个叫红芽的镇子里吃的,内容是一块三文治和一罐可乐,他经过一个山谷,里面堆了几千辆黄色推土机、拖拉机和履带车的残骸。估计这里是推土机的墓地,所有推土机都开到这里,死在这里。
他开车经过珀帕托普·朗奇镇,经过切斯特镇(“大力水手的家乡”)。他注意到两边的建筑开始出现了前门廊柱。有了白色的廊柱,即使是最破烂、最小的房子,也极力在外人眼前显出府邸的模样。他还经过一条很大的、泥土颜色的河。看到路牌上的河流名称时,他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那条河居然就叫“大泥河”。他还看见三棵死在冬季里的树,树身上缠绕着棕色的野葛,把树勒成奇怪的、好像是人的形状。乍看上去,这三棵树就像三个巫婆,三个弯腰驼背的干瘪老太婆,正为他预算未来。
他沿着密西西比河驱车向前。影子没有见过尼罗河,但是,下午时分的昏暗阳光照在这条宽阔、棕色的河面上,让他想到了尼罗河流域的泥泞地带。不是现在的尼罗河,而是很久很久以前,如同古埃及的动脉一样流淌的尼罗河。两岸是长满纸莎草的沼泽地,眼镜蛇、豺狗和野牛的家……一块路牌指出底比斯的方向。
那条路比他现在所在的大路高出12英尺,他只好开车经过沼泽地绕过去。周围都是灌木丛,一群群鸟在天空中来回飞翔搜寻,像天空背景上的无数小黑点。
下午晚些时候,太阳开始西沉,精灵国度般的微弱光芒照耀整个世界。这是一种厚重、暖和、奶油蛋羹颜色的光线,让整个世界有了一种超凡脱俗、极其不真实的感觉。在这光线沐浴下,影子经过一块路牌,告诉他“欢迎来到历史名城开罗”。他从桥下驶过,发现来到了一个小小的港口镇。开罗市议会是一栋很大的建筑,更大的是海关大楼,形状看上去像一块新鲜出炉的巨型饼干,被黄昏的晚霞染上了一层糖浆似的金色。
他把车子停在街道旁,走到河边的堤岸,弄不清他注视的到底是俄亥俄河还是密西西比河。一栋建筑后面的垃圾桶旁,一只灰褐色的小猫嗅着、跳着。黄昏的光线甚至给垃圾堆也涂上了一层魔法的色彩。
一只孤独的海鸥沿着河岸飞行。一个小女孩站在河岸边的人行道上,距离他大约十英尺。她脚上穿着旧网球鞋,身穿一件男人的灰色羊毛毛衣当长裙,正用六岁小女孩严肃而忧郁的眼神看着他。她的头发又黑又直,长长垂下来,皮肤和河水一样是褐色的。
他冲她微笑,可她却挑战似的瞪着他。
水边传来一声尖叫和一声号叫。那只褐色小猫挨了一枪似的,从一只满得溢出来的垃圾桶旁跳开。它被一只长嘴巴黑狗追逐着,一头钻进一辆汽车底下。
“嗨,”影子冲小女孩打招呼,“你听说过消失魔粉吗?”她犹豫着,然后摇摇脑袋。
“好了,”影子说,“看这里。”影子左手掏出一枚25美分的硬币,举起来展示给她看,然后他让硬币弹起旋转,做出把硬币投到右手里的假动作,右手紧跟着握拳,其实里面什么也没有。他把右手伸到女孩面前。“现在,”他说,“我这就从口袋里拿出一些消失魔粉……”说着,他把左手伸进衣服里面贴胸的口袋,同时把硬币留在那儿,“……把魔粉洒到握着硬币的手上……”他假装洒了魔粉,“……好了,硬币现在已经消失了。”他张开右手,里面空无一物。为了增加惊奇效果,他还张开左手,里面也是什么都没有。
小女孩仍旧瞪着他。
影子耸耸肩,把双手插进口袋,一只手抓了一枚二十五美分硬币,一只手拿了一张折叠起来的五美元纸币。他准备把它们从空气中凭空变出来,再把这五块钱送给小女孩。看她的模样,她很需要这五块钱。“嗨,”他接着说,“我们来新观众了。”黑狗和褐色小猫也在看他的表演,它们站在小女孩的侧面,专心凝视着他。狗硕大的耳朵向上竖立着,有一种滑稽可笑的警觉神情。一个戴着金丝边眼镜、长得象鹤的长脖子男人也沿着人行道朝这边走来,他左右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影子不知道他是不是狗的主人。
“你觉得怎么样?”影子问那只狗,想让小女孩放松些,“是不是很棒?”黑狗舔舔自己的长嘴巴,然后开口说话了,声音低沉干涩。“我看过一次魔术大师哈里·霍迪尼的表演。相信我的话,伙计,你不是哈里·霍迪尼。”小女孩看了一眼动物们,又抬头看了一眼影子,接着转身逃掉了。她的脚在人行道上踏得砰砰直响,仿佛地狱里的妖怪正在后面追赶她。两只动物看着她逃开,长得像鹤的男人走到狗身边,弯腰抓抓它耸起的尖耳朵。
“得了吧,”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对狗说,“不过是硬币小戏法而已,表演的又不是水下逃生魔术,拿他跟霍迪尼相比干什么。”“这会儿表演的当然不是水下逃生,”狗说,“但他会表演的。”夕阳的金色光线消失了,天色变得灰蒙蒙的。
影子把手里的硬币和纸币放回口袋。“好了,”他说,“你们两位哪位是杰奎尔?”“用用你自个儿的眼睛吧。”长嘴巴黑狗说,然后跟在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背后,沿着人行道慢慢走开。犹豫片刻之后,影子跟了上去。猫不知跑到哪里去了。他们走到一栋位于一排木板房中间的很大的旧建筑前。门旁的牌子上写着“艾比斯和杰奎尔。家族经营殡仪馆,源自1863年。”“我是艾比斯先生。”戴金丝边眼镜的男人说,“我想我应该请你吃顿晚饭,至于我这位朋友,他还有些工作要做。”◆美国某处纽约这个城市把萨立姆吓坏了,他用双手紧紧保护着自己的样品箱子,把它搂在胸前。他很害怕黑人,害怕他们瞪着他看的样子;他还害怕犹太人,他们全身上下都是黑色,戴着帽子,留着胡须和一缕卷发。犹太人可以通过衣着打扮辨认,还有很多他分辨不出是什么种族的人。他害怕熙熙攘攘的人流。所有不同外貌、不同种族的人,都从他们高高的、肮脏的大厦中涌出来,拥挤在人行道上。他还害怕车辆发出的喧嚣吵闹声。他甚至害怕空气,闻上去既污浊又香甜,和阿曼的空气味道完全不同。
萨立姆在美国纽约已经待了一周。每一天,他都要上门拜访两到三家不同的客户,打开他的样品箱,向他们展示铜制的小装饰品和小摆设,包括各种各样的戒指、瓶瓶罐罐和迷你手电筒,还有帝国大厦、自由女神像和埃菲尔铁塔的模型,全都闪烁着铜的金属光泽。每天晚上,他都要写一份传真,发给家乡马斯喀特的姐夫福劳德,告诉他这一天他没有获得任何订单,或者,在某一个让人高兴的日子里,他获得了几份订单。(但是,萨立姆痛苦地意识到,订单的利润甚至远远不够支付他的机票和旅馆帐单)。
因为萨立姆无法理解的某些原因,他姐夫的生意合作伙伴帮他预订了纽约42街的派拉蒙酒店。那家酒店让他晕头转向,让他产生幽闭恐惧症,与他格格不入。另外,酒店非常昂贵。
福劳德是他姐姐的丈夫,他并不是很有钱,但却是一家小装饰品工厂的合伙人。工厂生产的所有东西都是出口的,出口到其他阿拉伯国家、欧洲和美国。萨立姆已经为福劳德工作了六个月,有点怕福劳德。传真上,福劳德的语气越来越难听。晚上,萨立姆坐在他的酒店房间里,诵读他的可兰经,安慰自己一切都会过去,待在这个陌生世界的时间毕竟是有限的。
他的姐夫给了他一千美元,用来支付旅途中的各种费用。第一次看到这么多钱时,他觉得这简直是一笔巨款。但是,花钱的速度比萨立姆想象的快得多。刚抵达纽约时,因为害怕被人看作贫穷的阿拉伯人,他向每个人塞小费,给他遇见的每个人付钱;后来他意识到,尽管他从小费中得到了好处,但也许别人在背后会更加笑话他,于是他就完全停止付小费了。
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地铁时,他迷路了。他辨不清方向,甚至错过了约会。现在,迫不得已时,他乘出租车,其他时间走路。他蹒跚着走进暖气过热的办公室,脸被外面的寒冷空气冻得发麻,外套里面却汗流不止,脚上的鞋子沾着泥泞。当凛冽的寒风沿着大道吹过来时(在纽约,大道是从北到南,而大街则从西到东,就这么简单,因此萨立姆很容易就知道朝拜麦加应该朝哪个方向),裸露在衣服外面的肌肤冷得要命,仿佛被鞭子抽打一样。
他从来不在酒店里吃东西(酒店的住宿费用是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出的,吃饭的费用则必须由他自己支付),他在外面卖三文治的小店和其他小食品店里买些吃的,藏在外套底下偷偷带进酒店。这样过了几天之后,他才发现这种事根本没人管。即使这样,他还是觉得带着装满食物的袋子走进昏暗的电梯很不自在。萨立姆总是不得不弯下腰,眯起眼睛,寻找电梯楼层按键,按下他住的那一层。就这样一路不自在着,最后才能回到他住的那间小小的白色房间。
萨立姆感到很不安。这天早晨收到的传真很简短,里面却充满斥责和失望。上面说萨立姆让他们大家都失望了——他的姐姐、福劳德、福劳德的生意合伙人,连阿曼的苏丹和整个阿拉伯世界都因为他而失望了。除非他能得到订单,否则福劳德不再认为他有义务继续雇佣萨立姆,大家都要靠他福劳德养活,而他的酒店帐单实在太昂贵了。萨立姆到底在怎么浪费他们的钱?非要奢侈得像住在美国的苏丹国王不可吗?萨立姆在他的房间里看完了传真(他的房间总是感觉太闷热,所以昨天晚上他打开了一扇窗户,结果现在却感觉太冷了),然后呆呆地坐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凝固成沟椎挠浅詈涂嗄铡之后,萨立姆步行去市区。他紧紧抓住自己的样品箱,仿佛里面装满了钻石和红宝石。他顶着寒风,一个街区一个街区地艰难跋涉,一直走到百老汇和19街交叉处,找到位于一家熟食店上面的矮矮的建筑。他沿着楼梯走到四楼,来到潘氏环球进口公司门前。
办公室里肮脏阴暗,但是他知道,这家潘氏环球公司控制了几乎一半从远东进口美国的装饰纪念品的份额。只要从潘氏环球公司得到真正的订单,一份大订单,就可以补偿萨立姆这次旅程的全部费用。这是决定成败的关键。萨立姆在办公室外间一张很不舒服的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把样品箱平放在大腿上,看着那个坐在前台后面的中年女人。她的头发染成太过鲜艳的红色,正不停地用一张又一张舒洁纸巾擤鼻子,擤完后再擦一下,这才把纸巾丢进垃圾篓。
他是上午10:30分到达办公室的,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半个小时。他坐在那里,脸色有些发红,全身微微颤抖着。他担心自己可能发烧了。时间流逝得格外缓慢。
萨立姆看了一下手表,清清喉咙。
坐在前台后面的女人看了他一眼。“什么事?”她问,但说的声音有点像“舍么四”。
“现在已经十一点三十五分了。”萨立姆提醒她。
那女人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钟。“是,”她说,“我知道。”“我约定的会面时间是十一点。”萨立姆说着,露出安抚的微笑。
“布兰丁先生知道你来了。”她用责备的口吻说。(“布拉丁先身字道你来了。”)萨立姆从桌上拿起一份过期的《纽约邮报》看。他的英语阅读水平比口语差得多,他艰难地看着上面的文章,仿佛在做填字游戏。他继续等待着,这个胖乎乎的、有着受过伤害的小狗一样眼神的年轻人,目光不时地在自己的手表、报纸和墙上的挂钟之间移动着。
十二点三十分,几个人从里面的办公室走出来。他们说话声音很大,用美国英语含混不清地快速交谈着。他们中有一个身材高大、挺着大肚子的男人,嘴里叼着一根没有点燃的雪茄,出来时瞥了萨立姆一眼。他告诉坐在前台的女人应该试试柠檬果汁,补充锌元素,他姐姐发誓说维他命C和锌可以保持健康。她向他保证说她会试试的,然后递给他几个信封。他把信封装进口袋,和其他几个人一起走了出去。他们的笑声一直到楼梯间才消失。
已经下午一点了。前台后面的女人打开一个抽屉,拿出一个褐色的纸袋,从里面掏出一块三文治、一个苹果和一盒牛奶,还掏出一小塑料瓶鲜榨橙汁。
“对不起,”萨立姆说,“不过,能不能麻烦你打电话给布兰丁先生,说我还在这里等着他?”她抬起头看他,仿佛很惊讶他居然还在这里,好像过去的两个半小时内没有和他相距五英尺距离坐在同一间房间里。“他在吃午饭。”她说。他在次午饭。
萨立姆明白了。他恍然大悟,布兰丁就是刚才那个叼着没有点燃的雪茄的人。“他什么时候回来?”她耸耸肩,咬了一口三文治。“今天他很忙,还有很多约会。”她说。基天他很绵,还有很多邀会。
“那么,他回来后,还会见我吗?”萨立姆接着问。
她耸耸肩,又撸起鼻子来。
萨立姆很饿,饥饿感不断增强。同时增加的还有挫败感和孤立无助的感觉。
下午三点时,那女人看了他一眼,说;“他五会亏来了。”“什么?”“布拉丁先身,他今天五会亏来了。”“那我可以约明天的时间吗?”她擦擦鼻子。“你必须达电挖,电挖约寺间。”“我明白了。”萨立姆说着,露出微笑。离开马斯喀特之前,福劳德无数次告诉过他,在美国,作为一个推销员,脸上不带笑和没穿衣服一样无礼。“明天我会打电话预约的。”他说,然后拿起样品箱,走下楼梯,来到大街上。外面下着冰冷刺骨的雨雪,萨立姆凝视着通往位于46街的酒店的那条长长的寒冷街道。样品箱实在太沉重了,他只好走到人行道边,冲着从旁边驶过的任何一辆黄色出租车挥手,也不管上面亮没亮着空车灯。所有出租车都从他身边呼啸而过。
其中一辆出租车经过他身边时突然加速,一个轮子开进水坑中,把冰冷的泥水溅到他的裤子和外套上。有那么一瞬间,他真想冲到一辆开得比较慢的出租车前。但他想到,他姐夫只会关心样品箱的命运,而不是他本人。除了他最爱的姐姐,也就是福劳德的妻子,没有人会为他感到悲伤(在他父母眼中,他始终是那个给家人带来难堪的孩子。他的浪漫史则总是十分简短,悄没声地便结束了)。再说,他怀疑这些车子的速度是否快到可以撞死他。
一辆车身上撞扁一块的黄色出租车停在他身边,让他心怀感激地结束胡思乱想。萨立姆钻进车里。
出租车的后座用灰色的胶带修补过,车厢里的隔离栅栏上贴着警告,提醒他不要抽烟,还告诉他去不同的机场要付多少钱。录音机里,某个著名的、但他从来没听过的明星的声音告诉他系好安全带。
“请到派拉蒙酒店。”他告诉司机地址。
出租车司机哼一声,发动车子离开路边,汇入车流。他没刮胡子,穿着一件很厚的灰色毛衣,戴着黑色太阳镜。外面是阴天,夜晚即将到来,萨立姆不知道这个司机是不是眼睛有什么问题。雨刷把外面的街景模糊成一团灰色的脏污光影。
不知道从哪里冒出一辆货车,从他们面前冲过。出租车司机以先知的胡子的名义诅咒起来。
萨立姆盯着车子仪表盘前的司机名牌,但从上面看不出什么来。“你开出租车多久了,我的朋友?”他用自己的母语问那个男人。
“十年了。”司机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你从哪里来?”“马斯喀特,”萨立姆说,“阿曼。”“你从阿曼来呀。我也在阿曼待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听说过一个叫‘尤巴’的城市吗?”出租车司机问。
“当然听说过,”萨立姆说,“失落的群塔之城。他们在沙漠中掘出了它的遗址,大约是五年,或者十年前。我记不太清了。你跟探险队挖掘过那个遗址?”“差不多吧。是个相当不错的城市。”出租车司机说,“大多数夜晚,会有三、四千人在那里宿营搭帐篷。每一个旅行者都会在尤巴休息。有音乐,美酒像水一样流淌。水从井里流出,源源不断。正是因为那些井,那个城市才存在。”“我也是这么听说的。”萨立姆说,“但它最后毁灭了,1000年前?还是2000年前?”出租车司机没有说话。他们在红灯前停下。交通灯转为绿色,司机却没有启动车子。后面立刻传来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萨立姆犹豫了一下,然后透过隔离栅栏上的洞,碰了碰司机的肩膀。那人的头立刻仰起来,发动汽车,一脚踩下油门,蹒跚着冲进车流。
“该死的,该死该死。”他用英语咒骂着。
“你一定很疲劳了,我的朋友。”萨立姆安慰说。
“这辆被安拉遗忘的出租车,我已经连开了三十个小时。”司机说,“实在太久了。在那之前,我只睡了五个小时,再之前,我连续开车十四个小时。圣诞节前人手不足。”“我希望你赚了不少的钱。”萨立姆说。
司机叹了口气。“并不多。今天早晨,我开车送个人从51街到机场。到了之后,他居然直接跑进机场,再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五十美元的车钱没了,我还得自己付回来的过路费。”萨立姆同情地点头。“我今天也不得不浪费时间等着会见一个根本不想见我的人。我的姐夫恨我。我在美国已经一周了,除了浪费钱之外一事无成,什么产品也没卖出去。”“你卖什么东西?”“一堆垃圾。”萨立姆说,“不值钱的便宜货,小玩意儿,还有旅游装饰品。讨厌、廉价、愚蠢、难看的一堆垃圾货。”“你卖垃圾?”“是的。”萨立姆说,惊恐地发现他居然把姐夫的样品的真相说了出来。
“而他们并不打算买?”“不买。”“不对吧,你看看这些商店,他们专卖垃圾。”萨立姆有些紧张地笑起来。
一辆货车停在他们前面的街上,一个红脸膛警察站在车子前面,挥手叫嚷着,指着让他们从旁边最近的一条大街走。
“我们先绕道第八大道,从那条路过去。”出租车司机说。他们开到那条街上,结果那里的交通完全堵塞了。刺耳的汽车喇叭声连成一片,没有任何车子能移动。
司机在他的座位里摇晃着,他的下巴开始慢慢垂到胸前,一次,两次,三次。他开始轻轻地打起呼噜来。萨立姆伸手推醒那人,心里希望这是正确的选择。摇晃他肩膀时,司机动了一下,萨立姆的手触到那人的脸上,碰落了他的太阳镜。
出租车司机睁开眼睛,找到太阳镜,重新戴上黑色的塑料眼镜。太迟了,萨立姆已经看到了他的眼睛。
出租车在雨中缓缓向前蠕动着,计价表上的数字不断增加。
“你要杀死我吗?”萨立姆问。
出租车司机的嘴唇紧紧抿在一起。萨立姆在司机后视镜中观察他的脸色。
“不会。”司机平静地说。
车子再次停下。雨水纷纷击打在车厢顶上。
萨立姆说:“我祖母发誓说在某天傍晚,她见过一个伊夫里特,就在沙漠边缘。我们告诉她,那不过是沙暴,是一阵风,但她坚持说看到了。她看到了它的脸,还有它的眼睛,和你的眼睛一样,是燃烧的火焰。”司机微笑起来,但他的双眼仍旧隐藏在黑色的塑料墨镜后面,所以萨立姆无法分辨那个微笑中有没有真正的笑意。“当祖母的也纷纷到这个地方来了。”他说。
“纽约有很多神怪吗?”萨立姆问。
“不多,我们人数很少。”“世上有天使,也有安拉用泥土塑出的人类,还有生于火焰的神怪。”萨立姆说。
“在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们神怪的事。”司机说,“他们认为我们可以帮助凡人实现他们的愿望。真有这种本事的话,你以为我还会开出租车维生吗?”“我不明白。”出租车司机看上去有些悲伤,当他开口说话时,萨立姆从司机后视镜里凝视着他的脸,看着伊夫里特黑色的嘴唇。
“人们相信我们可以实现他们的愿望。为什么他们会相信那个?我住在布鲁克林区一个臭烘烘的房间里,我开这辆出租车。只要有钱,随便哪个臭气熏天的混蛋都可以坐我的车,还有人连钱都不给。我把他们送到他们要去的地方,有时候他们会给我小费,有时候他们只按计程表上的价格给钱。”他的下唇哆嗦起来。这个伊夫里特似乎已经快到精神崩溃的边缘了。“有一次,有个人居然在后座上大便。还车给公司之前,我不得不亲手擦洗干净。他怎么可以那么做?我不得不清理干净座位上的那泡稀屎。怎么能这么做?”萨立姆伸出手,拍拍伊夫里特的肩膀。透过毛衣,他感受到了他结实的肉体。伊夫里特从方向盘上抬起一只手,放在萨立姆的手上,就这样静默了一阵。
这时,萨立姆想起了沙漠。在他的想象中,红色的沙子卷起沙尘暴,无数猩红色的丝绸帐篷围绕着失落的城市尤巴。这个画面在他脑海中飞翔翻涌着。
他们开到了第八大道。
“坚守传统的老一辈人相信我们的存在。他们不会冲着洞穴小便,因为先知告诉他们洞穴中住着神怪。他们知道如果偷听天使的谈话,天使会向他们投掷燃烧的星星。但即使是老一辈人,来到这个国家以后,也觉得和家乡离得太远,于是不再在乎我们了。在老家,我哪儿用得着开什么见鬼的出租车。”“我为你难过。”萨立姆说。
“这是个艰难的时代,”司机说,“风暴就要来了。我被吓坏了。只要能离开这里,做什么我都愿意。”之后,车子开到酒店门前这段时间里,两个人都不再说话了。
萨立姆下车时给了伊夫里特一张二十美元钞票,告诉他不用找零。然后,不知道从哪里蹦出来的勇气,他把自己的房间号码告诉了他。出租车司机什么都没说。一个年轻女人钻进出租车后座,车子驶回寒冷的大雨中。
晚上六点钟的时候,萨立姆还没有写好给姐夫的传真。他冒雨走出去,给自己买了当作今晚晚餐的烤肉串和炸薯条。只过了一周,但他已经觉得自己在纽约这个地方变得更胖、更圆,筋骨也软化了。
回到酒店时,他惊讶地看到出租车司机站在前台,双手插在口袋里等着他,眼睛盯着架子上的黑白明信片。看见萨立姆后,他有点不太自然地笑起来。“我给你房间打电话,”他说,“没人接。所以我想我应该等你一会儿。”萨立姆也笑起来,碰了下那人的胳膊。“我在这里。”他说。
他们一起走进昏暗的、亮着绿灯的电梯,手拉着手,一路升到十五楼。伊夫里特问他能否用用浴室。“我觉得很脏。”他解释说。萨立姆点头同意了。他坐在占据了这个白色小房间大部分空间的床上,听着浴室里淋浴的水声。萨立姆脱下鞋子、袜子,脱光所有衣服。
出租车司机从浴室走出来,浑身湿漉漉的,只在腰上围了一块浴巾。他没有戴墨镜,在灯光昏暗的房间里,他的眼睛燃烧着猩红色的火焰。
萨立姆眨眨眼,忍住眼泪。“真希望你也能看到我看到的景象。”他说。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伊夫里特悄声说。他丢下浴巾,轻柔地,但也是不可抵抗地,将萨立姆推倒在床上。
他们拥抱在一起做爱。有一刻,萨立姆意识到自己在哭。伊夫里特用灼热的嘴唇把他的眼泪轻轻吻干。“你的真名是什么?”萨立姆问出租车司机。
“我的驾驶证上有一个名字,但不是我的真名。”伊夫里特回答说。
之后,萨立姆不记得他们什么时候结束做爱,什么时候沉入梦乡。
萨立姆醒来时,冰冷的阳光照进这间白色房间。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
他发现他的样品箱也不见了。所有瓶瓶罐罐、戒指、装饰用的铜手电筒,全都不见了。除此之外,消失不见的还有他的西装、钱包、护照和回阿曼的机票。
他只找到抛在地上的一条牛仔裤,一件T恤,还有一件灰色毛衣。在衣服底下,他找到了一张驾驶执照,上面的名字是艾伯拉罕·本·艾里姆,还有同名的出租车准驾证。他还找到一串钥匙,上面挂着一个小纸条,用英文写着一个地址。驾驶执照和准驾证上的照片并不很像萨立姆,但也不像伊夫里特。
电话铃声响起,是前台打来的,通知说萨立姆本人已经结帐离开酒店,请他的客人朋友尽快离开,以方便清洁房间,留待后面的客人入住。
“我不会替别人实现他们的愿望。”萨立姆说。这句话仿佛自己成形,从他嘴里吐出来。
穿上衣服时,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脑袋轻飘飘的。
纽约的道路很简单:所有大道都是从北到南,所有大街都是从西到东。有什么困难的?他自问。
他把出租车钥匙抛起来,然后接住,戴上从口袋里找到的塑料墨镜。他离开酒店,出去找他的出租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