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右手破土而出,钩状弯曲的手指,在月光下蠕动。
手指似乎在搜寻可以抓握的东西,好作为爬起的支点。
接着是左手。
跟右手一样,指尖先出来,接着手、手腕、手臂一一向上伸出。
然后,头部——“逸势,全都要出来了。”空海厉声说道。
话还没说完,别处又冒出新的手指。
手指在蠕动着。
“怎么办,怎么办才好?”逸势高声说,出手抓住空海左袖。
“沉住气。”空海一边探看洞穴一边说。
这时候,兵俑头颅已从泥土里推挤了出来。
“天啊,那东西——”大猴兴奋地大呼小叫。
张彦高、柳宗元、白乐天站在地洞边上,满眼惊惧地朝下探看。
行动较缓的另一尊兵俑,也开始从泥土中探出头来。
“空海先生,要用石头往下砸吗?”大猴问道。
“不,就这样静观其变。”众目睽睽之下,月光之中,两尊巨虫般的兵俑,破土而出。
“终于出来了。”“终于出来了。”两尊陶俑在洞底对谈着。
陶俑头部几乎已触及洞缘。往洞口再跨一步,仿佛就可踩到俑头了。
“空、空海——”逸势像是慌了手脚,不知如何是好,唤了空海一声。
“唔。”“唔。”两尊陶俑开始转动上半身。
动作看来不太顺畅。也许,人偶凭借自我意志行动时,动作就是这样的。
“好吵啊!”“好吵啊!”头部转向,两尊陶俑同时抬头望向出声的逸势。
“哇!”逸势大叫一声,身子直往后退。
陶俑慢慢地跨开脚步。
朝着坡道走去,打算上到地面。
众人震惊得直往后退,空海却站在原地不动。
“喂、喂,空海,危险呐。”逸势从后方叫唤他。
然而,空海却挺立原地,似乎打算迎接这两尊兵俑。
大猴丢下手中的酒杯,随手拿起搁在一旁的铁锹,站到空海身旁。
空海将手中酒杯小心收入怀中后说道:“大猴,我没开口允许,千万别动手——”“我知道。不过,要是苗头不对,我可得先斩后奏。”两尊兵俑各佩腰剑。俑体虽系陶烧而成,佩剑却像真物。
此前俑像出土时,数名卫士曾因之丧命。
“空海先生,请退下。”张彦高手握利剑,与五名卫士挡在空海面前。
“别担心。真要发生什么事,大猴应该可以对付。”“可是,空海先生,您这样很危险。”“不,我有话要对他们说。”“有话要说?”“没错。您先别管这个,请替我留意周围动静吧。”“四周还会有什么吗?”“我也不确定,总之,拜托你了。”张彦高正感到纳闷之时,两尊兵俑已从洞底爬出。
“快去——”空海催促张彦高之后,走近兵俑。
身旁的大猴也同步向前。
两尊兵俑视线转向空海。
空海拿捏适当距离后,停下脚步。
双手紧握锹柄的大猴,较空海更踏前半步才停住。
“你看!”“你看!”两尊兵俑发出声音。
“提早一天弄醒我们。”“破坏了我们的好梦。”兵俑面无表情,无法眨闭的双眼看着空海。
若是仔细地看,会发现眼球涂白,仅在中央画上瞳孔。是一对毫无生气的眼眸。
“不,这样反而省去很多气力。”空海答道。
“省去?”“气力?”“没错。”“省去什么?”“什么气力?”“省去挖出你们的气力。还有,也省去挖出你们再搬运出地洞的气力。”“什么?!”“什么?!”“话说回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空海问。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你们这样做,到底为了什么?有何目的?”空海继续问道。
“呵呵。”“哈哈。”“你在背后操弄这两尊兵俑,为的是什么?”空海说出“你”这个字眼。
也点破了“操弄这两尊兵俑”。
他似乎是透过兵俑,在质问着兵俑以外的东西。
“呀,为的是什么?”“嗯,为的是什么?”原来是大猴双手握锹,由上往下一口气砍断的。
砍断俑臂的铁锹,深深插进土中。
一时之间,竟无法拔出。
手臂断落的兵俑,毫无痛苦模样,独臂直朝大猴攻击过来。
大猴放开铁锹,转身面向兵俑。
说时迟那时快,兵俑全身撞向大猴。
岩石与岩石猛烈撞击般的巨响,响彻四周。
二者胸膛与胸膛紧贴,纹丝不动。
身材高大的大猴,与俑像高度不相上下。
兵俑左手掐住大猴咽喉。
大猴左手反扣俑像咽喉。
右手则紧抓掐住自己咽喉的俑像左腕。
看得出来大猴正使尽全身气力在右手上,右手因之激烈颤抖着。
另一尊兵俑袖手旁观,并未加入这场战斗。
“空海——”逸势放声大叫。
意思是,真就这样置大猴于不顾吗?“要我帮忙吗?大猴——”空海问。
“没问题。这点小事,我应付得了。不过,这家伙倒是挺有力气的……”大猴还能出声,显示俑手并未完全紧勒大猴咽喉。
“因为地点,加上月圆的缘故吧。”空海话刚说完——大猴右手硬生生扯下咽喉上的兵俑左手。
“去吧!”掐住对方咽喉的大猴左手,刹那之间,仿佛穿透兵俑头部而出。
然而,情况并非如此。
由于大猴用力过猛,掐断了俑像头部。
大猴呼出一口大气,正要擦拭额头时——已断头的兵俑,竟然伸出左手,向前扭抓大猴。
“总持”,一般认为具有神秘的力量,使持诵者获得功德和对佛法不忘的作用。
)其意为:“咒日。施害莫作。具德使免。离障害故。诸忿怒尊。摧破非法。使得断灭,亦得断灭尽,祈念归赦。”就在兵俑动作变缓之时,大猴抬起右脚,拔出深陷泥土的铁锹——“喀!”锹刃从俑头扫下,削落大半俑面跟胸膛。
但即使如此,兵俑仍然奋力挣扎。空海再度诵念陀罗尼。兵俑朝前踏进一、二步后,终于不支前倾,无法动弹了。
【六】突然一阵静默——围观众人随即发出赞叹声:“太厉害了!空海、大猴——”逸势第一个奔到两人面前。
接着,柳宗元、白乐天、张彦高一拥而上,然后是在远处观看的徐文强——五名卫士,遵照空海咐吩,四处走动巡视,留意各种动静。
众人聚集一处时,空海开口说道:“喂,大猴,可否请你从地洞底下搬出一尊兵俑?”“这个简单——”大猴下到洞底,将白天已挖出的兵俑之一搬了上来。
逸势满脸好奇地问空海。
“这个虽然制造得跟人惟妙惟肖,却只是普通的陶俑。”空海先弯腰从自己刚刚弄坏的俑像上,拾起碎片递给众人传看。
“这个可不一样了。”空海再拾起大猴先前击倒的兵俑碎片,递给柳宗元。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点头说道。
众人随即围聚到他身旁,仔细观看柳宗元手中的碎片。
“原来如此。”“果然不一样!”柳宗元手上所拿的俑像碎片内侧——粘沾着一团黑压压的东西。
“大概就是这个吧。”柳宗元说。
“没错,您察觉到了。”“这到底是什么呢?”柳宗元指着那团黑压压的东两问。
“是头发。”“头发?”“没错。大概是女人的头发。头发密密麻麻地粘贴在两尊兵俑躯体内面。”“这么做,为的是什么?”“为了让它动。”“让它动?”“没错,让兵俑能动。刚刚不就在动吗?”空海再次弯腰,捡起被击倒兵俑的胳臂。
“请看这个兵俑,肘关节处可以活动。”空海握住陶俑胳臂,转动肘关节给大家看。确实,以肘关节支点,手臂的确可以转动。
“再看这儿。”空海指着仰卧在地、断头且刚刚还在动的兵俑胸膛处。
上面依稀描画着某种图形。
“那是?”白乐天问道。
“是异国咒文。大概是胡国文字吧。”空海看了大猴一眼。
“上面意思是:祈愿盈满,灵宿其上。”大猴接话解释道。
“大猴,劳驾你再把俑像翻过来——”大猴按照空海吩咐,将仰卧的断头兵俑倒翻过来。
“请看这儿。”空海手指俑像背部。
“喔!”不仅柳宗元,逸势、白乐天均惊呼出声。
因为众人一看之下,马上能读出字来。
空海手指之处,标记着汉字。
正确无误地刻有三个字。
“灵”“宿”“动”“这是?”柳宗元问。
“咒文。”“咒文?!”“对。好让兵俑留住灵力而能活动起来。”“这样就可以让它动吗?”“一般仅能驱动一张纸,不过,规模如此庞大的话——”“规模?”“是利用始皇帝陵墓那巨大的咒力,所凝聚出来的规模。”“喔?!”“此一大地之下,埋藏成千上万的兵俑。若在兵俑群之间,埋下外型相同的东西,那东西就可接收此地的咒念,并内化成巨大咒力了。”“此话怎讲?”,“这两尊兵俑,制作时间还很新。”“为什么非得加埋这东西,并驱动它呢?”“关于这点,我也不明白。不过,倒有个方法可以知道。”“有方法知道?”“没错。”“怎么做?”“问问看。”“要问谁?”“在那里的人。”空海说完,随即回过头,朝后方问道:“如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空海回望的,是一大片棉田,四周杳无人影。惟有棉叶在月下随风摇曳。
“哪里?空海,谁在哪里?”逸势凑近空海问道。
“那里!”空海望向对面约莫七公尺远的暗处。
“是猫……”逸势说毕,“啊”一声又把话给吞了下去。
因为那只猫突然伸直后肢,像人一样地站起来了。
“喂,空海,你也来到这样的地方——”雪白而尖锐的利牙历历可见。
妖猫用那对金绿色瞳孔,逼视着空海与身旁的逸势。
“空、空海,这是不久前,我们在刘云樵家里碰见的妖物——”逸势畏怯地说道。
“俺说过了。多管闲事,要遭受报应。”妖猫每说一句话,口中便冒出一缕蓝色火焰。
“什么报应?”“死!”“听起来很可怕。”“趁你睡觉时,把溶化的铅灌进你耳朵好不好……”空海身旁的逸势,喉头发出哽住的声音。他似乎想吞咽口水,却没成功。
“或者,拿针扎你眼睛?还是要送到锅里煮?要不,放火烧死——”妖猫以绿光炯炯的眼睛,瞪视逸势。
“瞧,火已烧到脚边——”“哇!”逸势惊叫,慌忙跳开。
“逸势,快闭上眼睛、捂住耳朵,默背你喜欢的李白翁诗句。”空海低声对逸势说道。
那是幻觉之火。
“可、可是——”明知是幻觉,逸势却也无法闭上眼睛就了事。闭上眼睛,远比大猴再度拿起铁锹,仿佛黑猫就在那里似的,朝另一个方向奔杀过去。
这次,比前回更早劈出铁锹。
“又逃了!”大猴懊悔地叫唤。
“危险!快趴下!大猴——”空海说话的同时,大猴似也已察觉某种危险,急忙压低身子,举锹挡护自己。
“嘟!”锹柄发出声响,上面插着金属利刃。尖锐的利刃穿透锹柄,刀锋几乎顶贴着大猴的额头。
“别白费力气了——”妖猫开口说道。
“大猴,回来!”空海说。
“这家伙真难搞。”大猴退回来后,如此说道。
此时,配剑早已出鞘的卫士们,听从柳宗元命令,奔至空海面前护卫。
“请收剑退下。不然,恐会自相残杀。”空海说。
卫士面面相觑,期待指示一般,视线望向柳宗元。
“不对。那不是柳先生!”空海边说边结起手印,“崦。尾娑普罗捺。落乞叉。嗨日罗。半惹罗。哞。发吒……”开始念诵起“金刚网”真言。
那是让诸魔无法接近、在虚空张网的真言。
卫士们面露惊色,却一副茫然失措的模样。
反而是空海大步向前念诵真言,好保护卫士的安全。
“你别戏弄他们了。”空海向妖猫说道。
哈哈哈——妖猫再次大笑。
“空海,你想和俺较量咒法吗?”蓝色火焰不断从妖猫口中喷出。
咻——咻——蓝焰一如鬼火,飘浮在妖猫四周。
空海若无其事地说:“在下有事想请教阁下。”“喔,说来听听。”“阁下与杨贵妃殿下有何因缘呢?”空海如此问完后,妖猫顿时沉默不语。
不过,它的躯体却似乎逐渐变大,整整爆胀了一倍。
“你又在卖弄小聪明,空海…...”妖猫躯体继续在变大,身旁也吹起阵阵强风。
骤风吹得棉叶沙沙作响,卷起一阵风。
旋风之中,无数鬼火闪现舞动。
仿佛有一股隐形的强大力量,不断发出响声,正要显现。
逸势近乎悲鸣地哀叫出声时——“喂!”空海一旁——左边黑暗深处,传来低沉嗓音。
是男人——且是老人的声音。
以后肢站立的妖猫,转头望向传出声音处。
吓!一声狂吼。
金绿色瞳孔凝视的方向,出现一个黑影。
体型纤细——人影慢条斯理地走近了来。
“你是丹——”妖猫说道。
诚如妖猫所言。靠向前来的,正是空海也见过的丹翁。
来到长安之前,空海与逸势曾在洛阳见过丹翁。不久前,又在马嵬驿的杨贵妃墓前相遇。
丹翁在妖猫跟前止步。
“久违了!”丹翁颇有感慨地说。
“喔,是你呀。喔……”妖猫发出喜悦叫声。
“你果然还活着——”“俺可没那么容易死啊。”丹翁慢慢且带着哀伤似地摇了摇头。
“大家都死了……”“哎,俺还活着。你也是。青龙寺也……”“那都是往事了。事到如今,为什么你要在京城引起这般的骚动……”“难道你不明白?这是为了什么?你当真不明白吗……”以后肢站立的妖猫,突然缩小身子,恢复四脚落地的站姿。
妖猫四周燃烧着的鬼火,颜色也渐次变淡,慢慢消逝了。
“什么事?”“先前你们所挖出会动的兵俑。”“怎么了——”“相同的兵俑,大约还有十尊埋在这儿。”“你是说同样的吗?被人施咒,可以活动的陶俑吗?”“没错。如果挖出来并且破坏掉,那些兵俑就不会爬出来作怪了。”“除了去年八月自己破土而出的那两尊,是吧?”“嗯。”“可是,丹翁先生,为什么您知道此事?”丹翁欲言又止,接着说,“那是因为,将这些兵俑埋在这儿的,就是我啊……”“什么?丹翁先生,您跟那妖猫有何因缘呢?”“因缘吗——我早忘了。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总之,空海,这是我的私事。
如果这是我必须善后的事,那你也有你该做的事……”“我该做的事?”“你不是为了盗取密教,才来到长安的吗?”“是。”“如果你要介入这件事,或许会赔上一条命。今晚此处要是只有你~人或我一人,也许就要被那家伙夺走性命——”丹翁说到这儿,柳宗元从旁唤了一声。
“您是丹翁先生吗?”柳宗元深深一鞠躬,说道:“在下柳宗元。”“我听过您的大名。”“幸会!幸会!”柳宗元颔首致意道:“最近这件事,只怕是攸关天下的大事。
在下敬谨请教。丹翁大人,您若了解这事,可否惠予赐告?”“不,这本来就是私事。私事的话,我不打算向任何人提……”“丹翁大人……”丹翁充耳不闻地一步、两步往后倒退,然后望向空海。
“空海啊,今晚就到此为止。如果我们都还能活着,来日再把酒言欢吧。”不待空海回应,丹翁转身走向对面的那片暗黑之中。
空海也缓移脚步,回过神来一看,丹翁背影早已远扬,完全消融在黑夜之中了。
此时,只剩下棉叶随风摇曳。
紧张气氛顿时解除开来,逸势也松了一大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