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确实难以解决,诸侯们的困窘也是半真半假的,其中固然有伪装的成分,可按照《十一宗税法》这种税法,对诸侯而言无疑是敲骨吸髓式的,有些贫困的诸侯,例如僻处越州山区的离国,国库里穷得没有三月之粮,自己还要在荒年的时候问其他诸侯借粮赈灾,就算白清羽把刀压在离侯的脖子上,要他把在九原的宫室都拆了也很难凑出每年的宗税来。
公山虚和他所效忠的白清羽已经被逼到了悬崖边缘,江氏的支援无法持续太久,羽林天军的兵变随时可能复发。再退一步,整个白清羽集团就要覆灭,此时的公山虚再不为诛杀翊、邡二公的冒险决策所困扰,他现在需要使用极致的雷霆手段来荡平一切反对者。
从后来的一些行动来看,公山虚这一次怀有极大的愤怒。货殖府长史姬惟诚死了,账目被焚烧了,但是确实诸侯缴纳了赋税而皇室财库没有收到,皇室穷,诸侯也穷,那么谁悄悄的富了?被贪污的赋税在哪里?那么庞大的一笔金钱必然要有流动的方向,不会是囤积在一个秘密的地方等它蒙尘。结论只有一个,有人在吸取这个国家的国力用于私利,用于对抗白清羽的统治,而这些国力却是公山虚要用来北征蛮族,用来建立“九州一统”的理想国家的基础。
他必须挖出这个人来!好在他有一个相当可靠的盟友,这个人掌握着东陆金钱资货流向的准确信息。这个人当然是江棣。在这几个月中,江棣集中了宛州江氏最优秀的帐房和算学家,动用他个人研究的“子母对元算仪”,在江氏的宗卷馆里夜以继日的计算东陆诸侯国在过去几年中的交易总额和资货吞吐。这次计算量之大骇人听闻,超出人力的极限,其间每日都有算学家因为力尽而病倒,甚至就此一病不起最后辞世的也不少,共计十七位堪称大师的算学家死在这次计算中。这些算学大师甘愿为江氏效力至死也有学术的原因,这期间几乎整个宛州的算学家都在江氏的旗帜下汇聚,倾尽一切努力研究新的算法,攻克算学难关,以确保按期完成这项不可能的人物。几乎每一日都有优化的算法投入使用,对于算学大师们来说,这是毕生难以遇到的契机,他们的生命到了需要燃烧的时候了,即便油尽灯枯,让他们看见算学之山的一次辉煌喷发,他们也心满意足。到最后,江氏的算学家们衍生出普通人看来好比天书的“九元天演子母推珠算”的算法,一次可以解开一套九元方程,后世不断研究这套算法,到了燮朝中期,光是分析这种算法的书就可以在大燮官藏图书的“古镜宫”里堆满一面墙的书架,而这套算法居然在一个月之间就被研究出来并且投入了应用,可见江棣的压力下,江氏的算学家们真是发疯了,疯子里面出天才,把以往几十年不能贯通的一些学术难题都解决了。这几个月中东陆算学的大发展近乎超过了过去近百年的积累,算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江棣没有辜负他的盟友,最后的计算结果按时被呈送到帝都,白清羽和公山虚的桌前。计算结果昭示了一切,公山虚完全的明白了他和敌人的实力对比,也清楚的看到了那笔被贪污的巨大财富的流向。
他要杀一人以平天下,他已经找到了这个人。
公山虚锁定了他的目标——治粟寺平准令,青王,白礼之。
“帝师”公山虚,是个从来都不杀蝼蚁的人,每次他出手,都要斩下一颗尊贵之极的人头。
北离四年三月,根据当时宛州江氏的交易记录推算,江棣已经把所有能调动的流动资金输送到了帝都去支持他的皇帝朋友,并且开始出售江氏名下的一些产业。以宛州江氏倾国之富,原本养皇室几年都不是问题,麻烦出在江氏庞大的资产很难骤然折换为金铢,林场、店铺和商号还好说,挂上金额假以时日可以售卖掉,偏偏江氏的主业是一张覆盖整个东陆的金融网络。江氏的金票通行整个东陆,江氏的票号也是最主要的经营。而票号是不能出售的,也没有人买得起。
这时候就不是江棣要不要救皇帝的问题了,而是皇帝要不要救他的问题。他再义薄云天,奈何一代巨富“云天驿客”的口袋里已经摸不出多少金铢了。这种情况下,应该是出自江棣的建议,白清羽和公山虚们考虑要对宛州十城的所有商家开刀了。一个江氏养不起帝都,整个宛州还是可以的。
北离四年四月初三,白清羽终于步出蔷薇党的秘密会议殿堂,在太清阁上招待各国派来哭穷的使臣们,醇酒娇娃,极尽奢华。使臣们惊讶的发现他们哭穷的功夫完全没有用武之地,这一次皇帝是来安慰他们的,白清羽明确的告诉他们,自己已经体谅了他们的苦衷,知道诸侯的财库里也很困难,但是怎么办呢?军队还是要养,帝都只有花钱才能安定下来,北蛮只有花钱才能平抚,所以,诸侯可以去借钱来缴纳宗税,以后慢慢偿还。诸侯使节们面面相觑,谁又有能力能借钱给东陆的君王们呢?白清羽给出了答案——宛州商人。
江棣的推断非常准确,商人们巴望着借钱给皇帝和诸侯们,虽然也并非没有犹豫。没有商人不希望接纳权贵,而且由国家担保的借款有偿还的保障。但是前提是必须是皇室为担保的,全体诸侯的共同贷款,否则单一诸侯和豪商的贷款交易,豪商难以在偿还问题上有发言权,必要时也难以找到居中斡旋和仲裁的人。所以商人们手中捏着巨款,观望着这个巨大的机遇,他们中甚至有人期待着这些钱被用于北征,开启九州一统的巨大商机。
一下子似乎所有问题都得到了解决,看起来皇帝、公山虚以及蔷薇党的一众干将们都兴高采烈,还没有搞清楚状况的诸国使臣们也只有跟着表示出欢欣鼓舞和感恩来。于是皇帝下令大盏饮酒,直接在太清阁下烧猪炙羊,歌伎女乐们载歌载舞,饮到酣处还互相题诗馈赠,呼应唱和,文字极尽冠冕堂皇,帝朝未来一片光明。
次日醒酒的使臣们每人都收到了一份诏书,令他们带回尽快和自己的主上联系,预备出发参加北离四年七月十五日在宛州淮安召开的“宛州义商宗税特贷会”。使臣们这才发现自己踩上了一条贼船,这个不知如何组织起来的宗税特贷会,是无法不去参加了。
宗祠党再次震动。世家系统高速的运转起来,收集资料紧急讨论,他们必须尽快做出决策。如果白清羽拿到钱,也就拿到了宛州商会的支持,解决羽林天军的兵变问题轻而易举,此后再也无人可以阻挡他的战车。站在前台负责操作的人接到了决策,幕后的人只提出了一个应对方案,这次宛州淮安的特贷会,皇室代表由青王白礼之出任使团的领队。
白清羽无法抗拒这个提案,首先,作为治粟寺平准令的青王确实是一直负责向诸侯征税的官员,而且姬惟诚死后现存的资料完全无法抓住青王的把柄;其次,青王已经到了宛州淮安,游历诸国的白礼之此时恰好偏偏有如天助般的在淮安考察盐铁税,他不任使团首领,实在很难。
蔷薇党的干将们再次被宗祠党的老家伙们狙击了,宛州是大胤的属地,可是实际已经游离出了皇室的控制。在宛州任何事情都可能发生,皇帝的威严在那里没有绝对的效力。如果使团的首领是青王,那么他会在淮安做什么?会场上的江棣已经不足以号令十城商会了,更不能对抗。
没有人能够解决这个问题,白清羽旗下兵将,没有一人能够应对这样复杂的局面。
这是一场异常沉默的会议,最后,公山虚站了起来,他的提案令蔷薇党所有成员吃惊,他要获得白清羽的全权授权,可以不向白清羽请示而采取一切便宜的行动,然后,他要把自己编入这个使团,去旁听这场东陆最庞大的官商交易和经济谈判。
公山虚如愿的获得了白清羽的授权,因为白清羽也已经没有办法。
公山虚点名要求携带姬扬随使团同行,白清羽完全同意,在宛州淮安那个自由的城市,一个力敌千军的武士对于保护公山虚的安全来说是必须的。可白清羽也不知道的是,公山虚这个幕后黑手决定自己亲自出战,是因为他已经做出了不能预先知会任何人的一个决心。
他的决定是——青王周游列国的行程将终结在淮安这座美丽富饶的城市,!如果青王取胜,被终结的就是公山虚的生命和旷古功业。此时无论是姬扬还是公山虚,都不怀疑姬惟诚的死和皇室财库的巨案背后是青王的一手操纵,青王等待着这个机会翻盘,也已经等待得太辛苦。
对于公山虚,他开始后悔当时没有在太清宫的雨夜把这个棘手的敌人也一并杀死,以至留到今天成为可以颠覆政局的祸患。这是一个错误,而现在他要弥补这个错误!这个错误已经阻挡了他即将踏向北陆的铁蹄,对于公山虚这样一个如皇帝般君临天下的权力赌徒而言,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至于姬扬,公山虚挑选他只有一个理由,对于姬扬而言,是一个完美的复仇机会!