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春天的原野。大地萌生一片淡绿。
大地之中,到底有多少力量在沉睡着呢?这股力量,每天都从大地表面渗出。
且以淡绿姿态呈现出来。
街道两旁,分种着柳树。柳叶迎风摇曳。
春天已经到来。
吹过原野的风,带着青草的芳香。
街道两旁,也夹植着桃花树,那艳丽的桃色,让空海和逸势百看不厌。
两人徒步而行。
离开长安,这已经是第二天了。
空海和逸势,目前来到距离马嵬驿还有一里的地方。
马嵬驿有杨贵妃的坟墓。
杨贵妃——姓杨名玉环。
杨玉环出生于唐开元七年(七一九),为蜀州司户杨玄琰的幺女。自幼父亲就去世,过继给叔父杨玄墩当养女。
开元二十三年,十七岁之时,成为当时玄宗皇帝第十八皇子寿王李瑁的妃子。
开元二十八年,二十二岁之时,受玄宗皇帝宠召。
对李瑁而言,亲生的父皇玄宗,横刀夺走自己的妻子。
那时,玄宗已五十六岁。
玄宗对于抢夺儿媳妇这事,大概也有些顾忌吧,因此曾经让玉环出家为“女冠”(女道士),暂且远离世俗,并赐名“太真”。把玉环召进宫中,则是三年之后,天宝二年的事。
翌年,二十七岁的玉环,正式受封为贵妃。
已厌倦政事的玄宗,一颗心早已被玉环——杨贵妃所夺,唤贵妃为“娘子”,给予她相当于皇后的待遇及权力。
受到如此待遇的,不只玉环本人。
杨氏一门都名列高官,并与皇族通婚。三个姐姐,分别受封为韩国、虢国、秦国夫人,族兄杨钊则被赐名为“国忠”。
这位堂兄杨国忠,发挥了本身的财务秉赋,在宰相李林甫死后,握有宰相实权。
杨氏的大宅邸,墙瓦连接,竞相奢华,跟随行幸之时,各家衣饰齐一,组成惹人注目的显赫队伍。
杨氏女眷,穿着华丽的胡风长裤裙,脚履西域长靴,策马而行。
杨氏一门的荣华富贵,引来许多人的反感。
为了能在宫庭中生存下去的权力斗争,原本就是超乎常人想象的可怕和阴湿。
失败者的命运,重者抄家灭族,轻者贬谪至荒僻边地,一般也会由贵族降为平民。
权力斗争毫无止境。没有所谓“到此为止”的说法。
与其说是对于权力的欲望,不如说是一旦踏入其中,为保住身家性命,便不得不往权力更高处攀爬。
玉环也一样,若不以全家族来巩固自己的势力,便很可能保不住命了。
人们很容易因为流言或中伤,就被诛杀。
杨贵妃的敌人,首当其冲的就是宫中受皇帝恩宠的嫔妃们。
不少嫔妃,因为和玉环争宠失利而被杀。
为了避免失败者的族人心生怨f艮而留下祸根,一旦说“杀”,就是抄家灭族,不留余口。
杨氏一门,便是在如此这般的权力斗争中脱颖而出,步步高升。
玄宗沉溺于杨贵妃的美色,给予杨氏一门过高的权力。
为政者的眼睛已被蒙蔽,周围充满了不满之声。
结果,一个名叫“安禄山”的男人出现了。
他非汉人。是粟特人(Sogdian)父亲和突厥人母亲所生下的胡人——杂种胡。
安禄山担任镇守北方边境的节度使时,因平定边境之乱,武名逐渐威扬,最后成为杨贵妃的养子,与杨贵妃的堂兄杨国忠合谋,打倒了当时的掌权者李林甫。
之后,却又与继任成为宰相的杨国忠反目成仇。
为此原因,安禄山于天宝十四年,举兵叛变。这正是后人所说的“安禄山之乱”。
最后,安禄山攻陷大唐帝国的东都洛阳。他在洛阳建都,而于天宝十五年,自称大燕皇帝,改年号为圣武。
安禄山势如破竹地击败唐军,六月,哥舒翰所率的二十万六干名唐军,竟也为安禄山所击溃。
长安陷入一片混乱。
大街上到处是为了躲避战火,卷藏细软、携家带眷逃亡的人。
最后,玄宗皇帝也决定同朝臣、皇族等逃离长安,前往蜀地。
陪同玄宗的,以宰相杨国忠、杨贵妃为首,还有亲王、嫔妃、公主、皇孙、近卫军等约三干人。
趁着天尚未亮之际,一行人由延秋门离开长安。
此日,天降微雨。
一行人越过渭水,来到成阳的望贤驿。
此时,玄宗只能以粗糙的胡饼果腹。
那日,许多百姓知道皇宫已是人去楼空,遂蜂拥而至,抢夺金银财宝,还放火烧掉了宫殿。
玄宗一行人,在小雨纷飞、夏日的荒郊野外走着。荒野之中,烟雨蒙蒙,汉代王公诸侯的陵墓,稀稀落落分散其间。
一行人抵达马嵬驿,已是翌日傍晚。
听到之地,当地的县令和百姓几乎都已逃逸。马嵬驿也不例外。
粮食已罄。
途中也有臣子和士兵脱逃,根本无法统御。
饥饿和不安,让士兵们群起鼓噪了起来。
“杨国忠昏庸误国!”有人持如此论调。
宰相杨国忠若能与安禄山和睦相处,也不会发生这种事。
“杨贵妃狐媚惑君!”也有人如此主张。
因那个女人蛊惑了英君,才让皇帝怠忽国政。
附和的意见,此起彼落。
“杨国忠该死!”不知谁起头喊叫。
“杨贵妃该死!”不知谁随后喊叫。
“杨氏一门,都该诛杀!”以护卫身份随侍的龙武将军陈玄礼及士兵们,也异口同声地呐喊呼叫。
叛变了!士兵们立刻行动,想诛杀杨氏一门。
杨国忠和其家族。
杨贵妃的三个姐姐。
玄宗皇帝和杨贵妃,从驿馆窗户目睹了这一切。
亲眼看见锋利的枪尖贯穿自己堂兄和姐姐们的脖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只剩一个祸根,就在驿馆之中——”陈玄礼站在门前高声喊叫。
祸根——指的就是杨贵妃。
杨贵妃可说有罪,也可说无罪。
因为有杨贵妃,杨国忠及其一族才会飞黄腾达。
但此时的局势,紧迫得根本也无从追究原因和判断是非善恶了。
陈玄礼已经斩杀杨氏一门。
玄宗若饶了杨贵妃,就会成为留在皇帝身旁的惟一活口,很明显地,杨贵妃不久将会找上不共戴天的仇敌陈玄礼复仇。
对于陈玄礼而言,除了将杨氏一门斩草除根之外,自己将别无活路。
答案只有一个。
玄宗终于下令宦官高力士处死杨贵妃。
高力士带着杨贵妃来到驿馆中庭的小佛堂前,以一条布巾缠在贵妃粉颈绞死了她。
陈玄礼确认尸体无误后,士兵们方才有如吃下定心丸般平静了下来。
贵妃的尸体,就埋葬在离驿馆不远处的原野。
据说是在入蜀街道不远处的一个小山丘脚下。
之后,玄宗平安抵达蜀地,在那里住了一年有余。
安禄山则在洛阳失明,且为毒疮所苦。
爱妾段氏此时为他产下一子。安禄山想废太子庆绪,改立亲生子,此事被庆绪得知,反被庆绪所杀害。
《新唐书》曾有如下记载:是夜,庄、庆绪,持兵扈门,猪儿入帐下,以大刀砍其腹。禄山盲,扪配刀不得,振幄柱呼曰:“是家贼!”俄而肠溃于床,即死。
年五十余。
玄宗于至德二年(七五七)十一月,重返长安。
据说,玄宗一回到京师,.就想改葬贵妃,后因周围臣下反对始作罢。
以上是空海从相关史书中耙梳得到的知识。
马嵬驿就要到了。
【二】“空海喔,”逸势向走在身旁的空海说,“不知她幸福吗?”语气一反常态,感慨万千。
“谁啊?”空海问道。
他边走边眺望原野上淡淡的一片绿。
“我是说责妃杨玉环——”一路上,空海把自己调查所得告知逸势。对于这段故事,逸势好像很有感触。
“到底如何?我也不知道。”“说到贵妃,她可说享尽人间的荣华富贵了吧?”“嗯。”“不过,那般死法实在叫人——”“若不是那般死法,你又感觉如何呢?”空海反问。
“嗯……”逸势歪着头,短暂沉默后喃喃自语:“我终究还是不懂。毕竟不是自己的事。
我有时连自己的事都不懂,更何况是身份不同、而且还不是男人的女人,真的是不懂——”“是吗?”“对了,空海。在故乡时,我认为自己是个不幸的人。老是满怀不平和不满。
我迫切希望自己的才华能够广为人知,另一方面,却又认为这个世界上根本没有人能够真正理解我的才华——”“——”“在故乡,我是不幸的……”“——”“来此之前,我还在想,大唐的话,或许有人能理解我的才华,没想到来后一看,在这儿只令我更加感到自身的卑微而已。像我这般才华的人,此地多得无以数计。如今我最思念的,竟是曾让我以为陷于不幸境地的日本了。不过,若问我现在不幸与否——”“如何呢?”“我也搞不太清楚。”“——"“虽然不清楚,不过,空海啊,能够认识你,我真的觉得很好。
全少知道有你这样的人存在,或许可以说比那时候更幸福——”“——”“我是这么想的,空海。贵妃既是幸福,也是不幸的。其实,幸与不幸不是一直存在每个人身上吗?以钱财之事来思考,就可以明白。有钱固然可以免除生活的劳苦,却得担心钱财的遗失。有个心仪女子陪伴身旁固然可喜,却得苦恼不知哪一方会移情别恋。”“嗯。”“不管是谁的一生,到底幸还是不幸,实在很难说得清楚啊。”与其说逸势对着空海说话,不如说是自言自语。
“纵然如此,人们还是会去设想幸或不幸的问题。”“杨贵妃吗?”“嗯。”点过头后,逸势就默不作声了。
两人无言地走在春天的原野上。
“喂,逸势——”空海叫住逸势,“或许你是超越我很多的好男人呢。”“空海,我觉得你好像在说我是傻瓜。”“不,不。我是真心的。”“好男人吗?”“嗯。”“可以单纯地为这话而高兴吗?”“可以。你真是个好男人。”逸势忽然露出小孩般腼腆的表情,一本正经说:“别说了,空海。”接着深深吸进一口气,再铭感五内地吐出。
“已经够开心了。”【三】山坡出乎意外地陡峭。
坡地的土被挖成阶梯状,为了防止雨水冲走阶梯,以圆木顶住阶梯。
不过,一半以上的阶梯都已倾圮。雨水把土和圆木都冲毁了。
空海和逸势顺着坡路爬上去。
那是一片槐树林。
随着阶梯的攀高,空海和逸势的上方,尽是刚刚萌出的淡淡新绿。
午后阳光,照射在这一大片新绿上,闪耀着光芒。
他们就走在从枝叶间穿射过来的阳光之下。
“虽说是贵妃的坟墓,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排场啊。”逸势说。
从此处开始,山路更加陡峭。
以“祸根”之名被杀的贵妃,坟墓当然不会有多豪华。
途中,逸势突然停住脚步,望向一旁的空海,低声说:“喂,你听到没?”不用说,那声音当然也传到空海的耳里了。
是人声。
男人的声音——仿佛念经般的低微声音。
声音从山坡上方断断续续传了过来。
“是人的声音。”“啊,没错。”空海答道。
听起来像是什么诗句。山坡上应该有个男人在吟诗。然而,那声音很低微,不像在吟唱,而且断断续续,所念的也不是固定的诗句。
有时候反反复复,同样的字句再三重复。
总觉得是有些耳熟的诗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空海一边倾听那声音,一边徐徐往前走。
浼势紧跟在后头。
两人爬上坡。虽说坡上,却非坡顶,而是山坡中途。
那儿有块砍除树木、整理过后的小空地。
空地正中央,立了块石碑。
花岗石般的黝黑碑石上刻着:“杨贵妃墓”墓碑前,站了一个男人。
那男人时而凝视墓碑,时而环视四周槐树枝梢,口中念诵着诗句。
他似乎没察觉到空海和逸势的身影。
穿过槐树枝梢的光影,对半洒落在空地。
男人以手紧贴墓碑,仿佛在爱抚挚爱的人一般,又好像在玩味着那种感触。
坟墓一旁,有块大岩石,露出地面。
男人可能累了,坐在石头上,凝视着坟墓,深深叹了一口气。
一种既非哀痛、也非悲伤的深刻苦闷表情,浮现在男人脸上。
这时,正好有天光树影洒落到男人脸上。刹那间,男人看起来竟像是在哭泣了。
男人当然不是在哭泣。
空海和逸势情不自禁站在男人看不见的槐树后方默默注视着。
不久,男人又缓缓地像是念经般低声吟唱起那诗句来了: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这时,空海从树干后方走了出来。
杨家有女初长成空海念出该诗的续句,朝邪男人走去。
男人惊讶地抬起头来,直望着空海。
“养在深闰人未识……”空海接念道。
“天生丽质难自弃……”男人喃喃出口。
他紧盯着眼前的空海问道:“你怎么会知道呢?你方才脱口而出的诗句,那是——”“那是一首尚未完成的诗?”“是的。正是如此。”“您在此不断反复自语,谁都可以记住了。”“我还以为不会有人来这里。”男人脸色白皙,神情有些憔悴。
容貌及体格稍嫌瘦弱。黑色瞳孔看似即将崩溃。
然而,从双唇形状看来,内心深处似乎隐含着一股强硬精神。
“真是失礼,打扰您了吧?白官人——”“咦?怎么连在下姓氏都知道呢?”‘‘让您受惊,真是抱歉。我是从‘胡玉楼’玉莲姑娘口中得知尊姓久名的。
听说您经常跟‘胡玉楼’索取笔墨,书写诗句。前些日子,我还拜读了您写坏丢在房内的诗句。正是白官人现在所吟咏的。”“喔……”“请容在下自我介绍,敝人是从倭国来的留学僧空海。”“就是治好玉莲手腕的那一位吗?”“正是。”“我曾从玉莲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话说回来,你的唐语讲得真好,来大唐很久了吗?”“不,只有七个来月。”“你的唐语,讲得根本和我们一样。”“这是我友人橘逸势,也是从倭国来的留学生。”“在下姓白,白居易。”“我们还读过您的另一首诗。是以‘白乐天’之名所写的《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空海说出诗名。
“那一首也读过吗?”“我和逸势目前住在两明寺。”“原来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给你们看的吧?”“是的。”空海点点头。
白居易——白乐天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空海和逸势默默地等待白乐天开口,不过他并未说出叹气的理由,反而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不过,从倭国来的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呢?”白乐天回过神来问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说是昔日,也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诚如白乐天所言,杨贵妃埋葬此地已经过四十九年的岁月了。
无论空海还是逸势,对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有大略的认识。
“实在说,是因为向您请教李白翁《清平调词》的缘故。读过那首诗后,才突然想到这里来的。”“喔……”“乐天先生,那您又为何来到这里呢?两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们一样还在‘胡玉楼’吗?”“同样的理由。”“同样的理由?”“我也是看了你们给我的《清平调词》,想起了杨贵妃,才突然想到这里的。
身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于名利,其实是可以偷闲到处游逛的。”“您对杨贵妃原本就很感兴趣?”“我对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到和杨贵妃有关联的地方走走。
你们对玄宗和贵妃的故事也感兴趣?”“是的。”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的确如此。”“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不是如此。”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之的亢奋。
“并非如此的!”白乐天说。
“什么并非如此?”“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正是。”“我曾从玉莲口中听说你的事情。话说回来,你的唐语讲得真好,来大唐很久了吗?”“不,只有七个来月。”“你的唐语,讲得根本和我们一样。”“这是我友人橘逸势,也是从倭国来的留学生。”“在下姓白,白居易。”“我们还读过您的另一首诗。是以‘白乐天’之名所写的《西明寺牡丹花时忆元九》——”空海说出诗名。
“那一首也读过吗?”“我和逸势目前住在两明寺。”“原来是志明。西明寺的志明拿给你们看的吧?”“是的。”空海点点头。
白居易——白乐天叹了口气,仰首望天。好像在思索什么。
空海和逸势默默地等待白乐天开口,不过他并未说出叹气的理由,反而把话吞进肚子里去了。
“不过,从倭国来的人为何跑到这种地方来呢?”白乐天回过神来问道。
“只是突然想看看昔日佳人的墓地。”“说是昔日,也仅是四十九年前的事情而已。”诚如白乐天所言,杨贵妃埋葬此地已经过四十九年的岁月了。
无论空海还是逸势,对唐玄宗和杨贵妃也有大略的认识。
“实在说,是因为向您请教李白翁《清平调词》的缘故。读过那首诗后,才突然想到这里来的。”“喔……”“乐天先生,那您又为何来到这里呢?两天前的夜晚,不是和我们一样还在‘胡玉楼’吗?”“同样的理由。”“同样的理由?”“我也是看了你们给我的《清平调词》,想起了杨贵妃,才突然想到这里的。
身为秘书省的一名小官吏,只要不汲汲于名利,其实是可以偷闲到处游逛的。”“您对杨贵妃原本就很感兴趣?”“我对她有某些想法。所以经常像今天这样,到和杨贵妃有关联的地方走走。
你们对玄宗和贵妃的故事也感兴趣?”“是的。”空海答道。白乐天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或许因为一切都已成为往事了,世间仿佛都想把他们的故事,美化成一段凄美的恋情。”“的确如此。”“然而,事实与世间看法有些出入。不,压根不是如此。”白乐天突然提高音量。
他似乎隐藏不住内心那股无以名之的亢奋。
“并非如此的!”白乐天说。
“什么并非如此?”“他们之间的恋情,或许是一段悲恋,却一点也不美。说到美,项羽在穷途末路,手刃虞美人,那才真是美。那段恋情,有自刃般的哀切感,有果断的美。我可以理解当项羽手刃虞美人时,那种亲手挖出自己肠子,宛如喷火一般的哀痛和苦闷。
正因为项羽当时已视死如归,才做得出来吧。不过——”“您是想说,您不了解贵妃和玄宗之间所发生的事吗?”空海问。
诗人微微摇头。
“不是的。项羽和虞美人之间的美,在当时已绚丽地完结了。也可以说,两人的恋情,本身就已经是一首诗。”“——"“那段恋情,没有我置啄的余地。”“若是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呢?”“或许还有我登场的机会。玄宗在不得不杀死贵妃时,既慌张又万分犹豫,手足无措地替贵妃辩护,结果,你们知道吗?最后,他竟只是为了保住自身性命。换句话说,为了自保而答应处死贵妃。
而且,也无法像项羽般亲自动手,而是交给宦官高力士行刑。这是多么可笑,又是多么让人不忍卒睹……”“——”“不过,我却很喜欢这其中所显现的人性。我很在意他们的恋情。我想,在两人的故事中,或许有我登场的机会。不,肯定有。
在我心中,在我脑海里,确实有这个把握。确实得近乎痛苦——”诗人的声音,愈来愈大了。
“只是,我却无法以文字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该如何去叙述这个故事。”“您是想把贵妃和玄宗的故事,写成诗吗?”空海如此一问,白乐天突然闭口不语。
他的神情变得平静许多了。
“啊,好像说得太多了。”白乐天恢复一本正经的神色,站起身子。
“请留步,乐天先生。若您不急着走,我还有事想请教——”“什么事?”“贵妃被高力士绞杀时,缠住她脖子的是什么布呢?”“绢布。”白乐天说。
“绢布?!”逸势大叫。
“也有人说是漂白布,我相信绢布的说法。但是,绢布又如何呢?”“还有一件事想请教您。李白翁的《清平调词》,当时贵妃真的编演成舞了吗?”“我当然不曾眼见,但想来应该如此。”白乐天说。
“什么舞呢?”“不清楚。”白乐天说完后,露出纳闷的表情,看着空海和逸势。
“你们好像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若是时间许可,还有很多事想和您谈,不知您今夜住在何处?”“马嵬驿的客栈。”“我们也住那里,那些话就留在今夜谈,如何?”“一言为定。”“还有,乐天先生,您坐的这块石头,以前就在这里了吗?”“对的,去年我也来过,三月和五月各一次,这块石头好像就在这里了。啊,不过,对了,那时候石头好像更低些。这次坐起来不太_。样。”“说是石头更低,不如说是地面比以往更高些了吧?”空海指着石头周围的地面。
“您不觉得这块石头周围,也就是说,贵妃坟墓周围的泥土颜色,和其他地方有些不同?”“原来如此,这么一说,倒确实如此。”“空海啊,你到底想说什么呢?”逸势问道。
“我想说的是,乐天先生去年五月来过之后,或许有盗墓贼之流来挖掘过贵妃的墓。”“什么?!”“那时候所挖出来的,正是这些颜色有些不同的土吧。”“怎么可能?”“我也觉得不可能。半信半疑跑来一看,果然如此,看样子,盗墓这件事,好像应该明确地列入考虑中了。”“你在说些什么啊?空海——”空海像是听见逸势的话,又像没听见。
他一下子触摸墓碑,一下子绕墓周而走,还趴到地面以手摸地,再独自点点头,叹了一口气。
白乐天和逸势在一旁盯着空海看。
不久,空海走回两人身边。
“我决定了。”空海说。
“决定了?”“嗯。今夜要来这里挖挖看。”“你是说要来挖?!”“要来挖?!”逸势和白乐天同时冲口而出。
“要挖!”“若被发现,可不得了。”“不会被发现的。”空海若无其事地说,“纵使被发现,我们也有个冠冕堂皇的名义。”“什么名义?”“为了‘守护天子’这个名义。”空海转过头问白乐天,“乐天先生,您今夜是否也一起来呢?”“一起来挖墓吗?”“是的。至今为止的细节,今晚用餐时,我会慢慢向您说明。若您对此事感兴趣,今夜也一起来,如何?”空海说。
“明白了。总之,先听听你的说法之后,再做打算吧。”“喂,空海,我——”逸势开口想说话,却又觉得说了也是白说,于是又闭上嘴巴。
“随你吧!反正,空海,我不管了。不论发生什么事,我真的都不管你了啦——”【四】空海、橘逸势和白乐天三人,走出马嵬驿客栈,已是更深人静之时。
月夜。
绮美的半轮明月,高挂空中。
有风在吹。
飘在天空的云朵随风东流。
月亮时而隐没云中,不时露脸而出。看上去仿如空中群魔,陆陆续续吞噬云朵,又再吐出来一般。
三人顺着街道往西走——风比白昼时更冷。
他们肩上,各自背着向附近农民借来的铁锹。
月光下,道路非常明亮。
“喂,空海。”逸势的声音,不知是否太兴奋,略带颤抖,“你当真要挖墓吗?”“当真。”空海满不在乎地答道。
空海身旁的白乐天,其紧张程度更在逸势之上。
白乐天——白居易,身为一名官吏,秘书省的官吏。
这官吏,竟准备去挖掘贵妃的坟墓。
若被发现,可是要斩首的。
白乐天之所以跟来,是因为听了空海一席话,产生某种禁不住的好奇。
刘云樵宅邸妖怪的事。
徐文强棉田里的暗夜怪声。
而且,两者之间似乎有某种关联。
刘云樵宅邸的妖猫,预言德宗皇帝的死期;徐文强棉田里的怪声,则预言太子李诵病倒之日。
而且,两个预言果真都灵验了。
另外,据说被妖猫附身的刘云樵妻子,口中一边念唱着《清平调词》,一边起弄着和杨贵妃相似的舞曲。
“这是绢布哟。我要用这绢布把你勒死。绢布很牢固的。”妻子对丈夫刘云樵说出这样的话。
“你该不会说,日后一定会把我挖掘出来,却把我埋在土里几十年也不理我吧!”隐藏在这些事里的秘密。
《清平调词》和舞蹈。
以绢布勒住脖子。
女人好像被埋了起来。
不管哪件事,和杨贵妃都有关系。
两人都对以上这些疑问,充满好奇心。
但不知白乐天是否惟恐那种好奇心,会让自己的表情显得垂涎三尺,因而特地绷紧脸,不露声色。
尽管如此,白乐天这男人,对于这种事——深夜盗挖佳人坟墓的行为,在内心深处,却好像很感兴趣。
白乐天想参与这次行动的另一个理由,在于空海的存在。
对于这个倭国留学僧,白乐天有种奇妙的兴趣。好像让磁场给吸引住,情不自禁就接受空海的邀约了。
不过,他知道自己身为官吏的立场。虽说出于好奇心,他也很清楚,今晚所要做的,将是多么无法无天的大事。两种心思持续在心中翻搅,以致白乐天内心充满紧张。
“现在我已经知道你到马嵬驿察看贵妃坟墓的目的了,可是,真的有必要非这样做不可吗?”逸势问。
“虽然并无必要非这样不可——”空海答道,“但事情到此地步,也就不做不可了。”空海说这话时,三人刚好来到贵妃坟墓的山丘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