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空海在青龙寺接受灌顶,此时,大唐王朝政情也在瞬息万变之中。
八月,空海在青龙寺接受传法灌顶——久病的顺宗皇帝下诏:太子即皇帝位,朕称太上皇。
据此,顺宗让位,由皇太子李纯继位。隔年,年号也将由永贞改为元和。
空海入唐期间,皇帝已二度更迭。
因此,宫廷人事大幅度调整。
实际掌握宫廷大权的王叔文和王坯两人,均遭左迁。
王叔文左迁为渝州司户,王坯则为关州司马。
两者皆属僻远地方的官吏。
遭朝廷左迁者,非仅此二人。与两人较接近的文官,也被贬为地方剌史。
以空海周遭来说,刘禹锡降调至连州,韩泰贬至抚州,柳宗元则下放到邵州。
以刺史来说,还是地方长官。但所有人在赴任之前,又会由刺史降为司马。
先让当事人左迁为还算不差的地位,再于赴任之前,降调官职,这是自古以来即行之有年的作法,关于此状况,当事人也该有所觉悟吧。
九月——赴任前,柳宗元至西明寺造访空海。
“我来向您辞行。”柳宗元说。
“听说是邵州——”“是的。”柳宗元静静点头响应。
不知如何隐藏、掩盖,柳宗元的声音里听不出半点悔恨。
“虽是半途而废,但这也是命吧。”热血诗人柳宗元淡淡地说。
“我们所做的许多事,大概从此烟消云散。其中,总会留下几样成果吧。”“我也有同感。”空海点点头。
“这让我松了一口气。”柳宗元说。
“松了一口气?”“得到空海先生如此评价,我顿时感觉,我们或许真的留下几个成果了。”“一定会留下成果的。”空海又说一次。
“留下成果——对处身此种位置的我来说,此话真是十分受用。”“什么时候出发?”空海问。
“三天后。”“王叔文大人呢?”“已经出发到渝州了。”“是吗?”“他托我传话,衷心感谢空海先生。”“感谢?”“他说,拜你之赐,我们才有一些时间善后,这段时间,也完成了数件工作。”柳宗元望向空海,说:“王叔文先生也早有觉悟。”有何觉悟,空海没有问。
因他明白柳宗元话中含意。
大唐帝国之中,政治失势者的下场即是死路一条。
首先,将他左迁至地方,授与闲差。
继之,不多时,京城便派来使者,传令要当事人自行了断。
还会携带毒药。
与“死刑”没什么两样。
完全要求本人自由意志服毒。
在大唐国,此称之为“赐死”。
如果拒绝自尽,便会被杀,以病死之名回报京城。
事实上,王叔文左迁隔年,即遭“赐死”。
王侄则在同年“病死”。
“哎,人世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柳宗元说。
“刘禹锡先生呢?”空海问。
“连州。”柳宗元答道。
刘禹锡是柳宗元最相知的诗友。
两人从此各奔前程。
柳宗元和刘禹锡一两人故事尚有下文。
柳宗元降调邵州刺史,刘禹锡左迁连州刺史后,柳宗元又降职为永州司马,刘禹锡为朗州司马。
此后十年过去,长安有人建议让两人升官。
两人左迁,本因王叔文连带所致,十年之间,事件喧嚣也该平息下来了,朝廷大概如此判断吧。
再说,两人均为优秀人才,不该摆在闲差之上。
两人因而擢升两级,分别成为刺史。
任地也随之异动,柳宗元赴柳州、刘禹锡则分发播州。然而,播州地处边境,位于今日云南省和贵州省边境。
刘禹锡家有年迈老母。
“恳请与刘禹锡交换任地。”柳宗元上书长安,如此请愿。
结果,请愿有了响应。柳宗元仍任柳州刺史,刘禹锡则转为连州刺史。
两年之后,柳宗元辞世,终年四十七岁。
帮柳宗元写墓志铭的,正是刘禹锡。
此后,刘禹锡返回长安,活至七十一岁。
柳宗元和刘禹锡自长安一别,便不曾再相见,然而,两人情谊却持续终生。
两人都是深受民众爱戴的诗人。
“此回被左迁,并非白龙那事行迹败露,而是对我们看不顺眼的家伙所为。无可奈何。他们也有他们的大志,如果前朝之人在他们周遭,一定很难办事。”柳宗元语气坚定地说。
“能与你相遇,我真是幸运。”“幸运?”“到哪里,都能做事——这是我从你那儿学来的。”柳宗元首度面露微笑。
“你因应你的处境,做你该做的事。我因应我的处境,做我该做的事。至死方休。”“至死方休?”“工作,至死方休。”柳宗元坚决说道。
“我想,我们再也没机会相见了,请保重——”此为柳宗元最后一句话。
柳宗元辞别西明寺。三天后,便启程前往邵州了。
【二】十二月——惠果卧病在床。
竭尽己力为空海灌顶,犹如燃尽生命之火,惠果随即病倒了。
惠果本已染病在身,但自空海来到青龙寺之后,让弟子们难以置信地,惠果又恢复了精神。
照这个样子看来,应该还有元气,一切无碍吧——青龙寺僧人似乎也都作此想。
然而——八月举行完传法灌顶后,进入九月,惠果病情再度恶化。
即使如此,惠果依然常要空海陪伴在旁,以为交谈对象。
惠果觉得,与佛法仪轨无关的事,也应该让空海尽量见识。
而且,师徒关系之外,果惠也欣喜于和空海的交往。
惠果一直认为,自己和空海都是相同的佛教徒。
脱离师徒关系,以佛弟子身份和空海一起共修——那种喜悦,惠果临终前都想尽情享受吧。
十二月某日——惠果召唤空海。
“您找我吗?”空海来到惠果病床前说道。
【三】入夜——仅有一盏灯火点亮着。
屋内,只有惠果和空海两人。
惠果仰躺在床铺上,空海随侍枕畔,凝视惠果脸孔。
惠果静谧无声地呼吸着清冽的夜气。
他的脸上浮现一抹微笑。
“空海啊。”惠果用冷静的声音说道。
“是。”空海也用冷静的声音回答。
“今晚,我要传授你最后的教诲。”“是。”空海点了点头。
“我要传授的,不是金刚、胎藏两部灌顶,也不是结缘灌顶、受明灌顶,更不是传法灌顶。我现在要说的教诲,虽然不是这些灌顶仪式,却比任何灌顶都要来得珍贵——”惠果仰望空海。
“虽然我刚刚说要传授教诲,其实,我想传授给你的佛法,不用开示你也都知道了。”惠果继续说下去:“不过,我先说明一点。那就是,虽然这些话出自我口中,却是你曾经向我说过的。空海啊,也可以说,我教导你,有时反而是我本身向你求教。你也该懂得这件事的意义吧。”“是。”空海再度点头。
“空海啊,在此地所学的东西,你必须全部舍弃。你懂吗?”“我懂,师父——”“人心深不可测……”“是。”“下探人心深处,在其底层之更底处——自我不见了,言语也消失了,仅剩下火、水、土、生命等,这些已无法命名的元素在活动着。不,此处连‘场所’都称不上。它无法用言语形容,是言语无用的场所。火、水、土、自我、生命,终于到达无法区分差别的地方。想抵达那地方,惟有穿过心的通路才能抵达。”“是。”“这道理无法以言语教导。”“是。”“我,不,许多人以言语、知识、仪式、书籍及教诲,将它玷污了——”“是。”“这些都得丢掉……”“是。”“你要把它们全部丢掉。”惠果喃喃自语,旋即闭上双眼,静谧无声地呼吸大气。
然后,又睁开了双眼。
“可是,言语是必要的。仪式、经典、教诲、道具也都是必要的。”惠果说道:“此世间的所有人,并不像你一样。对于跟你不一样的人,言语是必要的。为了丢掉言语,或是丢掉知识,言语和知识也都是必要的。”“是。”空海只是点头。
惠果所说的话,空海完全明白。
对空海来说,获授所有灌顶的那一刻起,所有的仪式和教诲都成为不必要之物。
不过——在日本国或是此大唐,为了对芸芸众生传达密教,言语、仪式都是必要之物。
要攀上顶峰,人必须依靠自己的双足。因此,拐杖、鞋子、食物、衣物,都是想攀上顶峰的修行者所必要的。
“一只脚在圣界,一只脚在俗界——然后,必须以两脚支撑所谓自己的中心……”语毕,惠果闭上双眼。
“打开窗……”惠果闭着眼睛说。
遵照惠果所言,空海打开靠近惠果床畔的窗子。
十二月的冷冽寒气,涌人房间。
灯火微微摇曳。
惠果再度睁开双眼。
看见高挂夜空的明月。
月光照射在惠果身上。
“空海,我已经没有东西可以传授给你了。”惠果一边看月一边说。
“夜气对您的身子可能有碍。”空海对惠果说。
“没关系。这冷冽的感觉十分舒畅。”惠果说得毫不含糊。
“空海啊,与你相遇,真是开心……”“我也是。”空海答道。
“我的大限将至,如果没有与你相遇,或许我会抱憾终生,而今我了无遗憾。”惠果的视线移至空海身上。
“死,并不可怕。临死之际,或许多少会感到痛苦,但这是每个人都得经过的路,这点痛苦应该忍受得了。”空海仅是静静地倾听惠果说话。
“生和死都是一件事。出生、生存、死去——此三者兼备,才能完成生命。出生一事,死去一事,都是生命之不同表现罢了。,,“是。”“空海啊,早点回去倭国也好。若有回国的机会,千万别放弃。’‘惠果的话,充满无尽的慈爱。
不久的将来,空海的确可以回去日本了。
无论何时回去,惠果传承的密法教诲,也将随同空海一道东渡。
若惠果此时若说出“不要回去”的话,此言将成为空海回国时的重担。
因察觉这一点,惠果才对空海说出这番话。
对此,空海有切身痛楚般的体悟。
“感激不尽。”感觉眼眶一阵温热,空海说道。
“好美的月啊。”惠果说。
【四】三天之后,惠果便辞世了。
迁化——高僧之死,一般如此称呼。
意指并非死去,而是搬迁住所。
惠果迁化之日,是永贞元年十二月庚戌——十五日。(译注:永贞元年即公元八。五年。)辞世之时,正是满月之夜。
享年六十。
举行葬礼时,建有石碑。
其碑文由空海撰写。
撰写碑文,也就是说,空海构思文章,将之书写出来,再原样刻在石碑上。
惠果弟子数干人,空海从中脱颖而出,并非因为他获得传法灌顶。
此类纪念碑文,不一定由弟子撰写。文章,就交由专擅文章的人来撰写;文字,则交由书法了得之人。此作法不仅是当时习俗,也是中国历史一般的潮流。
空海雀屏中选,是因为他既是优秀的文章家,也以书法闻名。
《性灵集》之中,留有相关的文章内容:俗之所贵者也五常,道之所重者也三明。惟忠惟孝,雕声金版,其德如天。盍藏石室乎。尝试论之。
其碑文以此文章起首,组成文字共一千八百字。
碑文文末,结尾如下:生也无边,行愿莫极。
丽天临水,分影万亿。
爰有挺生,人形佛识。
毗尼密藏,吞并余力;修多与论,牢笼胸臆。
四分秉法,三密加持;国师三代,万类依之。
下雨止雨,不日即时;所化缘尽,怕焉归真。
慧炬已灭,法雷何春;梁木摧矣,痛哉苦哉。
松桢封闭,何劫更开。
【五】过完年,正月丙寅日——宪宗皇帝率群臣上尊号予顺宗皇帝。
应干圣寿太上皇——这是其尊号。
隔天,也就是正月二日,年号由永贞改为元和。
因顺宗退位,去年八月起,虽然还使用永贞年号,如今宪宗正式登基,改元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过了不久,正月中,上皇顺宗驾崩。
当然,顺宗并非突然暴毙。
他是卧病在床,是在众人都认为早晚将不治时辞世的。
然后——长安因上皇之死而慌乱不已之时,空海所播下的种籽终于开花了。
他等待的东西来了。
倭国,也就是日本国所派遣的使者,来到了长安。
【六】“喂,空海,你听到了吗?”赶至西明寺的逸势,呼吸急促地问空海。
“日本使者来了。”逸势雀跃万分,脸上浮现异常欣喜的表情。
“我知道。”空海的声音听来颇沉稳。
“大使是高阶真人远成大人。”空海说道。
日本来的使者,昨天刚抵达长安。
这回的使者,与平常的遣唐使有所不同,他不以携带大唐文化回日本为使命。
去年正月,和空海等人同行的日本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吕还在长安时,皇帝德宗驾崩,由皇太子李诵继任为顺宗。
藤原葛野麻吕虽然人在长安,但未能以日本国使者身份,对顺宗致以正式吊唁和祝贺之词。
高阶真人是以日本国正式使者身份,来到长安的。
葛野麻吕回日本前,空海对他说:“你打算搁着,就此什么事都不做吗?”空海暗示葛野麻吕,如果他回到日本,要马上奏请朝廷,正式派出吊唁和致贺的使者。
空海播下的种籽,如愿开花结果。
高阶真人一行抵达长安时,正是空海接受密教传法灌顶之后,此时机真是恰到好处。
此事正是我策动的——然而,空海并未说出口。
“今天,我要跑一趟。”空海说。
“去哪儿?”“鸿胪馆。”鸿胪馆是各国使节寄宿之地。
以日本留学生身份,停留在长安的空海和逸势,既然故国有使者抵达,当然必须前去打招呼。
“快点。”空海催促。
【七】一见到日本使节等人,逸势泪流满面。
大概是思乡心理作祟吧。
寒暄过后,高阶真人对空海说:“我听到你的议论了。”怎样的——空海并没如此追问。
“不敢当。”空海只是颔首致意。
“听葛野麻吕大人说,有空海在,真的帮助很大——”遣唐使船漂流到福州而一筹莫展时,仰仗空海所写的文章,一行人不仅登上了陆地,还受到热情款待。
进入长安后,凭恃空海的语言能力及才干,葛野麻吕受益甚多。
空海可以想象葛野麻吕在朝廷过度热情述说此事时的身影。
“不仅如此,我明明才刚抵达这长安城,就已几度听到你的议论了。”空海的名字,早已传遍长安知识分子之间。
“听说,你获授青龙寺大阿阁梨的证位。”“是的。”空海点了点头。
来自东海小国日本的留学僧空海,接受青龙寺传法灌顶,成为大阿阁梨一事,是众所皆知的。各处的知识分子、文人雅士聚会时,常邀请空海为他们写文章或书法。
每当这样的场合,空海总能不负众望,作出比对方所期待的更令人满意的演出。
“我来自日本。”高阶真人这样说时,对方马上便回道:“喔,你是那个空海和尚的——”这样的对话,高阶真人当然不会感到不快。
空海洞悉其微妙之处般,对高阶真人恭敬地回答道:“老实说,在下有件事要请托高阶大人。”“什么事?”“我想回去。”空海说。
听到此话,逸势比高阶真人更感惊讶。
“空海,你当真?”逸势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
“当真!”“在下空海为了求密,才来到此长安城。”空海说:“我已完成任务了。”对此,高阶真人仅能点头响应。
空海已获得传法灌顶。
自师父惠果辞世后,在密教方面,在此长安城里,空海已是第一人。
来到长安不过一年,空海便如愿以偿,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既然事已至此,我现在只想早日返回日本,推广密教。”“不过——”高阶真人脱口说出的话,也不无道理。
无论空海或逸势,都是以日本国正式留学生的身份来到长安。
就算本人想回去,也不能任意而为。必须取得大唐朝廷的许可,方才可以回去。
而且,相对于日本国,他们是以约定二十年的身份来到大唐的。
不知能否擅自提早归国日期。
如果现在任意答应,以后发生问题,高阶真人也将陷入困境。
官僚厌恶出事,可说今古皆然。
以高阶真人的立场来说,向新任皇帝禀陈日本朝廷的贺词,是他此行人唐的主要目的。
没想到来后一看,顺宗已驾崩,宪宗继位为新皇帝。
高阶真人人唐时,顺宗尚在人世,他进入洛阳时,才得知顺宗驾崩之事。
正是顺宗驾崩第三天之后。
在此忙乱时期,高阶真人抽空和空海、逸势会面。
因此对于空海突如其来的请愿,高阶真人也不知所措。
无论结果如何,一开始,绝不能让高阶真人说出“不行”这样的话。
即使因形势上而情不自禁说出这样的话,只要说了,人往往会对自己所说的话意气用事。
空海深谙个中微妙。
于是,空海便说出无可争辩的话。
“老实说,我已得到先皇顺宗恩准了。”怎么可能——高阶真人并没有说出这句话。
“真的吗?”他只是如此问。
“是的。”空海自信满满地点头。
当然,这全是事实。
停顿了一阵子,“不过,不是正式批准。”空海说:“如果要成为正式文件,就必须重写文书,由高阶大人上呈当今皇上。”正如空海所说。
既然事前是按日本国和大唐的约定来到大唐,二十年时间不到就要回去的话,应当由日本国大使奏禀当今皇上。
嗯——当高阶真人陷于沉吟时,空海以事情已然决定般的口吻,说:“返国的请愿奏文,由我来写。”“空海……”说话的人是逸势。
空海一看,逸势血色全无,一脸苍白。
身子正微微抖动着。
“别丢下我回去……”逸势用颤抖的声音说:“不要留下我孤单一人!”逸势的声音大了起来。
此时,揪住逸势内心的,是恐惧。
在此长安城,如果空海不在的话——自己就会变成孤伶伶的一个人。
有空海在,逸势多少还可忍耐下去。然而,空海返回日本,自己独留在此大唐的话——自己忍受得了那份寂寞吗?语言不太灵光,拜师学儒又没着落。
倘若带来的钱花光或被偷了,也只有饥寒而死。
即使钱用光了,在此长安宗教界,空海已是宗门最上位之人。
自己却什么都不是。
也没赚钱本领。
不,饿死之前,或许,自己会不停地思慕日本、思乡而死吧。
“变成孤单一人,我大概会发狂而死吧。”逸势走投无路地说。
逸势本来面向空海,继而转向高阶真人。
“拜托您了。”逸势俯首致意。
“在下橘逸势也想请愿返回日本。”逸势眼中,扑簌扑簌落下豆大的泪珠。
一旦说出口,再也不可抑止。
逸势像个孩童般耍赖,“拜托您了。”“拜托您了。”双手扶地如此说。
这位心高气傲的男人,在空海以外的人面前,露出这样的姿态,倒是头一回。
那东海小国。
小国之中的小小京城。
京城之中那更小更小的宫廷世界。
逸势不顾羞耻地想回去,回到那个逸势曾经瞧不起的世界。
“拜托您了。”逸势说。
【八】此时,空海所写上陈皇帝的奏文,见诸《性灵集》。
题为《与本国使请共归启》。
留住学问僧空海启。空海器乏楚才,聪谢五行。谬滥求拨,涉海而来也。着草履历城中,幸遇中天竺国般若三藏,及内供奉惠果大阿阖梨,膝步接足,仰彼甘露。
遂乃入大悲胎藏金刚界大部之大曼荼罗,沐五部瑜伽之灌顶法。
忘食耽读,假寐书写。大悲胎藏金刚顶等,已蒙指南,记之文义。
兼图胎藏大曼荼罗一铺。金刚界九会大曼荼罗一铺(及七幅,丈五尺。)写新翻译经二百卷,缮装欲毕。
此法也,则佛之心国之镇也。攘氛招祉之摩尼,脱凡入圣之墟径也。是故,十年之功兼之四运,三密之印贯之一志。兼此明珠答之天命。向使久客他乡,引领皇华。白驹易过,黄发何为。今不任陋愿。奉启不宣。谨启。
须臾之间,空海写就此篇奏文。
文章虽短,却言简意赅。
所谓“十年之功兼之四运”。
说的是空海的自信吧。
“四运”即四季之意,也就是一年的时间。
一般需花费十年习得的事,自己一年功夫便完成了,空海不怕难为情地写道。
“白驹易过,黄发何为。”岁月犹如白驹易过,转瞬间,青年黑发骤黄,变成了老人——此话已超越单纯修辞,而是空海亲身的感受吧。
【九】空海完成奏文三天之后,逸势一脸憔悴,来到空海住所。
“写不出来。”逸势开口。
写不出奏文。
该怎么写呢?逸势一点头绪也没有。
“昨天,在鸿胪馆拜读了你的大作,真是精彩啊。可是,我该怎么写?完全理不出头绪来。”逸势失魂落魂地叹气说道。
空海有回去的理由,他已完成留学目的。
逸势却没有。
这不得不考虑到,空海求取佛教和逸势求取儒教的不同。
所谓佛教,它既是一个思想体系,也是一种仪式,也有灌顶传法作为证明的作法,儒教却没有这样的东西。
如果此奏文失败,便没有后续了。
空海将偕同高阶真人回国。
至于下回遣唐使船何时会来,谁都不知道了。
逸势从日本启程出发时,便已传出“废止遣唐使船”的言论。
“下回,何时会来,就不知道了。”高阶真人曾对逸势说。
事实上,下一回的遣唐使船,要到距此时三十二年后的承和五年(八三八年)才来,对空海来说,此时若不回去,将无缘再度踏上日本土地。
结果,逸势写不出半个字,便前来空海住所。
“空海啊,拜托你!”逸势俯首致意。
“你帮我写吧。”逸势脸颊消瘦,双眸却散发出亮光。
这个时代,习惯上,代笔是自然可行的。
当时,文字读写,并非像今日这般普遍。有人能读不会写,即使会写,大多数也只能写几个字。舞文弄墨,是一种特殊才能。
然而,逸势以日本留学生身份来到大唐,必然兼备读写之才。
在大唐,也有人称他为“橘秀才”。
这样的逸势请托空海代笔奏文,大概也是万不得已了吧。
“目前为止,你写的文章,几乎无事不成。在福州时也是这样。”逸势说的,是空海、逸势所搭乘的遣唐使船,遭到暴风雨袭击,干辛万苦好不容易抵达福州的事。
“那时,葛野麻吕写了好几次奏文都没有效果,你提笔写了后,不就上陆了吗?”逸势认为,空海写的字句、文章,具有撼动人心的咒力。
“拜托啦。”逸势恳切请托。
“这样做,好吗?”“当然好!”考虑了片刻,空海说:“这个很难办。不过,总有办法可想吧。”“有吗?”“嗯。”空海点了点头之后,思索般环抱着胳臂。
“这事没有第二次。如果想一次过关,这通奏文,内容对你来说很不利。”“没关系。”逸势坚决地说。
“那我就帮你写,只是,我和你的奏文笔迹不能一样,所以,我写好之后,你得再誊写一次。”“应该如此吧。”“到时候,你可别恨我。因为我现在要写的内容,只是一种权宜之计。”“你写什么,我都不会恨你,现在就帮我写吗?”“现在写,早点上呈比较好吧。”说毕,空海便就地写起逸势的奏文。
此一文章,以《为橘学生与本国使启》为题,同样见诸《性灵集》:留住学生逸势启。逸势,无骥子之名,预青衿之后。理需天文地理谙于雪光,金声玉振缛于铅素。然今,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且温所习,兼学琴书。日月荏苒,资生都尽。此国所给衣粮,仅以续命,不足束修读书之用。若使专守微生之信,岂待廿年之期。非只转蝼命于壑,诚则国家之一瑕也。今见所学之者虽不大道,颇有动天感神之能矣。舜帝抚以安四海,言偃拍而治一国。尚彼遗风,耽研功毕。一艺是立,五车难通。思欲抱此焦尾,奏之于天。今不任小愿,奉启陈情,不宣谨启。
“山川隔两乡之舌,未遑游槐林。”日本和大唐之间,迢迢山川阻隔,自己还未能通晓语言——空海帮逸势这样写道。
而且,“资生都尽”。
盘缠都用光了。
目前仅仰赖大唐国所给的衣粮,勉强维生。
“非只转蝼命于壑——”“蝼”指的是蝼蛄。
空海将逸势自身比喻为蝼蛄。
我或将如蝼蛄被丢弃在山沟底下,这难道不是大唐国的一大遗憾吗?儒学虽还未学成,多少还学得音乐琴律。音乐虽然不是什么大学问,却霆力万钧,可以惊天地泣鬼神。如今,我满心期待,将此妙音流传日本。
且应允我返回日本吧。
奏文大意如此。
阅读空海当场写就的奏文,逸势一副脸上无光的模样。
“逸势啊……”空海才刚开口,逸势就打断他的话头,“空海,没关系。”逸势说。
“事情本来就是这样……”逸势勉强挤出笑容。
写此奏文的时候,空海自身所设定的想法,会依书写而衍生出下一个想法,然后,那想法便一路自行奔驰。
走笔——大概就是这样吧。
然而,抽离逸势的感情,光就文章本身来说,空海写得十分漂亮,想要增减都不可能。此点,逸势十分清楚。
逸势将空海帮自己捉刀的奏文拿在手上,“不过,我想对你说句话。”逸势喃喃自语。
“空海啊,你的缺点就是文才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