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马儿走在春风中。
马上之人是空海与橘逸势。
两人前方,是同样骑马的张彦高。
他是金吾卫官吏。
骑马的大猴,跟在三人后方。身材魁梧的他骑在马上,马匹显得更小了。
大猴身后还跟着七名卫士。
一行人在张彦高带领下,朝骊山山麓前进。
张彦高的儿时玩伴徐文强,在骊山北麓拥有一处棉田。听说棉田发现了怪东西,空海与逸势准备前去察看,此刻正迎向骊山北麓。
一行人离开长安城,向北走了半天路程——不久之后,抵达了中途的优溪驿站,张彦高向空海喊道:“空海先生——”他在马上回望空海。
“老实说,我有件事一直瞒着您——”张彦高深感歉意地说。
“什么事?”“有人要我也带他一起来骊山。”“没关系的,到底是哪位呢?”空海追问,张彦高犹豫了片刻,顿口再说:“是某人的左右手,想和您商量国家大事。”“某人?”“是随侍皇上下棋的——”空海没让对方把话说完,接口说道:“喔,是王叔文先生的——”“是的。倘使该人提出建言,透过王叔文先生,便可把话带到皇上那里。”“那人是谁呢?”“想必您也听过他的大名,他叫柳宗元。”“若是他,我认得。早拜读过他的《江雪》诗了。”语毕,空海开始吟咏起那首诗:千山鸟飞绝。
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您真是细心。”张彦高将空海吟诵的诗句,反刍般低声喃喃自语。
张彦高策马并行在空海左侧说:“其实,柳宗元先生昨晚已到过我的住处。”柳宗元把张彦高叫到身边,问道:“你是说,明天倭国僧人会同你一道来?”接着又说:“若是那位名叫空海的僧人,那我也跟你们一道去吧。”“事出突然,总之,因为如此这般,柳宗元先生和友人已在优溪恭候大驾了。”张彦高对空海说。
“友人?”“是的。他没提名字,柳宗元先生似乎是从他那儿得知您的大名——”空海想了一下,说道:“还是想不透呢。”“柳先生今天是微服私访。他来这里,除了我们和王叔文先生之外,没有其他人知情。为避入耳目,今天一大早,柳先生同那位友人便离开长安,提前抵达优溪,现在他们正在等我们。”此时,优溪驿已近在眼前。
【二】空海与逸势随同张彦高,走进优溪驿站的小饭馆。
店主人仿佛早已明白一一切般,说道:“三位久等了,这边请——”空海一行人由店主人带路,穿过店面往里面包厢走去。
包厢入口左右,各站一名佩剑的彪形大汉。
穿过两人,空海、逸势、张彦高与店主人一起走进了房间。
房内摆设有桌子,数张椅子环桌排列,其中两张已有人就坐。
空海觉得两人很是面善。
“空海先生、逸势先生,我们又见面了。”白乐天望向空海微笑道。
“乐天先生。”空海惊叫。
“这位是柳宗元。我的同僚兼诗友。听我提起空海先生所说的事,他感到兴味十足,不停央求我,今天务必让他同行——”“我所说的事?”空海想确认白乐天说话般反问。
到底跟对方说到什么程度了?空海在暗示白乐天,难道连杨贵妃墓地那件事也跟对方说了?“你忘啦?空海,我们不是还和玉莲他们在胡玉楼玩得很开心吗?那时,大家诗兴大发,畅谈作诗种种。我把这事都说了。”白乐天也暗示空海,并没向对方提及贵妃墓地的事。
空海的视线从白乐天移至蓄着胡须的男人身上——“久违了。您还记得我吗?在下倭国留学僧空海。那时大家似乎都称呼您子厚先生——”空海说。
“当然记得。听说有位倭国僧人要去骊山,果然是您。”“早。”“那时称‘子厚’,是我的字,我本名叫柳宗元。”柳宗元缅怀旧事般地答道。
当时,柳宗元三十三岁。
比空海年长一岁。
“你们两人是熟识吗?”张彦高问。
“大约一月时,德宗皇帝驾崩六天之前——”空海回答。
“是在平康坊的红龙酒楼。”柳宗元直言不讳地说。
“我在胡玉楼拜读过您的大作。”看来,挖墓那晚,从马嵬驿回客栈的路上,白乐天与空海之间的谈话,以及交换诗文等事,白乐天都跟柳宗元说是在胡玉楼发生的。
“像您这样的文采,在长安也难得一见。您当真是倭人吗——”“是。我的确来自倭国。”空海用倭话回答,旋即以流利唐语再说一遍。
【三】约莫两个月之前。
一月十八日——空海与橘逸势置身于东市熙来攘往的人群中。
“喂,空海,你瞧!”一看到稀奇事物,逸势总是用手肘顶碰空海,要他也一起看。
这东市不知来过多少回了,对于市场的嘈杂氛围,逸势每回却都还是觉得新鲜有趣。
空海也有同感。
碧眼胡人、远从吐蕃而来的商贾,也都到东市开店做买卖。
有卖波斯地毯的,也有卖胡壶的——他们从骆驼背上卸下刚运抵的异国服饰、长靴,纷陈罗列在露天摊位上。
逸势与空海目睹此一景象,就像被人用巴掌拍击了双眼一般,眼界大开。
突然,人声沸腾的四周,一下子变得鸦雀无声。
各个店家们慌慌张张收拾店内货品。
原有的市喧声,被此起彼落的慌乱收藏声所取代。
“空海,这是怎么回事啊?”逸势转移视线,发现后方有数名身穿华服的男子,被一群人簇拥走在东市大街上。
“是宦官!”逸势说。
空海与逸势晋见德宗皇帝时,都见过宦官。
宦官,是指一群被去势的男人。
他们被剥夺}生能力,为的是防范后宫嫔妃与他们有染,甚或暗结珠胎。但因近身侍候皇帝、皇后或妃子,他们在宫里的说话分量,自然不同凡响。
即使是皇亲贵族,若想见上皇帝一面,也得透过宦官安排。
想见皇上之人不可胜数,为了及早达成目的,他们有时也会贿赂宦官,其出手大方得吓人。
宦官的发言,甚至及于宫廷人事或国家政务。
因为丧失了男性能力,所以他们身上散发出某种中性且异类的气质。无论喜或怒,脸上永远挂着一种怪异的滑溜表情。
出宫时,有时打扮得像是贵族仕女,足蹬胡人长靴。
不论何处相遇,宦官绝不会被错认为一般百姓。
此刻,六名宦官正浩浩荡荡走在路上,他们身后至少跟随着二百名以上的大汉。
那些汉子各自跟随一名宦官,往东市四散而去。
十余辆的空马车,也随着大汉们散去。
近三十名大汉跟着一名宦官,朝空海与逸势方向走了过来。
到市场筹集宫廷日用品,是大汉们的任务。
比方宫里有宴会,上至宴会所需酒、菜,下至食器、地毯等等,身旁簇拥一群大汉的宦官,就会到市场来选购上等货色。
“宫市!”(译注:“宫市”一词始于唐朝,专指内廷日常所需,派专人主持,到京城市场上直接采购。德宗朝,因负责采买的宦官肆意压价、强取豪夺,严重扰乱市场,屡受抨击。)对面传来一声喊叫,听似男性商贩的绝望哀号。
原来是与空海擦身而过的宦官,走进胡人店面,开始挑选陶壶。
店东模样的男人强忍怒火,向挑货的宦官说道:“小店没有好壶,净是些不值钱的东两。”宦官却一句话也不吭。
手拿陶壶,仔细端详了好一会儿,喃喃自语般说道:“这东两真不错呀——就这个啦。”宦官看了店东一眼,回头呼唤大汉。
“宫市!”继而道:“拿他三、四十个就行了吧。”语毕,大汉们马上出手搜刮店里所陈列的陶壶,堆放于马车上。
店东的绝望哀号,是在呼唤异国之神的名号。
看似店家女儿的两名年轻女子,口操外国语言,不知跟大汉们说些什么。
约略可猜想到,她们是在责备大汉们的不是。
三十个陶壶,全被装进货车上了。
宦官对店东说:“会付你钱,这可不是抢劫。”语毕,自怀里揣出一百钱,塞进胡人店东手里。
宦官所给的,只有实价的十分之一。
若是正经买卖,论质论量,那些陶壶的价格,少说也得十来两。
“这点钱,实在太少了啊。”店主强忍怒火说。
“刚才你自己说卖的是不值钱东西,不值钱的东西,一百钱哪里少了?”宦官不搭理他。
宦官又瞧了一眼口操胡语的姑娘,嗤之以鼻说道:“这姑娘若也卖,我倒想买来用用看。”两姐妹中较年轻的那位闻言,用唐语回喊:“笨蛋。就算买了,你有东西放进去吗?”宦官睑色丕然色变。
“说笨蛋,真是言重了。我带来可以放进去的东两。”人在宦官身后的空海,边说边向前跨步。
空海丝毫不给宦官说话机会,“若是这部经典,应该够分量了吧。”他从怀里取出一部经书。_“这是玄奘大师取自天竺、译成唐语的《般若经》。我想,这部经典放在那箱子里,可说再合适不过了。”“你是谁?”宦官问空海。
“在下倭国留学僧。昨天到这店里,看见有个漂亮箱子,让人爱不释手,要店东卖给我,他却说是非卖品,不能卖——”空海指着店内深处一个镶嵌螺钿纹样的箱子。
“我再三表明非买不可,店东却说:‘这是亡母收藏随身对象的箱子。是睹物思亲的贵重东西,就算要卖,也得是置放珍贵物品,才对得起亡母。您打算放什么东西呢?明天烦劳再跑一趟,让我看看要放什么东西,再作考虑吧。’——”空海专心凝视着搁在店内的那口箱子。
“喔,原来如此。若是置放佛经书,那绝对够分量。”店主人立刻拿出螺钿箱,来到空海面前。
“感激不尽。价钱该怎么算呢?”“不,能置放佛经,我已心满意足,岂有开价之理。就照您说的给吧。”胡人店东口操不甚熟练的唐语,向空海如此说。
【四】“空海,吓死人了!竟然临时编造这种谎言。看得人胆战心惊哪。”逸势对空海说。
“哪里,幸好有店主人配合演出,总算能收场。偶尔带佛经出门也不错。要不然,我也没戏唱了。”“不过,你还真就买下那口箱子了。”正如逸势所说,空海手上抱着原本摆在胡人店内的螺钿箱子。
略显扫兴的宦官走后,空海果真买下那口箱子。
店东最初不愿意收空海的钱,但,空海搁下钱就走出店外了。
现在,两人正走在平康坊大街上。
“话又说回来,这些宦官还真是蛮横无理。税又重,征税手段更不得了。”空海点头,同意逸势的话。
确实,当时的长安税制,可说是一片紊乱。
德宗皇帝即位后,励精图治,重整因安史之乱而骚动不已的局面,并且改革税制,断然施行“两税法”。
对百姓来说,税法却愈改愈糟。
“两税法”,迥异于过去的“租庸调法”。它是以劳动力和财产为根据,订定税额等级。不分地租或劳役,将诸税一体化,主要都换算成货币来征收。
取名“两税法”,是因一年分夏、秋两次征收。
推动“两税法”时,德宗曾下令全国,除了“两税法”所规定者之外,若有人巧立名目征收其他杂税,将受严惩。可是,最先违规者正是德宗本人。
虽说朝廷因“两税法”税收倍增,却不敷庞大军事开销。
于是,德宗陆续开征其他税赋。茶税、漆税、木税、房屋税、租赁税、交易税,什么税都征。甚至,长安市场税金高达营业总额的四分之一。
此外,朝廷还任意调高商税、盐价,强迫商人购买国债。
总之,用尽一切手段,向人民榨取血汗钱。
不堪税金负荷,因身无分文而自杀者不计其数。
不仅首都长安如此,地方上较显眼的场所也设置税关,甚至沿街叫卖的菜贩也要收取税金。
结果,连死人也要征收死人税。
空海来到长安,正是此一时期。
宫廷所需物资,均由宦官在长安市场收刮,空海与逸势方才所亲眼目睹,即是例行公事。
据说,宦官光顾店家时,不仅支付微薄,有时甚至不付半毛钱。
也有宦官向店家勒索运费,反捞一笔。
地方官吏为获得中央拔擢,竞相向皇上进贡。
每年四季进贡,每月进贡,甚至每天进贡。贡品支出金额庞大,均出自老百姓税金。
贡品金额,决定皇帝赐封官位大小。
然而,彼时长安仍为世界第一大都市,人口一百万,堪称世界史上一大奇迹。
此刻,空海与逸势正漫步在奇迹之都,长安平康坊的大街上。
逸势先前喊道:“肚子好饿啊。”两人此刻正走在大街上,四处寻觅可以进食的酒楼或饭馆。
就在寻觅的当儿,前方街道中,赫然看见写着“红龙酒楼”朱红大字的店招。
“喂,空海,有着落了。”逸势加快脚步。
来到那红龙酒楼前,店门口已是人山人海。
映人他们眼帘的是,酒楼被看似路人的群众团团包围。入口前方,三名男子正朝着店家大吼大叫。
“怎么回事?那是——”语毕,逸势与空海止步。
三名男子似乎喝了酒。
满脸通红,说起话来,连吼带叫,酒气四散。
仔细一看,店门口前的泥土地上,有一条细长东西在移动。
“哎呀,空海,是蛇。”逸势脱口而出,因为看到相同景象,空海当然也知道了。
三名男子之一,向店里喊叫。
“喂,这条蛇爷,可是要献给天子——皇帝陛下捉鸟用的。可别让蛇爷饿着了,给我好好照顾着吧!”男子说道。
“他们是谁——”空海问身旁男子。
“是五坊小儿。”男子答道。
“原来是他们——”“五坊”指饲养皇上的鹫、隼、鹞、鹰、犬五种宠物的地方。
“小儿”则是指在那里工作的人。在这里,空海初次见识到“五坊小儿”这号人物。
“这些家伙老是狐假虎威。”告诉空海“五坊小儿”的男子,皱起眉头说。
据说,他们不仅在商店里白吃白喝,还向店家强行勒索,根本不把别人的厌恶放在眼里。
虽说在皇帝手下做事,这些人的所作所为,给人的印象和“街头地痞流氓”没两样。
这么说来,先前所见到宦官的恶形恶状,也像是地痞流氓了。
五坊小儿们,有时为了骗钱,甚至做出让人难以置信的事。
比方说,在行人必经路口或居民常用水井上面,张网捉鸟,若有人挨近,便罗织“贡鸟飞逸”罪名,强行殴打或搜刮财物。
这时期的长安,所谓“唐朝”的这一历史果实,正从内部逐渐散发出腐败的气息。
对啃食果实的寄生虫来说,这颗果实饱含甘蜜般的滋味,同时也散发出发酵后一般的酒香。
史书曾记载下面这样的事实。
那是陕西某乡的统计数字。
有个叫作“阌乡”的地方,原来有三干户人家,由于不堪重税,竟有三分之二村民逃离或死亡。
另外,原有四百户人家的渭南县长源乡.谕力l成村民非死即逃。
据说,德宗推行两税法时(七八O年),大唐帝国总户数(也就是必须缴税的户数)约有四百一十多万户。二十五年后,空海来唐时,总户数仅剩二百四十万户左右。
约有四成帝国居民,若非死亡,即沦为离乡背井的流民。
居民疲弊不堪,大唐帝国已面临国力衰退的命运。
然而,当时长安仍为世界史所孕育出的绚烂历史之果。
此时,在名为长安的这一世界史舞台上,空海不过是来自东洋小国倭国的一位初登场的沙门而已。
日后,在日本国这一温室当中,栽培发轫于印度的密教体系,并以佛教史上少见的高完成度,令其开花结果的空海,此时,登上了这舞台。而不论逸势或历史,都还未能知晓空海日后的重责大任。
所谓密教,可说是包容人类的善、恶与所有一切,肯定宇宙全体的思想体系。
思考空海与密教的邂逅时,总会不禁令人感觉,这世上确实存在着类似命运,或撼动宇宙与人世的法则。
空海于日后必须担负的历史任务,若说此时已有自觉之人,那无非是空海本身吧。
不,说是自觉,应该尚有段距离。对空海内在来说,或许称为“野心”还比较贴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