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小说网 > 奇幻小说 > 沙门空海之大唐鬼宴 > 卷之三 胡术

第三十二章 高力士(1)

【一】高力士给晁衡的信。

晁衡大人,不知您身体康泰否?高力士我已经七十九岁了。

此刻,我正在朗州写这封信。

从黔中返回长安途中,我在此地病倒了。如今全身几乎动弹不得。

混身关节疼痛,头部仿佛重锤敲打。心跳急促,喘出的全是热气。

自今上登基、皇上退位为太上皇以来,我诸事不顺,又遭今上宠信李辅国谋害,一年前被流放到黔中。往昔我对他人所做的一切,终于也落到自己身上了,本想就此认命终老,人在异地,我却无时无刻不思念起京城里的日子。(译注:此处以下因叙事时空变化,分别以“皇上”、“太上皇”、“玄宗皇帝”、“玄宗太上皇”代表唐玄宗。而以“今上”代表继位的唐肃宗。)与玄宗太上皇共度的朝夕——由于安禄山之乱而一起走避蜀地,那是何时的事啊?天宝十五年,说来不过是六年前的事,如今回想,却仿佛是遥不可及的往事了。

想起马嵬驿那场改变我们一生命运的叛乱,对今时的我而言,也变得难以忘怀了。

晁衡大人。

我会写这样的信给您,实在是因为到了今天,能说这种事的对象只剩下您一人了。

如果可能,我真的很想去到您面前,好好地絮叨一些垂死老人的话,只是,多病之身力有未逮啊。

哎——真的,真的岁月匆匆,过去太久了。

这段岁月,我与太上皇一起度过。

此前长达一年半的日子无法与太上皇相见,这还是第一次。迄今的每一日夜,您可知道我是如何思念太上皇而好不容易活下来的啊。

回首前尘,最先向太上皇禀告贵妃之事的人,可不就是我吗。

就连最后将贵妃——哎,如今回想,或许当中还有我的嫉妒心在作祟。我大概一直都嫉妒着贵妃吧。

如今我能这样向您表明心迹,无非因为许多事情已成为过往云烟。

呜呼,太上皇也已不在人世了。

仅仅三天之前,我方才得知太上皇死讯。

是一名自长安来的流人告诉我的。(译注:流人指因犯罪而被流放之人。)得知死讯时,我气力尽失而病倒此地。

此刻这样孤坐青灯案前,也非常吃力。

最后能否写完这封信,我完全无法确定,但只要气力尚存,我还会继续写下去。

我与太上皇相识,是在十来岁之时。

当时,太上皇与我风华正茂,浑身是劲,而他能否登上大位也尚在未定之天。

无论任何男女,也不可能像我与太上皇那般心念深系吧。

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之间的亲密关系,更甚于贵妃与太上皇。

这点,想必您应该很清楚才对吧。

【二】皇上登基称帝,是在我二十九岁那一年。

太极元年(七一二年)七月,睿宗皇帝决意让位太子殿下,宣告将引退为太上皇。

如此,年号也由太极改为延和。八月太子登基,成为玄宗皇帝。

时年二十八岁。

不过,即使已当上皇帝,却也不能大意。因为太平公主与宰相窦怀贞一伙仍握有莫大权力。

果然,翌年,也就是先天二年(七一三年),太平公主与亲信共议谋反。

七月四日,他们阴谋在宫里杀害皇上。不过,我们与皇上早就在等这天来临。

事前我们已接获情报,于是将计就计,在七月三日谋反前夕,先调派三百余名官兵攻入殿中,逮捕参与造反的所有主谋,并杀掉了他们。

太平公主虽然一时逃脱,隐身寺院,却依然为我们所寻获,最后被赐死。

此时,皇上,也就是玄宗皇帝新政时代才算真正来临。

此后发生的事,您应当知之甚详。

因为四年之后,晁衡大人您已来到长安,皇上如何治理朝政,您都亲眼看到了吧。

不过,还有几件事情您并不明了。

今晚就是想告诉您这些事,才点起烛火,提笔写下了这封信。

【三】武惠妃亡故时,是在开元二十五年(七三七年)十二月,皇上正值五十三岁。

皇上如何怜爱武惠妃,您也有所了解。因此,皇上的哀伤逾恒,尽管后宫佳丽无数,也难以抚平皇上的哀痛。

某日,皇上开口对我说:“什么女^都好,这世上真有可以填补我内心空虚的女人吗一”这是真心话吗?即使是真心话,当时也掺杂几许戏言吧。

时间一到,再多哀伤也将会痊愈,我和皇上都深谙此理。即使是真心话,如果知道事情会演变至此,皇上大概也不致脱口说出那番话了。

“若有那样的女人,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有人能带到我面前吗?我会任其所需地给予奖赏——”在场闻言的臣子莫不当真,开始四处寻找可以抚慰天子的女人。

每天不知有多少女人的话题传人皇上耳里,或是直接带了觅着的女人晋见,甚至让她与皇上共度春宵。

事情到了这种地步,我也开始隍惶不安了。

万一有谁带来的女人,得到皇上宠爱,甚至生下皇子——那么,找到那女人者,自将因此而飞黄腾达。至于我,迟早也会被人从皇上身边赶下台吧。

对其他人而言,发迹的机会,就在眼前。

若反对此事,我将因此得罪皇上。

但假如世上真有可以抚慰皇上的女人,那么,我高力士就必须找到她,并且将她带来皇上面前。

于是,我也全力以赴,开始在国内四处寻觅了。

“就算是谁的妃子也无妨。”现在想起来,这句话正是以后所有事情的开端。假如没有这句话,我也不会在这样的地方就着微弱烛火,写这样的信给您了。

不过,相反地,也正因为有了这句话,我才会与大唐王朝的秘密有所牵连,度过奇特的一生,因此也难说是好是坏。

追忆往事时,人们往往会悔恨莫及,想着彼时如果这样或如果那样,乃至咬牙切齿。对当时如此这般,充满无尽悔恨,或因此咬牙切齿,此诚人情之常。然而,关于此事,在至今为止的生涯之中,我更是作如此之想。

如果玄宗没有脱口说出那句话。

如果那男人没出现在我眼前。

如果玄宗未曾对那女人如此倾心。

如果、如果、如果……这种种如果,迄今不为人知地不知在我脑海中浮现过多少回了。

可是,当时如果那样做的那个时刻,与我还活着书写这封信的此时此刻,二者诚然不可相提并论。

毕竟,消逝的时间,再也无法重拾了。

那男人出现在我眼前,说出那些该受诅咒的话,是开元二十六年的五月中旬过后。

当时我独自一人,正站在自宅庭院沉思着。

心里所想,当然就是皇上下令寻找女人的事。

眼前,虽然已过目了不少女人,却没有任何一个让皇上看得上眼。

“哎,这世上没有一个女人比得上武惠妃——”经常如此叹息的皇上身影,我不知看过多少回了。

因为近身随侍皇上,他的心情,我能够深刻体会。

我知道,没有任何女人可以抚慰当时的皇上。

如果武惠妃还在世,皇上或许也会移情别恋,可是武惠妃已经不在人世,她只能活在皇上内心深处。这样的人,岂是活生生的女人所能取代的。

偶尔,也会有让皇上心动的女人出现,且与他共度春宵。然而,春风一度过后,皇上的心便离她而去。

况且——来到玄宗面前的女人,多半与武惠妃神似。有时,甚至还出现与武惠妃一模一样的女人,然而,即使再怎么神似,那人也绝不是武惠妃。

不仅容貌,连声音、动作、呼吸方式、眼神——就算全都近似,终究还是与武惠妃有异。且由于外貌神似,更容易显露出她们的差异。

太过神似,反而坏事。

关于这点,我深深理解。不过,到底哪个女人好呢?我也只能袖手旁观。

太像不行。

不像也不行。

真是叫人难为。

至此为止,我还不曾带人去面见皇上。虽然我也派人寻找,或是见过找到的女人,但我不以为她们能得皇上欢心。既然如此,我当然不能安排晋见了。

在不能亲自出马寻找的情况下,我内心一直忐忑不安,深恐万一有人所带来的女人,受到皇上喜爱。

那天夜晚。

时当月圆之际,月光洒落当时盛开的牡丹花上,真是个美丽的夜晚。

那年,不同于往昔,吾宅庭院牡丹花开放甚早,比长安其他宅邸庭院都更早。

那时——“高力士大人——”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声音。

是男人的声音。

可是.那声音很小、很微弱,若非再度听见,我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怪哉——如此作想时,又再度响起相同声音:“高力士大人——”这次听得更清楚,且就是在很近的地方。

“这里、这里——”那声音呼唤着我。

“花上面。太小了,看不见吗——”被这么一说,我定睛察看眼前盛开的牡丹花,果真有人影在那里。

是一株白牡丹。

月光辉映下的重重牡丹花瓣当中,坐着一名男子。

只有成人手指大小。

那名小不点男子,坐在月光下看似蓝色的一片白牡丹花瓣上,正仰望着我。

因为实在太小了,很难看得真确,不过,那男子看来应该已年过半百,约莫接近六十。一身道士打扮,相貌与其说是唐人,不如说更像胡人,有着略为高耸的鼻子。

“这——”我忍不住要叫了出来。

“别惊慌。”那男子如此说道:“如何,高力士大人,找到女人了吗?”说毕,男子抿嘴笑着。

“还没找到。”我不自觉地响应了。

“我也这样想。”男子点点头,一副不出所料的神情。

“你是什么狐仙、妖怪——”我问。

“是人。”男子答道。

“为何知道我在寻找女人?”我说。

呵。

呵。

呵。

男子发出笑声,答道:“不光是你,所有人都在寻找,不是吗?我知道这事。

皇帝想找女人,对吗?”“话虽如此,可是——”“还没找到吧?”男人斩钉截铁地说道:“不知有多少人带来女人,可是皇上都没看上眼,对吧?”诚如男子所言。我点头说:“你说的没错。”且望着那男子又喃喃自语道:“皇上喜欢的女人,并不存在这世上。”结果——“没这回事!”男人说道。

“你是说有吗?”“有!”“你为何知道?”我问道,“你若认识某位女人也罢,不过,你怎会知道皇上喜欢她?”“因为知道,所以知道。”“什么?”“这跟讲道理不同。”“——”“并非像道理那样可以说明。看了就知道。看一眼就知道了。世上偶尔有这种女人。而且,我知知道那女人在哪里,是个什么样的女人。"“是谁?那女人现在在哪里?”我问。

“要我告诉你吗?”男人答道。

“告诉我!”“不要。”“不要?”“嗯。”“既然如此,你为何来此,是想戏弄我吗?”“不是。”“为何不告诉我?”“我告诉你,你也要给我一样我想要的东西。”“什么东西?”“现在不能说。”“什么?”“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明天?”“嗯。”“用什么方法?”“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当真?”“我不骗你。”“你见到那女人,并且看上眼的话,到时我再告诉你我要的东西。如果你没看上眼——”“如果看不上眼?”“或者我还可把这话带到袁思艺那里。”“什么?!”叫作袁思艺的这个人,不久前入宫随侍,是个深思熟虑、善于抓住人心的男子。

如果将来有人足以与我并驾齐驱,我老早就想过,可能就是这个袁思艺吧。

那句话,让我当下理解眼前这男子绝非泛泛之辈。

对于“寻找女人”的意义,男子清楚得很,而且他打算利用此事图谋某事。

“明白了。”我响应道:“明天我就跟那女人见面吧。”“那我走了!”说完话,男子从花瓣上站起来,开始蠕动。

他竟然翻开花瓣,将头从翻开的空隙钻进去。

男子的身体钻进牡丹花去了。

“幻术吗?”在我喃喃自语的当儿,男子从头到腰都已钻进花瓣里去了。

“尊姓大名?”被我一问,男子从花瓣间冒出头,低语道:“黄鹤——”【四】就这样,男子全然消失于牡丹花之中。

之后,我用手抚触花朵,翻开花瓣仔细寻觅,却已不见男子踪影。牡丹花只是牡丹花,手一松开,沉重美丽的花朵,依然无声地在月光下盛开。

方才是梦境,还是真的发生过的事?倘若被幻术摆布,我又是在何时陷入幻术,于何时醒来的呢?不,或许我并未从幻术中醒来,或许我还在当时的梦境之中。不、不,别说施行法术了,人的一生,说来就像一场梦。今夕开花结果,明朝又如露水般无影无踪。人的一生,真像是一场虚幻的梦啊!如今我的生命也宛如朝露,即将消逝。所以我才点亮烛火,揉着模糊的双眼,颤抖的指尖紧握笔管,向您诉说昔日之事。

让我恍然大悟名为黄鹤的男子所言的确无误,一如他所说,是隔天所发生的事。

大概是正午时分吧。

我在宅邸里为进宫作准备。

一名仆人走来,向我禀告:“来人自称是寿王李瑁随从,希望求见高力士大人。”“为了什么事?”我问。

“寿王府的女官杨玉环,乘坐马车经过附近,车轭突然折断一根,修理期间,可否在府上稍事休息。”那仆人如此说道。

“奇怪——”当时我心生狐疑,晁衡大人想必也能理解。

姑且不论寿王,为何那名女官一人乘坐马车恰巧路过这里?寿王本人乘坐马车还可理解,这名女官为何要出门?总之,当时寿王处境甚为艰难,对此我也十分清楚。

晁衡大人也应该知晓寿王和三位皇子的事吧。

在此之前,皇上专擅宠爱的,是已故的武惠妃。皇上与惠妃生下了皇子李瑁——也就是后来的寿王。

皇上异常疼爱寿王,因而引起其他皇子的嫉妒。

头一个就是赵丽妃所生的太子李瑛。

再来是杨氏所生的李玛。

皇甫德仪氏所生的李瑶。

刘才人所生的李琚。

皇上虽然册封他们为皇子,但随着武惠妃陪侍身边,生下李瑁之后,皇上对于其他儿子的关爱,已日渐转移到李瑁身上。

皇太子李瑛、鄂王李瑶、光王李琚三人,对此忐忑不安。

三人虽说是同父异母兄弟,他们却深知自己母亲正独守空闺,满腹哀怨。此外,他们也不如从前,可以获得皇上关爱,怨恨之情可想而知。

三名皇子在宫内碰面时,往往会议论此事,那也情有可原。不过,三人宣泄不满时,却遭他人窃听,且告到武惠妃处。

武惠妃立刻奔见皇上,一面流泪一面告状。

“皇子们群聚一起,想要杀害我们母子。”一向J冷爱武惠妃的皇上,不疑有他,即刻召见几位宰相,当面议决:“朕要废掉皇太子,另立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为皇太子。”当时位居宰相之首的张九龄,对此表示反对意见。

“尚未查清真相前,仅听一方说法,就轻易更动天下根本的皇太子地位,如此可妥当?还是应该先彻查真假吧?”立论正确,对此皇上也无从反驳。

不过,因此而心生不悦的玄宗,当下便退出议决现场了。

当时,宰相们意见不一,引发多方论战,忝居末席的礼部尚书李林甫也侧身其间。由于李林甫与武惠妃交好,据说,他曾禀告武惠妃此事,并且给皇上出主意:“此事并非政事。若是宫内之事,无需与人商讨,尽可随心所欲。”皇上当时并未采纳李林甫的意见,不过,开元二十四年十一月,皇上先贬黜张九龄的宰相职务;二十五年四月,又下令废除皇太子,另立皇长子忠王李屿为太子。

而三位皇子后来也全部遭到杀害了。

这位李玛,也就是后来登基的今上。

三位皇子被杀后,若要册立寿王为太子,等于漠视皇长子李玛,朝廷可能又将掀起一场纷争。既然三位皇子已遭杀害,武惠妃母子安危暂时无虞,何不立李玛为太子以稳定政局。我当时如此上奏玄宗,也获得采纳。

换句话说,因为我的缘故,寿王才当不成皇太子,寿王对此也十分清楚。

虽然寿王并未表现出来,但他内心想必对我不怀善意,身为寿王府女官,也应当明了主人这番心思才对。

纵然车轭折断难行,备感困窘,不过,贸然跑到我的宅邸求助,似乎已违逆了主人的心思。

我最先起疑的,便是这件事。

然而,再仔细一想,或许正因为这样,所以才来到我处打招呼也说不定。

马车明明就坏在我的门前,却还跑到其他宅邸求助,那不是摆明不给我面子吗?无论当事人内心如何想,就打算久驻宫廷的人而言,随侍皇上身边的人是万万不能让他丢脸的。

再进一步设想,自从武惠妃亡故以来,玄宗对寿王的疼爱已愈来愈淡薄,也正是这种时候,若对方认为刻意让我丢脸乃不智之举,从而坦然到我宅邸求助的话,那也就说得通了。

“拜谒什么的倒不用了,快请进来休息,同时备妥新马车待用。”我如此交代仆人。

然后,那名女官被引入宅邸,看见她被侍从围绕的身影,当下我的魂魄全被夺走了。

啊——初见她的情景,该如何形容呢?惊吓吗?不,那感觉早已超越惊吓了。

或者可以说,那种感觉犹如一把利刃冷不防地刺进自己的身体之中——所谓惊吓,应该是察觉利刃将要剌伤肉体前的那一瞬间,所产生的感觉。

在毫无察觉、意识之时,却被利刃刺穿肉体,彼时惟一的感觉只是疼痛。那种疼痛,连惊吓、恐怖都来不及——初次见到她时,我的感受就是如此。这世上是否有所谓的纯粹之美,我不得而知。可是,当时我所见所感,却是类似那样的感觉。

连惊吓都来不及。

她在侍从簇拥下,徐徐走进来时,当时她身上的装扮——不,她本身所具有的美,已深深印入我的内心里面了。

或者该说,被美所侵袭了!她的美,冷不防地朝我的眼眸打了一巴掌。她的美,冷不防地敲击我的心扉。

我的宅邸仿佛突然被灯火照得通明。她看起来就像光一般。光徐徐地朝这边走来。我只能出神地凝望着那个身影。

她的肌肤宛如琢玉艘滑润,白皙且有几分丰腴的脸蛋,仿佛触手即溶的醍醐(乳酪)。

鬓发腻理,举止闲冶。

世间无可取代之物,正缓缓朝我走来。

我毫无心理准备且心神尽失地站在世人难以触及的稀珍之前。

甫一见面,我便已成为她的俘虏,魂失魄离。

“在下杨玉环。”那声音仿佛大小珠玉纷纷自琴弦落下。

“虽然冒昧请求,还能得到您的首肯,不胜感激之至。”她——杨玉环对我说道,距此不远有一个道观,通常每月拜访一次,今天正是这个日子,但是,途中车轭折断,不得不到府上叨扰求助。

“高力士大人宅邸就在附近,真是莫大的帮助。”鲜艳夺目的色彩随同她的话语,从她的唇边纷纷流泄出来。

连那馥郁的气息,也仿佛隐约上了某种颜色一般。

“请您安心歇息吧!”说到这里,我终于想起昨晚那男人黄鹤所说过的话。

“明天,我让那女人见见你。”“一见面就会知道。见面那一瞬间你会明白就是这个女人。”在此之前,我已经把昨晚的事忘得一干二净。

此刻,我才恍然大悟,那男人说的,正是眼前这名女子。

【五】本来已准备回宫的我,又拖延了一天,当晚继续停留在宅邸里。

回到自己房里,脑海里浮现的,全是白天所遇见的寿王府女官——杨玉环。

即使杨玉环已归去,她那国色天香,明丽艳光,仿佛却还残存在宅邸空气之中。

世间真有这等事?哎——错不了的。

如果我引见这女人,皇上一眼就会看上她。要是她也不行的话,那世上再也没有任何人可让皇上心动了。

可是,哎,可是——这事该如何办呢?尽管这女人是皇上与武惠妃之子寿王李瑁府中的女官,可是,事实上她却是一名妃子。

父皇喜欢上了儿子的妃子——我深知,皇上是如何地宠爱寿王。

但皇上怎么能从李瑁那里夺走杨玉环呢?就为政之道而言,又该如何将吾儿妻妾变成吾人妻妾呢?即使熄灭灯火、躺在床铺上,浮现在我脑海里的,还是杨玉环明丽的身影,并且因为担心寿王与皇上的事而久久无法入眠。

到底该怎么办才好呢?黑暗中,我双眼明睁、闷闷难眠。

如果我不将杨玉环的事禀告玄宗——黄鹤那男人,一定会到别人那里,说出曾经告诉过我的这件事。

被告知的人,就像黄鹤所说,或许就是袁思艺这个人——我在床上数度辗转反侧,难以成眠。

突然——“睡不着吗……”耳边响起低沉的男人嗓音。正是耳熟的黄鹤声音。

在黑暗中,我自床上起身。

环视四周,却杳无人影。

“这样就可以了,你就这样听着——”又传来黄鹤说话的声音。

我朝发声方向定睛凝视。

房里某个角落,盘踞着一团仿佛比黑暗还更浓厚的黑暗。

那是黄鹤,抑或只是黑暗而已,我看不出来。

不过,黄鹤像妖物一般,悄悄潜伏进入黑暗中的某处,则是不容置疑的。

“怎样……”黄鹤的声音再度响起。

“看到了吗?”声音说。

“看到什么?”我一反问,随即传来仿佛泥水煮沸般的低沉笑声。

“明知故问,就是女人啊。”“女人?”“女人白天应该来过了吧。”“白天来的是寿王的女官——”“杨玉环。”黄鹤代我说出了这个名字。

“若是杨玉环,白天确曾因为车轭折断来到敝宅——”“来过了吧。”“来过了。”我回答。

“就是那个女人……”“——”“那是我做的。”“做什么?”“我先破坏她所乘坐的马车,让车轭在这附近折断——”“原来是你……”“如何?”“——”“就像我说的吧。你见到她时,马上明白我说过的话了。”“到底是什么事?”“你要是想装蒜,我就去找别人。”黄鹤直截了当地说道。

“慢、慢着——”我不禁叫了起来。

“有什么事吗?”如此一来,只好老实招认。

“诚如你所言。”我说道。

“喔。”“万万没想到,世上竞有像她那样的美人。”“是吧。”黄鹤的声音,混杂着几许愉悦。

“如果是她,皇上一定看得上眼。”“所以我不是说了吗?她就是那种女人。”“正是如此。”“如果告诉别人这件事,你会很为难吧?”“嗯。”“我也不想那样做。正因为我看中你,所以才设计让那女人不得不到你这里来。”“为何是我——”“你是说,为何选上你?”“是的。”“因为你很聪明。”“聪明?”“没错。因为你绝不会因一时感情用事,而做出损害自己的事。”“或许也有这一部分吧。”“所以才挑上你啊。会感情用事的人,我猜测不出他到底何时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种人无法信赖。基于利益而行动者,才可信赖。”“对此,我应该感到高兴吗?”“喔,该高兴。你可是被我黄鹤所信赖的男子。”“可是,我对你一无所知。”“是吗?”“你要的是什么呢?”“呵呵。”“钱吗?”“这个嘛——”“还是想到宫里当官呢?”我一说出口,黄鹤乐得哈哈大笑。

“说出你的要求吧。”“要求吗?”“你所说的女人我已见过了,也知道她的出身。往后我尽可漠视你,自己行动。”“想这样做的话,就去做吧。”“什么?!”“那么做,我一点也不在乎。”“你……”“不提要求,你会觉得不安吗?”“——"“如果说我想要钱,你就心安了吗?如果说想出人头地,你就算了解我了吗?”“——"“无所谓,说出来好了。你不必跟皇帝禀告是从黄鹤那里打听来的。

今天发生的事,说是偶遇的姑娘就行了。”“可以那样做?”“可以。”话一说完,黄鹤不知觉得哪里奇怪,低沉的嗓音又哧哧地笑了起来。

“哪里不对吗?”“你一定会对皇帝提那女人的事。因为你不得不说。不说的话,你不知道别人何时会知道那女人的事。至于我会不会告诉其他人,对你来说,其实已无关紧要。

你将会因为内心不安,而将那女人的事禀告皇帝。”确实,黄鹤说的一点也没错。

既然知道了——既然知道有这样一个美人,站在我这种立场的人,必定要比任何人更早一步禀告皇上。

这是宫廷生存之道。

“你能否告诉我一件事?”我说。

“什么事?”“她——杨玉环可知道这件事?”“这件事?”“就是你的事。自称黄鹤的人此刻正与我见面,并且说了这么一番话的事。”“唔。”“杨玉环晓得你的事吗?”“你希望我怎么回答呢?”“什么?”“你希望我回答晓得吗?如果说其实我是受杨玉环之托才做这件事的,那你会觉得心安吗?”“——”“如果说我是杨玉环的亲人,你叁更放心吗?”“到底怎样?”“到底是怎样呢?”“什么?”“有件事我先说。早晚你会需要最我的,到时候我还会出现——”“需要你?”“没错。到时候,我会再度出现在临前。你最好记得我现在讲的话。”“到底什么意思——”“在此之前,我会隐匿起来。”“什么?!”我出声呼唤,却得不到响应。

“等等!”我在黑暗中开口。不过,并没有正何回音。

“喂。”我继续出声呼唤,再也没有任何回应。

只有浓浓的黑暗包围着我。

【六】虽然如此,大约又拖过一个月,我才向皇上禀告杨玉环的事。

我说出寿王的女官——妃子的姓名,是为了避免得罪皇上。

不过,最后决定向皇上禀告杨三环的事,诚如黄鹤昕说,是源自于我的不安作祟。

万一有谁说出杨玉环的事,皇上也看见她、喜欢上她,对我来说,这可是个大问题。

于是,我趁着皇上心情正好之时,若无其事地说出寿王妃杨玉环的名字。

首先,我直截了当说出为何一直隐瞒皇上的理由。

“此人其实一直就在皇上亲人身边,到今日才说出来,是害怕会让皇上的生活掀起不必要的风波,如此反而不好了。”经我这么一说,皇上反而显得兴味十足。

“如果所说的事无法讨您欢心,任何责备,臣都甘心接受,但臣又深恐若不说出此事,将会错过抚慰皇上的机会,臣将终身遗憾,所以才决定说出来。”“是谁啊?”皇上如此问我。

“是寿王李瑁的女官杨玉环。”“什么,寿王的女官?”“虽说是女官,其实已是寿王的妃子了。之前没敢说出来,就为了这个理由。”“原来如此。”皇上似乎也颇能理解我的犹豫。

至于黄鹤的事,我就隐而不宣,只说出杨玉环因车轭损坏而到我处歇息之事。

“是吗?”皇上似乎感到兴趣,往前探出身子。

“那大概很漂亮吧?”接着又说:“既然你忍了一个月没说,最后却还是说出她的名字,可见应该是个大美人吧——”“是的。”“而且你明知她是寿王妃,还告诉朕关于她的事。她一定是个不得了的姑娘吧。”皇上真是看透我的心思了。

“好,那就见见吧。”玄宗这样说道:“让我来见见你所说的那个杨玉环吧。”就这样,那年夏天在骊山华清宫,皇上与杨玉环两人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